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里平顶山莲花洞有这么一段话：
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
这段话看起来虽然简单，却很耐嚼。可以从这个小问题聊到一些极大的问题上来。
如果光看文字无感的话，看下图模型，这是贫道自己在家里做的：
资料图
下面的砚台，代表地狱，那个铁架子是我家挂刀子的刀架。上面的平板代表人类生活的大地。四方有四位神管着，中间是土神。上面挂着的是玉皇大帝。周边海域的管理者是龙王。
当然，媳妇下班之前，贫道就把它拆了，恢复原状，连一个指纹都没有留下……所以，很像曼荼罗吧？
这个模型，意味深长。
因为这是一套很完备的信仰体系，把整个宇宙空间的四面八方都安排了神。而且这套神系，从来没有在任何佛教、道教、国家祭祀的体系中出现过。就是民间自己编出来的。至少代表当时有一大批人，就是这样认识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套体系，是根据什么原则设计出来的？
给神编体系，是个很好玩的事。佛教有自己的体系，比如密宗的五方佛体系：中央毗卢遮那佛、东方阿閦佛、西方阿弥陀佛、南方宝生佛、北方不空成就佛。道教也有自己的体系，比如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历代皇上祭神，也有自己的一套，比如五方帝：
这些体系都是非常整齐，非常有秩序的，好像某个人特意设计出来的。
然而《西游记》的这套体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按什么秩序和规则设计的。比如南方，归火德星君管，好像是五行配五方的规则，那东、西、北方呢，为啥不归木德、金德、水德星君管呢？北方既然归真武大帝（真武即玄武，避宋代讳改）管，那东、西、南应该是青龙、白虎、朱雀才对呀。西方的归佛管，他难道还大不过玉帝吗？他和玉帝是什么关系？另外，东方的那个“圣”又是什么人？最后一个问题：为啥大伙儿喜欢给东西南北配神？
这些都是问题，我们一个个地扒。
玉帝和佛祖谁厉害？
这个问题大伙儿讨论了很久了。有人说佛祖法力无边，有人说玉帝深藏不露。其实这些讨论有个共同的问题，就是：难道一定要比法力吗？
我们看看下面的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的目录，就会对这个问题更清楚些。看明白这部书，就大致明白元到明老百姓信的神是怎么回事。
从这个表我们可以看出，这些神并没有经过谁刻意的安排设计，标准只有一个：在民间的影响力！
当然，还有一个原则，那就是：这些神全部来自儒释道三教，无一例外，所以叫《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这正是宋元之后“三教合一”思想的体现。
儒释道三教，利益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怎样共同管理整个神仙世界呢？很简单，设代理人！
这个目录，前面列的三位，是儒教源流、释教源流、道教源流，后面紧跟着就是玉帝。所以，在这里，我们不应该认为佛祖是佛教的首领，玉帝是道教的首领，二者是对等关系。而是应该认为，在民间认识里，三教各自的祖师：佛祖、老君和孔子，是各自教派的创立者，负责的只是意识形态的内容。而管理天下事务的最高机构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庭。这个天庭就是比着人间的朝廷写的，没有什么宗教色彩，代理三教处理事务。玉帝是三教的代理人，管理天下行政事务的经理人。
打个比方，三教祖师有点像美国各党的党首，玉帝就像总统。或者说，佛祖、老君和孔子好比一个公司的三位董事，而玉帝就好比总经理。三位祖师虽然有参政议政，甚至投资撤资的权力，对人间的具体事务却是不怎么过问的。
所以，玉帝和佛祖是不能比法力的，因为身份不一样。玉帝可以一点法力都没有，但他仍然有管理天下的权威。佛祖一看天庭被猴子闹得要遭殃，急着赶过来帮忙。这不是佛教对道教的友情援手，而是救自己投资的公司！因为《西游记》里的天庭已经不是道教所专有（事实上道教的“天”很多，也没有这样一个大政府般的天庭），而是三教所共有的类似白宫或紫禁城的最高行政机构。这一点贫道在100回讲西游里反复提到过。
玉帝既然是代理人，他就有权选拔干部，搭建班子。事实上，民间认为，所有对神仙的册封，都是玉帝搞的。
比如观音菩萨，她是不折不扣的佛教人物，然而她的菩萨称号是玉帝赐的，莲花宝座也是玉帝赐的。就连她的两个姐姐，也被玉帝赐封为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这样说来虽然很滴汗，但民间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另外，托塔天王、哪吒其实都是佛教人物，但居然也忠心耿耿的给玉帝卖命。这是因为他爷俩也是玉帝亲手选拔的。例如《搜神大全》就明说玉帝亲封哪吒为“三十六员总领使”。
佛祖的兼职
不过，在《搜神大全》的这个目录里，还没有形成完整的四方神体系。列在前面的，只是一些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大神而已。当老百姓开始编造四方神的时候，情况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本来在民间，西方的神仙，比较有影响力的，一是西王母，二是佛祖。其他的都没有什么竞争力（比如金德星君、白虎星君、西岳大帝之类）。但民间早就把西王母拉做了玉帝的老婆，那管理西方的任务，就只能落在佛祖身上了！
所以，佛祖在这里其实充当了一个兼职：他既是大公司的董事会成员之一，又兼任了公司下面某一个部门主任。
中国人为啥喜欢编四方神？
那位说，为啥老百姓热衷于给四面八方编神仙呢？这还真不是老百姓的原创，是跟朝廷学的。刚才提到的那个五方五帝体系，就是从秦汉以来朝廷编出来的。这是“中国”意识的反映，用四方加中央的神，代表整个天下，反映的是当时人心目中的世界观。
这也和中国国土特点和历史发展有关，中国国土历来很方正，国都一般在中间，然后向四面八方发展。东夷西狄，南蛮北戎，原来都是异族的世界，然后慢慢征服的。
所以，皇帝根据这个规则设计自己的宫殿，自己的国都，甚至希望自己的国土也是方方正正的（虽然现实中达不到）。历代人们想问题，永远是按照这个格局进行的。而且，总是像结阵似的，在四方和中央都要安排仪式性的象征物。分封五岳、五镇（即东镇山东沂山、西镇陕西吴山、中镇山西霍山、南镇浙江会稽山、北镇辽宁医巫闾山。至今辽宁这个地方还叫“北镇市”）。长安城也是这样的格局，南朱雀，北玄武。甚至明清的北京，也是父天母地，兄日姊月，天地日月四个坛分布在北京城的南北东西四个方位。民间有样学样，也搞出“五顶娘娘庙”来。今天的“北顶娘娘庙”就在鸟巢的旁边，正在北京的中轴线的正北方位。毋宁说，那就是北京老百姓心中的北方象征物。
这个格局甚至影响到了今天的七大军区，从图上可以看到，除了兰州军区过大，合并了西和西北两个方位之外，其余的也是符合“四方四隅”的排列的。而七大军区的交汇点，正是西安-洛阳一带——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中心！“四方进贡道里均”。
其实这些年的春晚，仍然有这种痕迹，比如春晚特别喜欢在四面八方设东西南北中分会场。这分会场，毋宁说就像当年秦汉时期东西南北中五方天帝的祭坛。这正是我们中国特有的思维！像智利这样的国家，好像受了二向箔的降维攻击似的，打死他们也不会有这种崇敬四方神的信仰的。
一维国家智利（资料图）
美国国土虽然也是很方正的，但他们是从东海岸朝西海岸发展的。所以他们并没有中央-四方的意识，反倒有东部-西部的情结。我们看国土是放射性的，美国人看国土是横着看的。从没听说过美国在新泽西、明尼苏达、加利福尼亚、德克萨斯四个州设分会场的！他们的地理中心：堪萨斯或密苏里州，也没有什么文化意义上的中心含义。但是，我们的长安-洛阳，却是五千年来华夏文明的心脏！(还好只有五个，要是六个就可以结六芒星阵设神州结界了！)
小品：东西南北兵
这种崇敬四方的思维，深入我们中国人头脑之中，比如你小时候应该玩过这个：
还有这个：
四方有祭坛，四方有神，四方有分会场，四方有麻将牌，四方有镇山，中国人就会觉得吉利，觉得心安稳。这不能说是迷信，只能说，这种对四方的崇敬，已经融入了民族的潜意识。它们都是四面八方的标志物。
所以，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热衷于给四方编神仙。而《西游记》的这段话，更代表了明代的民间，已经不满足于田间地头零打碎敲的小庙，以及朝廷的灌输，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来设计整个信仰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