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根据客户的体量和预算,将其划分为了3个大类:关键客户(各种上市公司)、本地大客(多为国内知名品牌)和中小客户。每种客户类型由不同的分公司负责,严禁业务交叉。
我们这个分公司接到的客户类型就是最后一种:中小客户。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类型大不相同:可能是需要“引流”的路边餐馆、需要“曝光度”的装修公司,还有需要“招生”的小培训机构等。
2020年3月底,就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公司大群里却传来捷报:优化师何雅雯与一个个体工商户签下了200万“年框”!在我们这个只对接中小企业的分公司里,这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创举。
这样的信心和魄力,使我不得不留意了一下他的行业——咦,竟然是“防水补漏”?
“卫生间漏水,阳台漏水,屋顶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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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我印象里需要一家人蜷缩在一辆车上、四处颠簸谋生存的行业,竟然可以做到年营业额千万?
二
4月底,系统随机分配给我第一个防水补漏客户,名叫李云泽,是个中年男性。营业执照上的公司名字叫“徐州雨红防水”。
因此,我为李云泽选择了“防水补漏偏好人群”,再将年龄范围圈在了30岁以上,地域则根据他的要求,勾选了几个南方省份,人群覆盖将近3000万。
看到我依旧慌张,她还鼓励我:“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可我心中明白,哪怕我相信系统,李云泽也不会相信我,他只会觉得我在诈骗,拿他的钱不当钱。
“我X,你怎么回事儿啊?小卢(销售)说你是什么资深运营,你15分钟给我花1000块钱?!花完还1个转化都没有,我烧钱还能见到个火儿呢!”
“别人都充1万,我充2万,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瞎花我的钱吗?你们真的是官方的吗?是诈骗的吧!”
“如果这个账户3天累计转化达不到9个呢?”我咨询运营支持人员,“这种情况是不是就无法赔付了?”
或许是被我的真诚所打动,或许是念及我在假期为他的账户连续工作了30多个小时,他的情绪从激动渐渐平和。当我向他解释到赔付政策时,他发出意料之中的诘问:“要是3天达不到9个转化,一直‘空跑’呢?”
“那就赔付不了。”我如实回答。
虽然我当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还是连连附和,再三承诺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他的账户调回正常状态。
我大喜过望,告诉李云泽赶紧联系客户。
三
“她是之前做过防水补漏,没做好,要找之前那个帮她施工的人‘算账’。”
我更是迷糊了:“那她直接联系帮她施工的人就可以了啊,为什么要填你的表单?”
“我只成单了两单,回本了3000,净亏5000,等于每天在给你们平台打工。”李云泽说。他每天对我施压,抱怨线索质量差,抱怨转化成本高,还直接截图他朋友的后台数据发给我。
当看到别人150元左右的转化成本时,内疚和沮丧侵占了我的思绪——或许真是我能力有问题,无法为他的投入带来实际效益。
我想:那就给他另一次机会吧。
公司当时的规定是,当客户续费5000元以上时,账户就会流转至下一个部门,进行“长期维护”,流转之后的账户,优化师也会更换。
公司对外的话术是“服务升级”,“对接垂类行业高级优化师”,但事实上,这次流转也是系统自动分配,能否对接上真正对家居建材行业有研究的优化师,对李云泽这样的客户仍是一件考验运气的事情。而且,下一个接手账户的优化师,跟我也只是部门划分上有区别——我负责“快速上线”,他负责“长期维护”,我们不存在所谓的初级、中级、高级之分。
在亏本5000元的情况下再让客户充值5000元,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听他似是有些犹豫,我就按照公司总结的话术,踢了临门一脚:“这个升级名额是有限的,分到我手上只有1个,我是看你实在亏得厉害才帮你预留的,还有好几个别的客户在问升级的事。你这个账户需要比我更厉害的人运营,才有转亏为盈的可能性。”
话毕,李云泽迅速续费了,触发了系统的流转机制。
经此一事,我心头一震——防水补漏一定是个暴利行业,很显然,除了我的引导,能让李云泽做出续费决定的,还有他对扭亏为盈的信心。
四
在李云泽那单失败后,我特地对这个行业的运作模式去了解了一下。
6月底,我的系统里流入了第二个做防水补漏的账户。客户名叫李自强,公司名叫“德阳德高防水”。
首次沟通下来,我发现他脾气急躁,行事却谨慎,沟通过程中始终保持着抗拒的态度,并时不时给我来一个下马威:“要是1个转化的成本高于120元,我就退款”,“我在你们公司的代理商那里也开了户,人家还给我返点,你们谁做得更好,我才会长期合作”。
考虑到防水补漏的行业特性,我问:“你是担心接单的问题吗?你们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派单群吗?”
“你懂什么?投别的地方对我都没用。”他呵斥道,“只有这4个地方有我的熟人,德阳我自己去施工!别的地方都是我亲戚去,交给外人我不放心!”
我趁机跟他讲起续费的事情,可他对一切话术都免疫,只说:“我要投完这1万后,看最后回本多少再决定要不要续费。我不知道是你的能力强还是我的运气好,现在投了5000,我已经回了8000,要是这个局势能保持到1万块花完,我肯定再充5000。”
“当然是我的实力强。”我激将道,“你在代理商那里开的户,成本有这么低吗?你的朋友有比你的成本更低的吗?”
“不讲这么多了。”他丝毫不上钩,“我只看最终结果。”
焦虑笼上我的心头,我担心难以完成续费的KPI——在这个奉行末位淘汰的公司里,只要上月有80%以上的人完成了续费任务,公司本月就会把续费任务上涨1倍,但流入客户账户的数量,却与上月保持一致。
梅雨绵延,连月不止,正是防水补漏需求的旺盛期。但对于每天骑车上下班的我来说,就悲剧了。每天上班时暴雨如注,劲风不止,雨衣等于没用,每每到公司时,我已成了一只落汤鸡,穿着湿衣服上一天班的滋味可不好受。
按照系统规定,客户的账户余额不足时系统将会对其限流。在李自强的账户还剩2000元时,我又联系他讲续费的事情。他依旧不为所动:“我现在才回款了6000块钱,我要等1万块钱全部回本了再看,我起码要不亏才能继续吧?”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漏洞——上次已经说回款8000元了,现在怎么又变成了“才回款了6000”?我开始怀疑这些防水补漏客户说话的可信性了。
我让他把妹妹的营业执照发了过来,看到她妹妹名叫李自立,公司名为“昆明宇虹防水”。
李自立不肯:“那就算了,外地的工商局不太方便。”
我以为她是担心注册公司过于繁琐,便开解到:“办个体工商户的执照就可以了,不需要您亲自去工商局,而且个体工商户还有税收优惠。”
对面闪烁其词:“不是担心这个,不能做就算了。”
我不肯放弃,继续追问:“那您是担心什么呢?您说说看,我看能不能帮您解决。”
对方不愿交底,只是再三坚持:“我只用昆明的营业执照开户,不能做就算了。用外地的营业执照去工商局不方便。”
最后,李自强的账户流入了下一个部门,李自立的账户也未能开进来。
五
9月初,我的系统又新流入了一个“德州雨虹防水”,法人名叫张光明。我一眼掠过账户的“首充金额”,不安涌上了心头——10万元!
但负责引导客户“开户”的销售们,是按照“消耗金额”和“首充金额”拿提成的,客户首充越多,他们的进账也水涨船高。公司将上下游部门的绩效考核方式故意设计得很矛盾,使得销售与运营部门既需要被迫合作,又很容易剑拔弩张,两个部门都能拼命完成KPI的话,公司则获利最大。
一般我们优化师在接到这种首充金额巨大的账户时,都会选择放弃,直接转给“长期维护”的部门,因为他们不需要考核“首充消耗率”,只考核“消耗总额”。就在我也打算把这个张光明“报备转出”时,负责这个账户的销售王晨逸找到我,上来先是一碗迷魂汤:“哎呀,我的运气太好了,竟然能对接到小姐姐你!听说你做这种账户超厉害的,我们销售这边都羡慕我呢。”
随后又是利诱:“我知道你们这边的考核要求,你不用担心,这个老板很有实力,肯定能达到消耗要求。你要是把他的账户做好了,我再让他开几个账户进来,到时候咱们的任务都不愁完不成了!我会全程协助你的,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跟我说,我保证一定让你完成任务,你别把他转走,维护部门的人效率太低了,我怕到时候客户体验不好。”
此时是甜言蜜语,彼时是图穷匕见。我可不敢赌自己的运气和王晨逸的人品,选择上报领导,要求将这个账户转出。但没想到,领导竟然激烈反对,原因有三:一是我已经很擅长此类账户的操作了,续费率100%,这个账户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二是疫情期间,业务困难,进户不易,我们应该珍惜每一个资源;三是他的上级不好沟通,若是申请转出,上级只会觉得我们部门不思进取,不敢挑战。
“别跟我提25个‘转化’!”张光明不忿地说,“你成本搞得再低有什么用?都是些垃圾‘线索’,我要的是实际预约、上门勘察,上门了才有可能成单!”
“你有没有问过你的接单师傅呢?他们‘吞单’了吧?绝对不可能一个都没有的。”我说。
“你少含血喷人!”张光明的音量陡然拔高,“这些接单师傅都是我的老乡!我们都是老合作伙伴了!他们绝对不可能骗我!”
“那怎么一个预约上门的人都没有?”张光明依旧不信,“是不是你们平台给的假流量?说不定这些号码都是你让别人填的!”
张光明越说越气:“他*的!都是合作了很久的老师傅了,你信任他,他却搞你!我看之前老老实实返单就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
六
“你每天只派单、不接单?你不出去施工吗?”我问他。
“是啊,我每天当客服派单就已经够忙了。”
他回:“我也是打工仔!这都是我老板的手机,我还在用老人机,我是想试试智能机的好,才来这里打工‘管手机’的。”
我知他在满嘴跑火车:“又在胡说八道,你的销售说了,你就是老板,你很有实力。”
“我不是老板!”张光明贫嘴道,“你才是老板!你把账户搞好了,你就是我大哥!”
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但在这个公司却是每天的日常。密不透风的日程表和无休无止的催促,将我变成了一台24小时超负荷运转的机器,片刻不得喘息。月末,总会见到一些同事离开,有被淘汰的,有被劝退的,以及自行辞职的,年初近百人的“优化师团队”,10个月后人数就只剩一半了。
在这种氛围下,睡觉都是一种奢侈。
又是一个雨夜。
下班回家后,我暂时放空自己,打开手机乱刷。一则热搜新闻跳入我的眼帘:
防水补漏骗局:1平米浴室补漏用掉60斤胶水,王女士被骗9000元!
我心下一惊,赶紧点开页面,上面详细介绍道:
维修人员在当天上门勘察后,说王女士家中是瓷砖底下漏水,需要在瓷砖上打两个孔,往地下“高压注浆”,将漏的缝隙填好后,就不会再出现漏水现象。
王女士问怎么收费,维修人员说注浆的胶水按斤收费,每斤150元。王女士问大概需要用多少斤胶水,对方说要看地下的洞有多大,用多少算多少,洞小的话,“几斤就够了”。
可施工完毕后,维修人员竟说用掉了60斤胶水,价格总计9000元!王女士难以置信1平米的浴室需要用掉如此多的胶水,可对方一再强调自己是上市公司,“20年质保,一次维修,终身无忧”。
我赶紧在各个的平台和网站检索“防水补漏骗局”,出来的结果无一不触目惊心——一样的套路,不一样的受害人。
窗外的雨势滂沱,我躺在床上久不成眠。当初以为自己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大厂,怎么到头来竟是在助纣为虐、帮人行骗呢?
我想辞职,但家中又有一个癌症病人,离了大厂,我能去哪儿快速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呢?
我一直躺到窗外日光熹微,木然地起床,又开始新一天的投放。
七
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去给潘福军办个营业执照。
我把潘福军介绍给了销售张力。一天后,潘福军就进入了我的系统,成为了“达州雨鸿防水材料经营部”的“潘总”。
潘福军有别于我前面接触的客户,他整个人展现出一种老实木讷的气质,对我提出的建议言听计从。若不是知晓了防水补漏的行业内幕,我绝不会想到像他这样人,竟然也会每天从事着这种勾当。
“她说除非你们官方的人联系她,证明我是跟你们官方达成合作的,不然她不放心。”潘福军焦急地说,“她上次补漏过一次,被人骗了,这次说什么也要搞清楚我是不是正规的。”
“我去联系她不符合公司规定,到时候发现了我要被开除——她还欠你多少钱啊?”我问。
“全款2000,只给了1000。”潘福军无奈何地说,“唉,实在不行要不回来算了,1000我也挣了。”
半小时后,就在我心里感叹潘福军骗得不多、金额没有他的同行离谱时,潘福军又给我发来信息,说剩下的钱已经要到了。
“怎么要到的?”
原来我们平台的公信力,也是这个骗局的重要背书。
注册几个新公司,换几张皮,要不了几个钱,却可以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收益。
临到月尾,张光明邀功似的问我:“你这个月工资有多少?应该有两三万吧?我这儿提成都拿了不少。”
我如实答:“我不拿提成,销售才拿提成,我开户是没有奖励的。我是任务制,你开的这些户帮我完成任务了,但我到手工资也不到1万。”
“这么少?!”张光明惊讶地说,“你还不如出来跟着我干,到时候帮我把我的兄弟们的账户都运营好了,一个月给你开10万也不是问题。”
我大惊失色,张光明却十分淡定,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要有负担。刚开始听你声音很年轻,又是个女生,觉得你没经验瞎怀疑我的接单师傅就吼了你,你不要介意。但后来你也天天怼我,咱们就算扯平了吧。我还是很感谢你的。你先收着,后面做得好再给你买苹果手机,你把你地址发我一下。”
我没有收下,回他:“感谢收下,钱就免了!有你的肯定我就很开心了。”
另一方面,我其实从未逃脱过良心的谴责,一直在痛苦和煎熬中苦苦挣扎。可我陷入了一个泥沼,挣扎越厉害,陷得就越深。
八
张光明给我介绍第二个客户时,依然不忘嘱咐一番:“这是我的得力伙伴,我广州附近的单子全部是他做的,回单率基本上是100%,回报率也特别高,经常给我做出3、4万的单子。这个你一定要好好做啊!”
我瞥了一眼新客户的身份信息:耿建宁,男,1998年生,籍贯——不出所料,与潘福军一样,A省L县。营业执照名叫“惠州爱家防水”。
“你98年的啊?比我还小,真是年少有为!”我开场假意赞叹道。
“哪里,不过是出来得比较早罢了。”耿建宁回复说,“张总那才叫年少有为,人家88年的,只派单不接单,都年入几千万了。我这还需要自己去施工,一个月挣小几十万辛苦钱罢了!”
我被他的坦诚惊讶到了:“你咋不叫‘雨虹防水’或者‘德高防水’?人家都叫这个。”
许是同龄人的关系,许是张光明的肯定,耿建宁在后来的沟通中对我表现出了完全的信任,谈话之间毫不避讳说防水补漏的行业内幕。
“是的。我们这一行规矩就是这样的——只要在师傅正式施工之前,派单给他的人都有份,他做了2100,自己拿了1050,剩下我们7个人每人分了150块钱。”
受害者自以为谨慎的比较,根本就是无用功,当地的驻点接单者只有一人,哪怕受害者填上一百个防水公司的表单,等待他的,也是来自同一人的镰刀。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同行?”
“说不定人家是想跟你合作的,谁这么无聊冒充客户啊,这不是破坏行业规则吗?”
有幸目睹“黑吃黑”的现场,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你们行业内有什么办法对付这种人吗?”
我说:“那你们这个黑名单群其实也治标不治本啊,人家重新办几个号码,换个身份重来,你们防不胜防。”
“不过这些人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们是看着现在在你们这儿‘开户’的同行越来越多,他们自己又挣不到钱,就觉得别人挤压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耿建宁鄙薄地说,“他们通常就是在群里接单,前面几单好好做,后面就开始‘吞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辈子发不了财!”
九
见耿建宁越说越气,我有意活跃气氛:“我能不能进你们的群?这我进去了以后业绩都不愁了。”
“那你得先嫁到我们L县来。”耿建宁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这一行不接纳外人的,外县城的都不行,都是长辈带晚辈才能入行的。”
“那不行,我不能离开我爸妈,我要照顾他们。我注定是达到不了你们这样的成就了。”
“我还羡慕你呢,我15岁就来惠州闯了。而且我们这行太危险了,说不定哪天严打就要把我们一锅端了。”
“可全国各地都是你的老乡,哪儿那么容易打?除非全国的工商局一起联动。”
“已经开始了,广州、深圳的工商局都在严厉监管,我都不接那边的单子了。听我姨说她们杭州、苏州那边的形势也不容乐观。”耿建宁叹气道,“我现在这么拼命做张总的单子,也是想在能做的时候多挣点钱,以后做不成了日子也有点保障。”
“你不是15岁就出来了吗?按你这个搞钱速度,少说有个四五百万了吧?”
“早些年是有的,但我做了错事。”耿建宁的声音闷闷的,“你想想惠州离哪里近?”
吸毒、嫖娼、赌博,这些词汇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炸开来。但看他日常言语清晰,逻辑清晰,我迅速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于是试探性地问他:“你去赌博了?”
耿建宁平静地说,“小时候钱来得太容易了,不知道珍惜,被别人带到赌场里去了,进去的时候还有几百万,出来的时候就身无分文了。”
我安慰他:“听张总说你很厉害,回单率基本是100%,而且回单的款项都很高,单子都是2万起,你1万他1万。按你现在这挣钱速度,你再挣个400万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怎么做到回单率和回款额都这么高的?”我问他。
“要是约我工作日上门的,代表家里是老人或全职主妇,这种就好谈单,老人有退休金,几万块钱不是问题。家庭主妇一般脱离社会比较久,要么就是家里有钱可以做全职太太,要么就是脑子反应不太快,也好谈——反正就是要根据客户的实际情况报价,不能犹豫。”他接着说。
“那要是施工完了别人觉得太贵不给钱呢?你同行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我在施工之前就会先拿一套‘方案’给屋主,让别人觉得我们很专业,不是随随便便瞎做的,得到了别人的肯定后我再开干。”耿建宁继续说,“做的过程中我也会提醒他们说,‘漏洞有点大,可能得多费点材料’,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那做完了别人还是觉得贵呢?”
“这就是我跟别的同行的不同之处了——我出门都是随身携带制式合同和公章的,不像他们,手写个协议,随便按个手印,协议里面还有错别字。我跟客户们签订正式合同,合同约定质保时长,一般人看到这么正规的流程,就付钱了。”
“如果别人就是软硬不吃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先礼后兵’嘛,要是实在油盐不进,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那就只有叫兄弟们上门了。我也不跟他们发生冲突,叫兄弟只是为了让他们产生压迫感。我就跟他们说:‘这都是我公司的兄弟,我也不容易,这么多人指望着我发工资,您这做了不付钱,我也不好对兄弟们交待。我一个老板,是本着对补漏负责任的态度才来现场监理的。’然后再适当给他们打个折,单子基本就成了。”
看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我的问题愈发大胆:“那你会真的给他们修好吗?你的同行好像都不给修好。”
“我当然修好啊!”他展示给我看他最近的一笔订单,那是沿海小岛上的一个五星级酒店,“这么高档的酒店都找我施工,当然是因为我施工过硬啊!”
“那你的同行为啥不给修好?”
“一部分人是因为技术真的不行,想修好也修不好。另一部分就是故意不修好——总要给后面的人留饭吃嘛,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规定的。”
我想起那个反复填单的女人,又想起那个索要官方合作证明的女人——这的确是一桩不需要回头客的生意,更是一场周而复始的骗局。
“那他们不怕被找到吗?毕竟都在一个城市生活,万一要是碰见了怎么办?”
我又听他讲了一些做这行一夜暴富的现实案例后,才算彻底摸清楚了这行的所有内幕,也更加确信,不能再继续为虎作伥了。
十
身心俱疲下,我离开了那个岗位。
我往日的客户们也纷纷找上门来,我一一告知他们,我已经离开那个岗位了。其中有人不死心,高价挖我兼职帮他们继续投放,我均回绝了。
那样饱受挣扎与煎熬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第二次了。
我拒绝道:“我在新工作上干得挺好的,不想又换。”
他仍是坚持:“那你帮我兼职搞吧,我给你提成,按3%算,你知道的,我们这个行业一天花1万很容易,我现在开了5、6个子账户,一天花个5、6万没问题,你只要一天能花出去5万块钱,就有1500元提成,一个月随随便便挣几万。”
“你现在团队这么壮大了吗?你派单来得及?你不去施工了吗?”我转移话题道。
“我已经完全转型了,派单都不用我派了。”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又发现了平台的漏洞!”
“什么意思?”我不解。
“那你们同行有把几十个子账户都卖完了的吗?”我问。
“那多在几个APP上这个搞,岂不是年入几千万?”
“是啊!现在我就在‘全平台投放’。”
在和他的谈话中,我知道那个曾经刊登过防水补漏骗局新闻、令我猛然顿悟其中猫腻的平台,也沦陷了。
在感叹防水补漏行业套路迭代之迅速的同时,我在想:当红的APP还有没沦陷的吗?
谈话到最后,他仍不忘初心,杀了个回马枪,说:“你开个价吧,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依旧回绝了他:“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多少钱都不行,我真的已经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