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遗址博物馆新馆,2024年2月26日对公众开放
能够确定的是,这位叫“子”的王子的确寿命不长,没有当上王,但地位高于其他王子,因此极有可能是太子。他与妇好过从甚密,在他的甲骨记录中,出现“王”只有数次,出现“妇好”却有数十次之多,虽同时侍奉武丁和妇好,但显然,他与妇好更亲近。他常常问卜,如果出门,是应该禀告武丁还是禀告妇好,是否应该跟妇好一起祭祀,是否应该到某处与妇好见面……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蒯乐昊
图/南方人物周刊姜晓明(除署名外)
“就考古学而言,(中国)没有哪处遗址的重要性超过殷墟。”这句话是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北京大学教授李伯谦说的,也几乎是所有考古工作者的共识。甲骨文的出现,如光线照入迷雾,把中国信史向上推进了接近一千年。1928年10月13日,甲骨学家董作宾在河南安阳小屯村挖下了第一铲,从那时起,近百年的光阴过去了。2024年2月26日,跟安阳殷墟考古重要性相匹配的殷墟博物馆新馆正式开馆。从一百年连接三千年,殷墟成为理解华夏文明的一把关键的“钥匙”。
从1.0到2.0赵清荣专业学习考古,学生时代便对“后岗三叠层”产生了浓厚兴趣,毕业后,也是冲着“后岗三叠层”来到安阳博物馆工作,到安阳不久就参与了甲骨文发现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之后殷墟申遗,又被抽调到文化局参与殷墟申遗文本的编写,那个文本后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是申遗的最好文本。
▲殷墟遗址博物馆新馆,一名参观者站在多媒体放映厅屏幕前
子何人哉?行走在拥有2.2万平方米展陈面积的殷墟新馆观展,是一种全新的体验,3个基本陈列、4个专题展览和1个特色沉浸式数字展,共展出青铜器、陶器、玉器、甲骨等文物近4000件/套,其中四分之三以上的珍贵文物属于首次亮相,尤其是巨大的车马坑和青铜冶金作坊的还原现场。得先进生产力者得天下,在商人这里体现得尤为突出。在殷墟博物馆新馆的三楼,特展《子何人哉》和《长从何来》可以说是“一文一武”两个互相映照的展览:一位是王子,擅长占卜,密密麻麻的龟甲文字记录商王朝的可信史料;另一位是武将,浑身是伤,疑似死于战争。先说王子。这是一位名为“子”的年轻王族,生活在武丁王前期,当时殷都格局初定,作为高等年轻贵族,“子”自幼必须接受严格的教育和残酷的军事训练,同时他也要掌握对于商人来说最神圣也最紧要的秘法:占卜。“子”的发现在考古界已是旧闻,但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依然耳目一新。1991年,在距离商王宫殿区不远的花园庄东侧,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在农田里发掘出一处长方形的窖穴,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龟甲和兽骨,龟甲的主人名为“子”。工作人员对这座编号为H3的窖藏进行清理后发现,在1583版龟甲兽骨中,有689版2250条契刻记载跟商王武丁有关。
▲殷墟宫殿宗庙遗址,妇好墓旁的妇好像
长从何来?跟《子何人哉》遥遥相对的《长从何来》,从气质上就大相径庭,“子”是郁郁文气,“亚长”展厅则满满的刀兵杀伐之气。亚长墓是继妇好墓、亚址墓之后,殷墟发掘的第三座保存完好的高等级贵族墓葬,离“子”的甲骨窖藏很近,属于殷墟宫庙区的南部,但发掘比“子”的H3甲骨窖晚了十年,墓内出土的铭文告诉我们,墓主人名为“亚长”。亚长墓是中国首次以锶同位素和氧同位素检测介入考古研究,检测数据表明,亚长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大邑商人,他应该来自豫东南地区。“亚长”并非王族,却能够埋葬在宫室之所,应有其特殊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他立下了赫赫战功。发掘之初,考古工作者曾用洛阳铲做过钻探调查,初步确定了这座编号为M54的墓坑,根据其特殊的位置,判定应为高等级大墓,计划2001年开春土壤解冻后发掘,没想到盗墓者一直追踪考古队的进展,打算先下手为强。花园庄的村民很警惕,发现有人夜间盗墓,马上向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安阳工作队报告,考古队立即赶到现场,发现确有搅动过的痕迹,果断决定不等了,马上开始抢救性发掘。
▲殷墟遗址博物馆,考古工作者清理殉葬马车
▲亚长铜钺,此器可与妇好墓中的铜钺相媲美。钺是墓主人军事权力的象征
文明的接力唐际根在安阳待了27年,曾任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站长,长期主持发掘工作,正是他带着安阳考古队发现了商中期的洹北商城,完善了商王朝的编年框架,也是他积极促成安阳殷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成功。但他也只是殷商考古百年历史中承上启下的一环——作为中国考古学的圣地和摇篮,殷墟是罕见的、过去近百年中考古从未中断的热土,甲骨文研究的历史则更加久长。商在文明史上的重要程度,由此可见一斑。离开社科院考古所之后,唐际根在南方科技大学社会学中心担任讲席教授,除了授业课徒之外,他把更多精力放在了考古学的再研究和再应用上。眼下,唐际根正在撰写有关商王朝的专著,在考古文博越来越成为“显学”的今天,他深深体会到普通人对历史文化的热情,而在另一端,这方面的输出仍远远不够:学术著作太过专精,可读性差,离普通读者太远;而普及性读物往往又会在学术上存在许多硬伤。
▲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发掘团发掘殷墟王陵大墓图/受访者提供《安阳:中国的王城古都》是近年来海外最重要的商代主题展,规模盛大,两百多件殷商文物展示了商文明跨越时空的魅力和王都安阳的生活风貌,展期长达一年零两个月,在全球观众中收到极好反响。2024年3月8日,展览闭幕前,馆方组织了一场学术研讨会,聚集了全世界近300名汉学家和殷商研究者,从华盛顿遥望大邑商。唐际根带去了自己这几年的研究成果,向国际学界展示妇好“数智人”和实证还原的妇好衣物配饰,并做闭幕式发言。他的两个助理甚至现场穿上了令人惊艳的妇好衣饰,从骨簪到环佩一一精准还原,连项链上每一处玛瑙珠的孔道,都不是机器钻孔,而是严格依古法手工敲击而成。从华盛顿回国的飞机刚刚着陆,唐际根便接到消息:他的恩师、新中国第一代女考古人郑振香先生离世了。而郑先生,正是1976年妇好墓的发现者。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部分科研人员在安阳合影(右手第一人为妇好墓发掘者郑振香)图/受访者提供郑振香是唐际根在殷墟考古道路上的引路人,但唐际根也说,对于先生来说,自己或许是一名“孽徒”,他的许多研究结论在一定程度上推翻了考古前辈的观点,但考古就是这样一门不断拓宽认知边界的学问。如果后人不能比前人走得更远,可能才真是辜负了老师。唐际根的新书夏天就要面市了,可是书名还没想好。他该如何描述这一段文明,如何定义这一族商人呢?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课题,也是李晓阳、赵清荣们的课题,是所有活跃在安阳乃至安阳之外的考古文博研究者的课题:我们如何发现真相,传承文明,讲好关于我们自己文明的故事?李晓阳说,商文明仿佛是华夏民族初盛的少年期,兴于草莽,血气方刚,也像少年一样还不懂得在文化上去树立自己的形象。这种被书写、被定义的权力,被后世的周朝拿走了。但今天,也许这段历史可以用新的认知再讲一遍。文明的发现与探索,便是这样一段段的接力。某次陪同参观殷墟博物馆结束之后,一位来宾离开新馆,回头再望一眼,对李晓阳说:将来哪天,我们这一拨人全没了,这个博物馆还会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