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全国大部分地区气温骤降，秋意渐浓。
“悲秋”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不断重奏的旋律。从“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到“悲哉秋之为气也”，到“高树多悲风，大海扬其波”，到“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季节意义上的秋天，经过千百年的感发，已经成了深蕴我们这个民族内心的文化记忆。
元赵孟頫书欧阳修秋声赋
纸本
34.8厘米×182.2厘米辽宁省博物馆藏
秋声赋
欧阳修
向上滑动阅览《秋声赋》原文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1），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2），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3），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4）。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5），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6）。丰草绿缛而争茂（7），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8）。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9）。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10）。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11）。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12）。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13）。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14）。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15）；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16）。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17）？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18）！”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向上滑动阅览注释
（1）［欧阳子］三句：我夜里正在读书，忽然听到有声音从西南方向传来，心中一惊。欧阳子：作者自称。悚（sǒng）然：惊惧的样子。
（2）淅沥：象声词，形容风雨和落叶的声音。砰湃：同“澎湃”，如波涛那样汹涌而至。
（3）鏦鏦（cōng）铮铮：金属相撞发出的声音。
（4）［又如］四句：又像衔枚去袭击敌人的军队，听不到号令声，只听见人马行进的声音。衔枚：古代行军时，让士兵口中衔枚，以防出声。枚：形状类似筷子，士兵衔于口中，可以避免喧哗。
（5）明河：天上的银河。
（6）［其色惨淡］数句：分别从色、容、气、意、声等各个方面来写秋。秋的色调暗淡，烟散云收；秋的容貌清癯明净，天空高远而日光明亮；秋天的气候凛冽寒冷，刺人肌骨；秋的意境萧瑟冷落，山川寂静空旷。所以它一旦发而为声，时而凄凄切切，时而又如愤怒呼号。霏：飞散。敛：收起、收聚。砭（biān）：古人用来治病刺穴的石针，这里借指寒风刺骨。
（7）绿缛（rù）：绿草繁茂。
（8）［草拂之］二句：绿草因秋风拂过而变色，树木遇到了秋风便落叶飘零。
（9）［其所以］二句：它用来摧残草木，并使之凋零的，正是这肃杀之气的余威。余烈：余威、余势。
（10）［夫秋］五句：秋天是刑官执法的季节，从季节上说属阴；秋天又有战争之象，在五行中属金。刑官：执掌刑狱的官员。《周礼》将官职与天、地、春、夏、秋、冬一一相配，称六官。由于秋天是肃杀的季节，主管刑狱的刑官即为秋官。
（11）［是谓］二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地的义气，往往以肃杀为本。
（12）［故其在乐也］三句：所以体现在音乐上，商声属于西方之音，夷则与七月相配。古人以宫、商、角、徴、羽五音与方位、四时配合，秋为商声，主西方。夷则：古时以十二律对应十二月，其中“夷则”与七月相应。
（13）［夷，戮也］三句：夷就是杀戮的意思，凡物过于繁茂，就应该衰减。杀：衰减、衰亡。
（14）有时：有固定的时节。
（15）［有动于中］四句：一旦内心为外物所触动，就势必摇动人的精气，更何况思考力所不及之事，忧虑智力所无法解决的问题呢？
（16）［宜其］二句：红润的面色变得苍老枯槁，乌黑的鬓发变得花白，也正是理所当然的了。宜：应该、必然的。渥：色泽红润。黟（yī）然：形容黑的颜色。星星：鬓发花白。
（17）［奈何］二句：人非金石，为什么要以血肉之躯去与草木争荣呢？金石之质：如同金石那样可以长久不衰的形体。
（18）［念谁为之戕贼］二句：想一想究竟是谁带来了这些破坏与摧残，又何必去怨恨这秋声呢！戕（qiāng）贼：摧残。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欧阳修
商伟串讲：
写秋而偏偏从声音写起，真是谈何容易？刚开始不过是淅淅沥沥的疏雨落叶，忽然间风声大作，如波涛澎湃，呼啸而至；又如夜半行军，不闻人语，但闻金戈铁马碰撞的铿锵之声。作者听罢，暗自心惊，而童子却浑然不觉，出门张望，唯见皓月当空，倾耳听之，“四无人声，声在树间”。这一片秋声来得何等神秘，又何等奇异！
自“悲哉！此秋声也”以下，欧阳修才将悲秋之说和盘托出。他从秋声生发开去，写到了秋的气、色、容貌、意态，更重要的是，写到了与之有关的情感与观念的根源。
原来，秋声既来自外界，也深蕴在作者的内心，既与他对季节的感受有关，又植根于深厚悠久的文化传统和博大精深的自然观和宇宙观。
读罢全文，关于秋的敏感和联想，便都了然于心了。而末句“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又反过来加深了寂寞怅惘的深秋之意。
元倪瓒渔庄秋霁
纸本水墨
96厘米×47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在中国文学史上，“悲秋”是一个不断重奏的旋律。最初的吟唱出自楚辞，先有《湘夫人》中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后有宋玉《九辩》中的“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感叹，它们早已为后世诗文中的秋天定下了基调。
此后又有了诗坛上的建安“风力”，出现了“高树多悲风，大海扬其波”那样的名句。经过了多少代文人词客的创造与积累，悲秋的情怀久已积淀为中华文化的遗传基因。无论我们是否相识，身在何处，都会因为《秋声赋》这样的作品而产生内心的感动和共鸣。
作为一类文体，赋有着久远的历史。作者在这里以散文的笔调作赋，打破了骈赋、律赋的固定格式，而又富于鲜明的形象性和韵律美。因此，这一篇《秋声赋》读起来既有韵文的朗朗上口，也不失散文的参差变化之妙。它是赋体古文的一篇不可多得的杰作。
作者简介
商伟
197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82年师从袁行霈先生攻读古代文学研究生，1984年毕业留校，兼任林庚先生的助手；1988年赴美留学，在哈佛大学师从韩南，主攻元明清小说戏曲研究，同时师从宇文所安继续从事中古文学的研究。目前担任哥伦比亚大学讲席教授，近著包括《给孩子的古文》《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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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信出版社，2022年0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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