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上官婉儿墓志铭后八句注疏
今日闻上官婉儿墓于陕西考古博物馆，四月二十八日首次展出。不过具体之墓志铭已于一三年问世，近年来，也有不少大家为其作注，但多数学者欲言又止，且留有余地，常于其下十六句，或其二八句以上结束，实感不尽胸臆。今专对于后八句作以注疏，聊以遣兴。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潇湘水断”，“潇湘”在古诗文中常有多重含义，一指湘江，位于今贵州省境内，唐杜审言曾于唐中宗时被贬峰州，流放途中写道“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由“南窜”可见，此湘江便是贵州省流经遵义的长江支流。
二指潇湘之水，范仲淹《岳阳楼记》“北通巫峡，南极潇、湘”，位于今湖南地区，这也正是“潇湘”之所以遐迩闻名的所在。
在《五帝本纪》以及《尚书》中记载，帝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同嫁于舜为妻，而舜“父顽、母嚚、象傲”（《列女传》卷一母仪传有“舜父顽母嚚”、“瞽叟与象谋杀舜”之语），于是娥皇女英便助他脱险，继承帝位。舜即位后励精图治，常乘车巡行天下。终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于是二妃（娥皇女英）往寻，得知舜帝已死，埋在九嶷山下，于是抱竹痛哭，泪染青竹，泪尽而死。
因此，自此后世中常将娥皇女英作为贤良淑德的妻子典范，也时常用作“伤别离”、“感时事”诗文之寄托，后也引于“闺怨诗”、“讽刺诗”当中。如刘禹锡《竹枝词》中，“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以自比湘妃（娥皇女英）候君无望，寄托屈原忠君爱国，最后抒发己身报国无门、无奈被贬之凄苦。
而在此墓志文中，也是将上官婉儿辅佐武则天比作潇湘妃子辅佐帝舜，而“水断”，私以为含义更深，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云》有“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可以较浅显的理解为水断无归，也即是上官婉儿倩魂已去。
不过，在秦观的《踏莎行》中，又有“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王士祯借此诗云苏东坡与秦观乃“高山流水之悲，千古而下，令人腹痛！”由此可见，“水断”之意，也可解为“高山”崩殂，“湘水”断绝，也即将君臣（或与太平公主）同为知音之意，也不免同赴黄粱。
“宛委山倾”，“宛委”，宛委山也，于今绍兴市会稽山山脉。宛委山历史悠久，《史记》中有：秦始皇“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而且，宛委山名胜众多，《吴越春秋》中有：“禹案黄帝中经九山，东南天柱，号曰宛委，赤帝左阙之填，承以文玉，覆以盤石，其书金简青玉为字，编以白银，皆瑑其文”，“瑑”，雕刻也，意指山中亭柱、磐石等各处美文镌刻，实为锦绣灵地。而在后世唐代诗人顾况《剡纸歌》，“宛委山里禹馀粮，石中黄子黄金屑”，与明代诗人欧大任《九月七日同管臬使曾谢俞三山人集王元美弇山园》，“书藏宛委三千卷，树以槐眉几万年”，将宛委山同指丹青妙笔。
上官婉儿曾被称为“巾帼宰相”之名的内舍人，常于宫中赋诗唱和，又与皇帝李显建议扩大书馆，增设学士，主持风雅，品评天下诗文，《全唐诗》中存诗三十二首，更有《彩书怨》（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抒怀心曲，《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馀雪依林成玉树，残霙点岫即瑶岑）、（倩语张骞莫辛苦，人今从此识天河）日常应制等佳作，由此可见婉儿之才，正如《景龙文馆记》中所言“郁兴辞藻，国有好文之士，朝无不学之臣，二十年间，野无遗逸”。故此，“宛委山倾”，并不非抽象的代指上官婉儿去世，更指其不会再有笔下美文诞生，犹如古迹、名胜众多的宛委山由此倾倒一般。
此双句对仗，“水断”，“山倾”二词如社稷倾覆、山岭崩殂之势，婉儿一去，犹如大厦将倾，所有思痛涌上，天塌地陷，再无明日，读之同屈原《思美人》中“仰天长叹兮,苦楚自埋;但求来生兮,连理同在”，不禁扼腕长叹。与此同时，巧合的是自婉儿之后，武帝之后，李隆基当政，也恰是大唐最后的中兴，自此一去，唐再无往日辉煌，不可谓不是“大厦将倾”也。同时刚柔并济，虽有“水断山倾”在后，同样也有“潇湘”、“宛委”在前，恰到好处，不为政治失言，也淋漓哀婉之痛。
“珠沉圆折”，“珠沉”较为易解，“珠沉璧碎”也，明代李昌祺《剪灯余话·凤尾草记》中有：“生闻女死，讬以省姑，走吊焉；至则珠沉璧碎，玉损花飞，将入木矣”，故，“玉损花飞”、“珠沉璧碎”应同指女子丧亡，也即是婉儿之殇。
“圆折”，稍难解，《尸子》卷下有：“凡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圆折者有珠”，此指水流旋转曲折，随着珠玉（婉儿）渐沉于底，再也寻找不见。但私以为犹有他解，在古代诗文中，“折”常用于“折扇”，“折钗”（钗合一股留一扇），“簪折”（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但“拆”、“簪”、“扇”都非乃圆形物什，而女性之首饰同少有圆形，故私以为，此处“圆”，意为“玦”，玦乃圆形且有缺口的玉器，诗文中也常用作决断、决绝的象征物，《荀子·大略》中有“聘人以珪，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有“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故，“圆折”应指玦缺也，分离意，与上文“珠沉”相对，同指的上官婉儿与世长辞。
“玉碎”，比喻美好的事物被毁，《北齐书·元景安传》：“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连城”，指玉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又杨炯《夜送赵纵》有“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以上四句，句句互文，句句皆代指婉儿之殇，读之风木含悲，呕心抽肠，可见太平公主文笔精妙，字字珠玉也。
“甫瞻松槚”，“甫”，私为难解，“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双句对仗，“静听”一词，已与“瞻”而对，故“甫”应无实义，或指“我”，或指刚开始，才等意，皆可。《尔雅·释诂》：甫，我也。《汉书·翼奉传》：“天下甫二世耳，然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此处指刚刚，原文应为才瞻仰……又静听……。
“瞻”，瞻仰。“松槚”，松树和槚树，常为坟墓旁所栽种，王勃《铜雀妓》：“舞席纷何就，歌梁俨未倾。西陵松槚冷，谁见绮罗情”，后代指坟墓。
“静听”本意也，“坟茔”，无他，墓地也。
“千年万岁”，本意也。“椒花颂声”，“椒花”，《列女传·刘臻妻陈氏传》有：“刘臻妻陈氏者，亦聪辩能属文。尝正旦献《椒花颂》，其词曰：「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标美灵葩，爰采爰献。圣容映之，永寿于万。」又撰元日及冬至进见之仪”，此处应为双意，明指婉儿与陈氏同等聪慧伶俐，同时暗指婉儿同陈氏一般，拥有对武帝武则天“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之能。唐元稹有“椒花丽句闲重检，艾发衰容惜寸辉”，又明欧必元：“柏叶椒花次第开，酒徒词客如云来”，可见太平公主对婉儿丹青妙手之赞，“千年万岁”，也未尽其意也。
自古至今，关于上官婉儿有千百家之说，又有“史书就是事实”，又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但私以为，历史只能通过由人为的记载而展示，本就无法客观公正，本就存在主观意念的左右而得之。故“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论是炒婉儿和太平的姑娘们，还是正视武帝与婉儿，婉儿与李隆基，以及三人本性，抑或是恩怨情仇的男孩子们，都无需争执对与错，只需要秉持正确的历史价值观，无论是以娱乐化的态度，还是严肃的态度，能做到不无视仅有的事实，吸引更多的文学历史爱好者皆可。
最后，历史是沧海桑田，也无需我对婉儿做出怎样的评价，但以为有一句诗却非常贴切，乃宋代陆游《沈园二首》中句——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参考网站：百度百科、古诗文网
参考文献：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中华书局《尔雅》、中华书局《列女传》，以及文中出现的各诗人点校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