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从哪里来,又去了何方?时至今日,也无标准答案。巴人之谜,依然云遮雾绕。
一般认为,古代大致以今重庆为中心,西达四川东部,东达湖北西部,北达陕南,南及黔中和湘西地区通称为巴国,居息繁衍在这个地域内的古族被通称为巴人。春秋时期,巴国本为南方的一个强国,它与楚国结盟,翦灭了江汉平原上的许多小国。后来,慑于楚国日益强大,巴国被迫将自己的势力退缩到三峡以西的四川盆地。公元前316年,北方强国——秦国趁着巴蜀两国相互征战之机,越过秦岭一举灭了蜀国和巴国。此后,神秘的巴人文化消失在茫茫的古峡密林之中。
然而,物证的稀缺,使巴人的存在和去向终至无解,民间、学界无不各说各话,莫衷一是,诸多千古疑问争论不休:巴人源于何处?巴的名字究竟源于蛇、草、水、坝、鱼还是别的什么?廪君巴与板凳蛮同族还是异族?巴究竟是一个区域集合概念还是一个具体的民族?巴人长什么样?其建筑形态如何?其饮食起居、宗教信仰、婚姻家庭、社会组织、习俗、语言等等又是怎样……每一个问题都有若干个答案,然而每一个答案都没有绝对的说服力。
因为巴人没有自己的文字记录。只言片语的正史记载,也语焉不详,支离破碎,无法还原巴人的完整面貌——这正是千年巴人谜团的关键所在。
破解巴人之谜的,仅有一途:考古发掘。
早在上个世纪早期,考古学家们就匍匐在巴蜀大地的崇山峻岭之中,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寻找古老巴人的踪迹。期间亦有局部的发现,但片段式的遗存,依然无法构建起巴人的完整图景。
重大突破往往需要重大机遇。
三峡水库的兴建,催生了这一重大机遇。
为保护三峡库区红线以下的古代遗存,从1997年开始,全国各地大批考古队伍奔赴峡江地区,展开号称全球最大规模的抢救性发掘大会战。巴人矫健、强悍而又神秘莫测的身影,终于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真切地显现出来。
李家坝,就是一个典型的巴人聚落。
李家坝在重庆市云阳县高阳镇青树村。1997年10月,知名考古专家、时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考古系副教授(现上海大学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的罗二虎带领四川大学考古专业的师生,与云阳县文管所的文博干部一起,小心翼翼揭开了李家坝遗址的神秘面纱。
李家坝遗址地处长江北侧支流澎溪河东岸,顺溪流而下,距长江仅几十里路。遗址是一狭长的台地,南临澎溪河,潺潺溪流从遗址所在的平坝外侧缓缓流过。台地东西长约1300米,南北宽约100-500米。遗址北侧依山,山势陡峭,长满浓郁青翠的松树。山麓地带坡度平缓,居住着数十户当地的乡民。没有人知道,他们日夜相守的土地之下,埋藏着巴人的千古秘密。
据称,李家坝遗址的发现纯属偶然。1987年,李家坝小学的刘老师到澎溪河边打水,意外发现了一块青铜器残片,巴人的线索由此进入官方视野。1992-1993年,原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李家坝遗址进行了复查和小规模试掘,1994-1995年,四川大学考古专业又进行了两次小规模考古试掘,基本确定这是一处重要的古代巴人聚落遗址。
李家坝遗址的文化堆积层最厚处可达到5米左右,共有26层,从清代上溯至商周时期。李家坝聚落的早期巴文化,年代相当于中原的商至西周时期,有大量陶器、石器、骨器和兽骨等遗物。陶器以夹砂褐陶为主,有少量泥质灰陶,多烧制火候不均。制作多为泥条盘筑再慢轮修整、手制和轮制等。纹饰以绳纹为主,为拍印制作,多为不太规则的横向、斜向和交叉绳纹。陶器有花边口沿罐(釜)、小平底罐、高领罐、釜、尖底杯、尖底盏、圜底钵、豆、盆、甑、器盖、网坠等。石器主要有石范、斧、锛、凿等。
这些遗存,为我们编织出一幅幅早期巴人的生产生活场景。
李家坝遗址晚期巴文化的年代,相当于中原东周时期(春秋战国),有房屋建筑、陶窑、灰坑、水沟、火塘和泥条遗迹等。部分灰坑或是简易的建筑,或者巴人贮藏物品的窖穴。陶窑发现3座,均为地面卧式椭圆形窑。
晚期巴文化遗物有陶器、铜器、铁器、石器、板瓦和筒瓦等建筑材料、兽骨等。陶器有花边口沿釜(罐)、罐、小平底罐、盂、釜等十余个品种,多为泥质灰陶、夹砂褐陶和夹砂灰陶,其中又有较多的黑皮陶。个别陶器戳印有动物肖形印图形,少量陶器有烧制后刻划的文字。铜器有带钩、箭镞、蚁鼻钱、秦半两等。铁器有罐、斧等。
发掘的40座墓葬,年代为战国早期至战国晚期偏早,属于晚期巴文化,其中有23座发现木质葬具,包括木椁和木棺。木棺为长方形,板制。一般都是单人仰身葬,其下肢伸直,上肢弯曲。有的一手握住腰间的剑,一手放置胸前或腹上;有的双手交于胸前或腹上,还有的一手伸直紧靠身体,一手放置胸前。也有仰身直肢,一腿伸直,一腿向上曲肢,或曲肢葬,小腿压在大腿下。
随葬品主要是陶器和铜器,另有少量漆器、铁器、玉石器和琉璃器。陶器主要有罐、釜、盂、豆、壶、垒、瓮、鬲、鼎、敦、鐎壶、勺等,铜器有剑、矛、钺、斧、戈、箭镞、小刀、鍪、鼎、勺、壶、杯等。专家推测,随葬兵器的墓主或为男性,而不随葬兵器的墓主或为女性。
发掘的墓葬中,有8座发现有殉人,其中殉葬1人的有4座,殉葬2人的有3座,殉葬3人的有1座墓。殉人与陶器等随葬品一起放在墓主的脚下或头上,也有放在墓主小腿旁的。殉人的骨骼堆放在一起,有的肢骨等放在下面,头骨放在肢骨之上,还有的仅见一个头骨。
李家坝遗址发现的殉人现象,与文献记载相吻合,《后汉书》载:“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巴人认为他们的首领廪君死后,他的魂魄会化为白虎,白虎要饮人血,于是他们就用活人来祭祀祖先。
发掘发现,巴人去世后大都呈南北向平行排列在墓穴里,头朝北,平躺,下肢伸直,上肢弯曲。在男性墓中,放置有青铜兵器在死者的腰间,死者用手握住剑柄,保持着生前的威武雄姿。钺、矛、斧、戈等青铜兵器都装有较长的木柄,一般都放置在头部的两侧,柄部向下,与他们生前握武器的姿势相仿。女性的墓中没有青铜兵器,只有生活用的陶器和铜器,有的墓葬中还有一些女性的装饰品。
战国时期巴人文化中,明显有楚文化的影响,如陶器中的鬲、壶、盂、豆等形制,均不见于较早的巴文化中,在春秋时期的楚文化中却是常见的陶器。在部分墓葬的形制中也可见楚文化的影响,如用白膏泥(或青膏泥)在葬具(木椁)外填塞以保护葬具,是东周时期楚文化大中型墓中常见的习俗。
考古发掘还发现,李家坝巴人聚落的房屋较密集,有平地式和干栏式两类建筑。干栏式建筑的主要特点是楼上住人,楼下悬空或圈养牲畜——当今峡江地区随处可见的土家吊脚楼,正是古代巴人干栏式建筑的活化石。
1998年,因对神秘巴文化的重大揭示,李家坝遗址被评为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
现在,李家坝遗址发掘已尘埃落定,专家们正在对珍贵的巴人遗存进行科学解读,假以时日,巴人从商周至秦的清晰画卷终将描绘出来,巴人之谜也终将解开。透过这些依然迷雾重重的出土文物,我们已能窥见古代巴人朦胧的图景:在崇山峻岭的峡江腹地,美丽的澎溪河畔,一个巴人村落炊烟袅袅,鸡犬之声此伏彼起,巴人劳作的身影在村落田间穿梭往返。斗转星移之间,巴人村落从零星的低矮茅屋变成一幢幢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巴人的服饰和生产生活用具也应时而变。在这千年的变迁中,巴人跳着剽悍威武的巴渝舞,手握强弓利箭,挥舞长矛铁斧,出征或守卫他们的家园。在和平的日子里,东边的楚人和西边的蜀人踏江而来,北边的秦人也翻山越岭而至,他们与古老的巴人交换着各自的文化,共同繁荣着巴、蜀、楚、秦的美好岁月。最后,秦兵的到来毁灭了巴人的千年家园,巴人惊慌而逃,隐于深山密林之中,离散到未知的远方。(云阳县博物馆夏佑女士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