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范宏政张雅轩(指导教师:刘文红罗茵)
1990年夏天,娄玮和他的大学同学在故宫博物院文华殿参观了第一届全国文物精品展。离开时发现,在文华殿东侧一排小桥的北部,有一组大门虚掩着,旁边还立着一块牌子写着“观众止步”。
“咱们在门外面看看,”一个参观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提议道,“没进去也不算违规。”于是一伙人便悄摸地往里瞧。这时的娄玮望着映入视线中的红墙黄瓦、古意盎然的院子动心了,“我以后要是能进故宫工作该有多棒啊!”
书画之缘
1993年,娄玮从北京联合大学文理学院历史系文物与博物馆专业毕业。在学校里表现优异、连年获一等奖学金,又是班长和学生会主席的他如愿以偿进入了故宫博物院工作。
娄玮还记得他刚到人事处报到的时候被要求填一张表,他在上面写道:“我自愿到故宫博物院保管部书画组从事文物研究工作。”“不能这么写,不能这么写!”人事处的领导看到了赶紧出声阻止,“你们都光搞研究了,那事务性工作谁干啊,什么搬搬抬抬的,招待、照相啊,这都得干啊,光坐着研究那可不行!”“那您说怎么写啊?”“写‘从事文物工作’,这么写可以。”入职第一天,让娄玮对于课堂上抽象的博物馆学课程,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感觉。
到了保管部,主任问他:“这些文物门类你喜欢哪一类啊?”他回答:“陶瓷、玉器这些学得多一些,也更感兴趣一点。”“行,我们研究研究,回头再告诉你去哪个组。”
娄玮虽然瘦,但却勤快肯干。他刚工作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到得比别人早,办公室打水、墩地、库房里搬搬抬抬等脏活儿累活儿他都主动做、抢着干。“单位里年龄都比我大,都是前辈,甚至很多老先生,那我就应该这么做。”对娄玮来讲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种踏实努力的心态和尊重他人的品行一直贯穿他的工作、学习和整个人生。
故宫博物院可以说是世界上收藏中国古代文物数量最多、质量最高的博物馆,而传统上尤以书、画、铜、瓷著称。同时,专家学者众多,很多都是学术界的泰斗。“我刚工作的时候,刘九庵先生、朱家溍先生还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徐邦达先生还不时到院里提看文物,院外的启功先生、杨仁恺先生、傅熹年先生,以及国内外很多著名的专家学者,都会经常因为文物鉴定或学术研究来院里交流。这些过去都只是书中见到的名字,神一般的存在,我却能够在他们身边工作,听他们聊学术,谈掌故,简直不敢相信……所以说,在故宫从事书画研究,可谓得天独厚,对我来说真是无比的幸运。”娄玮说。
实习期不能进库房,组里安排他在办公室抄卡片、整理一级品档案。有些人会觉得枯燥,但娄玮却把它作为学习的绝好机会,“当时的一级品档案里都有12吋的黑白照片,这在当时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资料了。更难得的是,档案中有关这件藏品的鉴定意见,很多都是徐先生、刘先生他们亲笔书写的,即使不是亲笔,也是他们下结论,别人誊写的。这些鉴定意见,简单的几句话,却是先生们毕生学养之精髓,是对作品最精辟的总结。我就对着照片,学着品味先生们的意见,什么是‘松秀’,什么是‘苍逸’,为什么这个是‘早年代表作’……”平时不懂就向前辈们请教,加上工作之余恶补美术史,等到整理完1000多件绘画一级品档案时,娄玮已经迅速进入角色,一头扎进古书画研究,再也不想出来了。
在刚工作的那些年,娄玮晚上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也不看电视,每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就把自己白天遇到的各种问题再捋一遍,不懂的问题就翻阅书籍查找资料。明明办公室有公用的工具书,但为了查阅方便,有时候他不惜花费大半个月工资购置一套工具书。除了看书学习,他还要从书画鉴定的角度自己练练书法,体会笔法,逐渐感受到了书画研究的乐趣。“陶瓷、玉器都算工艺品,而书画是艺术品。”娄玮越研究越有兴趣,觉得书画鉴定的难度更大,书画里诗、书、画、印、材质、装裱等内容很丰富,更有意思,越做越喜欢、越学越深入。
尤其是一次课程,更让娄玮对这个专业产生了极大的热情。这次课程缘起于1983年国家文物局恢复成立“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等一批全国一流的书画鉴定家前后历时8年,行程数万公里,对全国公立机构保存的古代书画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摸底、整理和鉴定。在这个过程中,专家组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和经验。为了传承这些宝贵的经验和资料,1994年刘九庵先生牵头举办“全国重要书画赝品展”,为了配合展览,国家文物局委托故宫牵头举办一个全国博物馆系统的书画鉴定高级研讨班。
这个高级研讨班级别很高,对于全国其他博物馆来说,起码是业务部门主任以上,或是已有相当学术成就的业务骨干才可以参加,但是因为在故宫工作,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就很幸运地可以在这个班里听课。班里授课的都是书画鉴定界的大师,娄玮回忆道:“有时候根据课程需要,书画文物就挂在课堂里,随堂就讲。”经常在课间、课后,老先生们带领大家逐幅讲解这些珍贵的书画资料,让大家一起近距离观摩:“来吧,看看这是谁作的。”这种授课方式让人对文物的感觉是无可比拟的,也更坚定了他的专业理想和事业的目标。
这项工作一直持续了半年多,结束的时候,娄玮因为工作出色有机会留在研究室,这让他面临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抉择。在众人眼中,研究室明显是更好,起码是更风光的选择。很多人都劝他说:“你留在研究室能继续待在老先生身边,能学很多东西。”“留在研究室以后就坐办公室了,保管部工作多辛苦呀。”懵懂的娄玮还有点犹豫,最终是他的老师肖燕翼先生点醒了他,“如果你现在留在研究室就荒了,因为你现在的积累还远远不够。干咱们这行,没有文物基础,没有对文物的直观感觉,所谓做学问就只能是空对空。”肖燕翼先生语重心长地说:“等你在库房有了十年八年的基础,看了大量的文物,再回到研究室也不迟。”于是娄玮决定回到保管部,每天和文物打交道,在亲身接触大量文物的基础上再做一些书画研究、鉴定的工作。
1995年,故宫博物院和香港商务印书馆合作编辑《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数年之间,娄玮参与了60卷书中绘画部分绝大多数分卷的编纂工作。那时候他每天上午去提照文物,下午去库房做著录,晚上回到办公室撰写文物说明和艺术分析。拿着不到巴掌大小的黑白小照片,不仅要看到照片里面的图、画、字,还要拿着它看里面的印章。娄玮举着20倍的放大镜“有文必著,有印必录”,“眼睛都快看瞎了”。娄玮白天在院里工作,每天跟文物直接打交道,有疑问的就和同事探讨,晚上回去查资料,这样干了五六年,业务能力得到大大提高,也取得了一些成果,并为后来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管理之责
本来娄玮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从事自己的书画研究,慢慢实现自己“退休的时候能让书画研究鉴定界提起来有我这么一号人”的愿望。但到了2001年的时候,故宫博物院办公室下成立了一个负责业务工作总协调的科室,院领导亲自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够担起一些责任来,去负责这个科室,帮助院里推动一些工作。
娄玮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深知这个时候组织真正需要自己,便责无旁贷,不舍地放下了自己的部分研究工作,开始处理行政事务性工作。他先后参与了故宫博物院十几年间的整体发展、文物管理的工作规划,参与组织了关于藏品清理验收和一些重要文物的征集,在推动故宫博物院与国内外文博机构的交流合作发展方面做了很多贡献。慢慢地,娄玮的行政职位也从业务协调科科长到文物管理处副处长、处长,从故宫博物院院长助理到副院长,再到如今的常务副院长,不断地为故宫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
从2012年作为院长助理进入领导班子,他先后分管过文物部门、工程部门、文化产业部门、安全部门,以及院办、外事、财务等职能部门,担任过北京故宫文物保护基金会第二届秘书长,现在还兼任着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董事会成员。对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他了解得越发全面和深入,古建整体保护、平安故宫工程、众多国际和港澳台交流合作项目、故宫文创……都留有他的心血和汗水。他说:“我非常幸运,这些年故宫博物院发展的几乎所有重大事项我都参与了。”娄玮谦虚地说道:“故宫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在它面前我们都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是故宫成就了我,给我机会,让我有可能发挥自己的一点能力。能够为保护故宫做一点事情,是我的幸运。”
如今的娄玮已经年过五十,因为长期保持健身的习惯,他挺拔的脊背、乌黑的头发、蓬勃的精神状态都让他看起来如同三四十岁,他把自己这依然旺盛的精力和一腔热血都倾注到故宫的发展当中。
“同事们经常说,‘您没必要这么跑,我们盯着您放心。’我知道大家关心我,工作也都很尽心,但是我一定要这样做。一是多走一线,才能真正了解情况、发现问题,在分析问题时才能准确到位,决策时才能有的放矢,避免那种‘情况不明决心大,胸中无数点子多’的情况;二是要给大家鼓劲儿,领导没有说轻轻松松地坐办公室,没有放了假自己出去玩、出去快活,而是跟他们在一起。这很重要。”对娄玮来说,这种对故宫的情怀和责任是源自几代故宫人的精神感召。娄玮引用了故宫博物院《民国十八年本院全年工作报告》中总结的一段话:“栉风沐雨,毫无倦容;盛夏严冬,工作尤苦。或冒暑巡行于永巷之间,或呵冻植立于冷殿之内。皆为寻常人所不能忍受者,而本院职员,皆身受之。”
“虽然现在条件好了很多,很多室内展厅都有空调了,”娄玮讲道,“但是那些室外的、没有空调的大殿里负责安全保卫的工作人员还是很辛苦。”2020年的冬天尤其寒冷,最冷的一天,白天最高气温就达到了零下13摄氏度,娄玮在屋里根本坐不住。在处理完其他工作后,他要在故宫院里转一转,“我的同事们、兄弟们就在这种条件下工作,”娄玮说,“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慰问慰问,和他们站在一起。”
故宫情缘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故宫就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娄玮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是对我个人而言,故宫更是无比亲切的一个地方。”
这种亲切是娄玮与故宫将近30年朝夕相伴的时光中所培养孕育的。“我不敢说自己走过故宫所有的房间,”娄玮颇为自信地说,“但是就整个故宫来说,我算是走得非常全,72万平方米的故宫所有的院落,里面的主要建筑我都走过。”
这种对故宫的熟悉,让他在工作之余常常得到许多难以言说的快乐。他在文物管理部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到各个文物库房区,不对外开放的院落。有时气温转暖,春风一吹,哪个小院子的角落里新钻出一株小草、开出一朵小花来,都会让他感觉非常惊喜,这种乐趣是其他人所体会不到的。
故宫博物院各部门的办公地点,因为修缮等原因经常有调整,娄玮办公的场所也几经搬迁,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绕着整个紫禁城跑了一大圈。
这小树枝肯定不能长在房子里,于是他就把这枝剪除了,拿回家栽种到花盆里,想象着家中花盆里的香椿芽和办公室后的香椿树遥相呼应,自己的家和故宫仿佛也建立了某种说不清的联系。娄玮每每很细心地栽培浇水,看着他认真的样儿,他爱人还经常打趣道:“别枉费你一番工夫,等长出了香椿咱赶紧炒着吃了!”
不知多少年前,明清历史的河流里,一定也有一个人,在这样的晨光中,独自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沐浴在同样的凉风中,看着院子里相同的景象,穿过历史同他精神呼应。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娄玮非常享受这些在故宫里一个个短暂的瞬间。
有一天他没开车,下班后从故宫北门的神武门公交站上车,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子开着,金秋的暖风从窗外灌入,娄玮的目光投向了夕阳下的故宫,只觉得它朱红色的城墙在这一片光芒中越发伟岸起来。车子驶离景山前街,紫禁城东北的角楼耸立着,漫天橙云裹挟着圆日倒映在角楼底部水光潋滟的筒子河里,映衬着它的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这壮美的紫禁城带着夕阳为它镶就的金边慢慢远去了,娄玮眼中不断缩小的角楼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的眼眶湿润了。这远去的一幕不由得使他意识到,将来自己也会退休、会与故宫道别,那种不舍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仿佛生命中的某一部分要被割离开来。他不敢想象自己离别故宫之时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倘若真到了那一天,自己眼中饱含着的热泪或许真会忍不住流下来吧。
娄玮,1989级学生。现任故宫博物院常务副院长、研究馆员。1993年8月参加工作。1993年8月至2001年4月在故宫博物院保管部、古书画部工作,2001年4月至2004年2月任院办公室业务协调科科长,2004年2月至2008年2月任文物管理处副处长,2008年3月任文物管理处处长,2012年10月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助理(正处级),2014年1月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副院长。2020年10月起任故宫博物院常务副院长,兼任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董事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