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1日,宜川,赵纯慧一家。出生于1949年的赵纯慧作为“反革命”分子的子女,被动员到了陕西宜川插队落户,第二年她疯了,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公社党委安排她嫁给了残疾农民李根管,婚后,他们生了3男1女。(摄影:黑明)
赵晓华,一个能歌善舞的北京女知青。初中六八届学生。插队第二年患精神病。食花椒,吞醋糟,不辨麻辣苦涩。当地干部安排其与一残废农民结合,现身边已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
一件阴丹蓝布褂子,皱巴巴,脏兮兮。市面上早就不出售这种布料了,这是遥远年代在农村妇女中曾经流行过的服饰。这件褂子穿在她的身上。她站在六月太阳照耀着的斜坡上,凝然不动,仿佛一根枯木。头发灰蓬蓬粘成一团,额前朝前戳,脑后朝后戳,宛如茅草庵的两檐,即便花工夫去梳理,似乎也很难服贴。脸倒白净,眉毛弯弯,一双凤眼,下身穿一条又窄又短的灰裤子。脚上是一双新布鞋,但是有一只不知在哪儿踩湿了,黄土一扑,成了湿土疙瘩。
她面无表情,僵硬地站在仲夏的阳光下,不动。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我不相信这个人会唱歌,会跳舞。把她与一个能歌善舞百灵鸟一样活泼的姑娘联系在一起,是吃力的。
可是所有了解赵晓华过去情况的人都告诉我,当年她的歌舞才华,相当突出。曾在县知青办工作过多年、现在是县志办副主任的北京知青高敏告诉我,过去县上召开知青大会,她总要动员赵晓华唱几支歌。回回博得掌声。
赵晓华村里的一位姑娘说:“好哩,赵晓华唱的好哩,那时我们是娃娃家,她唱我们就拥到窑门口听。”
现在,这个赵晓华的歌声呢——那欢乐的歌,妻凉的歌。她的歌喉哑了。她只会默然无语地站在烈日暴晒或者风雪交加的高原上,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思维,甚至也没感觉。世界在她眼中,或许只是一团模糊混沌的色块,惚惚、凌乱杂荛的画面,或许压根儿就是片空白。
很有可能,那第一个晚上,她的精神就受到了摧残。
那天下大雪。所有那一批下乡的北京知青都不会忘记那个白雪皑皑的日子。火车把他们拉到富平,然后转乘县上派来的卡车。车顶蒙着帆布篷子,车轮子上装着防滑链。车队小翼翼爬行在白雪覆盖的山道上。车内有人情绪高昂,不时扒开帆布眺望辽阔壮丽的雪原景色,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在车厢内唱起来。她和几个人挤坐在一只破轮胎上,浑身冷得缩成一团,手脚冻麻了。她不说话,紧迫而来的恐惧袭击着她。她不敢看车厢外面总担心卡车会翻。有人叫她的名字,让她也来唱一支,她的歌声同伴们非常喜欢听。她企图摆脱恐惧,打起精神,和大家一块乐一乐,可是办不到。会翻车一这种不祥的预感像魔影一样纠缠着她。当她推说晕车,可怜巴巴地把头伏在膝头的时候,有人看见她的身体一阵阵哆嗪。
车到县上,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的积雪被人踩成稀泥烂浆。欢迎的人很多,敲锣打鼓。也有很多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他们大都穿着黑色家织布棉袄棉裤。在狭窄窄的街道上一堆儿堆儿拥挤着,给这些新来的知青一种很刺激的印象。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当地人喜欢黑颜色。县上的干部拿扩音话筒指挥着人群和车辆。有的车已经停下来,知青们纷纷跳下车;有的车还在泥水中往前走或者往后倒,寻找合适的停车地点。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赵晓华刚跳下车,便听见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个尖锐短促的声音。声音刺激极了。她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躺在一辆车轮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有人大呼大叫:“压死人啦!”“出事啦!快!快”。压死的是一个看热闹的小女孩。人们把她从车轮下拉出来的时候,两只胳膊还在抽搐,但是人已经没救了。
赵晓华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人们乱纷纷从她身旁跑过,涌向出事地点。她被人撞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随即恐怖地尖叫一声,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捂着脸逃向远处。
也许这以后她就一直没能抹去那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短促叫声刻在她心头的印痕。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不敢听见有人突然发出叫喊。来到陕北的第一印象,成了她不幸的开端。
与很多北京知青不同,赵晓华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插队下乡,尤其不愿意到很远的陕北插队下乡。家里七口人,父亲是工程师,“文革”开始不久,便以反革命罪被抓进监狱。母亲没有工作,哥哥上北工院,姐姐患小儿麻痹后遗症,是个瘫子,两个弟弟都还小,正在读小学。父亲关进监狱后不久,母亲便疯了。动员插队开始后,赵晓华没有报名,想留在北京,照料家。可是街道、学校一天几次找上门,不走不行,她只得办了插队手续。她难以预料她走后,家里的生活将怎样维持。
她插队的村子叫里沟,地处Y县南部山区,共有十七个知青。象许多知青点一样,这是一个乱哄哄的集体。做饭把破袜子下进锅里;一个月的粮食,不到十五天就吃个精光;打架斗殴;把老乡的狗勒死炖着吃;干起活来却凶得要命,生产队记工分,他们非常诧异:插队干活还记工分…,
在这群人里,赵晓华一般情况下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她缺乏很多伙伴那种狂热劲头,远不像别人那样洒脱和无忧无虑。她沉默寡言,总喜欢把自己缩在一个角落。同伴们知道她牵挂北京家里,有些人同情她,有些人因此而瞧不起她,认为她接受再教育的决心不坚定。她默默地接受着外来的一切,在十七个人的小集体里,她是最顺从的一个。她也有显眼的时候。生产队开会,知青给老乡教唱歌曲,这时候大家就要推出她来。她的歌声甜美动听,老乡跟着唱会,不唱了,干脆叫她一个人唱,大家听。她唱了一支又一支歌声里,她似乎忘掉了一切,千里之外的家,不幸的父亲,可怜的母亲和姐姐、幼小的弟弟以及自身眼下的处境。她表现出少见的活泼神情来,白净的脸颊和弯眉风眼显得楚楚动人。老乡听迷了,咂巴着嘴直赞叹:“简直跟广播里的人唱的一样。
这就是赵晓华插队后最初的情景。
知青点上,乱哄哄的集体生活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了。这群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把生活弄得一团糟,经常为做饭、吃饭的事情吵架。他们中间,没有几个会做饭的,常有这样的情况:吃饭时,饭盛到碗里了,咬一口,生的,于是便有人抱怨,甚至骂骂咧咧,很容易便导致吵嚷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