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台北故宫摔碎的龙纹碗“文明灯塔”工匠精神铸剑黑暗时代启蒙与救亡南逃两个故宫
2022年10月28日，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件珍贵文物“娇黄釉绿彩龙纹碗”被工作人员摔碎。随后，又有两件文物被发现损坏，按照台媒报道，估值约为5.6亿元。
这件文物甚至被台北故宫弄错了年代，标记为清代，实际上是明代弘治年间。
被摔碎的，还有一个古早的互联网记忆。
十年前，微博一度疯传，台北故宫五十年里，只丢失了一包盐和一张纸。
然而，台北故宫院长吴密察证实，院内光是瓷器类文物，就至少就有250件被摔碎。大多为搬来搬去时被工作人员弄坏。
文物的真正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工艺的精美，而是其中蕴含的历史记忆。
为了让记忆不再被篡改和遗忘，我们今天来讲讲这个龙纹碗所经历的故事。
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一个文明的史诗。
这次摔碎的龙纹碗，生于十六世纪的明代。
它出生时，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
中国，瓷器之国，英文China与瓷器同义。
明代，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从美洲殖民地掠夺大量金银，制造了欧洲“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为欧洲日后的崛起打下了基础。
然而这些金银，竟然有一半最后来到了中国。
西班牙商船从马尼拉和澳门的中转点，在中国海商手中购买丝绸、棉布、香料和瓷器，运往欧洲，一次利润就超过600%。
从1567年到1644年的77年间，通过海外贸易流入明朝的白银总数有3.53亿两，几乎是全世界白银总量的三分之一，让明帝国成为了“白银帝国”。
这些如同精美艺术品的货物，就像现代的索尼、苹果、香奈儿一样，构成了一种文化符号，伴随着种种文明传说，缔造了中国的高大上形象，让欧洲人对遥远的东方国度充满了憧憬和崇拜。
在当时，中国的月亮比国外圆。
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就迷恋中国瓷器，甚至在凡尔赛宫建造特里亚农瓷宫，专门收藏瓷器。
英国上流社会崇尚茶叶代表的贵族生活，也热爱来自中国的茶杯。
当时的贵妇们，流行一项“瓷器壁橱”的攀比活动，用瓷器装饰女性所用的壁橱，从花纹到摆放都有很大的讲究，越精美的瓷器，越能证明家族的显赫与丈夫的富有。
中国商品征服了欧洲权贵的钱包，中国文化也征服了欧洲知识分子的心灵。
当时的中国崇拜，深刻影响了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
法国作家托克维尔曾经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感慨：
“他们（西方启蒙思想家）在四周找不到任何与这种理想相符的东西，便到亚洲的深处去寻找，我毫不夸张的说，没有一个人在他们著作的某一部分中，不对中国倍加赞扬。只要读他们的书，就一定会看到对中国的赞美……他们心目中的中国政府好比是后来全体法国人心中的英国或美国……看到这样的国家，他们叹为观止，心驰神往。”
而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欧洲历史上著名的“精中”，他说：
伏尔泰，启蒙运动的“哲学王”
“在欧洲，我们没有一个民族的古老文化可以被证明是能和中华帝国相媲美的……当我们还是一小群人并在黑森林中流浪之时，中国人的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已经治理得像一个家庭”。
他也看不上当时欧洲殖民者的残酷掠夺，将中国视为道德和繁荣的理想国度。
“欧洲的王族同商人在东方所有的发现，只晓得求财富，而哲学家则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新的道德的与物质的世界”
他甚至质问当时的君主，用中国批评法国的“体制问题”：
“你们在听到中国以德治国，哲人受尊敬的事例之后，该有何反应？你们应该“肃然起敬，感到脸红，但更重要的是要学习模仿”。
在西方人眼里，中国曾经是“文明灯塔”。
被台北故宫摔碎的龙纹碗，生于中国这个大家庭。
这是一个古老的农业民族，崇拜土地、祖先和家园。
在中国的创始神话中，人源自泥土，被女娲捏成人型而拥有了生命。
瓷器也是，它从泥土捏成形状，然后上彩、上釉，最后烧制出炉，如同中国人的某种化身。
商品和艺术品背后，往往凝聚着一个民族的价值观。
瓷器和钻石、金银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并非天然高贵，它的价值100%来自劳动者的勤劳与智慧。
在《天工开物》中，关于瓷器制作的描述是：“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
意思是，要过手72个人的工序，才能完成一个瓷器坯子。
然而，这仅仅是第一步
要制作一个龙纹碗，首先在专门制坯的作坊定制素坯，随后要请青花作坊来勾线，然后自己施釉交给包青窑烧制，烧好后将碗交给画釉上彩的作坊填彩，最后进行二次烧制。也就是一个小杯子要四个作坊合作才能完成。
天工开物中的瓷器制造
当时的制度也堪称苛刻，如果产品稍有瑕疵，就会就地砸碎，然后掩埋，不得流入民间，乃至成品率一度只有百分之十。
后来的考古中，就发现了多个专门用来处理销毁劣质瓷器的古窖。
这是四百年前的产业流水线，也是源自我们祖先的艺术成就。
这些工艺品，有的流传民间，有的销售海外，而其中的精品，则运到了紫禁城。
它们在后来，被统一称为“文物”。
因为它们共同记录了，曾被人遗忘、曲解和抹黑，却属于我们祖先的真正的工匠精神。
明万历年间，龙纹碗一百岁了。
它的回忆中，又增加了一件事。
当时景德镇的御窑厂，接到了朝廷制作瓷器的任务，是一口大型的清华龙纹缸。
然而，朝廷给钱很少，加上督办的太监层层克扣，到了匠人这里，钱早就不够用了。
一个叫做童宾的工匠，接到了这个倒霉的任务，日夜辛劳，却无力完成。
一怒之下，童宾竟然跳进了烧制龙缸的窑内自焚。
1300度的炉火，烧掉了他的身体。
工匠的自杀，引起了万历年间的一次民间大动荡。
尽管反抗朝廷要杀头，可是工匠们仍然在愤怒中联合起来，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最终，在万历三十年，一举捣毁了御窑厂。
就像几百年后的工业革命时代，英国无产阶级发起的捣毁机器运动一样。
这次“造反”，最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结果，万历皇帝得知真相后，放弃了对工匠的追责，反而将董宾封为“窑神”，立庙祭祀。
景德镇的“窑神董宾”像
中国工匠在不公面前的团结和愤怒，取得了胜利。
这个工匠反抗黑暗的故事，也让人想起古人铸剑的传说：
在唐代人所写的《吴地记》中，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铸了三年不成，妻子以肉身祭剑，跳入炉中，宝剑方成，丈夫也被楚王所杀。
他们的儿子眉间尺决心复仇，将头颅交给一位剑客，剑客以此为借口接近楚王，将头颅煮汤让楚王观看，趁机将楚王的头砍下。
随后，剑客也挥剑自杀。
三个头在锅中撕咬，被煮的面目全非，臣子无法分辨谁是它们的王，只好将三个人都以王礼下葬，作为三王墓。
这个故事可怕、狰狞，却被鲁迅先生所深深喜爱。
他将这个故事改写为《铸剑》，在1936年编入了《故事新编》。
这时已是民国，中国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在走投无路的黑暗时代，中国人需要的已不是工匠精神，而是觉醒，是卧薪尝胆的铸剑，是等待时机的拔剑而起。
鲁迅先生写《铸剑》的用意，是希望唤起中国人“理想的人性”。
不仅要有善良，更要为不公而愤怒，不仅要有宽容，也要会为正义而复仇，在一个民族危亡的黑暗时代里，中国人要拒绝任何的麻木与幻想，要生存，要勇于斗争，要自强不息。
这时，中国已经在黑暗时代里，挣扎了一百年。
从鸦片战争开始，一次次对外战争的失败，和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几乎打断了中国的脊梁。
1860年，已经三百多岁的龙纹碗，见证了英法联军对圆明园的洗劫。
各种罕见的历史文物、孤本秘籍、名人字画、金珠珍宝、铜瓷玉器。据估计数量达数十万件，被洗劫流失到了世界各地，有的在流离之中被毁坏了。
比如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被抢走后收藏于大英博物馆。英国人将其拦腰截为三段，并出现了掉渣现象。
法国作家雨果在致英法联军的信中，愤怒的宣称：
有一天，两个强盗闯入了圆明园，一个动手抢劫，一个把它付诸一炬。原来胜利就是进行一场掠夺，胜利者盗窃了圆明园的全部财富，然后彼此分赃。
即使把我国所有教堂的全部宝物加在一起，也不能同这个规模宏大而又富丽堂皇的东方博物馆媲美。收藏在这个东方博物馆里的不仅有杰出的艺术品，而且还保存有琳琅满目的金银制品，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汗马功劳和一笔十分得意的“外快”。
……在将来交付历史审判的时候，有一个强盗就会被人们叫做法兰西，另一个，叫做英吉利。
积贫积弱的中国，已经无力阻挡强盗的一次次涌入。
1900年，紫禁城再次被八国联军洗劫，
各国司令官“准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总司令瓦德西在报告中说：“所有中国此次所受毁损及抢劫之损失，其详数将永远不能查出，但为数必极重大无疑。”
1933年，日军攻入山海关，故宫文物开始了苦难的大迁徙。
一共19557箱故宫文物被民国政府紧急迁往上海，保存了四年。民国政府从中挑选了八十箱文物去英国参展，引起轰动。
1937年，上海、南京先后陷落，文物又被紧急运往大后方。一部分运到重庆，一部分经湖南转运到贵阳，一部分经汉中转运到成都。
1945年，抗战胜利，这些文物又被陆续运回南京。
一百年间，颠沛流离的龙纹碗，见证了中国最黑暗的时代。
在落后挨打背后，是中国落入谷底的国家实力和形象。
对外的战争，带来了割地赔款。对外的贸易，也迎来了洋货大规模倾销。
鲁迅在《拿来主义》中说：“我们被‘送来’的东西吓怕了。先有英国的鸦片，德国的废枪炮，后有法国的香粉，美国的电影，日本的印着“完全国货”的各种小东西。于是连清醒的青年们，也对于洋货发生了恐怖。”
连瓷器也不例外，成为工业化时代中，中国国力衰弱的缩影。
18世纪初，法国传教士殷弘绪将在景德镇考察学习十余年的结果，写信寄往欧洲耶稣会，掀起了欧洲山寨中国瓷器的狂潮。
德国迈森瓷厂，于18世纪破解中国瓷器工艺
18世纪末，在欧洲各国的保护性高关税下，中国对欧洲瓷器出口停滞，英国东印度公司停止进口中国瓷器，荷兰东印度公司甚至因此破产。
民国时，西方瓷器工业已经凭借着工业化后的高效率和低成本，再加上不平等条约带来的优势贸易地位，向中国大量倾销瓷器。
1920年《景德镇陶业纪事》记载:”人民喜购外货，如中狂迷，即如瓷器一宗，凡京、津、沪、汉以及各繁盛商埠，无不为东洋瓷之尾闾，如蓝边式之餐具杯盘及桶杯式之茶盏，自茶楼、酒馆以及社会交际场所，几非此不美观，以至穷乡僻壤、贩卖小商，无不陈列灿烂之舶来品瓷，可知其普及已至日常用品。”
到了1940年，曾经的世界瓷都景德镇已经一片凋零，工匠大量失业，当地记载：
"工人往往皆是疏散回乡，化为半贾半丐，转回故里，变成农民。针匙工人约一千余人，现仅剩十余人"。
民族的危机，也让中国人惊醒，开始了救亡图存的努力。
鸦片战争一百年来，在西洋坚船利炮的重创之下，天朝上国麻木不仁的身躯顿觉刺痛，缓慢恢复了知觉。与此同时，列强的炮火越来越烈，瓜分的危机日益加重。李鸿章称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于是，一次次救亡运动开始了。
从士大夫发起的洋务运动，皇帝发起的戊戌变法，革命党发起的辛亥革命，知识分子发起的新文化运动，几乎尝试了所有的努力。
当抗日战争结束，国共内战打响，这场历史选择也即将迎来了终点。
一个答案很快要揭晓了：
到底什么样的道路，可以救中国。
1948年12月，在南京下关码头上静静地躺着700多个神秘的箱子，已经超过四百岁的龙纹碗也藏身其中。
不久，国民党海军中鼎号运输舰悄然驶进码头，执行一个极为秘密而特殊的任务——将文物运往台湾。
当时，淮海战役正式打响，国民党部队的节节败退。南京众多国民党官兵家属想着离开这个城市，撤往台湾。搭乘飞机已经成了奢望，水路更是人满为患。
中鼎号刚刚靠岸，一群官老爷官太太仆人们就一拥而上，把船占得满满当当，
情急之下，国民党海军总司令桂永清赶到码头，登上中鼎号，劝大家说箱子里都是非同一般的珍宝，急需运走。硬是将一群官太太们赶下了船。
故宫文物被运往台湾，一共分成了三次。
第一批运送文物共有712箱，里面装的是来自5个机构的顶级国宝，其中包括故宫博物院的皇家收藏，丹阳殷墟出土文物，中央图书馆的溯源古籍，还有重要的外交档案和国际条约文本，比如著名的南京条约。
中英南京条约文本
第二批文物共有3502箱，最著名的是文渊阁四库全书，还有曾经收藏在紫禁城里的瓷器，比如世界上仅有的汝窑无纹水仙盆，
第三批文物共有1248箱，其中包括国宝王羲之《快雪时晴贴》。
除了故宫文物外，还有河南博物馆的38箱宝贵文物，包括包括甲骨、铜器、唐三彩等，由重庆空运。
空运那天，著名画家张大千也挤上了飞机，随行的还有78幅敦煌临摹壁画。
由于飞机超重，负责运送的国民党将领杭立武不得不卸下了自己的三件行李，其中有他私藏的黄金。后来杭里武才得知，他用毕生积蓄换来的78幅画作中，其中16幅是张氏私人收藏的古画。
除了运走大批国宝外，蒋介石还秘密部署他的儿子蒋经国将390万盎司黄金运送到台湾，成为后来台湾经济起飞的第一桶金。
第二天，蒋介石的美玲号也飞往台湾，永远离开了中国大陆。
迁入的不仅是文物，还有台湾岛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人口迁入，200万人涌进了台湾。
这一次分别，就是七十多年。
当南京的国宝被一船一船的运往台湾时，北平紫禁城的文物却幸运保存了下来。
这一切，归功于故宫博物院院长马恒。
马恒，1933-1952年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
1948年11月，解放军完成了对傅作义部队的合围，为了保护这座千年古都免受损害，解放军围而不攻，希望和平解放。
在此期间，杭立武的电报雪片般地飞向故宫，催促他尽快将故宫文物空运。最终，沉默了多日的马恒终于摊牌。他在给杭立武的信中说：“医生不让我坐飞机，因此我暂时不能离开北，希望你运完这三批文物之后，就不要再运了。”
随后，傅作义率部起义，北平和平解放，成为了新中国的首都。
70多年过去了，中国有两个故宫博物院，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台北。
北京故宫博物院现在拥有藏品150万件，1987年被联合国评为世界文化遗产。
在北京故宫的百万件馆藏中，不乏顶级国宝。中国现存最早的山水画展子前的《游春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珣的《伯远帖》和王献之的《中秋帖》。还有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玉雕艺术品，原料重一吨的大禹治水玉山。
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每年迎来900多万名游客，同时它也是中国文物收藏和学术研究最权威的机构之一。
共有有5606箱文物被运往台湾，1965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自双溪开馆，馆藏文物65万件，其中92%的文物来自于北京紫禁城。
台北故宫博物院
而流传海外的中国文物，却一次次的刷新天价，2010年，英国班布里奇拍卖行以5.54亿人民币拍出了一件清乾隆粉彩镂空瓷瓶。
流落他乡的文物，何时能重归故里？相隔两岸的两个故宫博物馆，何时能合二为一？
这无疑是七十年来，中国人最无法放下的历史记忆，也寄托着这个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