1993年2月4日,我国著名相声艺术大师侯宝林先生与世长辞。噩耗传来,我愣住了……回过神儿来,望着客厅墙上悬挂的他老人家为我亲笔题写的“求乐”二字,仿佛他老人家还在我的身边,往日与侯老相处的一幅幅画面浮现脑海……
我记得第一次现场欣赏侯宝林表演的相声,是在1956年盛夏的永安大戏院。这是侯宝林首次率中央广播文工团说唱团来青岛演出,他与郭启儒表演的相声《戏剧杂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时我才13岁,根本无缘与大师零距离接触。
1960年初秋,侯宝林再次率团来青,当时我父母双亡,因囊空如洗而无缘观看,只能望而叹息。此时,我已对侯宝林的相声产生浓郁兴趣,并在读高二时,在学校学说过侯宝林的相声《戏剧杂谈》。
这次会议6月26日在青岛海员俱乐部的和平宾馆(新疆路)举行,7月10日结束,历时半个月。相声大师侯宝林是这次会议的策划、组织和主持。那年他67岁,戴着金丝边眼镜,举止言谈温文尔雅,精力充沛神采奕奕,思维清晰反映机敏。
当时,参加会议的人员近120人。其中相声界人士有:相声泰斗马三立和老一辈相声名家王凤山、苏文茂、马志存、常宝华、常宝丰、高英培、范振钰等,有正是风华正茂的侯耀文、石富宽、姜昆、赵炎、笑林、李国盛、牛群、常贵田、魏文亮、师胜杰等,还有当时非常年轻的冯巩、刘伟、贾伦,还有来自上海作为业余相声演员的陈述(老电影明星)和叶惠贤(节目主持人)。
侯宝林与郭启儒表演相声
6月29日上午,我邀请并陪同侯宝林和方成(著名漫画家)到青岛日报社,给全体编辑记者做《讽刺与幽默》讲座。他俩的讲座深入浅出,生动活泼,既有理论更有精彩绝伦的事例,全场气氛热烈,笑声不断,受到热情欢迎。就这样,我有幸与侯宝林有了进一步的接触。
6月30日上午,我参加了侯宝林召开的记者会,并做了详细记录。
侯宝林还讲到,有的人对他说:“这个人嘴贫,跟您学着说相声最合适。”其实,这是歪曲了相声艺术!在谈及传统相声时,侯宝林说:许多优秀的传统相声,上两代就已经丢了不少,失传了就不好办,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把优秀的传统段子继承下来。应该说,我们这一代演员已经为相声艺术熬了大量心血,而“十年动乱”的后遗症是非常严重的。侯宝林还多次强调了相声演员必须多读书的问题。他要求大家多读文学和知识方面的书籍。只有这样,我们的相声才能够做到:“学问渊博,知识丰富,善于表达,见解独到。”其间,侯宝林在谈及前不久他出版的《相声溯源》,有位记者竟然问是哪几个字?侯宝林顿时暴怒,连这都不知道还来采访?
记者会结束后,我提议大家合影留念,侯宝林非常和蔼热情地答应了,于是,我们留下了永志不忘的影像。
7月4日上午,侯宝林在会上做了学术报告,内容就是强调读书和创作。当天晚饭前的一个小时,我独自冒昧敲开侯宝林夫妇下榻的514号房门,他正在看书,夫人王雅兰也在。他对我这位不速之客非常热情,并且有问必答,毫无想象的“大师派头”,令我感动不已。为了博得他的信任与好感,我先谈到自己一直酷爱他的相声,除了写作外,还喜欢相声和京剧。他问我:“你知道喜欢京剧哪派吗?”我立即回答:“是麒派。”他显得非常高兴:“你喜欢哪派?”我说:“裘派花脸。”于是,我们的交谈就更加融洽了起来。我把读高中时,如何与同学学着演出相声《戏剧杂谈》《戏剧与方言》等节目的经过讲给侯老听。此时,侯宝林态度更加和蔼可亲笑容可掬了。另外大出意外的是,侯宝林非常诚恳地对我说:“你酷爱写作,又喜欢京剧、相声。我就愿意结交你这样的文化人!”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使我万分感激,甚而热泪盈眶(最近,侯耀文的弟子李炳杰在回顾他的师爷侯宝林大师时,也说起老爷子在他面前就是这样评价我的)。
1984年6月30日,侯宝林在青岛举行的全国相声作品创作评比会上与记者合影(二排右二是作者)1984年6月30日,侯宝林在青岛举行的全国相声作品创作评比会上与记者合影(二排右二是作者)
当我询问:“像您老只念过三个月书的相声演员,是怎样成为北大等高校的兼职大学教授的?”他微笑地回答:“我是靠个人奋斗,靠努力学习成长起来的。赵元任(1892-1982)、罗常培(1899-1958)和在美国的李方桂同称为早期中国语言学界的‘三巨头’,他们的学术成就对当代中国语言学及音韵学研究影响极为深远。我就是罗常培的学生,得到过他以及老学者吴晓铃和大作家老舍的帮助。所以,我坚持要求相声演员要多读书,不断增长知识。”他说他当年学相声全凭耳朵听,脑子记。真正拿起笔来写,已是而立之年。他上学习班学社会发展史,坚持现场记笔记,这样天长日久持之以恒,文化水平就有了很大提高。
侯宝林为作者题写的《求乐》条幅
这次临别时,他还强调:“只要严肃认真,兢兢业业地搞艺术,就完全可以赢得观众。海内外皆然,切不可把观众当阿斗。”
傍晚时分,侯耀华骑自行车带着我到了侯宝林的老宅,这是个仅有9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炉火正旺温暖如春,再加上他们的热情接待,我的心里热乎乎的。可能是由于对我比较熟悉,侯宝林首先告诉我,他又重返舞台了:“我告别舞台这几年,愈来愈感到有一个问题,目前我只有十段相声的表演录像在社会流传,而许多中青年观众,甚至年轻的相声演员,还没看过我的相声,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贡献自己的余热。”他现在设想搞一个“相声艺术研究会”,或是叫“笑的艺术研究中心”,把喜剧、哑剧、漫画、笑话都一包在内。我把演出赚来的钱,全都投入其中,具体就让侯耀华来操作。侯宝林告诉我:他是在半年前(4月中下旬),应邀到山西运城演出,为第十一届亚运会筹款。他认为:现在有人质疑甚至诽谤他恢复演出相声是为了赚钱,这全是无稽之谈不值一驳。侯宝林还送我一张与郭启儒合说相声的照片,并在背后写了一副对联:“幽默相声千家乐,贫嘴滑舌万人嫌。”并说:“相声是广大群众喜闻乐见、雅俗共赏的艺术形式;雅,是要有艺术魅力;俗,是要通俗而有群众性,决不是粗俗耍贫嘴。相声是语言艺术,讽刺艺术,必须下真功夫才行。”这次晤谈了一个多小时,令我受益匪浅。
我于1986年8月在青岛引荐青岛曲艺团李炳杰拜师侯耀文的一个月后,又出差北京,便忙里偷闲到木樨地的高楼拜望侯宝林,正好侯耀文也在。侯宝林就当我面叮嘱侯耀文,你既然在青岛收了徒,就得好好教。侯耀文站在一旁,毕恭毕敬连连点头称是。我一再向侯宝林表示敬意,希望他健康长寿。侯耀文一直把我送到马路边,我们又好一顿畅谈。
1991年8月10日,青岛举办首届啤酒节时,侯耀文应邀来青演出,我们相约在后台休息室见面时,他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我们老爷子得了胃癌,4月份刚做了胃切除手术。这些日子我主要是忙着他老人家了。”后来我又得知,侯宝林手术后又复发,造成进食困难,整整五个月全靠颈外大静脉插管输入营养药物维持生命。在此生命垂危的情况下,是他无限钟爱并为之奋斗终生的相声艺术,给了他乐观豁达的精神和顽强跳动的心脏。即使在病危时,他还孜孜不倦地工作、学习,研究相声艺术。在病床上,侯宝林完成了《毛主席听我说过的相声》这部相声集的编纂工作;为中国名人丛书撰写了6000余字的《我的少儿时代》;修改了“个人小传”;和亲朋好友讨论了有关相声的几篇论文、电视专题片的解说词以及“笑话集”的出版事宜;与前来探望的名人弟子分别长谈,内容都是关于相声的历史、发展和表演技巧等问题;还让女儿侯珍为他借一本《古优解》,买一本《梁实秋·林语堂妙语录》,并给他念《参考消息》和《作家文摘》;临终前几天,他还认真看了《艾森豪威尔》《总统班底》《伦敦在行动》等几部反映重大历史题材的美国电影……
1992年元旦前夕,侯宝林听说医院要开联欢会,他还给护士口述了一小段相声,让他们在联欢会上表演。1月20日,医院发出病危通知的第二天,当侯宝林从昏睡中醒来时,突然看到从外地匆匆赶回来的弟子马季,竟高兴地和马季长谈一个多小时。他谈到自己几十年从事相声艺术的表演心得,认为最精粹、最具有生命力、也是最难把握的至高境界,就是临场发挥,即兴创作(行话叫“现挂”)。并列举了在他一生中最为满意的三次表演。说到此处,他的脸上又现出“只有那30分钟(指在舞台上表演)我才最幸福”的奕奕神采。
1993年2月1日晚,他费力地留下遗言:“……我侯宝林说了一辈子相声,研究了一辈子相声,我的最大愿望是把最好的艺术献给观众。观众是我的恩人、衣食父母,是我的老师,我总觉得再说几十年相声也报答不了养我、爱我、帮我的观众。现在我难以了却这个心愿了。我衷心希望我所酷爱、视为生命的相声发扬光大,希望有更多的侯宝林,献给人民更多的欢乐。我一生都是把欢笑带给观众,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永别观众,我也会带着微笑而去……亲爱的听众,尊敬的观众,侯宝林将去了,恕抱不周,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生财有道!……上什么舞台呀,顶多再当一次布景,让你们在八宝山我的照片前边儿照相。”
2月2日晚,侯宝林还看过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这时,他已神志不清。但是,相声的基因又使他“抖”出最后一个“包袱”:“许仙的故事,是爱情故事,也是社会故事。你看见那个老道没有太坏了……”旁边一位医生插问:“您看那个老道叫什么来着”侯宝林一转脸,一瞪眼,就像在舞台上说相声那副神气:“叫王八蛋!”
1993年2月4日晚,侯宝林这位著名相声艺术大师安详地与我们永别了。很快,收到“侯宝林先生治丧委员会”邀请我参加侯宝林遗体告别的通知,但因工作难以脱身,未能见侯老最后一面,真是终生遗憾啊!
望着家里客厅墙上悬挂的他老人家为我亲笔题写的“求乐”二字,使我感慨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