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特意去寻访甘泉山，或许你从山脚路过，也不会意识到它是座山。如果从文献中去探索甘泉山，那么，我们将会走进一座五彩斑斓的文化殿堂，不仅能够感受到甘泉山的厚重和神秘，还能够理解古人的智慧、信念和敬畏。
甘泉山：象应天上的北斗
古人的人生四喜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反映了农业社会的四大期盼：风调雨顺、安土重迁、传宗接代、考取功名。对古代农业生产来说，甘霖是靠天吃饭，甘泉则是有了“铁饭碗”，由此，便可理解，全国繁多的“甘泉”地名，所蕴含的良好愿望。甘泉，顾名思义，指甘美清澄的泉水，可是，一旦与土地联系起来，不仅能够浇灌出满满粮仓和累累硕果，而且还滋养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艺术。
地处扬州市郊西北的甘泉山，海拔只有63米，不过却远远高过蜀冈上的观音山（35.5米）、平山堂（35米），是市区的最高峰。这座山上有口泉井，泉水甘冽，得名甘泉，由此，山名也为甘泉山，而历史上的甘泉县、如今的甘泉街道都因甘泉山而得名。也就是说，先有甘泉，再有甘泉山，然后有甘泉县、甘泉街道。
把甘泉山七峰比作北斗七星，固然是数字上的吻合和感觉上的契合（如仰望山峰与仰望星空有相似之处），可把地理与天文联系起来，既体现了古人对地理实体的人文化，也反映了古人的人生信念和价值理念。脚踏大地，仰望天空，是人类探索自然宇宙的姿态。面对遥远神秘的星空，古人通过各种想象来猜测上帝的喜怒哀乐、预测人间的凶吉祸福。“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陆世仪《分野说》，收入《陆桴亭先生遗书》），天地之间是贯通相连的。古人把星空分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二十八宿可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组。在古代的天文分野体系中，扬州（相当于今江苏、浙江、福建、江西、安徽一带）为北方玄武象之斗宿（属于今射手座）的分野，即把扬州境内凶吉祸福与天上的斗宿联系起来。今江都邵伯的斗野亭始建于北宋时期，因苏东坡、秦观诸人把酒论诗而名声大噪，其得名便源于斗宿。紫微垣是天帝居住的地方，北斗七星（属于今大熊座）是紫微垣的星宿，是天帝的车舆，也就是专驾。由此，便可理解甘泉山在古人心目中的分量，而甘泉山一带的诸多人文遗址和种种历史传说也就有据可循、有源可溯了。
甘泉山上有座寺院，叫甘泉山寺，也称慧照寺，始建于唐开成二年（837年），到南宋淳熙四年（1177）进行了重建，寺西有口古井，通泉眼，“其水甘香，大旱不竭”（《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9），即是甘泉。这座甘泉山寺，与市区的石塔寺还有渊源。《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九“甘泉山寺”条引明代“万历县志”说，石塔寺原名慧照寺，唐开成三年（838年）建造石塔瘗藏古佛舍利，就把寺名改为“石塔寺”，寺僧觉得废弃旧寺名太可惜，便建议把“慧照寺”额匾移到甘泉山新建一座寺院，即新“慧照寺”，亦名甘泉山寺，所以，甘泉山寺是石塔寺的分支。今年国庆长假的最后一个下午，趁着多天绵雨之后的明媚阳光，我寻访到了甘泉山上的慧照寺和甘泉。慧照寺位于山峰之间，尚在修葺，工人们正在把香炉从卡车上搬运下来，期盼着香火兴旺。寺西，便是甘泉，井栏石缺了一块，其中一面刻有模糊的“甘泉”两字，四周留下深深的槽痕，见证了岁月的流逝。甘泉的西边是一口水塘，在青峰的遮掩下显得幽寂深邃。
理解甘泉山，有三条线索：天象、方位、地脉。甘泉山与天上北斗七星相对应，前面已经说过了。甘泉山位于城郭的西北，这与西汉甘泉宫位于长安城的西北，其方位是一样的。甘泉宫是汉武帝修筑的避暑夏宫，规模宏大，建筑辉煌，位于长安城西北处100公里的甘泉山脚下，西汉辞赋大家王褒《甘泉宫颂》开头便是“甘泉山，天下显敞之名处也”（《全汉文》卷四二）。由此，便更能理解扬州甘泉山一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汉墓了。关于地脉，甘泉山与城区也有诸多联系，如前面提到的甘泉山寺与石塔寺之间的渊源。《扬州画舫录》卷三还记载，广储门外的梅花书院（今梅岭小学一带），其前身可追溯到明朝尚书湛若水于嘉靖年间（1522—1566）创建的若水书院。湛若水，字甘泉，广东增城市人，嘉靖年间来扬讲学，在城东一里处创办讲道所，取名“行窩”。为什么选择城东一里的今梅岭小学一带，古人认为此处“承甘泉山之脉”。由于湛若水之字与山名相同，所以其门人吕柟就在门额上书写“甘泉”二字，即甘泉书院。由此可见，甘泉山虽然在郊外，但其地底之脉络延伸到了城区，古人对自然山川的认识于此可见一斑。
甘泉县废置的过程也很有意思，其原因简单地说就是省钱。晚清时期，各种思潮纷纷涌入，清政府也在被动地进行改革。宣统二年（1910年），诏令各省筹设审判厅，经费自筹。当时财政捉襟见肘，十分困难。两江总督张人骏、江苏巡抚程德全就想了个办法，建议裁并同郭的州、县，把节省下来的行政经费充审判厅之用，最后决定还是把扬州府的甘泉县并入江都县。这年12月24日，皇帝批准了。宣统三年（1911年）二月，张人骏发函要求扬州知府嵩峋办理。可是到了10月，武昌起义爆发，不久清朝灭亡，废置甘泉县尚未来得及实施，最终是到了民国元年（1912年）1月才把甘泉县并入江都县。由甘泉县之设立、废置，可以反映扬州城市的兴衰起伏。到了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成立，又建立了甘泉乡，后改为甘泉公社、甘泉镇等，到目前的甘泉街道，体现了甘泉山文化凝聚深厚、坚韧传承的力量。
广陵王：都是“天子气”惹的祸
甘泉山一带密布的汉墓群，诉说着今扬州在汉代的兴盛辉煌。如果我们暂时把视线从甘泉山移开，从更大的视野去观察汉代的东南地区，以及这片土地上的诸侯王国和诸侯王，那么我们对这片区域在汉帝国中的地位将有更深的理解，对影响扬州历史文化至深至远的汉代诸侯王将会抱以更深的同情。
第一个登上历史舞台的是刘贾的荆国。刘贾是汉高祖刘邦的堂兄，跟随刘邦南征北战，功勋卓著。秦末的楚汉之争，刘邦最终能击败项羽夺得天下，主要是得益于建立了最广泛的统一战线，争取了韩信等名将的支持，因此，汉代建立后，在公元前202年分封了7个异姓诸侯王国，其中韩信受封为楚王，疆域最大。把将近一半的江山拱手让给异姓功臣名将，只是形势下的权宜之计。第二年（公元前201年），刘邦便开始翦除异姓诸侯，而封域最大的楚国首当其冲，韩信兵败国除。此时，刘邦诸子尚幼，就把原韩信的楚国以淮河为界划分为楚国、荆国，分封异母弟刘交、堂兄刘贾。荆国的封域很大，辖有3郡53座县城，相当于今江苏省淮河旧道以南的部分，浙江省北部，安徽省滁州市、芜湖市、黄山市的部分地区，都城初为吴县（今苏州市），公元前198年迁至广陵。公元前195年秋，淮南王英布反叛，攻击荆国，刘贾在交战时被杀，他没有儿子，因此，存在了7年的荆国（公元前201年—前195年）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目前，刘贾墓位于镇江市青云门鼓楼岗二村1号院内的台形坡地上，为镇江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2009年1月，江苏盱眙县马坝镇云山村大云山发生一起严重的盗墓事件，4名盗墓贼在盗墓时中毒身死，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2009年9月至2011年12月，考古部门对大云山汉墓区进行了全面勘探与抢救性发掘，发现是西汉江都王刘非的王陵，整个陵园规模宏大，布局规整，除主墓外，还有专门的车马陪葬坑、兵器陪葬坑，所有出土文物超过1万件，不少文物十分精美，尤其是精良的兵器，让人叹为观止，比如出土的暗花纹铜矛，这种花纹看得见却摸不到，即使是现在最先进的技术，也无法复制。这种技艺，与出土吴王夫差剑、越王勾践剑一脉相承，是吴越故地早已失传的铸造绝技。最后，有必要介绍一下大云山。大云山位于盱眙县东30公里，汉代东阳故城遗址正北1公里处，是洪泽湖东部地区的唯一山地，海拔仅73.6米，由火山喷发岩系玄武岩组成。这种山体构造，与高邮天山是一样的。
位于高邮湖西的天山，是1200万年前爆发的火山熔岩而形成玄武岩山丘，海拔仅49.5米，可在江淮低洼平原地区，尤其显得突兀雄伟。《道光高邮州志》载：“邮城之地自此发脉，盖一郡之镇也”，即把天山认作是高邮的“镇山”，民间俗传更是把天山认作是“淮南众山之母”。这种传统人文语境中的地理形势，最终被历史所证实。1979年5月，在采石中发现了两座“黄肠题凑”式大型西汉木椁墓，深埋在岩坑中约24米，出土文物近970件，后经考证是广陵王刘胥夫妇同茔异穴合葬墓。
随着历史的进程，西汉广陵国还经常会“冒”出来。刘胥广陵国被废7年后的公元前48年，汉元帝刘奭登基，立刘胥太子刘霸为广陵孝王。公元前36年，刘霸卒，其子刘意为广陵共王。公元前34年，刘意卒，其子刘护为广陵哀王。刘护于公元前19年卒，没有儿子，国绝。公元前14年，汉成帝刘骜绍封刘胥之子刘守为广陵靖王，刘守于公元5年卒，其子刘宏继位，不久被王莽废掉，广陵国绝。王莽秉政时，还封了其他的广陵王。公元2年，绍封江都易王刘非之孙刘宫为广陵王；公元7年，王莽篡位，刘宫被贬为广陵公；公元8年，西汉灭亡，刘宫之广陵国废除。这些复杂的侯国变迁形式，对理解甘泉汉墓是有帮助的。
（本节参考资料具体如下：刘贾参《史记》卷51、《汉书》卷35，刘濞参《史记》卷106、《汉书》卷35，刘非参《史记》卷59、《汉书》卷53，刘胥参《史记》卷60、《汉书》卷63，刘荆参《后汉书》卷42，董仲舒参《史记》卷121、《汉书》卷56，刘细君参《汉书》卷96下）
甘泉山汉墓：让文物讲故事
让我们再把目光回到甘泉山。甘泉山的东北1.5公里处有两座土山，当地人称为双山。1975年春，当时的邗江县甘泉公社砖瓦厂在双山取土制砖时，在西侧的土山发现了一座东汉墓。南京博物院和扬州博物馆对墓葬进行了清理，编为甘泉一号墓。该墓是单人墓，此前被盗过，出土了一些精美文物。其中，一件铜雁足灯上刻有铭文“山阳邸铜雁足短灯建武廿八年造比廿”16个字。考古工作者根据“山阳邸”和“建武廿八年”（公元52年）两个要素，推测甘泉一号墓为“刘荆家族中某个成员的墓葬”。（南京博物院：《江苏邗江甘泉东汉墓清理简况》，载《文物资料丛刊4》，文物出版社，1981年）
1980年春，南京博物院又清理了东侧土山的墓葬，编为甘泉二号墓。该墓是夫妻合葬墓，虽然早期被盗，可出土的文物要比一号墓多，其中不乏精品。例如，一件雁足灯上也刻有“山阳邸铜雁足长灯建武廿八年造比十二”17个字；有件造型别致的错银铜牛灯，能够把烟雾收集到牛腹中，减少了空气污染；一枚铜印上刻有“长乐无极”4个字；一枚未刻字的虎纽玛瑙印；还有“王冠”金形圈、玻璃器皿残片等，通过对玻璃器皿残片的化学成分检测分析，竟与古罗马玻璃成分基本相同，也就是说，这些玻璃器皿是来自于国外。考古工作中根据这些精美的文物推断，“此墓主人同广陵王刘荆的关系十分密切”，甚至“认为可能就是刘荆本人的墓葬”。（南京博物院：《江苏邗江甘泉二号汉墓》，《文物》1981年11期）
有时候现实生活会比虚构故事更为精彩，甘泉二号墓故事的离奇、曲折和高潮还在后面。1980年，南京博物院在清理甘泉二号墓时，把古代盗洞内的填土和乱砖放在墓葬约100米的地方。1981年，甘泉公社组织社员修路。2月24日这天，甘泉公社老山大队社员陶秀华在扒土时发现了一个“黄澄澄”的东西，觉得分量挺沉的，便随手放入裤兜里。收工回家后，她把这件物品进行了清洗，才发现是枚金灿灿的印章，赶紧告诉丈夫。她的丈夫在考古工地做过民工，有一定的文物知识，觉得这东西非同寻常。他用这枚印章在纸上盖了个印章，特意跑到南京，请南京博物院的专家鉴定。专家们一眼就认出是——“广陵王玺”，极力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和激动，不动声色地送走来者，就赶紧与扬州市政府、文化部门等单位联系，最后是请村支书出面做工作，陶秀华一家把这枚珍贵的“广陵王玺”捐献给了国家，而捐献者也得到当时不菲的400元奖励。
“广陵王玺”重100多克，由高纯度黄金浇铸而成，精巧玲珑，印面只有2.3厘米见方，印台上趴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身高”2厘米，身上錾着六角形的龟背纹和圈形的鱼子纹。按古代礼制，“天子玺以玉螭虎纽”（蔡邕《独断》），“皇后之玺，金螭虎纽”（卫宏《汉旧仪》），也就是说天子玉玺是“玉螭虎纽”，皇后玉玺是“金螭虎纽”，因为“虎纽，阳类。虎，兽之长，取其威猛以蛰伏群下也”（应劭《汉官仪》）。诸侯王玺是“金印龟纽”（《后汉书·舆服志》徐广注）或“黄金印，橐驼纽”（《汉旧仪》），因为“龟者阴物，抱甲负文，随时蛰藏，以示臣道，功成而退也”（《汉官仪》）。甘泉二号墓的“广陵王玺”符合礼制要求，而未刻字的虎纽玛瑙印，则有僭越之嫌了。
南京博物院是我国第一家国立大型综合博物馆，目前也是我国三大博物馆之一，在它馆藏的43万多件文物中，“广陵王玺”是南博的10件国宝级文物之一，也是南博的“镇馆之宝”。
在甘泉街道西边约0.5公里，有座高大的黄土墩，俗称“老虎墩”，是甘泉山七个山峰周边的圆冈“列宿”之一。1981年4月，村民在此取土制砖时，发现了一座东汉墓，扬州博物馆和邗江图书馆对此进行了清理。该墓早期被盗过，可也出土了一些精品。比如，一件玉飞熊砚滴造型别致，采用了圆雕、线雕和镂空等多种技法，体现了汉代玉器雄浑的艺术风格，尤为罕见；蟠螭纹环、“宜子孙”玉璧、铁剑上的玉饰十分精致；玻璃残片也是由国外输入的。老虎墩汉墓规模小于甘泉二号墓，考古人员推测，“很可能是刘荆以后某一代广陵侯或其重臣的墓葬”。（扬州博物馆：《江苏邗江县甘泉老虎墩汉墓》，《文物》1991年10期）
1992年5月，甘泉姚湾村顺利组在取土制砖时发现一座古墓，已被盗过，邗江文物管理委员会对该墓进行了清理，出土文物65件。其中较有特色的，有1件陶仓，窗左右侧分别刻有铭文“屯（囤）耑（端）大吉利，内（纳）谷”，“屯（囤）上鸟，名凤皇（凰），宜富昌，辟（避）央（殃）”；有2件铜镜，分别刻有铭文“长宜高官”“汉有善铜出丹阳，取之为镜清如明，左龙”；有1件铜卡尺，制作十分规整，较为少见。考古人员推定该墓的埋葬时代“约在双山汉墓与老虎墩汉墓之间，而更接近于双山汉墓，其下限不会晚于东汉中期”。（扬州市邗江区文物管理委员会：《江苏邗江甘泉顺利东汉墓清理简报》，《东南文化》2009年第4期）
在地理空间上，目前已被发掘的汉墓基本上是围绕着甘泉山分布，这与古人认为的“甘泉山七峰如北斗七星，周边28个圆冈如列宿拱卫”有着天然的暗合。目前，甘泉山主峰仍未进行考古发掘，或许，这是诸侯的王陵，或许，是一座自然山丘。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我们已经探触到古人心目中的甘泉山——那是一种对自然的敬畏、对历史的尊崇和对文化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