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动物系吗?动物系里有个产品叫开心虎的。一只笑嘻嘻的老虎看着你,这就是他们自己啊。这些人凶残、无情,拿着这么多浸满血的钱,肯定开心了。”说完李宁做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想要将脸挤成一个笑着的老虎。
“动物系”是714高炮贷款平台的一个系列。人们或者很少听说过714高炮,但却经常有机会离这些东西很近。指的是那些期限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网络贷款,基本上90%都是以7天期为主。利息方面,基本都上年化都超过1500%。所以被江湖称之为“高炮”。
这些深潜于地下的现金贷,在315晚会被曝光,终于走向了末路。一边是借贷人崩溃与跳楼,一边是放贷者日进斗金。还有推手在不断加固这种病态借贷关系,借贷者与放贷者之间的相互攻防。714高炮像极了一场相互狩猎的饥饿游戏。在监管强势到来的时候,这个曾经披着“互联网金融”外衣,在黑暗处牟取暴利,刀口舔血的产业,正面临轰然倒塌的命运。
个人的杠杆
房贷8000,首付小额贷5100+4500,信用卡分期3500,房子双合同里写成装修贷的部分,5500。每个月还债26600。这是李宁每个月的还债账单。失业第三个月时,他通过信用卡套现八万块,还上了这几个月的贷款。每个月要还进信用卡里的钱,也通过套现信用卡还上。但意外在第三个月发生了。招行信用卡的临时额度,都是两月申请一次。每两个月,招行会给短信让他去续用临时额度。不过这一次没有。招行收走了他的15万临时额度。同一个月,平安银行信用卡也将其3万的临额撤销。
正如李宁所遭遇的一样,不少银行信贷机构在2018年中逐一关闭一些个人贷款。随着去杠杆的深入,银行信贷机构的银根也越收越紧。信贷机构不仅收紧了各种贷款,还将部分借贷者已有的额度收回。包括了信用卡、跟随信用卡申请的个人贷款等。
这时候李宁发现,自己无法腾挪了。即使一次半次能跟亲朋好友借钱,但每个月2万5的窟窿,不是私下借钱可以解决的。网贷摆在了他的眼前。我来贷、你我贷、微贷、借呗……随着失业持续,他把能借的,起码是有牌照有证的小贷公司借了个遍。征信也因为查询次数过多,体现的负债过高,评分急速下降。意思是,即使你想继续加高自己的杠杆,都不可能再从银行借到钱,连正规网贷都借不到。不用太久,李宁就要觉得,即使那些有12个月期、24个月期的网贷利息有多高,比起他接下来的遭遇,都算是极具良心的了。
714高炮——人们或者很少听说过,但却经常有机会离这些东西很近。指的是那些期限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网络贷款,基本上90%都是以7天期为主。利息方面,基本都上年化都超过1500%。所以被江湖称之为“高炮”。
由于网上申请贷款过多等原因,李宁的个人资料早已被卖了无数次。因此短信经常会收到很多贷款推广短信。根据短信的链接,他抱着一试的心态注册了一家名叫贝贝金服的贷款App。注册当天他正面临着拍拍贷的催收,2580元的月还款已经拖了五天。房贷、信用卡逾期,银行催收都还能文明沟通,但网贷逾期,他所面临的恶言恶语,给他极大的压力。当然,那时候他还没体验过更绝望的。
但山穷水尽的李宁再也凑不来这2500块钱了,在短信里一顿乱点后,他下载了几个贷款类App。同时下载的也有融360、财喵管家等贷款超市。这些贷款超市平台,上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高炮平台,有看芝麻信用分就下款的、有机器自动审批的、还有转账到你支付宝的。这些平台额度基本在1500~3000之间。
像所有高炮沉沦者一样,贷款超市这个漏斗一打开,高炮平台的雪球就开始滚动了起来。2500元的借款,到账只有1650元。要还上一个平台的借款,则需要两个平台的款项加起来才足够。当你借到10个平台时,你发现需要再借20个平台才能还上。加上7天这种高周转期限。那些欠了一两百个平台贷款的人,就这样陆续被炮制出来了。
梁一鸣在去年4月信用卡被调降8万额度时,在借呗、微粒贷、拍拍贷、平安普惠等几家大平台借入了6万顶上。但给完妻儿生活费和房贷后,每月剩下的钱不够偿还贷款。在他还上其中一个平台的贷款,打算再次取出来还其他贷款时,陆续得到“综合评分不足暂时无法借款”的提示。“往常我拍拍贷还能借好几次,里面还有额度2万多。我想还了以后,借出来还债。结果就是借不出来。说让我补充资料一个月后再借款。可一个月后还是不行。”
债务在步步紧逼。最后能下款的,也只有714高炮平台了。梁一鸣为此一次性借了三家。还上了所欠的贷款以后,甚至手上还有盈余。那一刻,他觉得这个月可以暂时过个安稳的日子了。然而,陷入高炮平台贷款的人,是不会有安稳日子的。
所以,高炮平台你想以贷养贷?不可能的。
云追杀
没被高利贷催收逼到崩溃,大概不足以语人生之绝望。
被摧毁的,不仅仅是欠债者个人的尊严,还有一个个的家庭,以及一些无法承受的生命。
此时,梁一鸣觉得,既然我还没逾期,福多多的人顶多恐吓一下,不至于真的这么干。并且一个男的,怕什么P图啊。两个小时后,他才深刻体会到,自己对高炮平台催收缺乏基本的了解。
在催收拼接出来的裸照旁,会加上一段旁白,大概意思就是“本人梁一鸣,因借了福多多的钱无法偿还,现在让妹妹/姐姐/妈妈等亲戚,以卖X的方式帮助偿还”。所用词句,不堪入目。这样的图片会先发给借贷者本人,如果半小时内未处理,便会群发到通讯录里每一个人的手机。
李宁借下来的平台100个左右,被这行的风控拉入了高危名单,一个月内很难再借到钱。每天沉沦在这些债务纠缠中,房贷或者信用卡欠债等问题他早已无暇顾及。由此征信出现了各种逾期,更影响到他的信用数据,让高炮平台这道杠杆之门彻底关闭。此前,借到60个左右的时候,他很确切地感受到,这些平台就是不停歇的吸血鬼。为了债务链条不要爆雷,他陷入其中,但越来越大的漩涡,让他无法上岸。甚至在这过程中,他想着把房子给卖了,好让自己挣脱出来。但楼盘因为土地手续问题,房产证一直没发放下来,根本无法出售。
高炮平台借贷者,滚到最后多会崩盘。李宁感觉到要扛不住的时候,首先选择让宁波和温州的部分平台先行爆雷。因为在他印象里,浙江人讲生意门道,好说话,不至于将事情做得太尽。也就是说,他认为这些平台会有沟通的空间,比如宽限他四五天,关键是他证明自己能把钱还回来。不过,生意终究是生意。催收不会因为你有房子或者工资高,就会有差别对待。没有人同意他提出的宽限。
另外一家杭州“小白钱包”的高炮平台催收,先是联系了李宁通讯录的叔叔,声称是礼品派送平台,有一份李宁赠予的礼物,需要他提供地址接收。在提供地址后,李宁的叔叔收到了该催收在网上购买的花圈,其中挽联署名为李宁。
这还只针对部分通讯录进行骚扰,李宁被要求2小时内将款项缴清,否则通讯录里所有亲朋好友都会得到这样的“待遇”。为了让这些闹剧停止下来,他开始在闲鱼上变卖自己家里的家具,包括电视、冰箱、空调、衣柜等,获得共计6000元。又将房子出租。为了一次性收取一年房租,并拿到两个月押金,李宁以低于市场价30%的方式让地产中介包租房子,自己搬进广州客村的城中村居住。
然而他已经没有那么多五万块再拿出来了,他父母在山西运城还有一间70平小房子。在这期间他曾想过抵押拿一笔钱出来。不过农行的评估,综合了他父母年纪因素,能贷出来的只有12万。这12万只够这些高炮平台,两周的利息。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没有进行下一步操作。
百债缠身,他已经没有那份心思去找工作。时不时有一些年薪20万左右的工作联系他。李宁知道,即使有45万年薪的工作,他也已经被埋在这些债务里面,无法走出来。
高炮平台最后的结果,基本都是选择“强制”,然后上岸。所谓强制,是这个群体对“强行不还,强行断绝继续投入其中,任由催收做任何动作”的简称。上岸,则是从此脱离高炮平台,获得新生活。事实上,很多人被高炮平台缠住吸血,核心原因都是想护着通讯录。但当通讯录真的被爆过了以后,很多人一下就想开了,觉得最糟糕也不过于此。但有些脸皮比较薄,无法接受的人,则是比较难过得去的坎。不少人为此选择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太原的售货员小范就是其中一个。她在高炮平台乐帮商城借款1200元,扣掉砍头息后,实际到账840元。七天后,小范手头紧张,无法支付。到第九天她凑够1200元时,她发现逾期费每日120元。她的欠款已经变成了1440元,她凑够的钱根本不够偿还。借款后第十一日,她的欠款已经变成了1680元。无法偿还的她收到了以她头像合成的裸照、灵堂花圈照、母猪交配照,加上小范代孕、卖身还债等字样,先发送给其本人。刚收到彩信的小范顿时崩溃,她告诉了哥哥自己无法面对,然后在太原滨河路汾河公园选择跳河自杀。在警方捞起其尸体时,她的亲友陆续收到了一系列合成的裸照。
“东方犹太人”刀口舔血
像大部分炒房团所面临的问题一样,随着2018年房地产监管趋严,他们发现已经无资产可炒,但手上囤积的资金需要出处。现在,他们有了。
在宁波老城鄞州区不起眼的写字楼里,聚集着大大小小的高炮平台。而宁波大学附近的小区,则是高炮平台的系统开发商聚集地。
之所以选择在宁波大学附近,是因为这里遍地都是他们所需的技术人才资源。宁波大学计算机专业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毕业生。如果觉得人才不够用,隔着甬江对面,浙江大学软件学院的学生大多都精通软件开发。
赵菁是一家为714高炮平台的系统服务商,说是提供系统服务,其实充当的是一个放贷的平台。资金方将钱投入,她提供系统平台将钱贷出,所获取的利息甲乙双方对半分成。在一些以对接上下游为主的商务交流平台,经常会看到“宁波现金贷甲方寻找乙方资源”等推广信息。不过这种甲乙方对接,真正能达成牢固合作,大多是朋友引荐等。在他们那里,低调比什么都重要。
在这个100平方米左右的三房住宅里,客厅放着三排长桌,三个房间一个一张。每张桌子能坐6个人。赵菁的整个公司总共30人,分为运营部、技术部、客服部、催收部。其中运营部负责对接风控系统、贷款超市、操作短信系统群发链接等。各个部门运转起来,每天可以给赵菁带来至少100万的利润。
“我们投进去放贷的款,一开始是一千万。刚投入的时候,每天放150万,连续六天放,总共是900万。到第七天,第一天放的款回来了,连利息一起195万。但在款项回来之前,也要继续放的,所以刚开始第七天是投100万。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每天利润能到45万,除去坏账部分,也有35万。这样一个月下来,不算将利润部分复投进去。1000万的本金,利润能到1050万。”赵菁一边指挥运营部的人跟贷款超市砍价,一边告诉我,在她们第三个月的时候,就基本上每天敢放700万的量出去,利息也从之前的每周30%上调到了40%。也就是说,粗略计算,每天她所操控的平台,进来的利息不低于280万。
赵菁每次都将坏账率预计到30%,每个月拿到的利息有4400多万。不过一般逾期率都会在20%以内。“他们30个人,平均工资起码有两万吧,加上一些奖金之类,到三万是没问题的,90万一个月。”人力运营成本,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成本。贷款超市所占的成本比例才是高的。像那些高炮借贷者咒骂他们一样,赵菁也在咒骂贷款超市。“现在啊,注册一个用户,不管风控过不过,都要收100块。要是下款的话,一个都不低于300,有些都400多了。”
贷款超市,是陈列了一系列贷款产品的App。像融360这种入口,聚集了大量的贷款需求人群。由于有些贷款超市本身有其他正规贷款产品,不少贷款需求人群进来以后,很自然地被引导到了高炮产品上。粗略统计,贷款超市在国内有六七百家。每当有高炮借贷者跳楼自杀的消息传来,这些借贷者聚集的群组,都会一阵涌动,控诉着贷款超市这种给高炮产品引流的平台。在这几个月来,给714高炮平台大多是二三线贷款超市。因为头部超市随着自己规模变大,离被监管更近,都不再接714高炮的活。当然,也有一些变通的,比如融360,作为一家美国上市的贷款超市,他们已经不接7天、14天的贷款平台。他们,接15天的。
每日放款量到了700万这个额度,赵菁考虑到风险,基本不再往上叠加。想要做业务的拓展,便在这个行业的衍生环节进行。利用自身的公司架构,技术部卖出贷款系统,以及催收部接收小型平台的逾期债包,催收成功后进行分成。这些都成了赵菁公司的业务。所谓系统,不过是花了20万左右,从现金贷大型系统提供商处买下来的源代码,赵菁再找几个程序员进行改版,便对外售出。这些购买系统的大多是三四个人组成的高炮平台放贷团队。为了成本控制,以及将风险切割,这种放贷者都会在购买系统后,同时对接系统商提供的催收服务。
像赵菁所经营的高炮平台系统商,在宁波多达数百家。至于高炮平台的放贷团队,不少于一千家。赵菁的团队里,有刚毕业的计算机专业大学生,拿着未曾想过的高薪;有以前P2P行业做推广,熟悉现金贷链条后待遇翻倍感到人生有价值;也有之前做房地产中介或者线下贷款催收,摇身一变成为“互联网金融从业者”,感到自己走到科技前沿的。至于他们的资金提供方呢?——朱老板。
时值中午,资金方代表朱老板带着整个团队到附近一家湘菜馆吃饭。每个月朱老板跟赵菁结算完。都会做东跟30多人吃一顿。其中有一个发钱的环节,能生嚼10只朝天椒奖1000块。在每个人脖子通红后,这些兴奋的人们聊着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东方犹太人。
“都说我们温州人是东方犹太人,在我看来,犹太人的精髓不是说有生意头脑。而是善于运用金融工具。我们这群人啊,利用金融利用科技,把放贷这个古老的行当,跃升了多高的层次啊!你看我们遍及的版图是全国,我们的回款周期是七天,我们的操作效率也就几分钟。以前谁能做到?要我说,像我们这些人才叫东方犹太人,尤其是从温州来宁波的。”朱老板像是宣誓主权一样,铿锵有力说出这一番话。在座的人们似乎也找到了认同,“也不能只说你们温州人,我们也都是啊”。
事实上,两三年前,就有不少浙江人闯入现金贷淘金。那时候现金贷还在市场上野蛮生长,以“P2P”或者“互联网金融”等身份自居,通过“居间手续费”、“担保费”等方式,基本上能拿到综合年化不低于50%的利润。由于浙江民间贷款盛行,不少民间资金涌入了现金贷,攻城略地。全国数千家的现金贷平台陆续崛起。伴随的还有超出银行利率4倍、以各种手续费名目收取高额利息、暴力催收不断发生等混乱无序。不过,一切在2017年12月1日戛然而止。
2017年12月1日,央行、银监会发布《关于规范整顿“现金贷”业务的通知》,以极其严厉的监管措施,尤其是牌照的要求和限制,基本上清退了90%以上的现金贷。监管部门的铁腕治理,使现金贷理论上失去了生存空间。每次监管政策下发,行业都会引发空前的逾期坏账。过半的借贷人认为平台既然被查封清退,不需要再偿还所欠贷款。不少新晋民间资金遭遇巨大折损。浙江地区的民间资金,长期在发达的制造业、房产交易等方面流转,巨大的利润空间见惯不怪。到2018年6月,P2P陆续爆雷,这些极致趋利的资金更希望远离监管。
“P2P这东西,第一,我们这些玩资金多的,一看就知道猫腻了。第二,平台掌控在有限的部分人手里,投进去的资金,泼出去的水。第三,就算年化20%多,其实也是很低的,我还不如去苍南放标呢。”朱老板一开始并没有碰现金贷,也没有碰P2P,但一直在观察其中的机会。
现金贷惨淡收场时,聚集在浙江一带为现金贷进行App技术开发、风控、导流等业务的团队,大多解散不做。赵菁此前作为杭州一家现金贷的产品总监。在现金贷平台关闭后,她前往一家号称处置不良资产的P2P平台担任产品经理角色。很快,这家P2P平台也爆雷。
不少P2P从业者是在2018年6月份闯入地下现金贷的。赵菁当时目睹了所在P2P公司,前一天老板还说行业困难大家一起度过,第二天就卷了包括员工及亲属在内的投资款潜逃,价值观受到了巨大的颠覆。不过,就在行业里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时,像赵菁这一类从业者陆续收到了一些土豪老板伸出的橄榄枝。朱老板最终决定出手,是因为他看到了714高炮平台这个模式巨大的盈利空间。
监管来了,但底层人群的借贷需求不会随着现金贷被取缔而消失。有需求就有市场,市场被监管,市场就会进入地下。但如果现金贷转入地下,由于缺乏接入征信等方式约束,并且自身属于违规存在,对逾期、坏账等风险的管控方式尤为重要。毕竟,这波借贷人群,已经被银行信贷、信用卡、正规网贷平台等排除在外,信用水平较为底下,逾期是分分钟都会有的事。如果还像以往现金贷按月分期的模式,周期过长,哪天法律部门过来取缔了,放出去的账便荡然无存了。
于是,714高炮,尤其是7天期的高炮借贷模式开始崛起。高炮平台以7天期为主,高频的周转,可以让资金快速回笼、重复利用,同样一笔资金,一个月就可以放贷4次。加上高昂的利息费用,滚动一个月便能拿回本金。所以,即使坏账率高,风控与催收都做到位的话,这种模式完全可以覆盖。
对于7天高炮的模式究竟是谁发明的,行业里不少人指向了借贷宝。借贷宝先前与厦门九钛金融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合作推出了银狐系统。也有的说是有脉金控。另有人说2017年就有零星的平台在做了。不过无论是谁,都不会愿意承认这是他们想出来的。这项发明,在行业内是个荣誉,在行业外则是个黑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这行里,有什么比赚取暴利更重要的呢?
2018年7月,正是互联网金融行业连环爆雷的时候。时值去杠杆,不少正规现金贷平台都依附在P2P公司,现金流入受到极大影响,放贷额度断崖式骤减,借贷需求迸发;同时,高炮平台系统的研发陆续完成并推出市场。这些系统商、借贷公司,基本都集中在民间借贷发达地区。包括浙江、福建等。浙江则主要在杭州、宁波、温州等。并且更多地集中在宁波。
“配套齐全,安全。”对于为什么选择宁波,朱老板简单扼要地回答。在不少高炮平台看来,浙江民间资金最发达的要数温州,但由于地理位置偏远,整个现金贷的配套条件不足,并且系统、风控、催收等环节不够齐全,温州并非最优选择。另一方面,杭州无论是互联网金融、软件技术,还是民间资金量,都是一个很优秀的选择,但也鲜有地下现金贷聚集。毕竟作为省城,在法律监管层面给的压力会更大一些。
职业炒房团,大多有个领军人物,对目标资产进行了解与判断,然后筹集资金进行投入。这些团体资金量庞大,操作灵活,并且在十多年期间形成了对收益的敏感,以及极致追求。朱老板周边的炒房人群全都入注了地下现金贷。
“在线下放贷,要把量做起来,你利息就不能太高,不然压垮了他们还不了呢。”一位之前在温州从事民间放贷业务的人员称,一般情况下,到头了他们放贷也就年化24%。而那些有牌照的小贷公司,受到的监管更加严格,资金的变动与用途都需要跟监管部门申报审批。即使放贷到年化24%,很多中小企业目前的利润率都难以承受。还有可能有逾期的风险。
另一方面,房产税出台的实锤屡屡落下,更加确定了炒房团们事先对国内楼市环境的悲观判断。超高的利润、快速的周转,驱动着庞大的炒房资金不断进入。除了这些资金,不少有牌照的正规网贷平台,也通过代持等方式,以不为人知的马甲进入这一行业。为了规避监管,这些实际上属于高利贷的高炮平台处于地下,加上极端与粗野的网络催收手段,基本上沦为了名副其实的“网络黑社会”。这种属性,带来的也有极大的风险,
“资金趋利是天性,只要保证自己安全,其他有什么所谓呢?”我问朱老板看到那些人被高炮平台催收逼到自杀时,朱老板认为,本身来借钱的人,就应该抱着一种愿赌服输的心态。“你来,就说明你接受,后果就你自己承担。你心理素质低,除了自杀,你还可以急急忙忙想办法还钱。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对他们的选择负责任。”
不过,放高利贷不管线上线下都是高风险行当。朱老板只作为资金提供方,不参与具体经营事务,他对于这些风险他是隔离开的。长期游走在这些风险边缘的赵菁,对于个中门道,了如指掌。“高利贷再怎么违背监管要求,也顶多是违规,不违法。那些欠钱的,我告到法院,法院都还支持我年化24~36%的利息呢。”赵菁很清楚,这行里边,最大的法律风险,是在催收这个环节上。
复仇者
在南宁西乡塘的一个咖啡厅里,我见到了张力和一帮他的追随者。
去年7月,刚毕业的张力因为工资被拖欠几个月,急于用钱的他用上了高炮平台,就此沦陷其中。到9月时他欠下30多个平台共计6万多,他的一位高中同学也遇到了一样的麻烦,感到无法喘气。随后,他们一致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张力打算前往找到这位同学好好聊一下解决办法,等他到了以后,那个城中村楼下正用一块帆布盖住了一具跳楼的尸体。这个自杀的人,正是他的同学。
这件事对他的震撼太大,他亲眼看着一个生命因为沦陷在这些网络高利贷里,最后说没了就没了。然而从一个生命的维度去看这个事情,却又是那般的不值得。真的就没有解决办法?如果不还呢?不还对方会联系和骚扰你通讯录的号码,让你身败名裂人生灰暗。然而即使他自杀了,对方照样会做出这样的行为。随后他开始研究这些高炮平台的系统,摸索出门道以后,他一次性撸下了20多万的款项。随后给通讯录里的所有人发了个短信,告知自己手机丢失,资料外泄,谨防有骗子联系借还钱。随后强制上岸,并开始以自己的经验试图带其他人上岸。
社会上对欠贷者的看法,不外乎90后年轻人的消费主义,80后中年人家庭房子的压力。有需求就有市场,借贷关系形成前,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到后边借贷者再去闹,没了契约精神。“这种所谓的契约,本身就是在不公平的条件下订立的。要说有需求就有市场,那我很想杀个人,我出1万块,有人也很愿意给我杀。我们签个生死状,是不是我也可以去干这事?”
“每当我们看到周边的人掉到一个坑里去,尤其是不可思议的坑,我们似乎都喜欢时候装出很聪明的样子,鄙夷而又满脸关怀地骂对方是傻X。然而我们真的了解过,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又有多少错误的选择,和无法选择。就像我,我刚毕业,不像你们有信用卡有贷款额度,我父母供三个小孩上大学每个月伙食费都捉襟见肘,我被拖欠了几个月工资房租交不起,这时候我是没有选择的。”张力认为,这些网络高利贷都是邪恶的,他们的反击本身是具有正义性和正当性。因为这些人撸出来的钱,其实都还没有当初给进去的利息多。而从一开始,这种放贷者就瞄准了生活上如履薄冰的人群。
“当然,赌钱和吸毒的就是傻X,这种人我一个不带。”说完张力补充一句,我又不是圣母。
撸网贷,江湖上都称之为“撸口子”。这些人群里,有两波不同类型的大军。
事实上,高炮平台的系统并没什么专业技术可言。包括像赵菁这种所谓的系统服务商,也都是二道贩子,他们花15万去有脉金控或者是厦门银狐那里买一套软件系统,再加个10万块,他们连源代码都一起给你送过来。拿着源代码,随便改一下就可以推上市面了。大的系统服务商,确实是以出售系统为主业,这些服务商都是当初现金贷在地面兴盛发展时,金融软件技术的佼佼者,但现金贷转入地下以后,他们的业务也跟着下沉到地下,成为地下现金贷不可或缺的部分。像有脉金控这种高炮平台软件系统服务商,使用其软件的平台便多达七八百家。而通过二道贩子转卖出去的,也有两三百家。
服务商提供的除了催收服务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源头就是提供可选择的、高质量的风控服务。要知道,撸贷大军数量以十万计,不少风控效果比较差的,基本都被撸到亏本。714网贷由于额度较低,单个放款量较大。因此审核放款基本都选择机审方式。在用户提供提供身份证通讯录等资料后,系统将数据传输于风控的数据库,风控对数据进行比对与辨别,返回结果。如果返回是Yes,系统自动放款,如果是No,则是拒绝。
风控需要的参考的数值不外乎几样,定位与填写资料是否匹配、是否已婚、手机通话详单、手机上传的通讯录,以及手机号码与身份证号码是否发生过逾期,或在黑名单数据库里。不少小型系统商自己开发的风控,大多是在黑市上买到的数据库。
这些关键信息优化以后,剩下还会有各种的坑。比如他们之间有人由于担心平台方找上门来,会去找办证人员办一个假证,其他信息都是对的,只是将联系地址改了。也有人将身份信息和他人互换,比如我拿别人的身份证,找办假证的给贴上我的头像,然后去进行操作。这样就算被告了,也可以说不是本人。这种操作失败者居多,因为身份证信息在比对过程中,就有相应的人脸识别数据系统。
不同平台,使用的风控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并且在不同时期,也会调整不同规则。这阵子主要看中芝麻分,芝麻分超过650的撸贷人群便会一拥而上。那阵子发现不少使用批发的外地号码注册撸贷的特别多,平台定位要求与手机号码同一城市,他们便拿苹果手机越狱了,安装上虚拟定位软件。不少高炮平台设置自动划扣还款,他们就将撸进来的钱马上转移到新的银行卡。
几个月以来,这些自称“撸口子狂魔”的人群,成了高炮平台最头痛的问题。像张力带领的人群,每周都能撸到二十万左右的款。而那些客源丰富,尤其是早期开始做代刷信用卡、花呗等业务的中介。每天撸下来的额度,都是以数十万计,一周流水过百万。而全国的高炮平台有五千多家,几百个系列。
所有的关键都在风控。
高炮平台没法做品牌,很多平台为了避险,做一阵子就会换一个名头,不稳定性很强。要通过自己的运营去维持客源不大可能,基本都要依靠贷款超市导流。但贷款超市也是参差不齐的。由于小型高炮平台愿意支出的成本有限,首先客源就和大中型平台不一样。小型平台,愿意从那些标注“黑户都可以下款”的贷款超市获取用户,这些用户本身质量就比较差。风控质量不够的话,这种小型平台更面临着被一次性撸死的命运。
身处广州的林生原是贷款超市的一名客户经理,看准高炮贷款的市场以后,跟三个朋友一起凑了五百万,开始了高炮放贷之路。不过这条路并没走多远。他们所选的风控服务,对用户的网贷负债记录与申请次数并没有到位的记录。其他风控返回评级是D的,在这家风控基本都达到了B。一周过后,不消两三日,便血本无归。
不过,不管风控水平如何,一阵迅猛的风,正吹得他们摇摇欲坠。
末路狂欢
所以,这些人撸下来高炮平台的钱,不用还吗?
“不还他们能怎样?”张力笑着跟我说,他不说网上盛行那句“凭实力借下来的钱为什么要还”,是因为觉得在做这件事情的人,其实一点都没那种嚣张轻佻。那种话都是撸钱来吃喝玩乐的人干的。但这种人占比其实不大。“没到不得已,谁愿意去碰高炮平台啊。你随便去网上搜搜714高炮,搜出来的内容都要吓到你。”
在他们的经验里,不还高炮平台的钱,要承担的后果不外乎就是骚扰通讯录。至于说会上传到征信,有过一定“经验”的他们都不会相信。毕竟,本身自己就不合法的放贷机构,根本就不符合央行征信的接入条件。那些高炮平台经营者自己也明白这点。所以爆完通讯录,一般也只有伪造法律文书来进一步让逾期者还钱了。这些伪造的民事诉讼状时常以彩信形式发送于逾期者的手机,不过,作为民事诉讼状,也常常出现盖章是公安局的漏洞。
“P裸照群发?他们不敢的了,只敢发给本人吓唬一下。因为现在风头这么紧,没有催收愿意为这个犯罪。平时骂人恐吓,骚扰通讯录,顶多被拘留个几天。但群发裸照多大的罪啊,定性成非法传播淫秽内容,直接就判刑了。催收也就是个打工的,没必要为这事把自己折了进去。”在这个阶段,无论张力或中介带领的撸口子群体,还是高炮平台本身的从业者,都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严厉监管。并且对接下来的行动也都有了针对性的调整。
监管的风越来越大,风里的传言,是到315的时候将会重拳打击714高炮平台。这给“东方犹太人”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前所未有的大面积坏账。撸贷大军认为这行末日马上就到了,赶紧要在这之前狂撸一番,撸贷群体数量越加庞大,前赴后继。“老中医”的统计里,年后至今,撸高炮的人数翻了几翻。
315前,已经有不少的高炮平台暂停放款,等着风过去。不过,等待的过程里,那些已经在贷的用户发现了无法复贷的情况,传导开以后,其他用户纷纷开始强制逾期。当前,这个行业整体的逾期率平均到了40%。有些风控和客源渠道比较差的平台,更是到了70~80%。不过最后,还是有超过一半的平台掂量着是否要继续放款。放款,风险很大;不放,每天相当于损失上百万。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前,过半平台选择继续铤而走险。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复贷用户的造反。”赵菁说,撸贷大军压境,坏账率确实再翻倍上涨。雪上加霜的是,不少原有的贷款用户,在高炮平台会有倒闭潮的预期下,纷纷强制上岸。“好像集体在某一瞬间觉醒了一样。”这个行当得以运转的核心,是对借贷用户造成心理上的恐慌。在中介等群体的普及下,不少借贷者看破了其中的游戏。反倒反扑过来,狂欢式的以老用户的身份,调高了借贷额度,一次性在每个平台撸出四五千块。对于一些长期守信的老用户,不少高炮平台的风控是有很大的信用倾斜的,这时候都变成了他们的弱点。毕竟,风控再强,也无法检测到一个人是否有撸一把就撤的意愿。
“怎么可能还会好呢?这次查处势头这么猛,放完这波就撤吧。”再次见到朱老板,他已经没了当初那种兴奋。我问他接着打算做什么去,沉默良久后他说,先等着看有什么机会吧。这次714没了,没准下次有815、916呢。至于其他行当,放过高利贷的人,这些“东方犹太人”们,已经难对其他行业的利润率感到满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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