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的酒宴文化中,旗通常作为行酒令的执法工具。酒宴席次坐定之后,众人首先推一人为觥录事,由他来掌管酒令旗,负责决定对违规者的惩戒……”
午后的天空有些沉甸甸的闷,蜻蜓低飞,仿佛在酝酿一场肃清暑退余热的大雨。周武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扯着双肩包带子跟着大部队缓慢向前挪步。
还以为社团旅行会去射箭馆呢。周武小小叹了一口气,他一向对古玩、文物不算太感兴趣,当初加入古代文化研究社团是因为只有这个社团有射箭活动。可惜受限于预算,原本五天的行程压缩到三天,社长挥泪删项目,首先砍掉的就是周武最期待的射箭,倒是参观名不见经传的私人博物馆因为免门票而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保送到最后。
价廉未必物美。博物馆的规模不大,简简单单小三层楼,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藏品,就一些陶碗瓷器,好不容易有些金的银的也一水的灰头土脸。布局倒是很认真,一块特别长的勾纹地毯从馆大门口铺上台阶,进门先是清代的器物接着明代,一点点往前推,上二楼从唐代到魏晋南北朝再到两汉,三楼一半是先秦另一半是工作人员的住所。
说是说工作人员,实际总共就一个馆长还兼任讲解员,正被女生们围得严严实实。好在他个子特别高,隔着老远还能看见一头浓黑的卷发和半张英俊的脸。倒是节省了引导旗,周武心里默默想。他个子不算矮,在学校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仪仗队成员,但是和讲解员往一边站,莫名气势就矮了一截。
殷郊。周武记得他胸口铭牌上写着这么两个字,他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半是梦游地走上台阶,突然有人靠过来撞他的肩膀:“礼拜五,你有没有觉得那个讲解员的眼睛有点不对称?”
“没注意。”因为谐音梗而被取了无数外号的人习以为常,周武强打精神:“你们不好好看文物,看人讲解员干嘛?”
“说得你看了文物似的,”损友嘻嘻哈哈,不知道是不是碍于博物馆太过于静谧的氛围特意压低了一点声音:“女生们都被他吸引走了,有没有点被比下去的失落?”
“完全没有。”周武不打算理会男大学生无聊的攀比心理,特意转过头假装对某一件藏品充满兴趣。台面上放着是一把青铜锈色的长剑,剑首装饰着鬼相,大张着嘴,光是看着就好像能听见被死亡打断的惨叫——最重要的是,剑算是金属器皿,这样的文物居然没有用玻璃罩起来恒温恒湿。
要么不专业,要么这是件仿品。周武绕展台一圈找身份卡,损友还在念叨:“你没发现他看人的时候只有一只眼睛转动吗?左眼和假的一样。”
“因为就是假的呀。”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听得周武寒毛直竖。讲解员嗓音的沙哑不同于声带使用过度而造成的沙哑,更像是整个咽喉发声的部位撕裂再重新接上,每一个字都带着点费力。一扭头,女生们正拥着殷郊走过来,他的铭牌在日光下有点晃眼。
损友难得有点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包的尴尬,主要是殷郊靠得太近,眉眼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锋锐。这和性格没关系,长得太好看的浓颜都有攻击性,统称为美貌Debuff。实际上殷郊只是平静地笑着,解释道:“小时候出了点事故,摘除了左眼,现在装的是义眼。”
“啊,那会很不方便吧?”女生中的一个惊呼道。
“还好,”殷郊耸了耸肩,他做这个动作也很神奇地有一种正经又庄重的感觉:“我失去这只眼睛太久了,早就习惯了。”
但女孩们多半还是一副心疼的样子,仿佛她们目睹了悲剧的全过程:“那可以摸一下你的眼睛吗?它还会痛吗?”
“痛是早就不痛了,但是不能给你们摸,”殷郊好脾气地回答,“眼眶容易发炎。”
女孩们倒抽一口气,殷郊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介绍起周武看中的青铜长剑:“这把剑通常被称作鬼侯剑,相传是鬼方侯铸造用来抗击当时的天下共主商王朝时所用。战败后这把剑作为战利品送到朝歌,大约是在西周建立前后从历史记录中消失。”
周武感觉殷郊冲他眨了眨完好的那只眼睛。
逛完博物馆出来,女生们想要换汉服去老街打卡,男生大多都推说累了,最后折中的办法是把公认最帅的周武推出去当护花使者加拍摄道具,除了周武本人之外皆大欢喜。租汉服有很多种形式,周武知道自己这时候只需要闭上嘴巴当好花瓶就行,但是女生们拎出一套作古仿旧看不出朝代的铠甲,他仍然想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小小辩驳一下。不知道店家出于什么心态,这甲居然是往实了做的,周武上手拎了拎最起码二三十斤。
铠甲意外地不难穿,每个部件都仿佛是专门为周武量体制作的。反手把绳子系紧,中衣从系带的缝隙里挤出一朵朵白,周武才看见衣服边的架子上甚至还放了一把弓。作为射箭爱好者,周武没法抗拒这个诱惑——角木,弧弓,速射破甲,制式很旧。周武上了弦拉开试试手感,作为景点租用的道具,这张弓居然状态相当不错。
“把眼睛还给我。”沙哑的声音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周武被吓得手一松,弓片受力,险些没裂开。“把眼睛还给我。”这一次声音更近了,仿佛贴着周武的后颈,冰凉的吐息顺着脊椎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缓缓上爬。
周武深呼吸,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作为唯物主义战士,不要自己吓自己。”他缓缓转过身,双手把弓捏得死紧,只见拉紧的窗下站着一个黑影,穿着一身白勾着金的中衣,看上去像是衣服换到一半。
周武没敢松气:“这间有人,你要是很急我可以让给你先换。”他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往边上移。那个颀长的身影也跟着他的动作转方向,如海藻一般的长发始终遮在脸应该在的位置。简直像是恐怖片,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在紧张和恐惧之间还给周武找到了冷静吐槽的余地。
“把眼睛还给我。”那个黑影坚持不懈地说道。
“我没有拿你的眼睛。”周武诚实地回答,“你找错人了。”
简简单单两个短句,不知道是哪一个戳中黑影的痛处,他突然就朝着周武扑了过来。好在周武有所防备,一手推开门一手就把门关上然后玩命狂奔。不知多少斤重的铠甲既是防护又是累赘,不知道损毁了要赔多少钱。
门拦不住黑影,只听一声巨响,门锁和门铰肯定报废了一个。周武根本不敢回头,但看着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老街——不远处他的女同学们正穿着精致地靠着古桥头凹造型拍照——周武一咬牙一头扎进没灯的小巷里。
但愿明天他的尸体不会上报纸,明明只是拍个照莫名其妙进入什么剧本杀现场,到时候怕不是得被当作什么大学生娱乐反面教材以及行业整顿的源头。周武大口大口喘息,幸亏他平常还有点锻炼的习惯,不至于跑两条街就累死过去。
那黑影还跟着他,念叨着“还给我”和“眼睛”,大概是有穿堂风的缘故,听上去有几分可怜。换作是平常的周武,他会很想停下来听听对方的苦楚。如果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那就更好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黑影可怜得让周武害怕,宛如湿漉漉沼泽上铺着一层苔碧,狠心绞一绞能拧出骨和血来。
好像他真的拿走了对方的眼睛。
心脏的负荷慢慢上来,水藻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缠上周武的小腿,甲片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像丧钟。周武根本不熟悉路,他只是凭借求生的本能和天性里的善意往人最少的地方钻。他撞到了人,对方手里拎着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周武一手捡起购物袋一手抓着人的手腕,才发觉已经跑进一条死胡同,只好咬着牙把人随便往一扇看上去眼熟的门里推,自己也闪了进去,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气。
“姬发?”无辜被推搡的路人有一把被割裂过的嗓子,私人博物馆馆长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蓝色T恤,浓黑微卷的头发搭在眉毛上,面露震惊地看着周武。
原来他的眉心和眼角都有痣。周武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攥着人刚买的啤酒,白色塑料袋被撑到极限,拉得飞薄,酒瓶在里头叮咚作响。
“不好意思,”周武说,“有东西在追我。”
“我知道这听上去像是在扯淡,但追我的那个东西大概率不是人。”
周武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做好被当作神经病的心理准备了。谁知道馆长,或者说殷郊,没有任何一点怀疑他的样子,只是站在门口屏息听了一小会儿门外的动静,反手抓住周武的手腕:“跟我来。”
私人博物馆的一二楼是展厅,三楼有一半是工作人员的住所,殷郊抓着周武直奔三楼,周武中间几次被地毯钩住打绊,不用回头只觉得那些展品生出一只只眼睛,正盯着他看。周武曾经听说过博物馆这类的地方门口大多数都埋着些符箓,不知道管不管用。
他们刚刚跑上楼梯,只见黄昏已过,月亮初上柳梢,透过古色古香的木制窗棂,把黑影拉得极长。
周武被殷郊拦在身后。殷郊比他高,把他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黑影说话的声音:“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你的眼睛?”殷郊沙哑着嗓子反问,语气听不出情绪,周武刚刚准备解释他并没有取对方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什么眼睛,就听殷郊一字一顿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眼睛?”
有些话说得太一本正经就像挑衅。黑影登时发了狂,不管不顾朝他们扑过来。
殷郊似乎并不惊讶。他只是向后退了半步,伸手挡住周武。几乎是一瞬间,旧T恤不见了,白袍广袖蛇麟纹,青丝垂落。俗世中的小馆长隐去身形,只见谪仙人一甩袖,那黑影便平平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巨大的撞击声顺着砖块蔓延上房梁,灰尘簌簌飘落。恍惚间周武听见无数低语,充满恶意的低吟、呢喃、劝导汇成一支锋利的羽箭,而准星对着的正是殷郊。
那黑影吃了一掌,如遭雷击,那件白云勾金的中衣在地上滚了两圈立刻腐烂如泥,其中包裹着软烂的躯壳像是活化的瘴气,发出似哭似诉的尖利大笑:“眼睛……眼睛……这边有一只……那边有一只……一只看不见……一只看得见……给我们眼睛!”
周武捂住了耳朵,但是如同指甲挂黑板的声音如同耳鸣般挥之不去。殷郊喝退那邪魔外道,还有空回头,咬破自己的手指,血红地在周武眉心画了一道:“吾以吾血,施以汝额,邪不敢近,祟不可伤。”
他的手很小,周武的脸已经很小了,殷郊的手仍无法遮住他的脸。或者说这个世界被放大了,房梁很近,他能清晰看见木头上有虫蛀的小孔;月亮也很近,透过灰蒙蒙的夜空,他能看见白里掺杂着深浅不一的灰,像是女人半阖上的眼睛。无数的声音涌入他的耳朵,原本模糊的字句变得清晰。
“……太岁之眼,给我,给我们,好渴啊,好饿啊,你闻到了吗,凡人的味道,给我们,给我们……”
谁在说话?谁在妄念?他看着殷郊掐了一个法诀,嘴里吟诵了几句含义不明的咒语,临街行道树繁茂的树冠长出新枝,穿过木窗,比藤蔓和丝带更柔软,比绳索和铁链更强硬,拦腰捆住那黑影;犹嫌不够,枝尖结出一个拳头大的石榴,塞进黑影的口器之中。
那黑影见到那印,微微一愣,紧接着没命似的挣扎起来,但越是挣扎,那树枝便缠得越紧,一箍一饶,只露出一个看着好像是头的部位。殷郊抬手将那印空悬在黑影之上,却不知为何又愣住。
周武贸然上前一步,竟然看见殷郊半张皎若明月的面孔上有泪痕如银河。
殷郊在哭,眼泪里并无多少伤心,好像只是能视物的那只眼睛恰好也能看见人间苦厄,又戳中他那颗不落忍的凡心。
黑影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机遇,立马不动了,只静静等鲛珠砸落。趁殷郊片刻恍神,黑影自断头颅,身躯立刻化作腐臭的毒水渗入树干,行道树的枝叶因枯萎而松动,黑影便逃之夭夭。
若是如此,殷郊还真奈何不了它。
黑影立刻匍匐在地,不断舔舐滴落的血珠。只这么几滴血,黑影不但补回断身的消耗,甚至越发强大。不仅如此,黑雾还裹挟着未立刻被吸收的血珠甩向战国展柜里摆放着的秦简、春秋展柜的花砖、西周展柜的破布……那血渗过玻璃滴落在黑灰字迹上,只听一声咆哮,一只形如猛虎的恶兽落地冲着殷郊、周武两人张开血盆大口;那血流进花砖的缝隙,人面鸟展翅飞上栏杆;那血溅在布料之上,芦苇般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地板……
“不好!”殷郊低喝道,他猛地拉过周武避开猛虎扑击,手中的金印消失,又掐了一个诀,以他为中心的画圆霎时空无一物,魑魅魍魉皆被挡在外面。可不凑巧,三楼地方有限腾挪不开,周武想要提醒殷郊小心身后但是晚了——他们退到了楼梯口,后边不到半步的地方是台阶。周武被殷郊拉回来又推出去,一脚踏空,偏偏手腕还在殷郊手里,身体下坠连带着殷郊一块摔了下去。
众妖抓着了这个空,一齐涌上来。周武被人面鸟抓住,利爪抓在铠甲上发出爆出火星,情急之下,周武挥弓硬是抽了人面鸟一巴掌。人面鸟吃痛,把他朝上一甩,周武只来得及调整了个姿势,仍重重摔落,又滚了几圈直撞到柜子才停。
拿起来。
拿起什么来?周武头晕目眩、脑仁嗡嗡,只觉得那个声音无比耳熟,再一听,恐惧仿若炸裂的脊骨仍深深陷在血肉之中。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庄严、肃穆、带着不可拒绝的强硬:“拿起来。”
不远处殷郊与诸多妖邪缠斗,战况瞬息万变,周武凡胎肉眼跟不上,只看血墨爬上殷郊一袭月华似的白袍,小馆长的颈间出现一条横贯咽喉的血线。那条线深深刻入皮肉,边缘枯萎凹陷,稍稍一用力还会流下血来的模样,仿佛千年万岁,永不愈合。
拿起来,去履行你的职责。
青铜剑身深插入地,木屑扎进周武的皮肤。鬼侯剑受了一撞,从展台滚落。鬼相目涸如洞,掌生双目,直勾勾看着周武。这是仿品,周武伸手,但他真的想保护殷郊。
为什么?
“不要碰!”殷郊沙哑嗓音隔了一整个春与秋才终于传进他的耳朵。
为什么不碰?这柄剑不止一次握在我掌中,仇人的血填平每一道凹槽。
周武穿着甲握着剑,神色间有些茫然,可挥剑的手势却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有什么东西于最深处开始复苏,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经络,都为了相隔三千年的重逢而欣喜若狂。
人面鸟再次朝他飞来的时候,周武一剑斩断了它的头颅。人脸在地上滚了几圈,未曾合上的竖瞳里满是不可置信,随即发出唳笑。它的身体笨拙地跑回头颅身边,边跳边打转。周武面无表情地抬手下落,黑血飞溅,剑尖所指,势如破竹,他重复做这一个动作直至人面鸟再也无法聚拢身形。
此时,殷郊发出一声痛呼,血色从他的衣服上褪去,又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左手捂住左眼,手背上有血做的河流,就像是一朵坠落在地上的花。周武拖着身体向他靠近,毫不留情斩断一切敢于阻拦之物。
突然有东西滚落,撞到周武的鞋子上。小小的,圆圆的,指甲盖大的一块泛着黑。周武停下脚步,他的思维变得很慢、很钝,这个世界与他之间似乎生了一道柔软又坚韧的屏障。
那是颗眼球,殷郊的义眼。
周武顺着血迹探寻,从深木色的地板到染了星星点点血迹的白袍到那条扎眼的血线,再到殷郊俊美无俦的脸庞。殷郊的左手缓慢滑落,流血的左眼眶里盛着金光。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轻轻抬手,蓝与红相错凝成一道紫光,黑影也好、猛虎也罢,一并如同被秋风横扫的落叶,狼狈卷入尘埃。
闻得钟声一响,金印又重新出现在殷郊的掌心,这一回他毫无半分迟疑,一掌拍上黑影的脑门,陡然鲜血飘飞如蝶翼,五色光辉大耀,让人睁不开眼睛。鬼侯剑也好似受到感召,震动如鼓,剑身不弹而响,与天地共鸣。
周武拄着剑,大口大口喘气,全身有一种被抽干的痛楚,可他没办法松开鬼侯剑。
古旧的战场,马蹄声震破画卷的平静,被投石机破穿的城墙豁着口,露出折断的木头和碎裂的砖块。攻城的主帅很年轻,头上缠着一块白布替父亲戴孝,鬼侯剑和另一把更轻巧的宝剑一上一下悬在他的腰间。周武用主帅的眼睛看向灰暗的天际,一抹红在天地相交处,仿佛不小心滴落的血点。
是殷郊。他面无表情悬在豁口之上,足下盛放着幻象之花,红得仿佛火光耀眼,但凡有人想要靠近都会被吞噬殆尽沦为法阵的养料。
“不可再犹豫。”一须发皆白的老人打马上前,与主帅并肩:“此阵不破,朝歌不破,殷寿不死,天谴不止。殷郊如今记忆尽失、是非不辨,纵然你还念着你们同袍旧情,但阵中人早已并非旧时人,速速决断为上。”老人叹了一口气:“姬发,这是为了给他解脱,若是殷郊神识还在,他也必然不愿……”
“我知道。”周武王声音冷且硬,手垂落身侧,不住摩挲鬼相,鹰隼般的眸子片刻不曾离开阵眼:“拿弓来。”
姜文焕从将士手里接过一张纯黑的大弓。角木,弧弓,速射破甲,两端如同凤凰展翅。他把弓递给武王:“让他少受点苦。”
“我知道。”周武王说。
“殷郊的双眼,右眼看善,左眼见恶,若失其一,便善恶失序,阵法不存。”见武王张弓搭箭,姜子牙略微放下心来,仍叮嘱道:“故务必射中他一只眼睛。”
若是要你选你会怎么选呢,殷郊?若是注定只能看见世间一面,你会愿意看见善还是恶呢?周武王听见自己的心在问那个不会回答的人。
让我替你选的话,我希望你所见均是天地至善——因为你本是这样的人啊。
羽箭破空而出,阵眼不闪不避,迎接昔日爱侣为他选定的命运。好快的一支箭,箭矢没入眼球,又刺入后脑。
阵破,城破。
红衣的凶神自城墙坠落。“殷郊!”热泪滚落,周武王终究拦不住姬发,雪龙驹受了催促奔驰,想要载着背上人接住那陨落的太阳。
“不可!”三尖两刃刀伴随着水遁硬生生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拦住姬发的去路,杨戬面孔如昆仑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全然澄澈透亮:“不可。”
“为何不可!”姬发失态地冲昆仑神官吼道,“我已经将他射落,那一支箭要了他的命。我一生都想救他,如今不得不亲手将他杀死,难道昆仑金仙还不准我收敛他的尸骨吗?我只有他的尸骨了啊!”
“师弟是被汞池炼去的记忆,”杨戬低眉,眼含悲悯:“他每一寸肌肤,每一块皮肉,每一滴血都剧毒无比。”
殷郊砸落在碎石之中,血从他身下蜿蜒而出,砖缝中的荒草枯萎,以他为中心方圆半里之内活物不存。姬发眼睁睁看着殷郊躺在那片寂静里,可周武王连奔过去和他一起死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隔着生死也无法相拥,那我还有什么能把你挽留?
周武,或者说,姬发猛然睁开眼睛。
卧室窗帘未拉,月光温柔照拂,他身上盖着一件广袖外衫,放到鼻子下细闻萦绕着淡淡木香。窗外笔直的柏油路一路延伸到灯火犹亮的主城区,行道树于晚风中发出悦耳轻快的声响。一切都如此的静谧、安恬,无论是妖魔混战还是金戈铁马都恍若隔世。
“醒了?”他递一杯水给姬发。姬发不接,只死死盯着他,看着他,眼睛都不敢眨。殷郊无法,把水杯放在床头:“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说的、想问的,但先喝点水。”
他该说什么呢?三千年前的最后一面,姬发见铁骑绕着殷郊的尸体像是潮水一样涌入朝歌城,广成子叹息之声犹在耳边。姬发抬手伸向殷郊的左眼,殷郊不闪也不避。指尖触到偏硬的睫羽,姬发停住了。他突然失去了再上前的勇气。
殷郊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是柔软的、温热的、安全的。他牵拉着姬发向前,触摸到眼眶中新生的湿润的眼球。
“痛吗?”姬发嗫嚅道。
似乎惊讶于昔日天子踟蹰半天只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殷郊明显愣了:“当时吗?不痛,一点感觉也没有。”殷郊眉毛皱起,状似努力回想:“要痛也是之后。在昆仑醒来的确很痛,不过那时浑身哪里都痛,倒也没有痛得很……”他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最后只好说:“突出?”
假话。那绝非常人能忍耐的疼痛,殷郊不过是安慰他,又怕他不信。姬发注视着殷郊的眼睛,却没法像三千年前那样轻易捕捉爱人的情绪。
等了许久姬发仍未接话,殷郊受不了这压抑的沉默,站起身向外走去——三千年磨平了他的烈性如火,可还是没有改变说谎时不与人对视的习惯。
姬发眼睛追着他的背影,透过门能看见三楼的展厅一片狼藉。只见殷郊熟练地扶起架子,扫干净玻璃碎屑,拾起散落的展品一件件地归位。“追你的黑影是在追被你射落的那只眼睛。”似乎感觉到姬发灼热的眼神要把他后背烧出个洞来,殷郊不得不开口,眼睛却仍不肯看姬发。
姬发翻身下床,才发觉厚重的铠甲已经被殷郊趁他昏睡之时脱下,身上所穿的是殷郊的衣服,入手柔软。可王孙帝子,昔时的殷郊何时自己打扫过屋室、洗过衣服?冀州城下,他连剑都绑不好,还要姬发替他打上绳结。
不被知晓三千年光阴如同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姬发的五脏六腑,沉重地让他喘不上气来:“你怎么自己做这些事?”
“这又不难。”殷郊回头,半张脸浸在月光中,眉若青山端丽,神色格外柔和,像是一尊玉观音,他再张口,还是那沙哑如同截断河流的嗓音:“稍微学一下就会了。”
“你之前不是那么细致的人。”姬发喃喃地说。
“因为不细致所以才会丢掉一只眼睛,不得不细致起来。”殷郊稍微用点力抚平皱起的布料,嗜血的花纹业已平息,陈旧古艳,如一半古物无二。然后才回头,看着姬发:“这不是你的错,姬发,你无须感到内疚。”
汞池洗髓是大罗金仙也无法承受的痛苦,你又怎么往自己身上揽?姬发慢慢走到他的身前,捧住他的脸,与他那对异色的双瞳对视:“三千年过去了,你都没有来拿回你的眼睛。殷郊,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周武王和商太子纠缠故事已经落幕,难道殷郊还要用过去的恩怨插手姬发的新生吗?
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下那只不知所踪的眼睛。
“你得取回来。”师父广成子和师兄杨戬都提醒过他,他以太岁神位行走于世间,本该是斩妖除祟,可他只有一只善眼望向世间,这世间所有的贪嗔痴便都有了苦衷。他又一副太过柔软的心肠,镇妖却不祓除,画地为牢,把自己绑死在这小小的博物馆,直到某天劳死此中,与千般邪祟万种妖孽一同灰飞烟灭。
殷郊本以为这是自己的命运。
——因为失去了恶眼,所以他忘了:杀生也可为护生,斩业并非指斩人。
“每一世我都在找你,你的身上有我的眼睛,”姬发能看见殷郊眼角的泪痣仿佛被泪水和月光浸泡过一般发亮:“现在你把它还给我了。”
“我把眼睛还给了你,”姬发低低说:“那是不是此后你便不再找我了?”
“不。”殷郊贴上他的双唇。姬发只觉那温热的触感一如往昔,殷郊的嘴唇很薄又很软:“我以后就可以用一双完整的眼睛寻找你。”
窗外月圆,太阴星君照看世间,正是良宵清光。
“是不是耽误你与你母亲团聚了,”唇齿相接处,姬发描摹阔别三千年的温柔乡,一刻也不愿意分开:“王后不会怪我吧?”
殷郊闷闷地笑,震动传到姬发的胸膛:“母亲不会介意的。”仿佛为了印证殷郊的话,一片薄云飘过,月亮便隐一半在云后:“她曾说,明月常圆,天子难归。劝我不要作茧自缚,不如怜取眼前人。”
姬发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又捉住他的嘴唇,吞没他的叹息,手摸进松散的睡袍。殷郊只来得及匆匆把窗帘拉上,便被推倒在床,头发铺散柔软地像是绸缎:“母亲不喜欢被人叫做姜后,她很喜欢你给她封的神位,如今,更愿意被人称作太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