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制作获得过180个奖,还差一个格莱美
01
他小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傻玩”。
他是四川的客家人,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说客家话。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就在现在成都的三环路。他前些年回去过。按说,唯有故乡能让一个成人变成孩子,但拆迁早已抹去了他所有的记忆,曾经的世界完全不见了,这让他特别伤心。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变成故乡的陌生人。
对于他而言,小时候的故乡,就是天人合一的世界。那时他性格特别内向,见人就躲,像池塘里的青蛙。没有小伙伴,就一个人玩。他特别盼下雨,盼第一声春雷,这时泥鳅就从泥里边蹦出来了。他就拿个网尽情捞,哪里有水、有泥巴,哪里就是他的战场。这让他很有成就感。6岁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完全放养的状态。
他因身处时代的洪流之外而海阔天空。
“我没有被束缚,就有无穷的创造力。所以到今天我都很骄傲的是,我从来不缺创造力。你给我一把泥巴,我想塑造什么就塑造什么,但是如果你给我一个设计好的玩具,你给我一个乐高,你告诉我它必须怎么拼,这个逻辑是怎么样,那我最后可能就是一个升级版的机器,那没有价值的。”
他的音乐启蒙差不多也在6岁左右。他的姐姐是学幼师的,弹琴、唱歌,什么都会。他记忆最深的是台湾民谣《捉泥鳅》,因为他就天天捉泥鳅。还有就是《蜗牛与黄鹂鸟》。
“我到现在都记得歌词里唱到,黄鹂鸟,你不要嘲笑我,等我爬上它的时候,葡萄就成熟了。很多人不相信,懒得爬那么高,费事。我就信这个话,因为我从小就信,我只要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到顶上葡萄就成熟了嘛,其实很小就建立了这样的价值观。”
这只心理阳光面积超大的小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上了音乐的葡萄树。
02
叶云川,中国著名音乐制作人。2003年在北京创立音乐品牌“瑞鸣音乐”。一个实验者、布道者,一些人眼里的不靠谱的破坏者。近20年来,他创作制作了二千五百首作品,作品获得约一百八十个奖项,包括美国独立音乐大奖、全球音乐奖、中国金唱片奖、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等等,这是一下子难以列尽的荣耀。
但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那就是格莱美。他是为数不多的在格莱美注册的中国会员,常常自费把作品邮寄到美国参加评选。2020年,因为疫情原因,国际航线紧张,他给格莱美的评委们寄唱片的运费就花了两万多,“你都不知道费了多大力。”
自2001年谭盾的《卧虎藏龙》获得格莱美最佳电影原创音乐专辑奖之后,中国音乐拉近了与格莱美的距离。但遗憾的是,这非常的有限,特别在中国本土。作为致力用世界音乐语言来表达中国音乐的本土制作人,他一直希望这一局面可以改变,让世界听见更多来自中国的声音,让中国音乐有更多的国际话语权。
有人会说,我堂堂几千年中华,你要有文化自信啊,为什么非要获得格莱美奖?他回答,所谓的自信,有时候不是自信是自大,“一个人在游泳池游泳,一会儿50米就游过了,每天游十几个来回,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厉害,但是只有在海里游泳的人才会充满敬畏”,“像我们因为看的东西多一些,就会产生敬畏。但是反过来,你也会产生很多强烈的愿望,为什么?因为海洋里面既有很多惊险,也有很多惊喜,有无数的珍宝。”
但是这一次他又失败了。
在2019年,他制作的《荒城之月》有着极高的国际口碑,获得多种国际奖项。他邀请中日演奏家即兴合奏,在东京郊区1200座位的音乐厅高品质录制出这一即兴的作品。排练的前一天晚上,他不慎从东京地铁站楼梯顶部一直滚到最下面,起来的时候,手指一节骨头和一块肉露在了外面,不停地冒血。
医生说,住两个星期院能完好。但他们第二天上午9点就要排练录音。他答应了日本艺术家,也从北京带了音乐家去,不能失约啊。医生说,那你想好了,你要你的手还是要你的排练?他还是要排练、要录音,说你们把我那块肉接上吧。医生说那没用的,24小时就坏死了。
现在他的那根手指要比正常的时候要短一些,“弹不了琴了。”
他说,当时也是英雄主义“上头”,“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影响了所有人,对吧?因为那样我很自私。虽然你的理由可以让所有人都原谅你,但是你毕竟会给大家带来遗憾,因为中日的音乐家团队为你做了准备,你是发起人、制作人、指挥,你缺席,这个项目就被你废掉了。”
这是他在13岁以前就已经建立的价值观。他初中以后就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因为考不上高中,连职高都考不上。数理化这样的课程我能考2分到4分,不是5分制,这是100分,那2分到4分全靠蒙选择题。”
13岁以前,他基本上把别人一辈子能看的文学书都看完了。他上课只看小说,不听任何老师讲,完全沉浸在那些中外名著和港版台湾版的旧书里。他还喜欢武侠小说。所以他说,他的价值观是古代人的,不是现代人的,而且非常坚定,13岁之后就不会改变了,13岁就停止成长了。这个人的一生都是少年。
不过因为音乐,另外一种学习伴随了他的一生。在漫长的旅程中,一次次教训的堆积,以及无法计数的学费,让他甘苦自知。“我要的比别人多。”他不会掩饰自己的野心,也不会隐藏自己的失落,“坦白地说,这么多年来没有做出什么成绩的。”
“我的幸福感和失落永远共存,只不过美好远大过沮丧,总归内心的满足要更多一些。”
改变的前提,是要对这个世界有一点点新的贡献。“而我,除了音乐,没有别的可以奉献。”
从成功学的角度看,他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创业者”。他把自己的许多做法叫做“肉包子计划”,所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2005年做音乐缺钱的时候,他卖了位于北京三环边的一套房子,然后租房住了10年,保证自己总有钱做音乐。“事实证明,财商极低智商不在线。”
“还是要跟木匠一样不断做东西。”在他心中,木匠这个角色,要比所谓“工匠”更有生命感。“我做的事情都是没有用的东西,但是我想说,没有用的东西有时候远比有用的更加珍贵和有力量。”
常年牛仔裤帽衫,夏天就牛仔裤、白T恤,这是他永远的标配。为人谦和,弹性很大,似乎把他放到任何一个状态,他都能比较容易去适应。但有朋友说,这只是“表象”。他实际上偏执、苛刻、挑剔,不通人情世故。这他也承认,“双子座嘛,实际上很分裂很顽固的。”
现实的撞击和碾压从未停止,但是他的灯塔从未塌缩。他总结出一个最能体现自己特征的字:熬。“哪一个做出好作品的人缺少执念呢?所以还需一路修行,升级打怪,人生或许就是这样。”
03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这天,在自家院子里,他把尚未腐败的落叶扫了,剪枝,平整出土地,收拾好百草园,留待野草自然生长,开花,蔓延。
“我也是一棵野草。”
野草才是他认同的生命。它们可以在贫瘠的土地甚至岩石缝里努力生长,开花,蔓延,周而复始,年复一年。这也会让当年那个捞泥鳅的野孩子很有成就感。
他幻想中国音乐也能像这野草一样在世界蔓延开来。
“我原来想,如果做一个摇滚音乐专辑,就叫野草集。挣扎、呐喊、生命的迸发。现在的环境越发末世情结,人们放弃深度思考,选择娱乐麻醉,提前把自己埋葬。这时候更需要顽强的生命力量来影响、来改变,像野草,从不走向极端和绝望。”
用摇滚的精神做民族音乐,是他之前的一个重要想法。青少年时对他影响最大的,除了约翰·丹佛,就是窦唯了。一个偏田园自然,一个偏摇滚呐喊,但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童年世界中那只蜗牛,仍然在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2019年,录制《荒城之月》前夜,他不慎从东京地铁站楼梯顶部一直滚到最下面。现在他的一根手指要比正常的时候要短一些,“弹不了琴了”
搜神记:你这次去广东梅州过年,为什么?
叶云川:我本身是四川人,是四川客家人,母语就是客家话。小时候我们就叫土广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们叫土广东,所有的风俗跟四川人完全不一样,语言也完全不同。但那个时候因为没有族谱,也没有什么介绍,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们跟周遭人是不同的。你知道为什么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吗?是直到我后来去深圳。我少年时去深圳,闯深圳,一个人都不认识,我站在罗湖区蔡屋围天桥上就哭了,那里是一个城中村,你想啊,一个人都不认识,举目无亲啊。然后我下桥,去找我姐姐的朋友给我介绍的一个人,发现城中村那些当地人说话我能听懂!这很可怕,因为我没有想到到了两千公里以外,那个村子里面的人说的话我能听懂。后来就开始琢磨为什么。由此就开始了自己对客家文化的一个兴趣,也就到了这次春节的文化寻根。
搜神记:当时为什么要去深圳呢?
叶云川:不想在四川待着了。那时就觉得深圳是一个可以闯的地方,我应该去,就坐了50多个小时的火车到深圳。50多个小时的火车,结果是什么?下了火车睡在床上脚还是抖的,一直抖。深圳的几年是最艰辛的,但也是建立良好职业习惯的几年,学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比如契约精神,比如永不停歇的拓荒牛精神。之后一度回到成都,享受了几年生活,但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状态,后来看北京要开奥运会了,就来北京了。觉得奥运会那么重要,应该看看我有什么机会。
搜神记:具体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叶云川:大约2002年。来北京的前两年,跟着人起哄干了一些事,上很多当,特别的糟糕。带着骄傲来,结果摔很大很大的跟头。也想要放弃,后来一想,别放弃啊,放弃就根本没戏了,在深圳不也熬过去了嘛。那做点什么呢?那就做音乐吧。为什么音乐可以做?因为之前的事情都是跟好多人一块儿做的,就觉得好多骗子,欠我的、骗我的钱,最后搞得我特别的惨,我就想,我要做自己能掌控的事情。我请了著名制作人张春一老师来做了一个案例,然后开了张,从此以后就是我了,我就一直做音乐做到现在。要感激这么多年经历的东西,不管好的坏的,人生就是这样成长。可以自豪地说,在我的这些作品当中,确实比一般的要深刻一点点,它不是一个娱乐的东西,是可以让你听完以后会有些思考的东西,显然是我在这个过程当中的一些历练,用音乐的方式给到了大家。
搜神记:一开始就是找人作曲、找人演奏吗?这个制作人的身份,一开始就是这么定的?
叶云川:虽然小时候自己学习弹琴唱歌写歌,但弹不过别人唱不过别人写不过别人录音更不会。不过我觉得有一个人可以学习,《三国演义》的刘备,武功不如关张,计谋不如诸葛,却可以凭借仁义勇气成就自己,哈哈。所以学习,是我从开始做音乐到今天都没有停止的成长方式。一个个作品不过是作业,我就一直学一直交作业,有时作业被人夸,有时作业被人弃我也无所谓,不过是作业,学到了,内心的进步才最重要。
我的音乐角色是制作人,别人总问我什么你到底做什么的,我说负责买盒饭,这是第一功能,你要让你请的音乐家吃饭啊。第二个说法是珍珠项链里的绳子,虽然价格只是两块钱,但没有这根绳子,这就不是珍珠项链。第三个,有些像汉字的“巫”字,上通天,下通地,中间联接人,因为你听得懂神的语言,也感受来自常人的心声。
搜神记:……估计很多人还是不明白。你是四川什么地方人?
叶云川:成都,其实我们家就在现在的三环路。我之前回去过,去到亲戚家,拆迁早已抹去了我们所有的记忆,非常伤心。我特别感谢我小时候的那个生活状态。因为6岁以前在乡下,我没有被束缚,就有无穷的创造力。所以到今天我都很骄傲的是,我从来不缺创造力。你给我一把泥巴,我想塑造什么就塑造什么,但是如果你给我一个玩具,你给我一个乐高,你告诉我它必须怎么拼,这个逻辑是怎么样,那我最后可能就是一个升级版的机器,那没有价值的。恰恰因为我小时候就是泥巴、泥塘、捞鱼、嬉戏,那长大了以后就觉得,这个世界你随便去想象,是无限的。所以我现在可以吹牛说我在中国有超过40个民族的朋友,也去到过40个不同的国家,可以无限延展。我觉得这一点对于所有人来讲都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是这些在现代化当中全部被改变了,我们现在几乎变成了一个没有创造力的民族,在从农业到工业化的过程当中丢掉了最朴素的、最本真的东西,生活细节消失,简化成了工业化的流程,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一颗流水线上的钉子。
搜神记:疫情期间是怎么过的?
叶云川:我2019年和2020年是特别极端的两年。2019年一年我坐飞机差不多有几十次,有将近300天不在北京,去了全国14个省,还去美国、日本录音,跨度极大。因为我在做一个项目叫“中国音乐地图”,疯狂地、紧锣密鼓地跑完了2019年。2020年春节期间就去了越南西贡,然后回到北京。等于2020年整个全年,全部埋头做我2019年的这些音乐的后期。因为2019年我的体量很大,涉及30多个民族、580个民间音乐人,乐器都用了213种。就是跨度很大的一个别人叫做原生态我却称之为根源、母语的音乐项目。
搜神记:这个项目的初衷是什么?
叶云川:对于世界来讲,我就回答西方人常问的一个问题,什么是中国音乐?这个对于我们来讲有点像哲学性的问题,什么是中国音乐?就像什么是中国豆腐一样,没有办法去回答。因为我们有500种豆腐,怎么去讲?日本豆腐很简单,人说我们就是日本豆腐,中国人不服,我们有客家酿豆腐、麻婆豆腐等等几百种,怎么讲?所以我想用一个系统去告诉世界,什么是中国音乐。我用音乐地图的概念来回答世界,这是中国音乐,你可以从省、民族、地区、风格当中去解构它。
第二个叫“从母语中寻找生命的缘起”。比如我这次去梅州,这么小的孩子就不会讲客家话了,为什么?因为你讲客家话怎么上学?而且你讲会被嘲笑,是你很土。我也录客家音乐这些,你只要听到这个音乐一响起,马上就听到了中原,那种敦厚的东西显然在岭南地方不可能出现的,它就是千百年从中原一路迁徙而来的。所以只要音乐保留下来、语言保留下来,历史就能够很好地去继续下去。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历史就是胜利者去书写,想怎么写怎么写,可能写的是面目全非的。我很在意“用母语寻找生命的缘起”,就是因为语言一旦扁平化了、普通化了以后,独特的多样的文化一定就消失了。语言不只是工具,语言背后有着每个民族每个地区的遗传密码。
为什么这次录的很多都是各个少数民族的呢?因为语言嘛。那语言是保留下来的,有些也掺杂时代的语言,普通话,比如说你听到藏族同胞用藏语讲电脑,他也讲电脑这样的外来词,但是绝大部分就是古老的语言。在这种语言当中,其实就能找到所谓生命的密码,就能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然后你才知道要到哪里去。
春节前我们去北京的郊区村子里面做一些原生态的语言和音乐采集,前面这个村保存得很好,相传几百年。可我们去新的那个村,所有房子全部推平、全部建新的,然后号称是有400年历史的村落。你凭什么说400年?你甚至可以说4亿年,因为这片土地存在了4亿年,但是文化本身呢?历史风貌呢?在你这里荡然无存。这种情况在今天的中国比比皆是,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唯一能做的东西,其实也是我做“中国音乐地图”的重要动机,就是去留存一些必然消失的东西,肯定消失,语言消失、音乐消失,因为没有人听,你传统的东西谁去听呢?你在互联网上没流量,没流量就给你刷一边去了。但是我觉得我们把它记录下来了,音乐、影像、文字、图片,立体地把这种文化风貌基本地记录下来,之后不管多少年,就算一千年依然可以听到那个声音,就好像我们听西安鼓乐,一千多年前如果它没有演奏的方式传承记录下来,我们如何知道唐朝是什么样一种风貌?现在有很多山寨的那种都是想象的,但最起码来讲还有敦煌壁画还有音乐看到听到唐朝的这些东西。那其他的文化你看什么?可能什么都没得看,这是很可怕的一个现状,我们对历史、对文化缺少最基本的尊重。
搜神记:你是为数不多的在格莱美注册的中国会员之一,听说每年都自费把作品邮寄到美国参加评选。这是一件听上去简单、做起来比较复杂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做?
叶云川:2020年又失败了,我当时好沮丧,伤心了好一阵。给格莱美评选寄唱片,你都不知道费了多大力,光运费就两万多。不过失落又不是第一回了,想想也就无所谓。我很少跟别人讲这个话题,因为我没有实现的东西我不太讲。
搜神记:但我觉得很有价值。
叶云川:它应该算是一种情结。那天在梅州,在一个很好的饭馆里面,是一个围屋改造成的,老板娘给我们讲围屋的历史。我跟她说,你可以申请米其林吗?这样全世界都可以知道客家围屋知道这个饭馆。然后旁边一个客人说,你要有文化自信,为什么非要申请米其林?我就讲了那么一句话,所谓的自信有时候不是自信是自大,很多人分不出来,就觉得我这样就叫自信,你那是自大,因为真正的世界你都不了解。一个人在游泳池游泳,一会儿50米就游过了,每天游十几个来回,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厉害,但是只有在海里游泳的人才会充满敬畏。为什么?因为无论多强大的人,在海洋面前、在自然面前都不值一提,都会产生敬畏。像我们因为看的东西多一点点,就会产生敬畏。但是反过来,你也会产生惊喜,产生很多强烈的愿望,为什么?因为海洋里面会有无数的珍宝。这与我们的教育有一定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地大物博,我们哪里地大物博?我们人均特别有限。你永远不要说你地大物博,而是要说我们真的是缺乏很多东西,所以你才会去爱护自然,保护传统,才会去创造新生命,对不对?
搜神记:无论国内国外,都会论资排辈的。
叶云川:是。在中国社会也是如此,论资排辈、等级划分很清楚,你是谁啊?你不是谁你就没有资格或者你讲的话就不重要。但是我们在音乐中还是能感受到不同,比如我在美国录了爵士乐,爵士乐的文化是什么?就是它是伙伴关系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团队成员,每个人都可以发光。我们很多音乐是什么?主唱、伴奏,主奏、伴奏,群众和领导的关系。在爵士乐里没有等级主次,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成为主角,它就是玩一起玩,一会儿交给你、一会儿交给我,大家一起玩,开心就好。我看到了一种精神。
▲在美国,叶云川与当地音乐家合作录制福音音乐
搜神记:大家一起玩,中国很多的地方音乐也是这样的。
搜神记:我非常喜欢《荒城之月》。它在国际上的影响好像比在中国要大。
搜神记:你的作品是可以作为“国礼”由领导人送给老外的。
叶云川:但是这种东西不要去刻意。其实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把这个作品做好。我的作品是比较干净的,现在有太多作品不讲究,因为没市场,容易将就。但是我不行,我有精神洁癖,音乐里有一点脏的东西我就受不了,比如乐器与乐器之间产生的冲突性或者瑕疵。有一次混音中有一位录音师把凳子都踢飞了,被我气的,因为里面有我听到的不想要的声音我就要改,太苛刻招人烦。中国传统乐器以前基本都是独奏的,后来学习西方交响乐团要乐队化,它很容易造成冲突,包括我们要把7个人弄到一块吹拉弹唱的时候,你发现它全是冲突。所以要付出更多的心力调节融合。这种形式不是中国传统的文化哲理,传统文化里我们都是一个人,跟天地自然对话,所以我在长城的山谷中录了一个作品叫《天人合一》,那个反映很好,包括德国的伙伴说他也要在黑森林照我的录制。因为在山谷里弹琴,有很多自然的声音,鸟叫虫鸣,青蛙和鱼都在跳,特别和谐。当时海航、国航、南航的一些全球航线都播,可能是他们觉得这个很适合飞机上安安静静去听去幻想,但没有一家公司给我一分钱。
搜神记:可以去找他们啊,这属于商业。
叶云川:有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维权成本太高。反过来说,我最欣慰的还是自己做的一些东西大家觉得喜欢,然后影响一些人,这不就挺好的?包括昨天测一个网络平台的数据——真的不夸张,用我们的作品做背景音乐超级棒——我们其中有一首曲子被31万个视频使用,这带来的肯定是亿级的间接听过我们的音乐,我们有2200首曲子,那我就很开心,虽然它没有一块钱,因为它是免费的背景音乐。我认同这样的传播方式,我们是有合约的。让更多人听到是最重要的,至于说多少人给你钱,它是第二位的事情对吧?难道人家不给我钱我就把它藏着掖着了吗?那我做它干嘛?
搜神记:有很多机构跟你合作吗?
叶云川:是的,大家在网上听音乐的渠道我们都有合作,也还不错,多少都有些钱,我收到的最少一笔钱是1美分,也有月付费20元的。有一次去一大姐家,她让我喝了一包营养粉,价格是40元,我说这一口就喝了我两个月的钱。当然也有很多的,都很高兴。音乐对人的影响极大,如同盐,盐是卖的最便宜的,这或许是合理的,但会伤害从事音乐的人的心,大多数人会因此放弃,所以需要大家呵护。我们主要还是靠世界各地听众买我们的唱片、黑胶才维持这样的创作。我个人觉得,对于商业本身来讲,它一定是要有能力的人去做,假如没有能力的人去做,比如我们去做,显然就是猴子掰苞谷,你捡一个一定要丢一个。我为什么不愿意去捡那个,是因为我知道我捡那个我要丢这个,但是我这个是更重要的东西,我才不丢。那个有就有,没有就算嘛,对不对?因为你必然要取舍。如果你两个都给我,我也很开心,问题是不给两个,上帝很公平,给一个拿走一个,怎么办?那我肯定要我这个。你要做出好音乐,没准200年以后它还在啊。
搜神记:你肯定也有缺钱的时候吧。
叶云川:做音乐不怎么缺钱,因为钱都花在这了。我这么多年保持着置装费平均一年一千元(笑)。还有,最极端的是2020年疫情期间有半年中午就两个馒头,我一算,每餐5元就解决了。当然这是笑话,你把作品做好了,总是有无数的听众买单,支撑着你继续做音乐。最初做音乐缺钱的时候,我卖了房子,兑换成了录制音乐的费用。事实证明,财商极低智商不在线。那是2005年,三环边,五六千元一平米的北京。于是我租房住了10年,可以保证我总有钱做音乐。
搜神记:前面你说过,你6岁前是玩泥巴长大的。想让你再跟我们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叶云川:小时候是这样的,为什么我讲客家话?客家话就是我的母语,我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客家人,哥哥姐姐不会讲了,我还找回来了一些。6岁前在乡下,没上过幼儿园,傻玩。傻玩其实是没有人跟我玩,因为我性格非常非常内向,你别看我现在侃侃而谈,像个话痨,小时候那简直了,见到女生脸红的不行,有人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我是不上桌的,就躲一边去。一个人傻玩,最主要的玩法是什么?盼下雨。下雨的时候乡下的河沟里、田埂上都有鱼,可以尽情捞,很有收获。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鱼塘被开放了,所有人都可以去捞,但是所有大人小孩都在一个地方捞,只有我在没有人的另一个区域,一网,又一网,即使一无所获,也宁愿一个人捞自己的鱼。现在想起来,特别有画面感。
搜神记:你就是一个放养的状态。
搜神记:音乐的启蒙是什么时候?
叶云川:也差不多6岁左右。因为我姐是学幼师的,她弹钢琴、唱歌什么都可以的。那个时候我就听到了校园民谣,记忆最深的就是《捉泥鳅》,特别触动我,那就是我的天性,因为我就天天捉泥鳅。还有第二首歌是《蜗牛与黄鹂鸟》,我到现在都记得,黄鹂鸟啊你不要嘲笑我,等我爬上它的时候,葡萄就成熟了。很多人不相信,懒得爬那么高,费事。我就信这个话,我从小就信,我只要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到树顶上葡萄就熟了嘛,其实很小就建立了这样的价值观。
搜神记:后来呢?
叶云川: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初中以后就没有受过官方教育,考不上高中,我连职高都考不上,因为成绩太差了。差到什么程度?数理化这样的课程我能考2分到4分,不是5分制,这是100分,那2分到4分全靠选择题蒙。上所有的课我只看小说,语文课我也看小说,我不听任何一个老师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师气的不行,后来就说,你随意,只要不影响别的同学就好。可是音乐老师是班主任,她教我们唱的一首四川民歌《黄杨扁担》,我还记得,直到2017年去日本录制《荒城之月》,这首歌被我带到中日音乐家面前,我讲小时候学这首歌的故事,然后7个人一起即兴,用西方古典音乐卡农的方式,完成了最特别最欢乐的版本。
我不认识字的时候看连环画,而且攒好多,零花钱都买连环画书了。后来存放在乡下,有一年乡下亲戚说你们家老房子被烧了,啊?烧了房子不重要,但那些连环画全都烧没了,这是很痛心的。然后看小说,中国的、外国的名著,没的看了就看港版台湾版的旧书。所以我认繁体字,你给我繁体书我完全没有问题,因为从小这么看。13、14岁以前,就很幼稚地觉得把一辈子该看的书差不多都读完了,包括武侠书什么都看完了。那读了很多书的好处是什么?就是很早就建立了价值观,而且这个价值观是古代人的价值观,不是现代人的。因为它给我的太满了,所有的是是非非,全在书里面讲得很明白,连《三言二拍》、《儒林外史》都看了,小时候就对所谓的官场完全没有了兴趣。我在北京其实也没有刻意地交织,我也不会去迎合,我就做我的事,捞自己的小鱼小虾米,要不就看着天空幻想。
但是我非常沉迷侠义的东西,小时候幻想就是仗剑走天涯。后来一弹琴的时候,就别仗剑了,背着琴去卖唱吧,有点钱的时候就去旅行,又卖唱又旅行的多酷,没实现。本来约了一个唱歌的朋友去旧金山渔人码头卖唱的,她躲了。小时候我从收音机里听约翰·丹佛的乡村歌曲,直到有一次在美国录音,我开着车在5号公路上拉着那些人去录音棚的时候,内心那种得意快乐啊,为什么?这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啊。
搜神记:古代中国人的精神气质?你找到了吗?
叶云川:我认为这些上古神话里有很多代表着传统中国的精神气质,但今天都丢掉了。所以我要从这个自己的作品中去再现它。比如说第一首叫《盘古开天》,就是开拓的。也有永恒的主题,战争、爱情,当然还有我一直更看重的另外一个中国人的精神,曲子叫《夸父逐日》。每次讲到这个,我都会起鸡皮疙瘩,就是他明明知道无法实现的东西,但他也要去做,也要牺牲,当他最后精疲力尽、无法追逐到太阳的时候,他把手上的桃木杖往东边扔去,他告诉别人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你想一想这样一种牺牲的精神多高贵啊!但今天的人不是这么讲,觉得傻,我就想从这里去讲中国人关于爱、关于奉献的这些伟大的东西。现在给你放的一段音乐,是我比较喜欢的《尧舜论道》,我觉得也是很有意思的,那个时候的中国,我们最早开启的民主社会。有一次我在贵州参加活动认识了两个波兰女孩,来到北京后,一起去看一个演出,民族的舞台剧,看半场就看不下去了。开车送她们回酒店,路上我就说新完成了一个作品,给你们听一听吧。音乐响起的时候,前排的波兰女孩泪流满面。后来和别人聊起来,我说不奇怪啊,因为我们听肖邦也一样可以泪流满面,好的音乐就是这样的,表达人类共同的情感。
搜神记:听了这曲子,确实汗毛倒竖的感觉。
搜神记:你在录制的过程中,是不是总会找那种很特别的乐手或者乐器?
叶云川:对,你随便听一下,这个乐曲,古琴是900多年的,最优秀的古琴演奏家赵家珍老师演奏,那最后你听的那个弹拨,不是竖琴,是箜篌。我自己录制音乐使用过400种乐器,录音师李大康老师、李小沛老师、张小安老师,都是中国最优秀的录音师,这样可以保证作品的高品质。在不同音乐中会使用不同的乐器,不管乐器来自哪里,哪一个合适去用哪个。在不同的国家做音乐,我也都是选择那些非常棒的录音室。或许大多数人制作音乐不这么挑剔。但我觉得所有花的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因为只有追求极致,好的东西才有机会留下来。
▲与印度音乐家在一起
搜神记:前面你说过,你刚来北京时,跟着别人干了一堆事,全是坑,后来才决定做自己能掌控的事情,2003年创办了瑞鸣。为什么觉得音乐容易掌控呢?
叶云川:我对做大一直有一种警惕,我个人能力很弱,觉得那会失控,你理解吗?外围环境越来越复杂,但无论经历了多少,我内心还是向往一种纯真美好。我们这里(指瑞鸣的工作室)其实很宅,来的只有两种人,做音乐和喜欢音乐的朋友。我不喜欢复杂,如果对方稍微有点复杂,我就会保持距离。当时之所以选择音乐,第一是小时候就很喜欢,第二来讲音乐是我完全可以驾驭的,音乐不需要200个人、500个人、1000个人,不涉及那么多单位,对我来讲,反正你爱怎么弄怎么弄。还有一个,音乐最重要的一点,它是抽象的语言,你每个人都可以去解读,这样的好处就是,你做你的,别人听他的,那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能理解你的,你就认为他是知音,不能理解你也不介意。
搜神记:音乐不著一字,其实又说了很多。像我们做文字就需要更准确的表达,而音乐不需要。我们不停说说说,导致这个时代空话、套话、废话太多了。
搜神记:你跟国外的艺术家合作,很多都是大牌,怎么去找这些人?你有什么标准吗?
叶云川:传销哈哈哈,就是跟传销一样的,口口相传嘛。
搜神记:你所有音乐当中,都有一种很强烈的孤独感。
叶云川:但是这种孤独也不是说因为什么事,是因为我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嘛,就是从几岁就这样。
搜神记:孤独是音乐的本质嘛。实际生活中你不觉得孤独吧。
叶云川:还是觉得,还是有。到现在其实还是有蛮辛酸的东西,但是我有个好处,我会把它转换成力量。当我觉得这里面承受了很多东西的时候,我会把它转换成能量。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嘛,这种状态会帮我,而不是说会影响到我什么。生活当中你看很多人都高高兴兴的,会享受,那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我最大的享受就是在音乐当中,我每天在这就已经很享受了。问题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我另一个更大的心愿,还是希望把它传播到更多人那里去。很多人不是说不喜欢,而是因为不了解你,都不知道你有这些东西,因为现在充斥的都是那种属于流量的东西,我们不占流量。
搜神记:的确是这样,很多人不知道,但只要有机会听到都能被感动,而且不是那种短暂的刺激。你是想影响世界的,反过来,世界上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我为两个人的逝世流过眼泪,迈克尔·杰克逊和邓丽君。这两个是深刻影响过我的人。他们可能面临很多常人所谓不幸的一些东西,但其实他们内心是极其幸福的。无论去世多少年,都会有无数人仰望他们,因为他们曾经给人们带来的这种内心的美好。
搜神记:你也想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对吧?
搜神记:三个原则中,你就差“有钱赚”了。
叶云川:但是顺序不能弄反了,多数人把顺序给弄反了。我一直坚持的这个顺序是对的——有意义、有意思、有钱赚,这样很好。
搜神记:那在你这样一个人看来,实体唱片会消失吗?就像我们的传统媒体一样……
叶云川:这个问题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对不对?不是会不会消失的问题,就是必然消失的嘛。我跟你讲,你认识我很荣幸,我将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唱片的传承人(笑)。这是没有悬念的,但是我基本上会做到最后那一个。今天我们面临的都是非常糟糕的一个状态,无论你付出多少艰辛,最后也无法体现你的价值,因为人们不会为这些价值去买单。比如我做“中国音乐地图”,那么厚重的东西,如果把它全部数字化,它全是碎片,那怎么去体现我们对这个事情的态度?所以最后,还是要做成一个载体,像这几年我弄的黑胶、CD等各种各样的方式,因为这种东西有一定的仪式感,有美学上的认同感,很多东西可以浓缩到这个上头去。你尽力去在你能够承受的条件下做成一个拿得出手的东西,而且确实是对标世界的这样一个东西。我这些作品拿到美国去,都说漂亮,book。美国现在做的东西很简陋,为什么?因为美国的印刷很贵,简陋的纸片、塑料就那么一弄,艺术家出门,拿个包就带着走了,现场签售破纸片。我每次去国外的时候,都是带整箱的唱片,我有一个超级大的箱子带着去,走到哪全部发完就高兴了,因为我觉得这个品质代表着中国。
搜神记:你们主要在哪些国家推广?
搜神记:做这种展览,中国是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呢?
叶云川:理论上应该就是这样,因为它不划算,不划算的买卖只有傻子才干。我上次在中科院做演讲,我说下面没有一个傻子,所有人都笑了。我说没有傻子的世界很可怕的,每一个人都那么聪明的话,那傻子都不够用了。
搜神记:2021年有什么计划吗?
搜神记:那在新疆、西藏怎么办?
叶云川:也听当地人讲方言啊,每个人讲自己的母语,其实就是要去激活每个人,不要丢掉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大家都忽略的东西,实际上很珍贵。我就是一直都没有丢,我现在去广东,一样跟他们讲方言,因为我觉得很珍贵,如果你丢了,你真的是找不回来,你就是一个迷失的羔羊。就像前面说的,有时候我把我自己职业叫什么?我说我很像一个巫师,上通天,下通地,中间连接人,我是希望做这样一个角色。前年我也录了几个不同民族的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