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朝代更迭，社会动荡复杂。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过渡时期，其艺术上的光明却愈显灿烂。无论是绘画、文学、戏曲、园艺等与江南诸项手工艺，皆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而这些崭新的文人审美思潮，无不对当时景德镇瓷器绘画艺术产生了深厚的影响。瓷画，对传统文人绘画的吸收并兼，以独特的意趣、高超的技艺、新颖的内容、成就了这一过渡期大放异彩的时代面貌。
此时，文人官宦阶层和有一定审美品味的商人群体成为了瓷器的主要消费者，而嘱写堂名款的文人订造瓷器也随之产生。比如天启年间著名的书画家米万钟在江西为官之时，曾给其在北京的湛园、勺园等订造的“米家书画船制”款和“天启年勺园制”款的瓷器，便是当时文人订造的典范。于此之际，瓷器，不仅只是需要满足日常使用，还赋予特殊的文人使用功能，例如笔筒、案缸等此前不曾出现的瓷制文房品类应运而生，同时其画面还需要具备较高的文人审美属性，因此，大量带有文人绘画风格的山水、人物和吉祥寓意的陶瓷画片涌现，闪耀出明末清初景德镇瓷艺特有的新姿彩！
一
文人绘画的思想对瓷画的影响
1.1文人绘画中隐逸意趣的传达
明末以来，朝政腐败，政权更迭，使得整个社会充满一种空幻色彩。文人所面对的，是被战马踏破的盛世之梦，是近乎绝望的遗民心态，而从前对于仕途的抱负，转而开始思考人与天地的关系、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找寻存在的意义。
此时，文人群体在迷茫的现世社会中，大多选择隐居山林，将独立而孤傲的精神隐匿在日常生活之中，对世俗更加宽容，而对自我更加关照。从文震亨、李渔等人的著述中，可看出他们对隐逸而雅致的生活美学追求，他们纵情于书画、瓷器、曲艺、山水游历、园林修砌……，这批知识分子隐世而独立，有趣又丰富的品味，也被当时社会普通百姓所追捧。
弘仁、八大、龚贤、石涛……，名家迭出，文人们在生与死之间，不断体会着风云变幻的世界，绘画成为他们共同的精神寄托。所以，明末清初时期瓷器画面上，常常可见崇山峻岭后的茅屋书斋、平湖秋色中的萧索枯木、山林高士夜坐月窗、风雪老人寒江独钓等景象，这些风格表达无不是文人绘画中隐逸思想之体现。
图1沈周绢本垂钓图
图2清康熙早期青花坐看云起时笔筒
私人收藏
图3弘仁山水册页之一
哈彻沉船出水
从以上瓷器与沈周、弘仁之画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同时期瓷器绘画与文人绘画的在隐逸意境上的一脉相承。
1.2文人绘画中借物寄怀的体现
图5明崇祯青花牡丹亭戏曲故事大盘
上海博物馆藏
图6拍品号20：清顺治青花红绿彩指日高升图笔海
图8拍品号34
清康熙中期豆青地青花釉里红魁星点斗图笔海
图9拍品号2：清顺治青花红绿彩探花郎图大盘
二
文人绘画的技法对瓷画的影响
明末清初的文人画坛风格多变，画派林立。以弘仁、查士标等人为典型的“新安画派”，崇尚倪瓒笔意，以虚实结合的线条进行勾勒，并以较为干渴的笔法皴擦，设色淡雅，多是描绘新安江一代的江南风光。以萧云从为代表的“姑孰画派”，受董其昌画风影响，多为简约疏朗的线条，笔法浑厚质朴。以沈周为代表的“吴门画派”，多以苍润的线条，描绘一种岁月静好的安逸画面。还有梅清开创的“宣城画派”，行笔丰富多变，卷曲的线条，连绵交错的皴擦，多是描绘雾霭缭绕、山色苍茫的黄山一代的风光。以画人物见长的陈老莲，则以古拙质朴的线条，高古清冷的构图比例，打破了吴门画派仕女人物尚甜美的风格偏好。
这个时期，各个画派之间互相碰撞，笔法交融而又各具特色。而同时期，由于民间出版业十分发达，版画也因此兴盛，典型如徽州、南京都是版画的推动之地。文人绘画和版画互为影响，我们可以看见，在渐江、孙逸等新安画派的山水勾勒当中，也带有木刻版画的刻线趣味。而又如，时客南京的徽人胡正言所制版画《十竹斋书画谱》中都是文人绘画的笔法语言。
图10拍品号37：清康熙中期五彩花鸟叠石图笔筒
图11《十竹斋书画谱》明胡正言辑
明崇祯六年南京胡氏彩色套印本（西元1633年）.
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藏
对比可发现，墨一闲典藏拍品号37：康熙五彩花鸟叠石笔筒所绘的鸟雀，不论是笔法的勾勒变化，亦或姿态神情，以及鸟身花青和赭石的设色调和，皆与《十竹斋书画谱》中的画法如出一辙。而花卉中绿叶的深浅浓度和红绿相间的色彩搭配，以及枝干刚健的笔力转折，亦是十分相似。
图12拍品号27
清顺治青花红绿彩飞鸣食宿莲池图筒瓶
明万历35年（西元1607年）夷白堂刊本
图14拍品号7：明崇祯青花飞鸣食宿莲池图莲子罐
墨一闲典藏拍品号7：明崇祯青花飞鸣食宿莲池图莲子罐与拍品号27：清顺治青花红绿彩飞鸣食宿莲池图筒瓶纹饰主题相同，通身以浓烈的色彩或妍丽的青花描绘莲塘池畔，花草繁茂，芦雁成群，展现飞鸣食宿四个场景，寓意人生四个不同的阶段。将其与右侧同时期的版画比较，其芦雁的姿态、笔意以及布景的气息，都极为相近。
在版画影响下，揉杂了新的表达方式的文人绘画技法，也改变着瓷画艺术的技法表达，甚至有一些瓷器画片就是照着文人绘画的原稿而作。典型的一例则是唐英学社藏【清顺治青花金山寺塔图花口盘】，其浓郁的文人画气息铺面而来。此中所呈现的，绝不仅是工匠的技法描摹，还是带有一片文心的山水清音。瓷画者用质朴而写意的拓水手法表现山石，用古拙硬朗的线条勾勒房屋船只以及树木。虚实结合，笔意松弛，展现平湖远眺、隐逸安然之景，为典型的文人画意趣的瓷器作品。与明末清初遗民重要画家高岑所绘《金山寺图》如出一辙，可见彼此临摹、互相影响。
图15清顺治青花金山寺塔图花口盘
景德镇唐英学社藏
图16高岑（1621—1691）金山寺图（局部）
南京博物院藏
崇祯时期的青花瓷器上，所绘常有文人绘画山水勾勒的笔法更加飘逸洒脱，犹如墨线在纸本上的肆意生发。大如披麻、小如牛毛的皴法都体现出画工灵动的运笔技巧。为了追求文人绘画中墨色的晕染之感，瓷器画工们还开创了独特的分水技法，用蓄水饱满的青花颜料，趁着泥坯未干之际，快速分染接色，以表现墨分五色的层次韵味。人物画则多是以流畅的线条所表现的清瘦形象，再施以浓淡不一的青花色泽作衣纹之分，画面丰富而清雅。
图17丁云鹏《释迦牟尼图》轴（局部）
天津博物馆
图18《历代名公画谱》明顾炳摹辑
明万历间刊本
奥地利图书馆藏
图19拍品号17：明崇祯青花罗汉图筒瓶
丁云鹏《释迦牟尼图》轴，与《历代名公画谱》版画所刻尊者像，二者的人物都是微屈抱膝的姿态、坚毅的神情，气韵极为相似，我们可以感受到此时的文人绘画与版画在表现手法上的交融。继而观墨一闲典藏【拍品号17明崇祯青花罗汉图筒瓶】，我们可以同样感受到，此罗汉人物的线条勾勒，亦与丁云鹏生动的开相和流动密布的衣纹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文人绘画、版画、瓷画在那个时期的相互影响。
图20拍品号9：清康熙早期青花釉里红教子图大盘
图21明陈洪绶《杂画图册之夔龙补衮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有些瓷画上的人物造型更是与文人绘画如出一辙，常见以陈洪绶的“大头仕女“为摹本的形象表现。陈洪绶把唐宋传统与民间趣味相结合，其画中仕女构图夸张而高古，注重姿态和神韵表达。仕女的头部相对于身体比例更重，发髻堆耸呈圆弧状，服饰的线条简洁凝练，纹饰典雅。墨一闲典藏【拍品号9：清康熙早期青花釉里红教子图大盘】中，所绘仕女的特征与右图陈洪绶笔下的仕女如出一辙。同样的一件见于大英博物馆藏【清康熙早期洒蓝开光青花釉里红喜降图大盘】，可证陈氏画风影响之广泛。
图23清顺治后期—康熙早期青花披麻皴山野图罐
图24明沈周《卧游图册》之一
沈周的山水画，多是平远的视角构图，笔法表达上画如其人，中正而圆浑。由图我们可以看出其树石的结构与瓷画上树石的表达有共通之处。常以茂叶与疏枝相互穿插组合，树法上枝干遒劲游历，枝叶善于运用大混点、介字点等方式。山石的结构块面感和立体感强烈，排布错落有致，运用中峰为主，侧锋相结合的笔法勾勒轮廓，并以长短不一的披麻皴线来展现山体的浑厚、苍润。墨一闲典藏【清顺治后期—康熙早期青花披麻皴山野图罐】的树法和石法皆是如此。
三
文人绘画的表达形式对瓷画的影响
文人绘画，崇尚诗书画印的搭配。其创作者首先需是文人士大夫，而其除去绘画之外，应当也具备哲学和文学的深厚修养。文人绘画的表达形式，不仅仅局限在所绘之景上，其画面结构，还需要全面考虑诗文、书法、印章的综合效果。自明天启崇祯始，景德镇瓷画上首次出现这种依据文人画格式所表现的方式，并一直沿袭，至康熙一朝大盛，早期中和堂款青花釉里红小碟的画面里比比皆是，堪称一景！康熙中期以后皆流行，成为瓷画绘画的基本风格之一。
与画面和书法相搭配的，瓷器上的印章点缀得到了广泛使用。除了惯用的以名款做为落款后的压轴章，还有大量的闲章被刻画在引首处和其他需要装饰的部位。朱文与白文相结合，方形、圆形、葫芦形等等印章型制皆有表现。典型者如上海博物馆藏【清顺治十年青花桃花源画意诗文筒瓶】
图25清顺治十年青花桃花源画意诗文筒瓶
西畴书院订制
此青花山水筒瓶通身绘以云霭缭绕的山林之景。在远山上方的空余之处，即运用了文人绘画特有的表达方式，以异体隶书的写法，题有长短相间的诗文，并配以形状各异的三方印章做为呼应，诗书画印相得益彰。
图26清康熙中和堂款青花釉里红踏雪寻梅图碟
英国巴特勒爵士藏
图27拍品号18
清康熙中期青花釉里红岁寒三友高士渔读图桃形碟
从巴特勒爵士所藏中和堂款青花釉里红行旅图碟中，可看出康熙此时书法配画在瓷器上已是常见。据构图所需，于空白之处，配以二三诗文，署以名款并描摹压轴之章，使得画面文人气息更加深厚。墨一闲典藏【拍品号18：清康熙中期青花釉里红岁寒三友高士渔读图桃形碟】继续延续文人画之精神，意境高远，诗文清雅，也是康熙中期文人瓷画融合的代表作。
文人绘画题款风气的盛行，也影响着瓷画表达形式上题款方式的革新。这一时期，瓷器上的题画书法，除了行草书，值得一提的是，异体隶书的风格成为此时的全新代表。这种结字形式，更加端庄沉稳，以笔筒、案缸、筒瓶的题款尤为明显。在明末博古崇奇、标新立异的思想风潮下，不仅图案在创新改变，相对应的书法搭配也有时代的开创性。晚明时期出土很多汉代碑刻，隶书的写法接纳度变广，加之这种异体隶书写法方正——“状如算子”，瓷工比较好掌握，明末清初时期风行了三十余年。
图28-1拍品号3：明崇祯青花魁星点斗诗文案缸
图28-2拍品号3：明崇祯青花魁星点斗诗文案缸
图29拍品号13：清康熙早期青花百寿图笔筒
墨一闲典藏【拍品号3：明崇祯青花魁星点斗诗文案缸】一侧描绘魁星持笔、点斗文运的场景，另一侧则书以典型的异体隶书字样。三行小字竖列排布，与魁星画面形成一个通景的效果，观者可多面赏玩，体会到诗书画印俱全的古典文人审美感受。落款为：甲午春日写于花前解貂。花前解貂一词，则是昭示文人追求浪漫惬意、狂放不羁的秉性，在舒适的环境中，醉心酒韵，自由自在。典出《晋书·阮孚传》：“迁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复为所司弹劾，帝宥之。”后以“金貂换酒”延伸为解貂，喻为惬意喝酒无拘无束。故一器之上，文人意趣，瞬间流露。
到康熙一朝发展成为以单一书法文字来装饰整件器物，其中最经典的则是篆体万寿纹饰，由之演绎为百寿图样，墨一闲典藏拍品号13：清康熙早期青花百寿图笔筒则属佳例代表，篆体典雅端庄，百寿铺陈，并署写“大清康熙年制”之写款，至为尊贵罕有。
结语
在这充满空幻色彩的明末清初时期，中国文人的生活飘摇似梦，其精神寄托的绘画，对景德镇瓷画的影响是直接而鲜明的，流派风格与技法烙印在瓷画表现十分突出，由最初的绘画技法的吸收和借鉴发展至画面整体吸收和借用文人绘画的形式（书诗画印），至此，文人绘画的形式在景德镇瓷画中第一次出现并固定下来，成为后世瓷画的基本表达形式之一。明末清初文人之雅与瓷艺首次如此深度的融合，导致文人个性订制蔚然成风，开启了十八世纪景德镇文人瓷艺之先声。因此，对文人绘画的解读和比较，是我们窥探明末清初景德镇瓷艺辉煌之核心视角！
作者介绍
汪彬
国画、陶瓷艺术创作者
芷园艺术品牌主理人
英国东方陶瓷学会会员
唐英学社古陶瓷学术助理策展人
简介：
汪彬，又名芷安。于杭州国美研习书画，后硕士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大学美术学专业，国画、陶瓷艺术创作者、芷园陶瓷生活美学品牌主理人。保加利亚中国文化中心陶瓷教师，安缦酒店陶瓷合作艺术家。
陶瓷作品曾入选第二届中国当代陶瓷艺术大展、景德镇市中青年陶艺大赛，曾获首届China中国陶瓷设计大赛奖项。
国画作品曾入展杭州国画院“意在山林——当代中国山水画邀请展”、上海长宁民俗文化中心“海上闲集——一带一路中国画名家邀请展”、北京凤凰美术馆“意社山水晋京展”、美术报杭州国画院“盛世颂丹青”展、西湖画会＂湖上春信＂四人联展等。
学术履历：
《晚明景德镇民窑青花花鸟纹的艺术风格与成因研究》
硕士论文，2018年
《填空補白I：香港公私收藏明正統、景泰、天順瓷器》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20年出版，
参与统筹编辑、展品说明撰写工作
《藩府佳器——明代正统景泰天顺三朝窑业特展》图录
唐英学社，2019年（待出版）
“时代之光——江西瓷业公司特展”
景德镇唐英学社主办，2019年10月—2020年9月
助理策展人
《东瀛异彩——明末日本来华订造瓷特展》图录
江西美术出版社，2021年出版
《唐英诞辰340周年纪念专辑》
唐英学社与《景德镇陶瓷》杂志社联合出品，2022年8月
黄清华
古陶瓷研究独立学者
景德镇唐英学社创办人
黄清华古陶瓷研究独立学者，男，1980年出生，籍贯广东台山，2000年--2006年在北大选修陶瓷考古硕士课程。2006年客居景德镇至今，专业从事景德镇古代陶瓷研究，具有丰富的窑址调查和研究经历，在北京《文物》杂志、台北《故宫文物月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2009年受邀为香港东方陶瓷学会、英国东方陶瓷学会、香港敏求精舍等机构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