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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6北京
撰文|郑媛等
【编者按】今天是木心逝世11周年。2006年,内陆第一次出版他的作品,把他首次推入内陆读者的视野。后来他回到故土乌镇,2011年谢世。现将他2006年第一次面对内陆朋友提问时所谈集纳推出,以兹纪念。
Part1故乡与童年
Q:请您描绘一下童年的乌镇。
木心:我的童年,中国还有“民间社会”可言,那种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生态,特有人情味、戏剧性。在美国犯乡愁了,我就想写一本书,叫作《往日醍醐》,中国江南的浮世绘呀,用意识流手法描摹我童年故乡的春、夏、秋、冬,可奈中途停笔,后来就意兴阑珊,没写成。
我少年时,江浙地区的书香门第都已败落,而富裕人家多数是醉生梦死,少数热血青年则投奔革命,吴文化根本不成气候。那时家庭教师只讲子曰诗云代数几何,只有小表哥可以彻夜长谈,认为希腊神话和《圣经》故事是必读书(也是听来的常识)——后来到了美国、世界各地,便是以熟悉希腊典故和《圣经》箴言使西方朋友吃惊,相视莫逆。我的“自救”,全靠读书,“书”是最神奇最伟大的,十三、四岁时我已将《文学大纲》(郑振铎主编)通读了几遍,后来在纽约开讲《世界文学史》,几乎全凭当年记忆。都道“启蒙”是被动的,随“大流”的,我说启蒙必须是主动的,个人自为的。
Q:对于吴文化,对于江浙历史上的名人,可愿意为我们稍作圈点?
木心:中国,大雅久不作,华夏文脉到明朝已经气数尽了,从前的大户人家的子弟,眉清目秀,以为俊彦,其实是衰象,就像云岗石佛是雄浑莽苍的,到了龙门的交脚菩萨就清秀了,就完了。我不欲为江浙历史名人妄作圈点,一怕顾此失彼,二则实在难有冠绝群伦者,近世,惟鲁迅、蔡元培,我敬重,亦不免有所怅惘。
Q:听说词学家夏承焘做过您的私塾先生?
木心:我家在当地是有钱人家,父母会请一些当地名教授和名流到我家里来授课。我和夏承焘先生也并非严格的师徒,倒是忘年交,我们相差有二十几岁,经常通信,谈论学问,他把他的诗给我看,我把我的画给他。初见夏先生的样子与我读他诗句中的风流潇洒状颇不相符的,他黑黑又不高。我们后来很谈得来,他对我很好。我去他们家,他就会在午餐里煎两个蛋(一般自家人吃就煎一个),这时邻居就会问,夏先生,今天介好啊,煎两个蛋,夏先生就回答,有客人在,有客人在。夏先生的诗词有很多我都熟悉,当时一起看过改过;但多年后我在外面看到夏先生的诗词集,又都改回来了,也许有环境的原因。
Q:据说您和茅盾是远亲?
Q:先生是上海美专毕业的吧?
Q:与林风眠先生的关系也是在美专建立起来的么?
木心:我和林风眠既是师生也是朋友,我们很谈得来,他喜欢我,我在绘画风格上受他的影响。
Q:记得先生后来在杭州教过书?
木心:在两级师范(即今杭州高级中学)教过一个学期的美术。
Q:后来又去上海了?
木心:是的。教了半学期,校长来宿舍送下年聘书,我说很抱歉,我要去上海了。上海是大地方,是值得向往的,对于年轻人尤其是。所以说,人的气质决定他要往哪里去,在浙江我自然选择杭州,在中国我选择了上海,这也是我后来去美国为什么选择纽约的原因。
Part2去国与归来
Q:60年后回到故乡,与记忆中的乌镇有何不同?
木心:乌镇是凤凰涅槃,烬中重生,提出的“修旧如旧”,其实是借古旧升华为新颖,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创造。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乌镇已经是一堆灰了,现在俨然举世瞩目,这不是地灵人杰而是人杰地灵。我庆贺他们成功。
Q:1982年离开时,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回来?
木心:1982年出国时没有想到会回故乡,倒是准备一去不复返的了。所以直至1995年才勉强返回上海,把住房退租,结束国内的人事因缘,以备终老海外了。本世纪初,乌镇方面来函邀请我回乡定居,情词诚笃,礼仪备至,其诚意感动了我。这是对一个艺术家的礼遇,更是知遇。于是就此保持通信联系,逐步议及“还乡定居”的可能性,迟至2005年,终于落实了这件“终身大事”。
其实回故乡也是人情之常,这里毕竟是家乡,也有人照顾,饮食习惯等也比较适合。“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说是野叟曝背,实为临老一搏,冀有所胜于以前。我之回国并非单纯为了安度晚年,而是想实现艺术创造的最后志愿。在美国,我的绘画和文学已开了局面,得了收获,但以我的志愿而言,还只是小焉者,是故我将在美国做不到的事,转到中国来做。说到底,飞散和赋归,是同一原因:为了艺术。
Q:为什么要出国?1982年,您出国时也56岁了,当时心情是怎样的?
木心:礼失,求之野;野失,求之洋。出国是我从小的志向,到世界各国去看看。因为从小就看各国名画的印刷品,我就想要核对一下,所以没有丝毫犹豫,心情是镇定而亢奋的。我当时是自费留学,学画画。出来后,整个世界都看到了。在国外久住的人,到底是两样的。西方的礼,是发乎天性的个人主义。
Q:去纽约是否是您一生的转折点?
Q:想知道您对一些城市的评价,比如上海、北京、东京、纽约等等,它们分别呈现什么样的城市生态?
木心:从前的北京印象很深,二十多年不见,说不上。东京密度太高,令人窒息。纽约像个健壮的小伙子,有点傻乎乎。上海是我的第二故乡。就像去法国一定要去巴黎,去美国一定要到纽约一样,到中国就应该去上海。中国的文艺家都到了这里,鲁迅、茅盾都在这里开创了自己的艺术天地。美国有首歌叫《纽约》,歌里说,你在纽约出头了,就能在别的地方出头;在中国,这地方就是上海。上海是一个很灵活、眼界很宽的城市,我很喜欢。
Q:去年(2005)您回国时也到过上海,感觉和您离开时的上海有什么区别?
木心:我以前一直住在外滩前面一点的上海大厦旁边,后来在汾阳路的工艺美术协会工作。去年回来也就匆匆地看了一下,又去其他地方了。如今的上海,我几乎不认识了。有很多地方改进了,跟乌镇不一样,后者是保留了古代的传统风貌。但现在这两个地方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了。
Q:您游历了很多国家,最喜欢的是哪里?
Q:据说布置居家您很拿手,可以想象美国的那个家是您多年营造的一个精神家园,真的要离开那里,心情怎样?
木心:我前半生的职业是工艺美术设计,室内布置是我的专长,是现代派的。你问得恳切,当我要离开美国时,心里很留恋,毕竟生活在此24年,一个婴儿也变成青年了,所以我将一批家具订了个集装箱,海运回中国,准备在乌镇布置一个起居室,还是美国的情调,以缓解乡愁(美国乡愁)。以后我会再回纽约看看,就像一个游客。
Q:先生在纽约主要有哪些圈子呢?
木心:我在美国有两个圈子,大圈子和小圈子。小圈子主要是学生,我在家教《世界文学史》这门课程,一堂课4个小时,中间休息一小会。很多人都拿纸坐在地上。我家客厅大概能坐下20多个人,他们当中有来美国学习哲学、舞蹈或钢琴的学生,还有一些大学博士和教授,都是各路英雄,奇奇怪怪的人。
Q:阿城来听过您的课吗?
木心:阿城没有听过我的课。他住在加州,只是到纽约来看望过我。
Q:您是怎么认识陈丹青的?
木心:1982年我来到美国,2年后,我认识陈丹青。他是在我寓所听课的学生之一,他是最认真的好学生,从不缺课,听课笔记做得很完整,坚持了5年。文学是他的爱好,是我鼓励他开始写作的。
Q:陈丹青2005年有一本《退步集》很畅销,作为老师,您有什么评价?
木心:艺术都是共通的,文学、音乐、美术都是一个审美的行为。陈丹青是搞艺术的,他弄文字同样出色,同样前途无量。
Q:在与您来往的过程中,哪些人对您的影响或者是帮助最大?
木心:我想了又想,好像没有谁影响过我,只是我认同别人而已。帮助我的人很多,四海之内皆兄弟,四海之外亦然。其实什么学生不学生的,都是朋友,纽约的患难之交。古人说天地君亲师,没有把朋友列进去,其实我始终觉得这世上朋友最要紧。就像西方的星相图,本来只是几颗星星,独自放亮,星与星之间有了友情,就划一条线,然后就连成了水瓶座、双鱼座。我们年纪大的人交朋友有点从前金兰结义的意思,好像有契约的。
Q:您在世界各地所遭遇的中国人的共性和不同分别是什么?当年离开时的中国与现在的中国有哪些不同?
木心:中国人在外国普遍显示了求生意志之强,而过的还是中国式的生活,新一代比老一代更精明泼辣。过去讲“斗争”,现在讲“和谐”,至少在说法上有进步,你说呢。
古语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木心先生,您觉得寂寞吗?
木心:我非圣贤,寂寞亦不足道。
Part3关于绘画
Q:您今后有什么计划和打算?
Q:20世纪上半叶以前,西人只认元代以前的中国画,一个中国画家要在国外取得博物馆级巡回展的资格是相当困难的。请问先生,您是如何一步登上这级台阶的,这张通行证容易拿到吗?您觉得西方同道是否真正懂得您的艺术?
木心:早于1984年我在哈佛亚当斯阁举行个展,哈佛的东方学术史教授罗森菲奥说:“这是我理想中的中国画。”耶鲁美术史教授列克朋哈说:“现代中国画中我最喜爱你的画。”到了上世纪90年代,美国著名收藏家罗森奎斯一举收藏了我的水墨山水画30余幅。1996年开始筹备全美博物馆级巡回展。那本由耶鲁出版的《木心画集》全球发行后,一直高居五星级,各博物馆及大书店都用玻璃柜置于显著地位。你说“通行证”,不,我拿的是“邀请书”。
Q:您因写作而成名,很多人会忽略您同时还是一位画家,这会不会令人遗憾?
木心:不遗憾,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于我的绘画时,请别忘了我的文学。
Q:您画的是中国画,还是西洋画?
木心:建筑家贝聿铭也问我,你这是中国画,还是西洋画呢?我就问他:贝先生,你在香山盖了一个旅馆,是中国房子,还是外国房子呢?他就笑了。
Q:在网上看到《会稽春晖》等几幅巡展画作,觉得那山的笔触很特别,好像是一片片的。先生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与方法?
木心:题材和方法都是客体,主体是“灵魂”。提起来真是不好意思,人类已经忘记了“灵魂”这个词。
Q:第一次在纽约的博物馆里看到中国古代绘画是什么感受?
木心:祝贺它们早早移民入籍,不致粉身碎骨。
Q:有人说,“局部放大”这种处理,是一种效果的魔术而偏离了绘画本身,先生您如何看?
木心:当代流行“局部放大”是一个科技效命于绘画的新功绩,宏扬了绘画的神奇,是从前的画家所未曾亲见的。笔触,肌理,为之发扬光大,令人狂喜,最后还是归于原作,有什么“偏离”呢?(照相、印刷,绘画藉此而传播,功莫大焉)更有意思的是某些画经不起放,某些画经得起放,因此显出原作的密度的高低,涵量的深浅,可不是吗。埃尔·格列柯、委拉斯凯兹的画放大了,他们自己没有享受这种视觉的飨宴,太委屈了。
木心:这完全因人而异。中国画有无限的生命力——北宋山水,成就相当于西方的交响乐,而且形式也共通:一前景,二中景,三空而不空,四远景,岂不很像交响乐的四个乐章。中国画的“散点透视”实在高明于西方的“焦点透视”,散点是主观的、自由的,焦点是客观的、机械的。印象派以后,西方也放弃焦点而吸取散点。
Part4关于五四作家
Q:五四以来“真正有文学天分而不可替代的作家”,这桂冠您只颁给了鲁迅与张爱玲。分别评述一下这两位好吗?再评评周作人与胡兰成。
木心:读鲁迅、张爱玲,即使不尽认同,也总是“自己人”之感。周作人是文学上的杂家、解人,他的文笔很干净,很朴素,但没有创作性,只是闲谈;胡兰成是报人、术士、纵横家,苏秦、张仪之流等而下之。近当代,我最喜欢的还是鲁迅的文字,除了他的社会意义和历史意义,他的文字是非常美妙的。你可以不信宗教,但不妨碍你欣赏教堂。一个鲁迅,一个张爱玲,都是懂得调理文字的。张爱玲十四五岁就开始写东西,在上海是真正的红,报纸、杂志、电影里都是她的作品。她得意早,才有资格叫一声“成名要趁早”。我少年时喜欢张爱玲,更喜欢她的散文,而不是小说,她是很有才华,但对人事是有很多不通的。此外,沈从文的一部分我也喜欢,还有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的《张小手》,那是世界一流的短篇小说。
Q:您认为自己和他们的区别在哪里?
木心:我和他们的不同在于,他们承认这个世界,我不承认这个世界。我是文学的“个体户”,我不需要去颠覆什么,背叛什么,也比他们跳得更开些,可能是我与西方文学之间联系的缘故(我从小看的是世界性的书,是看着圣经、希腊神话、莎士比亚的作品长大的),我并不停留于中国。事实上,长久以来中国文学家与西方的关系是游离的,不稳定的。徐志摩他们到欧洲留学,只是到外国历练或者看一看,并没有在西方文化环境中长期驻留。我们这代人和第一代出国读书的人不一样。我们是来奋斗的,慢慢地留下来。我几十年都在西方,相对而言比较深入,他们那一辈实际上是走马观花。
现在看来,现代幸亏有个鲁迅,否则更荒芜了。鲁迅后来去做“立此存照”的事,那对象是新闻,弄文学的为新闻存照,终究是有些浪费。新闻是弄不过来的。整个来看,鲁迅非常好,遗憾还未展开。
Part5自我与作品
木心:“新”就是“好”,这是19世纪以来的美学判断的最致命的盲点,其大足以笼盖全球。唯新论,新至上主义,我在《琼美卡随想录》里辗转批判过,全球沦入这一大荒谬,如中魔法,似受诅咒。
我不是“五四”的延续或重现,“五四”是个不成熟的文化运动(其实是政治实验),在艺术上,哲学上,是一锅夹生饭。西方300年的文化科学,中国要在30年之间开花结果,本来就是无知的祸祟。如说将有人横空出世只手补天,我看不见得会出现这样的角色——历史,不是等待什么人,什么人就出来了,所以还是你的后一句对,“因为个体的创造而赋予文本以新的生命”(这个“个体”也只是可能性,没有必然性),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完全在于三大天才的降生(其实是4个),否则再有10个梅迪奇·罗伦佐也成就不了这个辉煌的局面,那末意大利必然要出“文艺复兴人”吗?不,毫无必然性,君不见现在的意大利只出时装、皮鞋、眼镜,“巨匠”不见了。
Q:有朋友说,木心先生驾驭文字之功当今几乎无人可比,但总觉得隔着什么,因为文字紧紧包裹着作者,那些本可以呈现为生命的、人性的东西被高超的文字技艺所遮蔽,文字后面的这个“人”依然看不分明。他认为,这是您的一个羁绊。您对此怎么看?
木心:可敬可爱的读者们啊,艺术是带足了魔术性的,不让你靠近我,是吸引你靠近来哪。肖邦使自己与朋友始终隔着一层纱幕;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论是迂夫子的偏见。现代的观点是:隔,为了不隔;不隔,为了隔。这个现代精神,首先在于反浪漫主义,然后经由象征主义的淬炼而凛然脱逸,才取得了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大自由。纪德便是这样过来的,我也不例外。“爱是不笑的”(司汤达),艺术是不哭的。哈代最恨别人为他写传记,艺术家裸裎的是灵魂而非肉体,那些企望艺术家嚎啕大哭的读者居心何在?
Q:有人在您文中看到纪德的影子,某个瞬间又看到达·芬奇的,能否列一张影响过您行文的大师的名单?
你们又窥见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幽秘消息,这可说是与西方人士次第发现的,他们的说法是“同一精神血统”,特征是: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以后你们可以看到一个画面,有美术史家将蒙娜丽莎的背景部分,与我的《飞泉澄波》并列一起,看是否有难解难分之效果,这不是我妄自尊大亵渎神圣,而是西方学者的研究探索。
艺术贵独创,艺术没有第一名。但,正如纪德所说,“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异的人。”影响我的先辈太多了。你也影响我,你提问提得极妙,就在影响我呀。
Q:许多人都在谈论:假如没有木心,假如没有读到木心会如何如何。没有发现木心是木心的损失,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损失?
木心:陶渊明“损失”了一百多年呢,幸亏昭明太子托了他一把,大红特红到今天,法国诗人梵莱利也为之倾倒:“陶渊明的朴素,是一个大富翁的朴素”。其实个人的损失可以同时是时代的损失,时代埋没诗人,是时代倒霉,诗人总有出头之日的。
Q:您说文学是一种游戏,是因为这更接近纯粹意义(不功利、不调和、不妥协)的文学态度吗?
木心:别搞错,我要表述的是文学除了“载道”,也有其“游戏性”。“娱乐”是为了丰富“活”。“娱乐至死”,这个俏皮话,皮而不俏。
Q:您的幽默感是天生的,还是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相比较而言,中国人的幽默感似乎有些淡薄。
木心:你无意中触及了一个大问题。中国人在古代是非常幽默的,全面失传了,变得那么的不知情识趣。他们把俏皮话当作老实话听,你谦逊,他看不起你。
Q:WG时,您受了许多苦,可曾有过放弃或绝望的念头?
木心:我一贯是“在绝望中求永生”,万念俱灰也是一种超脱。
Q:您最大的快乐是什么?
木心:有人理解并爱我的艺术是我最大快乐。
Q: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您个人的生存状态,您会选择哪个词?
木心:离骚(佛汗几度增涕泣,经声一部半离骚)。
Q:您觉得在生活当中遇到的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木心:予欲无言。
Q:您个人的命运与中国近代社会变迁交织在一起,生活总是不断被摧毁,在这样复杂的时代背景中,很多人都会随波逐流,您是如何建构了自己纯粹的精神家园的?
木心:你说对了,“纯粹的精神家园”,我在地牢里读黑格尔的《小逻辑》,眉批密密麻麻,他在序言中说:“希腊永远不失为人类的永久教师”、“艺术伟大的直观。”读来令人神往,虽然我对他的一套逻辑不以为然。
人有两套传统,一套精神,一套肉体。我的祖先在绍兴,我能讲一口绍兴话。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在意大利,在达·芬奇。所以我说我是绍兴希腊人。
Q:您说过,“生命就是无时无刻不知如何是好”,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Q:您还说过,“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悲悯
木心:天性。
Q:据说您是因为偏爱繁体字,所以一直没有让作品在内陆出版?
木心:繁体或简体其实只是技术的问题。我是在等待,一等就是二十年。《哥伦比亚的倒影》里的作品都是写于二十年前的。当年我写作时出生的那批人,现在已经成大人了,已经可以看这些和他们同时代出生的作品了。
Q:陈丹青说您“是我们时代唯一完整地衔接了古典汉语传统和五四文化传统的作家”,从您的文字可以看出您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一些国学大师在人们印象里都是很“古派”的,您也是这样吗?
木心:不是。我是借古说未来,说古的方向是发展到未来去,而不是回顾过去。我写古代不是留恋过去,而是借古代力量冲到前面,我比新派还要新派。我喜欢古文,但我不是复古主义者。我想我一点破,可能读者便能从我的古意中读出新意了。
Q:作为进入内陆的第一本作品集,《哥伦比亚的倒影》里收录的是您最满意的作品吗?
木心:应该说不是,但肯定代表了我的行文特点,我希望让读者看看我的作品是什么样的,里面的每一篇都是不同的写法,我是根据每个作品的题材决定用哪种方式来写作的。我希望我的作品像钻石一样,有多个切面,切面越多钻石的光芒越强,而不是像金字塔一样,只有一个尖顶。我已委托了广西师大将我在台湾地区出版的12本散文浓缩成8本,《哥伦比亚的倒影》是第1本,其余7本将陆续出版。但它们收录的都是我20年前的作品,等8本出完之后,我还将把我最新的作品翻译整理出来,它们曾经以英文发表在美国的报章杂志上。
Q:《哥伦比亚的倒影》读起来有一种蒙太奇的感觉,你是否热爱电影?您最欣赏的影片是哪三部?
木心:你说“《哥伦比亚的倒影》读起来有一种蒙太奇的感觉”,你对了,很聪明。我是“小说的儿子”,又是“电影的儿子”,最欣赏的影片:《长日将尽》、《木鞋树》、《小河流过的地方》。
Q:《童年随之而去》这篇散文,写童年失去的一个心爱的瓷碗,很有深意。您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收获了什么,失落了什么?
木心:收获的是科技,失落的是文化;收获的是物质,失落的是精神;收获的是性欲,失落的是爱情。狄更斯《双城记》开头的几句,借来形容我们当下的状况,都用得上。爱因斯坦写给五千年后的人类的信中说,我们仅只在交通、讯息的传递上有胜于前人,而在人文道德上是愧对前人和后来者的——爱因斯坦是伟大的物理学家,照理美国总统应该委托一位文学家来写这封信的,因为“文学”,是“人学”,文学家对此是当仁不让的。
Q:许多人赞叹您的《上海赋》,能说一下这篇作品吗?
Q:《上海赋》似乎讲述的是旧时代的上海,而不是您居住时的上海。
Q:您在《上海赋》的“后记”里说“上海所缺的是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能否解释一下?
木心:上海缺少上流社会,是和欧洲文化相比。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就有沙龙文化,比如在一个上流家庭里,肖邦在弹钢琴,旁边有奥尼尔在朗诵诗歌,而中国没有。清朝几个名门之后跑到上海来,只是为了保命,来不及享受。上海这地方是“遗老不够老,遗少不够遗”,祖宗留下的东西太少了。上海看起来很洋,还是小市民。洋的不够洋,土的还想洋。
Q:目前您在写作什么?
木心:我在写诗,规模比较大,从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写到目前。此外还写俳句,很多作家留下来的都是片言只语,因为容易流传。比如,“我思故我在”、“人是一枝会思想的芦苇”。原著都很厚的,可是就这几句最好。往往一句话就可以说明他整个的精神。
Q:在散文、诗歌和小说这三种文学体裁中,您有没有偏好?
木心:比较起来,三者中诗歌是我最喜欢的。我有五六本诗集,还有很多没有发表的作品。
Q:那这些诗作会在国内出版发表吗?
Q:既然您的诗不容易懂,那可以说您的写作是一种自娱自乐吗?
木心:不,我的目标读者不仅是当代的,也可以是未来的人,是喜欢和了解中国文化的人。
Q:为什么想重写《诗经》呢?
木心:我从小就喜欢《诗经》,中国古代诗歌里面最好的就是《诗经》。《诗经》是中国文学史上的脊梁,一直挺着,每个人都要引证,皇帝也得听《诗经》里面的,可惜好多都是未完成的。我前后想了50多年,想把《诗经》统一写成14行诗,但一直不敢写,因为都是已经死掉的语言。突然有一天,我梦到魁星用笔点自己的额头——那魁星并不是传统的姿势和模样,只是一温和的中年男性,醒来额头仍有痒意,于是尝试写了一首,然后就像疯了一样,如有神助,连续两个月就写好了。
身边有些看过您这部诗集(《会吾中》,大陆版更名《诗经演》)的朋友说,《诗经》是不能轻易动的。您觉得呢?
木心:难道我不知道《诗经》是不能动的吗?我写《会吾中》,几曾损及《诗经》一字,我是变奏、仿制。音乐上有“海顿主题变奏曲”、“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绘画上有“仿黄公望”、“摹倪瓒笔意”,毕加索把委拉斯凯兹的“宫女”重画成变形的摩登风调。《会吾中》文字是古典的,观念是现代的。
Q:据说您还会作曲,有没有想过把您写的曲子让天下人共闻?
木心:我一贯以作曲的方法来进行文字书写的,《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便是两个钢琴协奏曲。我的音乐作品何时公演很难说,我需要一位音乐秘书,一架钢琴,一个小乐队,现在都还没有。
Q:《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都是用意识流手法写的。怎么会想到用意识流写散文呢?
木心:我少年时已感到以往的各种文体都有点盛极而衰,所以“意识流”的突然冒出,似乎开了新纪元,但我认为意识流最适合于写散文,我便悄悄地练习,过程长达五十年,终于在美国写出了《明天不散步了》,继之是《哥伦比亚的倒影》,以后可能还会用此法写散文。
Q:写作的时候会字斟句酌吗?
木心:非常讲究。完全是一句一字地考虑。所以有些人会骂我做作。我就说一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做作的,所有的叶子都矜持到了顶点。
Q:您每天都在写作吗?
Q:有没有什么写作心得?
Q:据说您在美国起初只是画画,后来怎么又重新开始写作呢?
木心:当时我的画已经被收藏家买了,生活比较稳定。有一次两位朋友专程拜访,说,今天来,就是请你答应,你还得写作,专心写作,我们帮你推介。不答应不走。我答应了。送走他们,我上楼,摊开纸就开始写,然后寄给他们,介绍到台湾。后来您的作品在台湾很受欢迎。
木心:台湾教育部门将我的作品列在一堆现代文坛大家中间作为推荐,我是有些得意的,只是看到左边梁实秋,右边林语堂,想想有点“肉麻”。
Part6关于文化复兴
Q:哈罗德·布鲁姆曾经在《影响的焦虑》中指出焦虑在文学史上的积极意义。一个写作者上路之后,总是面临一个又一个先后驾临的“神”,这种影响的焦虑,您有过吗?
木心:“焦虑”,是西方人的终极情结,他们没有东方哲学的“清凉散”,哈姆莱特、唐吉诃德、浮士德、哈罗尔德、皮却林……都是“焦虑”的。卡夫卡读老子读来读去读不懂,最后说“我的智商太低”。
Q:许多人认为,中国人缺少信仰基础,您如何看?还有,您认为中美文化有哪些不同?为什么中国现在越来越缺乏国学大师和学贯中西的大家,国学大师对当今中国的意义又是什么?
木心:信仰事大,谬误的信仰为害尤烈,我不欲贸然发声,或请读者参阅《哥伦比亚的倒影》。世上现存的宗教都已古旧,宗教也逃不了生老病死的形态学规律。中美文化之比较,那是美国比中国高明,但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美国只有两百多年历史,我们的文化遗产假如发扬光大起来,那是不得了,了不得的。我认为目前中国缺少的不是国学大师,不是学贯中西的大家,而是创造者、诗人,试看西方的“文艺复兴”,哪里是学者们的事,完全是特立独行的创造艺术的天才伟人的能事。——东西方哲学的和合,才能是世界性的文艺复兴。
Q:您如何看待中国当代文化的复兴,或者说,有这种可能吗?
木心:中国当代的文化复兴,我天天都在想,天天都茫然。文化断层无法弥补。中国文艺复兴,我是不大抱希望的,但也不放弃希望。现在书店里书那么多,是文化昌明的表现吗?不,正是断的表现,大家不知道找什么书看。
从前有科举,有文人雅士的传统,后来都没有了。从前家里有人写错别字,那是奇耻大辱,现在马路上一走,三步一错,五步一错。从前社交客气而润滑,现在不讲客气了。有人请我吃饭,从开头讲自己,到最后第二句还在讲自己,把客人扔在一边,末了想起来,啊,今天见到你很高兴。我跟介绍的朋友讲,哎,你这个朋友怎么只管谈自己,我连发言余地都没有的?朋友说,现在要找不谈自己的人是没有的。呵呵,倒是我错了。现在的人讲话不好玩了,俏皮话也听不来了。这些,使人感到寂寞。
Q:您认为现在的教育中是不是少了传统国学的教育?
木心:我从小是在家里请家庭教师接受的教育,父母又特别给我请了夏承焘这样的老师来教。从小我的古文就是有系统地学。这跟现在学校里的古文教育不同,但现在大家都开始重新觉得读文言文很有味道,跟以前视其为“四旧”相比,就已经很进步了。
Q:当前儒学升温了,孔子思想、儒家文化有哪些值得发扬之处?
木心:孔子的人格极复杂,故能适应各方面的要求,但他不足以称哲学家,我看取的是他的文学素养和语言技巧。《论语》是世界所有的哲学名著中最有文学价值的一部,而且非常之摩登。
Q:现在百家讲坛特别红火,你对学术平民化的看法如何,学术研究应不应该走出深闺?
木心:对历史感兴趣是好事,学术平民化是“民间社会复苏”的一个重要方面,有点担心的是不要弄得低级趣味、哗众取宠。
Q:您认为现代艺术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木心:毕加索说:“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是热诚”。现代艺术中凡有一点热诚的还可以看看。
Q:米兰·昆德拉曾经写过一本小说《慢》,让大家要“慢下来”。高速旋转的现代,人们的心态容易浮躁,您觉得怎样才可以让大家保持宁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