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伟:文献与文献学——中国·东亚·欧美文史

在人们的通常印象中,“文献”与“文献学”都属于非常传统的学问领域,让人产生的联想多半可能是皓首穷经的老叟或破损泛黄的古籍,它是中国的旧学问,将它与东亚联系勉强说得过去,再牵扯到欧美恐怕就让人觉得河汉其言。但我今天要说的,恰恰就是要揭示它们之间的复杂联系。

然而今天讨论文献和文献学,并不仅仅想要追溯其原始意义,或对某个概念作词源学上的考索。如果我们试图对文献和文献学提出某种新的理解,那么,它的目的是要促成新的思考和实践方式。问“文献学是什么”,实际上是要回答如何研究文献学。作为一门学科的“文献学”,在中国已有百年的历史,它是随着现代学术的建立而出现的。阮元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所以,现在来重审“文献学”的含义,亦可谓适逢其时。

概括地说,百年来人们理解和使用的“文献”意涵,是对原始“文献”概念的窄化、阉割。《论语》中出现的“文献”至少含有两方面的意味:其一,孔子能言夏、商之礼,但因为文献不足,他做到了少言乃至不言,决不自足于一知半解就放言高论。这里体现的是“文献”对于“立言”者的客观限制,也体现了孔子由对这一限制的自觉而拥有的自我克制,即“克己复礼”。这昭示了人们,知识活动同时也可以甚至也应该是一种道德活动。其二,“文献”一词,分而解之,则“文”是典籍,“献”是贤才,但作为一个完整的词,其实是“文”中有“献”,“献”可显“文”,它们是统一的而非割裂的。所以单举一“文”,也往往包含了“献”。我想要强调说明的是,在“文献”一词的原始语境中,“献”即贤才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便有时不出现这个字,其意义也是蕴含在“文”之中的。

为什么孔子提出的“文献”概念和他从事的“文献学”实践,在他身后就变了味、走了样呢?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古代政治对“文献学”的戕害。

首次在书名上使用“文献”二字的是马端临《文献通考》,他对“文献”的解释就不同于《论语》,视“叙事”的书籍为“文”,“论事”的话言为“献”,归结到古代史官“记事”和“记言”的传统,所以现代学者也往往据此将“文献”发挥成“书面史料”和“口传史料”两大类。中国第一部以“文献学”命名的著作——郑鹤声、郑鹤春的《中国文献学概要》,在给“文献”下定义时,就是采用了马端临之说。这划定了现代学者心目中“文献”概念的基本范围,也是现代“文献学”研讨的基本对象。

日语中的“文献学”一词是对德语Philologie的翻译。这是一个在明治后期开始流行的学术用语。对于德语Philologie的理解,当时日本学界普遍采用的主要是奥古斯特·伯伊克(AugustBckh,日语作ベック)的学说,出于其《语文学百科与方法论》,将它理解为历史学范围内整体意义上的“古代学”。针对传统“国学”的研究理念、方法而言,“文献学”的理念、方法是一场革命。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日本人文学界,对于“文献学”极力倡导、推动并且在不同领域付诸实践、取得业绩的时代“弄潮儿”,主要有四位,要是以年龄大小排列起来,分别是上田万年、芳贺矢一、高木敏雄和村冈典嗣,上述四人在Philologie方面的学术渊源比较接近,都来自德国的“伯伊克派”,基本主张也相当一致。其中影响最大、贡献最多、地位最高的允属芳贺矢一。

但当时日本学者看到“文献学”三字,不管是否读作ぶんけんがく,心里想到的必是フィロロギ―。而经梁启超搬用的“文献学”进入汉语语境之后,其固有的Philologie的语源就完全消失了。明治末经大正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朝鲜半岛作为日本的殖民地,其现代学术也被日本笼罩,所以在朝鲜语中,“文献学”也仍然是Philologie或philology的对译。只有在中国,由于梁启超引进“文献学”概念时未能对其西学渊源有所说明,导致现代中国学者从事文献学研究,从一开始就以马端临《文献通考》对“文献”的定义为出发点。此后中国的文献学研究,也就行走在这样一条偏狭的小道上。

1928年在中央研究院内设立“历史语言研究所”,其英文名是“InstituteofHistoryandPhilology”,philology对应的就是“语学”或“语言学”。傅斯年的本意是透过语文学的理念和手段去研究历史,达到“古代通学”之境。他在《史学方法导论》中说的“史学语学是全不能分者”,在《性命古训辨证》中说的“‘以语言学的观点解释一个思想史的问题’之一法,在法德多见之”等,这里的“语学”和“语言学”,指的显然也是Philologie,其最惯常的手段就是考证。

姚从吾1922年赴柏林大学留学,1934年回国后,在北京大学主讲“历史研究法”,并编有讲义。其中也提到了Philologie,他也对译成了“语言学”,这不是linguistics意义上的语言学,而是注重从语言入手进行史料批判的学问。

这就是Philologie传入中国的另一条途径。按理说,这是一条直接的途径,加上傅斯年正领导着当时中国的最高学术机构,陈寅恪在学术上的声望极为隆盛,同时兼任清华大学和史语所的工作,姚从吾则在北京大学讲授其历史研究法,胡适也在北大倡导“国学研究”和“整理国故”,本应登高一呼、四方云集,可为什么Philologie却相当不为人知呢?更少有人知道,当时中国流行的“国学”一语以及开始出现的“文献学”概念,其本质都是Philologie。

我们在考察术语概念的时候,需要抓住以赛亚·伯林(IsaiahBerlin)强调的“核心问题”,那就是区分“关于词语的词语(或思想)”和“关于事物的词语(或思想)”,避免“把对语言的表述误以为对事物的表述”。因为一些表面上不同的名称,实质上指向的是同一件事物。而相同的名称,其含义往往又令人吃惊地五花八门。我在这里想要说的就是“文献学”“语文学”和“古典学”。如果省略考证只说结论的话:无论是日本的ぶんけんがく、德国的Philologie、英国的ClassicalScholarship或美国的philology,这四个貌似不同的词语,实质上指向了同一件事物——语文学(Philologie)。这也充分说明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

在最近三十多年的美国,“语文学”获得了一个新的定义,它集中在谢尔顿·波洛克(SheldonPollock)的论著中。他说,语文学是“使文本产生意义的学科”。这促使他“构架一种语文学实践,一种能同时在文本存在的三个维度上为自己确定方位的语文学:文本生成的时刻;文本的历时接受,及文本于我自己主体性的呈现。使文本‘产生意义’就寓于由这三个维度而生的多样意义的总和,也寓于我们脑海中三者活跃的共同在场”。与传统的定义相比,这个定义有两方面的区别尤其值得注意:第一,研究对象由“古典”泛化为“文本”;第二,研究目的由重在考证校勘转变为重在探索意义。如果我们同意语文学是旨在“把文本搞清楚”并且“使文本产生意义”,以此作为一个理解的基点和出发点,那么,这样的一门“学科”的确是具有“历史性”和“全球性”的,只是在不同的文化传统有各自不同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看,中国的文献学就可类同于欧洲的语文学,或者反过来说,欧洲的语文学可以类同于中国的文献学。它们之间存在着“把文本搞清楚”并且“使文本产生意义”的最大的共同点,所以不仅不妨类比,而且也应该类比。

在我今天的理解程度上来说,我认为,“文献”是孔子文化理想和文化实践的核心。“文献学”的目的是要恢复周礼,也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以此来对抗、挽救那个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其“文献学”实践也是通过两种各有侧重的方式进行的:一是“文”。首先是从经典学习入手,其特征是“慢”,从而理解文本蕴含的意义。有了这样的基础,可以进而作文献整理,其特征是“选择”而不是盲目的“好古”,用“减法”而不是做“加法”。“文”的活动最终是创造,创造出的产品不是与日益堕落的文化同流合污者,而是要能尽挽狂澜于既倒的努力,为人类进步指出向上一路,也就是建立一个文化理想,并且期待能够发扬光大。二是“献”。这就是孔子的教学活动。他要通过“文”的教养,培育能够体现其文化理想的“贤才”。如果“文”无法在当代流传,也可以通过教育,将“微言大义”保存在“献”的身上。

与孔子的“文献”概念和“文献学”实践相比,今日中国学术界理解和运用的“文献学”是相当狭隘甚至偏僻的。因此,回到孔子,也就意味着扩大其内涵。这不仅是真正的中国传统,也与梁启超舶来的“文献学”概念的本来意义相吻合。所以不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需要“更新”对文献学概念的理解,从而“更新”我们的文献学实践。而在比较了文献学、语文学和古典学之后,我们发现,孔子的文献学和美国当代的语文学是可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它们处理的对象都是文本,它们进入文本的步骤都要从“慢读”做起,它们当然要注重文本字句的订正校勘,它们更想探索文本蕴含及产生的意义。而意义很可能是多元的、莫衷一是的,所以,它们提醒吾人学会交流——注重倾听和理解。从本质上说,它们都应该是一门人文主义的学问。如果用一种“简化”的表述来回答“如何研究文献学”,我们或许可以说,这就是孟子加刘向、歆父子,或者说批评学加校雠学,而批评学和校雠学本身也存在无限的发展空间,文献学的魅力和生命力恰在于此。所以,更新了“文献学”观念,我们失去的只是束缚自己的锁链,我们迎接的将是辉煌灿烂的学术未来。

(本文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张伯伟在2023年9月16日“南京论坛2023”开幕式上发表的主旨演讲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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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1.口述史料的独特价值与史料的整理鉴别近年来,口述史越来越受到学术界重视,通过口述访谈采集到的材料,作为史料的一种,其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也逐渐呈现出来,并为越来越多的学者所接受。 口述史料的独特价值 口述史料最广为人知的价值,就是可以作为文献史料的补充。文字史料,包括官方文献和民间文书,历来是史家研究历史的主要凭据,但毕竟很多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http://whdsw.wuhan.gov.cn/dszh/722.j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