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百家讲坛》主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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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讲的题目是《红妆时代——大唐宫廷女性风貌》，上次已经讲了前面一部分，讲长孙皇后是一个带着镣铐跳舞的典范，她能够在镣铐之内把能量发挥到极致，同时不违反任何传统的德行，所以才能成为后妃的典范、内助的典范、道德的标志。我们上次还讲了武则天，她是一个想要打破镣铐的人，是一个一心要把自己的各种能量发挥到极致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她最先抛弃的就是很多传统道德，当然她也达到了能量的极致，所以我们认为她是一个政治女强人的典范。因为她抛弃了很多在传统社会被认为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大家一般认为她是智胜于德的，以智取胜。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上官婉儿和杨贵妃，上官婉儿和杨贵妃在唐朝也算是非常有名的，但她们的特点和前面两位女性又不一样。
一、宫廷才女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请大家先看这幅画。
这是一幅现代人画的工笔仕女图，为什么要把现代人的画先搬上来？因为这代表着现代人对于这样一个古代人物的一般印象和评价。是什么样的印象？典型的才女的形象，掩卷而坐，按照《红楼梦》里的一句诗，这是“抛书人对一枝秋”的境界。把书放下来掩卷沉思，这是典型的古典才女的形象，现代人对她就是这样一个印象。
她自己呢？他评价之外，我们还要给出自评价。她活着的时候怎么样看待自己的？她心目中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每个人写的东西能够反映出内心对自己的看法，上官婉儿的《彩书怨》我们也认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她对自己的认识。《彩书怨》据说是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写的，是这样写的：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这是一首什么诗？中国古代最典型的思夫诗，一个思念远方丈夫的诗作。中国古代不鼓励爱情诗作，但是鼓励思夫之作。为什么？爱情是婚姻之前的事情，古人认为，婚姻之前男女之间是不应该有任何交情的，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对异性的了解越少越好，更谈不上思念。但是，婚后中国的文化是鼓励忠贞的，所以婚后可以比较自由地表达感情，那思夫诗就非常非常多了。
上官婉儿十几岁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进入任何婚姻状态，但是她写的诗是一个典型的思夫诗。她说“叶下洞庭初”，也就是秋天洞庭湖岸落叶萧萧的时候，她思念远在万里之外的丈夫。露水下来了，她感觉自己的香背很冷，月亮落下来之后，她的锦屏也虚无一物了。本来想弹奏一阙江南的曲子，但是还想着要写一封寄往塞北的书信。这个书信里写什么？什么别的事情也不写，只写我因为离开你这么久，而感觉非常地惆怅。这是典型的思夫诗，思夫这个情怀没有溢出任何传统伦常的范围。所以我们感觉，从自评价而言，她也是一个符合传统要求的知识女性。换句话说，她的自评价和他评价很一致，是才女。但事实上真的如此吗？上官婉儿的形象真的就是一个才女吗？是，但不全是。
（一）上官婉儿的评价——宫廷才女
上官婉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一，她当然是一个才女，这没有问题。她是一个什么样的才女呢？是一个发扬上官体，引领宫廷文化，品评天下诗人的才女，这是我给她的一个概括。上官体是谁创造的？是上官婉儿的爷爷上官仪创造的。上官仪创造的是一种词句华丽，但是内容相对空虚的宫体诗，上官婉儿实际上把这种风格发扬光大了。发扬光大到什么程度？我们知道，唐朝评价诗人很严苛，因为唐朝产生了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诗人，但是在唐朝这个不轻易对别人的诗作作出好评的年代，唐中期以后的人仍然对上官婉儿的才华有比较高的评价。比方说吕温写的《上官昭容书楼歌》，吕温是活在九世纪的人物，上官婉儿是八世纪的，九世纪的吕温对上官婉儿仍有比较高的评价，高到什么程度？
“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
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他讲，上官昭容在诗作方面、文学方面的地位，应该和谁媲美？应该和汉家班婕妤相提并论，她们都是工诗能赋的，而且她们的才华都出于天然。因为有上天赐的才华，所以在才华方面，她们从来不认为一个丈夫、一位男性就一定比一个妇女强。那她们的业余爱好是什么？业务爱好是“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两个人都把文字工作作为自己的主要爱好，而且都读了大量的书。怎么样证明读了大量的书？吕温讲，他作为一个一百多年以后的人，去逛洛阳南市的书摊时，突然发现一本旧书流落出来，这本旧书叫《研神记》。这就是当年上官昭容的藏书，因为上面还有上官昭容的题记，而且上官昭容是一个宫廷女性，她经常使用大量的香料，这些香料已经发挥了防腐剂防蛀剂的作用了，所以这本书保存得相当好。那么通过亲近这样一本书，遥想当年才女的芳泽，让这个诗人觉得无比地惆怅。这是唐朝中后期的人对她的一个评价，仍然觉得她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是可以和班婕妤相提并论的人。
除了发扬上官体之外，她还做过什么事？引领宫廷文化。怎么引领？这段话可以做出很好的说明：
“婉儿劝帝侈大书馆，增学士员，引大臣名儒充选。数赐宴赋诗，群臣赓和，婉儿常代帝及后、长宁安乐二主，众篇并作，而采丽益新。又差第群臣所赋，赐金爵，故朝廷靡然成风。当时属辞者，大抵虽浮靡，然所得皆有可观，婉儿力也。”
这段古文在讲什么？这段古文在讲上官婉儿运用自己在宫廷里的权力，让皇帝扩编书馆。书馆是一个招纳学士的机构，她让皇帝扩编，增多学士的名额，然后让这些大臣和名儒都到学士馆来，到学士馆来干什么呢？赐宴赋诗，然后这些群臣都在这应和。应和谁？赋诗的人都是谁？除了这些学士馆的学士们之外，还有皇帝、皇后、公主，当然也有上官婉儿自己。虽然她提倡这个风气，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写诗，比方说皇帝和皇后，也就是当时的唐中宗、韦皇后，以及安乐、长宁两个公主，他们并不是特别会写诗。怎么办呢？上官婉儿就替他们写，而且是众篇并作，除了写自己那份之外，还替皇帝、皇后以及公主们都写好，“而采丽益新”。她同时替这么多人写，能够写出每个人的风格，同时“辞藻焕然”。这是引领宫廷文化，其实就跟国民党的空军一样，宋美龄用自己的声望资财武装了国民党的空军，一提宋美龄，他们就认为她是空军之母。如果当时讲宫廷文化之母的话，唐朝的很多学士心里是感念上官婉儿的。
那么她的提倡达到了什么效果呢？达到的效果就是“当时属辞者，大抵虽浮靡，然所得皆有可观，婉儿力也”。通过她的提倡，整个宫廷作品的水准上了一个层次，虽然大多数内容比较空虚，但这是宫体诗的一般特色。从汉朝有宫体诗以后，一直到清朝，凡是宫体诗一般来讲内容都是颂盛，只有颂盛一条那内容自然是空虚的。但是他说，所得皆有可观，在文采上、在格式上都有非常大的提高，这是谁的贡献？这是“婉儿力也”。所以说，她有倡导宫廷文化、引领宫廷文化的作用。
第三个是“品评天下诗人”。“品评天下诗人”这个故事大家可能比较清楚。上官婉儿的母亲郑夫人怀孕的时候，梦见一个神仙送给自己一杆大秤，然后第二天醒来就找算命的去给她占梦。这个算命的就说了，“当生贵子而秉国权衡”，说你既然做这样一个梦，你肯定会生下一个贵子。贵到什么程度？他以后会秉国权衡，什么样的人才会秉国权衡？宰相，宰相才能够叫秉国权衡。后来郑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大家都笑这个算命的，说这个人胡说八道呢，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秉国权衡呢！但是到婉儿专秉内政的时候，果如占者之言。
婉儿专秉内政，秉两个政：第一个是政治，是由她来权衡运作的；另外一个，诗人也是由她来品评的。就像我们这里所看到的，“又差第群臣所赋，赐金爵”，谁的诗是第一，谁的诗是第二，是由她说了算的。史书记载，每次大臣写诗的时候，上官婉儿坐到裁判桌这里，递上来一个，看一眼，扔下去，再递上来一个，看一眼，扔下去。最后，所有的诗都扔完了，能够清楚地说明谁是第一名，谁是第二名，而且被点评者从无疑义。这叫做品评天下诗人。
到唐中宗时期就不一样了，唐中宗朝时期所谓内宰相，那可不仅仅是起草诏令这样的一个简单职责了。她的职责是不仅要起草诏令，还要参与诏令的勾画。诏令的内容上官婉儿是有很大的参与权的，不像在武则天时期，她是一个秘书的角色。这个时候，她是一个佐官，一个辅佐大臣的角色了。这样的角色在中国古代，一般来讲，好像还没有另外哪一个女性曾经达到过，我是说在为臣的这个范畴之内，还没有哪个女性达到过。
这是她的职位，职位之外我们还要看她在政治大关节上是不是确实能够作出自己的判断。那么她能不能作出自己的有效判断呢？也是可以的，上官婉儿最初投靠的是武则天，我们这个都清楚。在上官婉儿十四岁的时候，武则天看中了她的文学才能，开始让她起草诏书。但是到了武则天晚年，二张专权引起太子以及朝臣广泛不满的时候，上官婉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武则天，改投唐中宗，当时的太子李贤，然后参与“五王政变”。所以，唐中宗上台之后，她没有和武则天一样被冷落，而是成为功臣之一。她的政治身份又上了一个台阶，从秘书上升为内宰相了。
到了唐中宗统治的时候，上官婉儿很快就发现，从性格上来讲，唐中宗比较懦弱，而她的夫人韦皇后非常坚强，中宗在很大程度上听韦皇后的。所以她又不遗余力地去促进武韦联盟，把当时还有势力的武则天一系（也就是武三思他们这些人）和韦皇后的势力勾结起来，组成武韦联盟来对抗那些忠于李家的大臣，以及当时的相王李旦。这也就是说，她又从唐中宗转投韦皇后。这个判断仍然是正确的，她抛弃武则天那个判断已经证明是正确的了，在新朝她得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抛弃唐中宗转投韦皇后，当时仍然是正确的，因为韦皇后确实有左右天下的实力，也有这样的性格。
但是后来唐中宗去世，韦皇后想要专权，成为武则天第二的时候，上官婉儿又改变了自己的政治判断。她认为，建立一个韦家王朝为时尚早，李唐王朝还有相当多的拥护者，相王李旦（唐睿宗）也不是好欺负的。所以在历史的关节点上，她又一次改途投靠了唐睿宗。怎么表现出来的？她当时起草诏书，让小皇帝做名义上的皇帝，韦皇后和相王共同辅政。这实际上大大地提高了相王的政治地位，表现出她想要投靠相王，也就是后来的唐睿宗的倾向。这个选择对不对？仍然是对的，因为后来韦皇后确实被李隆基发动政变打倒了，然后唐睿宗掌握了天下。这个判断仍然是正确的，虽然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马上把上官婉儿干掉了。李隆基认为这个女人摇摆不定，太难控制，所以不能留她，这样的人没有忠诚感。但是她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她每一步做出的选择和未来的发展都是一致的。
当她拥护武则天的时候，武则天就是王；当她抛弃武则天改选唐中宗的时候，唐中宗也确实当了王；当她又抛弃唐中宗，改投韦皇后的时候，韦皇后是天下最有势力的人；她抛弃韦皇后改投唐睿宗的时候，唐睿宗确实接着就当了皇帝。她的每一次选择都是正确的，她的每一次背叛，应该说都有好的报酬。这是说，她在面临政治抉择的时候，总能做出有效的既符合自己利益也符合当时实事发展方向的判断。她有巨大的权力，有内宰相的地位；她还有非常敏锐的政治方向感，能够在政治关节点上判断自己依附的对象。这样两项加起来，我们就要承认她是一个非常优秀和杰出的政治人物。唐玄宗时候的宰相张说是上官婉儿的政治对手，唐玄宗是直接杀了上官婉儿的人，但是他当了皇帝之后，让张说给上官婉儿集结文集，然后让张说写序。张说怎么写的呢？他对上官婉儿的一生作了一个综合的评价，他说：
（二）上官婉儿是怎样炼成的？
上官婉儿是怎样炼成的？她何以做到既能够在才学上比较突出，又能够将她的才华施之于治国之道，成为一个政治人物？有两方面的锻炼机缘。
第一方面，独特的家庭和宫廷教育。她的家庭给她什么样的教育？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是上官体的创立者，这叫诗人的基因。诗人的基因非常非常重要，在座的诸位具有哪方面的能量，我相信基因遗传占有很大的比重。我们得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有才华、有天分。上官婉儿的天分来自于父系的遗传，同时还来自于母系的教化。她母亲是郑夫人，郑夫人意味着什么？今天我要说她的母亲是郑夫人，大家可以等同为张夫人、李夫人、王夫人、周夫人，但当时一说她的母亲是郑夫人，大家会肃然起敬。为什么？那是中国第一等级的门阀氏族，崔、卢、李、郑之一。崔、卢、李、郑是当时全中国第一流的门阀，第一流的贵族。意味着什么？第一流的教养，她的母亲是郑夫人意味着她能够得到第一流的教育。她从父亲那继承了第一流的诗人基因，从母亲这继承了第一流的教养，这是家庭教育。
家庭教育对孩子非常非常重要，现在很多朋友喜欢送小孩去辅导班，一个才上二三年级的七八岁小孩，背着书包转战南北东西，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去上各种各样的辅导班。对于小孩来讲，这些不是那么重要。我个人认为，孩子在初中以前，家庭教育是最重要的。家庭教育能教他什么？生活习惯，生活习惯里包括学习习惯。如果你能让一个孩子养成负责任的态度，包括按时写作业，按时整理自己的一切，料理自己的事情，对于小学生而言这就够了。小学时你急着让孩子学很多东西，他当时很头痛、很难才把那些学下来，然后发现，一上初中，十岁以后自然而然就会了，你想想多得不偿失？比方说让一个三岁的小孩去识三千字，多难的一件事啊！但是现在在座诸位，有谁不认识三千字吗？都认识，这个事情到十岁以后会非常容易实现，但是你这样要求一个三岁孩子，会逼迫他付出全部的精力，这是得不偿失的。所以我说，上官婉儿的家庭教育对她非常非常重要。
除了家庭教育之外，还有什么对她有重要意义？宫廷女教。我们知道，上官婉儿跟很多人的成长经历不一样，她在一岁左右就被没入掖廷。因为他爷爷上官仪想要起草废除武则天的诏书，被武则天掰了回来，那当然上官仪就处以死刑了。处以死刑之后，郑夫人就带着上官婉儿到掖廷，成为了女奴（掖廷里的都是奴隶）。但是唐朝的宫廷跟清朝的宫廷相比，有非常好的一点，清朝最受宠幸的宫女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而唐朝的一般女奴都能够受到基本的教育，这非常重要。大家有没有看过《宫女谈往录》，慈禧太后最宠幸的宫女之一记录自己的生活。那个宫女是不识字的，她很羡慕太监可以识一点字，因为清朝否定宫女教育。但是唐朝非常好，它会选择一些有水准的人，去教化宫里的这些女性，包括女性奴隶。所以上官婉儿又受到了宫廷教育，宫廷教育激活了她身上诗人的基因，所以她能够成为一个有才能的人。
第二，独特的生存环境。第一点其实只解释了她为什么有才华，第二点我们打算解释她为什么有政治家的气概、能力和机会。这是一个怎样独特的生存环境？两个内容对上官婉儿特别重要。
首先，武则天以后对文学知识格外看重。武则天以前是唐高宗，唐高宗以前是唐太宗，唐太宗以前是唐高祖，在武则天以前唐朝还是比较质朴的，那是创业阶段。任何王朝在创业阶段都是比较质朴的。只有社会发展到一定水平，人们比较安居乐业的情况下，大家才能够致力于文化文艺工作。武则天时期，唐朝已经经历了最初创业时期，开始进入守成阶段，社会经济比较繁荣、稳定，文化开始发展，对于文学知识就格外看重了。上官婉儿作为一个有文学才能的女子，就有可能在这样一种时代氛围下脱颖而出。这是第一点，这是一个格外看重文学知识的时代。如果在唐太宗那个时代，你有文学才能不见得意味着什么，因为那个时候诏书起草得好看不好看不重要，把这个事写清楚就可以了。但是武则天那个时候，要求不仅要写清楚，还要写好，一个能写好诏书的人，就有可能出人头地。
其次，女皇帝与有权皇后的天下需要女秘书。这又是一个非常非常必要的条件，上官婉儿之所以能够靠才华来取得政治地位，是因为她赶上了一个女皇，接着是一个有权力的皇后。武则天和韦皇后都想突破自己的性别束缚，想要在公共领域崭露头角。但是性别束缚是确实存在的，一个女性皇帝在跟外界接触交往的过程中，往往需要一个传话者，所以她需要女秘书，而且她希望有文采的人给她做秘书，如果这个人是女性的话就更方便了。上官婉儿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她是女性，她有文学才华，所以她才能在这个时代迅速地成长。开始得到了起草诏书的机会，通过起草诏书进一步学习政治，最后在政治上有自己的发言权，成为内宰相，这是时代给她的机缘。
（三）上官婉儿的文化意义
上官婉儿的文化意义，这是一个有趣的命题。为什么这个人被后人记住了，后人记住了她什么，以及人们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记住她，这是我们所讲的文化意义。在后代，人们记住上官婉儿什么？或者说人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回应她的存在呢？我讲三点。
第一，上官婉儿是唐代职业女性的典范，仅限于唐代。唐代有什么职业女性？在唐代，什么样的人可以叫做职业女性？我们现在要说职业女性，大家都知道女教师、女医生、女图书馆员，职业太多了。唐朝允许妇女做什么样的职业？唐朝甚至还没有像宋朝以后那样专门教书的女先生，三姑六婆肯定是存在的，“三姑”卦姑、道姑等，“六婆”什么牙婆、媒婆、稳婆等等这些职业之外，在宫廷里还有什么样的人可以叫做职业女性？宫官就是职业女性，所谓宫官就是她不是宫女，也不是妃嫔。妃嫔是内官，那是皇帝的配偶，不管她的名号是什么，她是妃也好，是嫔也好，是美人也好，是才人也好，她原则上都是皇帝的妻子，叫内官。还有普通的宫女，普通的宫女是做什么的？洒扫，做一些杂物的。
在内官和普通宫女之间，还有一个阶层叫宫官。她们干什么？比方说“六尚”，尚衣、尚书等等，他们是宫女的管理者，是皇后和宫女之间的桥梁，主体上做文字工作和管理工作。这些人就是唐朝有知识的职业女性，唐朝的这些职业女性通通是以上官婉儿为典范的，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唐德宗时代的宋氏五姐妹，宋若昭、宋若宪、宋若伦等。宋氏五姐妹也是以文才著称的，而且在她们的年轻时期，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就大言不能嫁人，要以才华立世显亲扬名。她们的才华被皇帝闻之，并看重欣赏，然后招她们入宫，不以等闲妃嫔来看待，把她们称为女学士，在宫廷里从事教育和秘书工作。不管这些人承认不承认，不管她们心目中是怎样评价上官婉儿的，上官婉儿仍是她们的先导者，也是职业形象的树立者。在唐朝，你要想在宫里做事，上官婉儿的形象就是一个经典形象。你要能文，同时你还要能够参政。你不能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书呆子，还要有灵活的手腕，娴熟地掌控人际关系的能力，同时对国内国际形势能做出基本的判断，这是上官婉儿缔造的唐朝宫廷职业女性的风范。
第二，弱者加才女——后代上层女性的经典形象。上官婉儿在唐朝的形象是弱者吗？她有坚强的生存意志，她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以求生。但是后来，人们逐渐在磨灭这样的一种印象，反而给她添加了一个比较文弱的印象。
因为有才华，并且在职业之中施展才华的女性，是不被中国传统文化所接受的。中国传统文化接受的是什么？你可以有才华，但要施展于家庭，而不是职业，你不能以你的才华来求得家庭以外的职业，不管这个职业是什么，这是不被认可的。你有才华可以，但是要奉献于家庭，要删除所有的公务活动。因此，后代在塑造女性的时候，偏重于往这个角度来塑造。所以历史上很多女性就往这个方面去打扮，比方说班婕妤，班婕妤本身也是参政的，但是后来我们不讲她参政，我们只讲她写诗；写《女戒》的曹大姑也是参政的，但是后来人们只讲她写《女戒》，提出三从四德。我们渐渐地泯灭她的公众形象，把她塑造成一个比较容易被古典价值观所认可的形象。这种能够被认可的形象就是她的文学才能，而大家一般认为，有文学才能的人，气质是偏重于敏感和柔弱的。
那如果再往后想，经典形象是什么？林黛玉，林黛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有文学才华，她柔弱敏感。柔弱敏感到什么程度？到最后连家庭也不能适应了。谁能想象林黛玉和贾宝玉结婚之后会怎么样？我们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会涉入婚姻状态，为什么？她让我们觉得过于纯洁、敏感、纤弱，她不适合柴米油盐的生活。所以，无论大家怎么想象，林黛玉一定要未嫁而死。至于死的原因是什么，这个不重要，但她一定不能活到可以出嫁的时候，因为那已经让她的形象大打折扣了。后代对上官婉儿也是这样塑造的。
那今天呢？形象又变了，历史有两种，一种是真实的历史，一种是人们心目中的历史，这两者之间有重合的地方，有不重合的地方，甚至有冲突的地方。对于一个人的评价也是，总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变化。在唐朝，人们正面认可上官婉儿，认可她的双重性，她是才女，同时她是政治人物；在后代，人们说“不，她只是才女”；今天我觉得上官婉儿是“白骨精”的典范。今天有“白骨精”这个说法吧？白领、骨干和精英。白骨精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这样三者兼具的人才能叫白骨精：首先，你得有才能，不管你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你得有这个职业要求你有的才能；另外，你要能干，你得能把你的才能施展出来；除此之外，还要具备坚强的生存意志。
在座有很多职业女性，所有的职业女性都要具备非常坚强的生存意志，坚强到什么程度？日本有一个小说家讲日本当地的女性，说日本当地女性就像糊了花墙纸的墙一样。那个墙纸可以是任何颜色、造型、图案的，比方说可以是一只小猫，是粉色的，什么都可以。但是，揭下那层墙纸，你看到的是钢筋水泥铸成的墙壁，他们说当今的日本女性是这个样子的。她可以有非常柔弱、讨人喜欢的外观，但是揭下这层外观之后，你看到的是坚不可摧的生存意志。其实不光今天的日本女性是这样，活在当今时代的职业女性乃至于家庭主妇，我相信都得具有这样的风范，要有坚强的求生意志才能够在这个世界中立足。上官婉儿是不是这样的？我们看，她一次一次地背叛是要干什么？她要求生。
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上官婉儿为什么不恨武则天？说武则天杀了她的爸爸、爷爷，然后还把她没为掖廷女奴，从优越的家庭之中沦丧，她为什么不恨她？她为什么不整天想着刺杀武则天？我说因为她还想活着，她想活得更好一点。怎么样才能活着？要投靠武则天才能活着。怎么样才能活得更好？要好好地投靠武则天才能活得更好。她为什么没有产生仇恨，没有去报仇？那是因为她要求生，她一次一次地背叛都是为了求生。
那这样的人我们应该怎么样评价？我们说这是我们今天很典型的一个形象，但是不是理想形象？不是理想形象。唐玄宗杀她的道理就在这儿，他说这个人是典型的墙头草，看哪边的风硬，她就会往哪边服服帖帖。人难道可以选择完全没有人格，没有理想吗？不可以，今天的人如果只达到上官婉儿这个境界的话，很高，但是不够高。为什么不够高呢？因为确实这是一个比较没有理想的人。和武则天相比，她更没有理想，更没有原则。有人讲，现代社会妇女能顶半边天了，已经很进步了，是不是？还不是，一个人要有足够独立自我的意识和能力，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去迎合社会，那才叫一个真正的好时代。上官婉儿的时代也好，今天的这个时代也好，都不是，但是都可以变好。
二、美人杨贵妃
杨贵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杨贵妃居然没有一个经典的画像能够传下来，我觉得也挺奇怪的，那我们就拿这幅图来看吧。
这是一幅《奕棋图》，这里面画了两个宫廷贵妇，长得白白胖胖的，很悠闲地坐在那里玩双陆棋。我想杨贵妃和她们有相似之处，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丰腴而闲散的人。
那她怎样评价自己的呢？她肯定是一个美人，这已经不需要说了，另外她是丰腴而闲散的。她怎样评价自己？我们看她的一首诗，从这首诗中，我们大约可以窥知她的一些人生态度。这首诗是《赠张云容》，是杨贵妃给一个叫张云容的舞女写的。她这样讲：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枭枭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这是写张云容的舞姿，说张云容跳舞挥动罗袖的时候，扇起一阵一阵的香风，就仿佛一支红蕖袅袅婷婷地立在秋天的风烟之中。她的舞姿就好像岭上轻轻的云朵在微风中摇曳，又像在池塘边的嫩柳在微拂水面的模样。她讲张云容的舞姿有这么好，这是快舞还是慢舞？“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这一定是慢舞。这首诗写得好不好？一般般，在唐朝算三流以下。为什么？她写得很生动，但是没感情，你能从这首诗中看出什么人生感触来？看不出来，相反一流的诗是什么样子？“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有感觉的诗，一千年以后，一听这首诗，我们感同身受，这叫好诗。《赠张云容》不叫好诗，但是我们在座的诸位能写出来的也不多。我不敢轻视任何人，但是我们受的训练毕竟不一样了，能写出来的怕是也不多。
那我们看，杨贵妃写这样一首诗，我们感觉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观察力很敏锐，很天真，无所用心。她为什么写不出感情来？因为她没有用情。她是很天真但又很敏锐的一个人，从这首诗我们能看出这样一个个性特点来。
那再加上一个他评价，李白的《清平调》是典型的他评价：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在讲什么？美，这首诗就是一个字“美”。美到什么程度？看到云彩想到她的衣裳，看见花想到她的容貌，在春风的轻拂之下，她绽露出最浓重的芳华。如果不是在群玉山头见，群玉山是一个什么地方？神仙的所在，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看见她的话，就一定是在瑶台的月下曾经见过她。还是讲如果她不是这种神仙，她就是那种神仙，总之她貌若天仙。杨贵妃美丽、天真，有敏锐的艺术触觉，加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这是自评价和他评价。
（一）杨贵妃的评价：温柔伴侣与红颜祸水
那我们看历史上是不是这样，是不是与根据诗文做出的推断相符合？差不多，历史上对于杨贵妃的评价是不统一的，就像对上官婉儿的评价一样，不是单面的。上官婉儿的一面是才女，另外一面是坚强的政治人物；杨贵妃的一面是温柔伴侣，另外一面是红颜祸水。什么叫温柔伴侣？唐玄宗一定支持这种说法，因为杨贵妃跟他有共同的艺术趣味，两个人曾经一起创作了《霓裳羽衣舞》。《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根据印度的曲子改编而成，杨贵妃给它编舞，最后就成了《霓裳羽衣舞》。
在历史上，能够有共同的情趣、爱好和才华，完成了一件共同杰作的皇帝夫妻不多。除了他们还有谁？后来李煜和小周后在《霓裳羽衣舞》快要失传的时候，又重新整理发掘，把这个舞排出来了，但是后来又失传了。这样的人不多，这样的夫妻不多，所以唐玄宗对于这样一个有艺术品味，能够跟她玩到一块的妃子非常非常地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有一次他跟大臣一起去后花园游玩，有的大臣说喜欢这种花，有的大臣说我喜欢那种花，唐玄宗怎么讲？他说，你们所说的这些花“争如我解语花”，你们说海棠也罢牡丹也罢，哪一种花能比得上我那朵会说话的花呢？会说话的花是什么？杨贵妃。而且唐玄宗还更加直白地表露过自己的感情，他给自己的一个曲子取名叫《得宝子》，说我得贵妃如得至宝。中国男性一般是比较含蓄的，讲自己的太太的时候不经常这样讲话的，一般都说“拙襟”，我那愚笨的妻子，“贱内”，我那寒贱妻子。但是唐玄宗说，吾得贵妃如得至宝，我那宝贝是不一样的。唐玄宗是一个表露感情非常直白的人，为什么这样直白呢？他确信他和杨贵妃有心灵相通之处，他认可她是一个温柔、懂事能够给他快乐的伴侣，这是温柔伴侣。
另外，说她在经济上也起了坏作用，标致性事情是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她在经济上也没有起好的作用，她这个人非常奢侈腐化，为了让她吃鲜荔枝，唐玄宗设置快递来给她递荔枝，很多人很多马都在路上死了。当然史书记载更夸张的是贵妃苑，说贵妃苑里光给她做刺绣的工人就有七百个。光衣服刺绣这道工序的绣工就七百个，可以想象生活是奢侈的，带动了当时整个宫廷的腐化。
那当然还有另外两个导致她名誉更加败坏的人，一个是她的堂哥杨国忠，被认为是一个误国宰相。很多人认为，“安史之乱”是因为杨国忠处置失当引起的。除了有这么一个哥哥之外，她还有一个干儿子叫安禄山，安禄山恰恰就是“安史之乱”的发动者。“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至衰的转折点，也是中国古代历史的转折点。为什么我们讲唐朝是中国古代历史的巅峰，巅峰意味着接下来就降下来了。后来宋朝也好，元朝也好，明朝也好，清朝也好，它在某些方面一定是比唐朝强的，因为物质发展总是有进步的，但是从整体国力而言，从整体的文化影响力而言，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够超越唐朝。
所以说唐朝是一个巅峰，那从巅峰到衰落的转折在哪？也在“安史之乱”，所以“安史之乱”不光对唐朝重要，对于整个中国历史都特别重要。而人们认为，“安史之乱”跟杨贵妃有很大的关系。杨贵妃首先把皇帝给迷惑住了，让皇帝不好好地治国理政了，另外她的堂哥杨国忠又是直接招祸的罪魁祸首，她的干儿子安禄山则是这场叛乱的发动者。总之，跟她有关系的这些人都没起好作用，所以人们当然认为她是红颜祸水。至于你现在解释，说杨国忠当上宰相不完全是杨贵妃的问题，或者说安禄山给杨贵妃当干儿子，其实是他们两个都想迎合唐玄宗的心态，解释这些都没有用。人们直观的感觉还是，这个女性身边的人，她招纳的人，跟历史上一个不正当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和一个坏事联系在一起了。这个事情让谁负责？如果让皇帝负责，你说难道杨国忠不是皇帝提拔的吗？难道安禄山得宠不是皇帝的主意吗？不行，中国历史上从来不让皇帝为这些事情负责，为什么？如果让皇帝为这些事情负责的话，那这个王朝就有问题了，皇帝绝对不能负这样的责任。皇帝不能负这样的责任谁负责？跟这些事情都有关系的人——妃子，就要为这个事情负责。所以人们说她是红颜祸水，没有问题。
那她为什么同时是温柔伴侣和红颜祸水？这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者之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正因为她是一个好的伴侣，是皇帝非常非常满意的伴侣，所以她才可以当红颜祸水。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样？皇帝当时想，我已经治国三十多年了，该歇一歇了，谁能陪我歇一歇呢？杨贵妃做得非常好，所以皇帝对她非常满意，皇帝认可她是一个温柔伴侣。等于说，皇帝一路往地狱跑，杨贵妃一路把栅栏都给撤掉，他们俩一块跑，越跑越高兴，越跑越快，那这就是红颜祸水。
那杨贵妃失误在哪儿？失误在中国古代认为，妃子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伴侣，不是说你的丈夫想要干什么，你能迎合他就是好的。妃子是一个有政治担当的人，特别是没有皇后时候的贵妃，你承担的就是皇后的角色。而皇后真正的意义绝不是迎合皇帝，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她不光是皇帝的伴侣，她还是皇帝的政治伙伴，杨贵妃没能承担起政治伙伴的职责来。
（二）杨贵妃是怎样炼成的？
杨贵妃这样的一个人又是怎样炼成的，怎么就会产生杨贵妃这样一个女性呢？
第一，贵族女性重视歌舞的教育传统。唐朝认为，作为一个贵族女性，音乐歌舞才是你的本分，一定要学会这些东西，至于能不能写诗，这就是见人见智的问题了。有些人认为，一个贵族妇女也应该会写诗，但是有些人认为写诗徒乱心智。因为唐朝的诗都是抒情诗，一个女性有发达的情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有些人认为闺秀不能写诗。但是唐朝人从来不对闺秀应该学习歌舞有任何异议，他们认为这是非常非常好的一件事，你学习了歌舞，才能够娱乐家庭。这和后来日本人的看法是一样的，因为日本人是学中国唐朝的。历史的发展变化引起文化变化，我们很简单就可以发现，四大美人全都是唐朝以前的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是谁啊？貂蝉、王昭君、西施、杨贵妃，全都是唐朝以前的。为什么？唐朝以前大家对肉体的美更感兴趣，唐朝以后比较追求精神的美，不是不追求肉体的美，而是不谈论肉体的美了。其实不可能不追求，难道一个正常人会说，看见一个美人和看见一个丑姑娘感觉完全一样？
第二，唐玄宗晚年享乐的心境和杨贵妃天真颖悟的个性特征的合拍。杨贵妃怎么就能够产生这样大的影响力？是因为她恰恰生活在唐玄宗的统治后期，如果说唐玄宗一做皇帝的时候，就有杨贵妃这样的一个美人出现，放心，唐玄宗不会看到她，也不会把她放在身边。因为那个时候他在创业，创业需要的是一个优秀的能够在政治方面给他以支撑的伴侣。但是，杨贵妃出现的时候已经不是创业阶段了，是开元过后到天宝时代了，创业结束了，要开始享受生活了。享受生活需要什么人？一个皇帝要享受生活了，需要什么样的伴侣？需要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伴侣。如果你想享受，说今天就想到哪儿打猎去，然后旁边的妃子老提醒你，该上班了，那让人心情不舒服。所以，唐玄宗晚年享乐的心境，才需要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妃子。
而杨贵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杨贵妃恰恰就符合这样的特征，四肢发达，可以跟皇帝一块唱歌、跳舞、骑马、打球，什么都可以，所有人类当时能想象出来的游戏她没有不会玩的。但与此同时，她又非常地天真，她玩的时候没有负罪感，她不会一边玩一边想，哎呀皇帝今天没上朝呢，我是不是要劝劝皇帝？没有，她自己都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你皇帝要玩我就跟你一块玩，我们俩高高兴兴，谁都没有心理负担地玩，那这个时候她一定会受宠。
因为杨贵妃有这样一些特质，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还有当时这样一种文化，所以她能在唐玄宗的宫廷之中立足，杨贵妃是这样炼成的。
（三）杨贵妃的文化意义
杨贵妃给后人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我讲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她成为了一个摇摆的文学形象。在什么之间摇摆？在诱惑和危险之间摇摆。诱惑是什么？诱惑是指这个人的感情、形象都能够给人一种极其强烈、极其甜蜜的体验，让人觉得为她生为她死都是心甘情愿的。诱惑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一种感情是超越时空的，是超越文化的，让我们今天仍然觉得她有魅力。为什么人们对她会产生这样一种感情？是因为这本身是一个能够激发人感情的形象，一个美丽的天真的具有聪明才智的妃子，能够引起人们的一种自然的怜惜。人们觉得今天和这样的女性谈一谈恋爱也是没有问题的，非常非常好，仍然值得动心。
这是一个多情而有诱惑力的形象，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她又是一个危险的形象。因为如果你被她诱惑了，可能你的心智就会随她而去了，你会丧失理性。丧失到什么程度？丧失到可以引起国破家亡的程度，像这首诗里讲的：“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什么意思？他讲，杨贵妃一死挽救了一个国家。杨贵妃是谁干掉的？唐肃宗，唐肃宗在背后指使发动了“马嵬之变”，然后处死了杨贵妃。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在诗人郑畋看来，这件事情的意义就是“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肃宗做出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决定，虽然使皇帝和妃子之间的感情消谢了，肉体消谢了，但是改天换地、日月重辉，唐朝又有救了。然后才说“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这才是一个英明的皇帝应该做的事情，那个景阳宫里的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景阳宫井是什么？陈朝是被什么人所灭掉的？陈朝是被隋朝灭的，隋朝韩擒虎和贺若弼两个将军到了陈朝的宫里，士兵进来了，然后找不到陈后主了。后来有人一使眼色，说在一口井里面呢，就是景阳宫的井里面。隋朝的士兵往底下喊话，说陈叔宝你出来。陈叔宝说，许我不死我就出来。士兵说，许你不死，你出来吧。然后士兵把绳子扔下去，往上拉，真沉啊，一个人拉不上来，两个人拉不上来，三个人好不容易拉上来了。头露出井口的时候，大家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沉了，陈叔宝左拥右抱，一边一个妃子在那儿呢。这是景阳宫井，意味着皇帝多情。但是中国古代皇帝多情，宁死也不放弃妃子是不被正面看待的，像爱德华八世温莎公爵那样，在中国古代是不被看好的。
中国古代更加认定一个帝王的政治责任，其实西方也是一样的。温莎公爵的事情即使在西方，我们也不能说一定就具有那样正面的意义，只不过英国的皇位继承制度和中国不一样，所以才使得他有这样一种选择的权力。如果说也是非他不可的话，温莎公爵不爱江山爱美人，恐怕也是不行的。中国古代认为，皇帝一肩担着整个帝国的责任，在帝国和美人之间孰轻孰重？那一定要认为，整个江山社稷要重于美人，美人虽然对你有足够大的诱惑力，但是在国难当头的情况下，还是要以国事为重，以国事为重当然就要抛弃对美人的全部承诺。那为什么会逼得皇帝在国家和美人之间作出这样的选择？还是因为美人是有诱惑力的，而这种诱惑力本身就是危险的，危险到最后皇帝不得不做一个抉择的程度。
那我们讲，她的形象是摇摆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们对她的态度就是摇摆的。千载以来，人们对杨贵妃的态度一直是摇摆不定的，不像武则天，我们感觉在传统时代，人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武则天就是应该被打倒的，是狐狸精、坏人。但是从古至今，人们对杨贵妃的印象一直是暧昧的，在脑子里你永远也突破不了这种两面性。一方面谁都得承认她是有魅力的，但另一方面，谁能说这样的魅力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甚至是某种不可挽回的影响？但是真的对每个人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吗？不会，只对政治家会。
所以我们有第二个说法，她是合格的艺术家，不是合格的领袖夫人。如果她的丈夫是一个艺术家的话，她不需要摇摆，非常好，可以相当于杨丽萍，是一个有艺术成就、有感染力的人，是合格的艺术家。但是她是一个不合格的领袖夫人，我们刚才讲，领袖夫人要有什么素质？要有政治素质，你作为皇帝的妻子，不论是皇后还是贵妃，要求有政治素质，换言之要求你不天真、不多情，天真和多情对于皇后来讲是没有意义的。一个皇后身上的政治责任相当重，最经典的形象，就应该像长孙皇后那样，时时地提醒丈夫、鼓励丈夫去做合乎皇帝要求的事情。但是非常遗憾，杨贵妃完全不具备这个素质，她是一个天真的人，她不懂得政治，对政治不感兴趣。也正因为她天真，所以她才会被唐玄宗所喜爱。但是同样因为她天真，她就做不好唐玄宗的夫人，乃至于最后“马嵬之变”她和唐玄宗都要受到重创。
所以杨贵妃这个人放错地方了，如果她仅仅作为一个艺术家，她会有非常杰出的成就，但是很遗憾，她没有成为一个单纯的艺术家，她成了一个领袖夫人，而这方面她是不合格的。如果说她真的是一个艺术家，她还有现在的魅力吗？没有了，如果她就是唐朝宫廷里的一个舞女，曾经有非常杰出的才华，然后也去领过舞，历史上甚至都不会出现她的记录，她的魅力也恰恰来自于她不合格的那一面。所以历史是很吊诡的一个东西，如果她的人生放到一个合理的位置，非常合格的话，她在历史上就不会有名字留下来了。恰恰是因为她有特别杰出的地方，还有特别不杰出的地方，又放在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她才演出了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戏，才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这是杨贵妃的文化形象。
三、唐朝普通宫女的宫廷生活
“红妆时代”的四个经典人物我们已经讲完了。我们讲了带着镣铐跳舞的长孙皇后；我们还讲了不愿意带上镣铐，要砸碎镣铐，因此引出了无数非议的武则天；我们还讲了以才女著称，同时又有政治智慧、政治心机、政治能量，但最后还是被人们弱化为才女形象的上官婉儿；我们也讲了一个悲剧人物，就是身为艺术家，但是不恰当地被安上了贵妃的头衔，以至于最后惨遭杀害的杨贵妃。我们已经讲了这样四个个主体人物，以及她们在当时怎么样，在后代怎么样，在今天又会怎么样。
这就是唐朝宫廷女性的全部风貌吗？不是，我们讲的这四个人物非常典型，但你要说她们代表了整个唐代宫廷女性是不对的。更多的唐代宫廷女性，应该由普通宫女来代表。我了解了武则天，就了解唐代宫廷了吗？不，你了解了杨贵妃同样没有了解宫廷。你要了解宫廷，得到下层去，看那些宫女在干什么。我们知道了四个杰出的形象，但我们更需要知道的是普通宫女的形象。
这是一个姻缘前定的故事，是非常浪漫的故事。但是，唐朝的红叶究竟流出去多少枚呢？写着诗的又有几个呢？这个诗恰好被人捡起来而没有流到阴沟里的有多少？被人捡起来，而后来两个人居然能够因此结缘的又有几个呢？差不多就这一个，所以这样一个美丽的故事才会一直被传颂。这是一个曾经进入深宫，体验过那种闲得无聊的惶惑生活，而最后又能得以重返人间，还嫁了一个当官的才子的幸运宫女。但不幸的总比幸运的多，不幸的是什么人？
大家看，这是章怀太子墓的壁画，这些都是宫女，很漂亮吧？即使以今天的审美观看来，这些人也很漂亮吧？可能就是比今天的要稍微丰满一点，我觉得这是盛世的标志，都是巴掌脸不见得是好事。这些是很漂亮的宫女，那这些很漂亮的宫女是什么样的命运呢？白居易写过《上阳人》：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这是经典宫女的形象，十六岁的时候被选到宫里来了，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皇帝，然后一混居然就混到了六十岁了。回忆自己的青春年华，最初被选为宫女送上车的时候，亲族都劝她不要哭，为什么？因为你长得那么漂亮，脸似芙蓉胸似玉，一进去就会得到皇帝的恩宠，谁知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皇帝一面。这才是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没有见过皇帝，也没有见过人间景象，就这样过去了。最后到哪儿去了？最后到“宫人斜”里去，“宫人斜”是什么地方？“宫人斜”又叫野狐落，那是宫女的集体墓地。有没有西安来的朋友，西安西北郊枣园的那片地方，那就是唐朝宫女的集体墓地，叫“宫人斜”，也叫野狐落。野狐，那一听就是狐狸经常出没的地方，鬼魂和狐狸出没的地方。
唐朝有一个诗人叫王建，他写过一首诗就叫《宫人斜》，说“未央墙西青草路，宫人斜里红妆墓。一边载出一边来，更衣不减寻常数”。未央宫墙的西边有一条铺满青草的小路，这条小路就通到宫人斜，宫人斜里全都是宫廷红妆的墓地。但是有人死了被埋进墓地里，就有一批人被宫车载入宫廷，成为新的宫女，所以更衣从来就没有减少过。“更衣”就是宫女，宫女们的数量总是不变的，有多少人死就会有多少人重新进来。然后延续、翻版着前人曾经走过的道路，曾经有过的生活。这个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大家看这个图，这是一块宫女的墓志，唐朝的墓志都是这样的，右边这部分是志文，上面这部分是志盖，就是把它给盖到一起，你得拿开这个盖才能看到文字。我们选了一个特别典型的宫女的墓志，大家就知道宫女是何等地可悲。这是《大唐故亡宫八品墓志铭》，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了，她有品级，是一个小官，她的墓志怎么写的呢？
“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令仪夙茂，淑德早闲，言从桃李之蹊，选入芝兰之殿，炎凉亟贸，执贞顺而无僭；福寿已登，在营魄其难久。以弘道元年十二月十八日卒于东都，春秋六十有一，以弘道二年正月一日葬于城北，典司攸忝，遂作铭曰:昔岁柔仪，今来遐寿，託黄泉而永閟，寄雕管而无朽！”
这个墓志铭最可悲的地方在哪里？它说“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她是一个八品官，到最后死的时候，写志的人居然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里面拉出来一个宫女，是一个八品的，所以就写“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最后是“春秋六十有一”，完全符合刚才《上阳人》里所说的样子，这还算活得非常长的。入时十六今六十，活到六十一岁，死了给弄一个墓志，姓甚名谁，家乡何处，父母兄弟都是什么样的情况，一概都没有。这是唐朝宫女墓志的一个基本格式，不管她是八品还是七品，乃至六品五品，最后就是这样“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死了墓碑上最基本的信息，她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这个人的信息已经算够全面的了，居然还能说她死的时候六十一岁，有非常多的人死了，连多少岁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人就好像白活了一场一样，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才是最真实最经典的唐代宫廷女性的形象。
所以最后我做这样三个总结：
第一，唐代是宫廷女性大放异彩的时代，各类宫廷女性的典范都能找到代表。长孙皇后我们认为她是“德”的代表，武则天我们认为是“智”的代表，上官婉儿我们认为是“才”的代表，而杨贵妃我们认为是“色”的代表，德、智、才、色，可以说对于一个妇女，能够想象出来的诸多优点都已经集中于此了。
第三，谈到唐代妇女的时候，大家一般都有比较浪漫的想法，说唐代是中国古代妇女地位非常高的一个时代。不对，这是一个特别浪漫、不切实际的想法。唐代确实有一些出位之女在历史舞台上焕发出光彩，以至于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但是，大多数的女性没有这样的幸运，大多数人的命运是非常悲惨的。所以我们讲，唐朝是中国古代历史的巅峰，我们从来不讲唐朝是人类历史的巅峰。巅峰在哪里？巅峰永远在前面，因为我们持进步史观，我们认为社会永远在进步。所以巅峰不在我们已经看到的地方，是在未来。未来是由历史和今天共同塑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