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构建了当下民众的公共生活,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交织在一起,依附于虚拟空间的罪恶,也从隐秘处滋长出来。近几年,公安机关网安部门连续开展“净网”专项行动,持续打击“网络水军”。今年下半年,全国范围内正在开展为期6个月的依法打击整治网络水军专项工作。
“网络经济是信用经济,网络水军的存在,会导致信息的虚假和失衡。”中国政法大学网络法学研究所所长李怀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互联网黑灰产业链中,网络水军附着于“网络恶势力”“网络黑社会”上,损害公平的商业竞争环境,危害网络空间的公共秩序,危害国家安全,侵害个人的人格权和名誉权。
而在一起又一起的网暴事件中,不时能看到网络水军的身影,以及越来越完整的黑色产业链条。
购买推广
李琳成长于单亲家庭,极度缺乏安全感,总认为别人会对她不利。自从认为女儿被老师“体罚”,她就“陷进去了,变得有点没办法出来”。办案人员透露,即使有监控视频和诸多客观的证据证实,李琳的女儿只是被罚跑了圈,呕吐是因为劳累,但李琳在供述中细致地描述了女儿“吐血”“哮喘发作”的过程,“这些细节让你觉得那段经历非亲历无法获知,如果不是看到监控,我们也会同情她。”
李琳是短视频平台美妆博主。在社交媒体上,她为自己创作了虚拟身份:名校毕业,家庭美满,正打算全家出国生活——这与她的真实生活存在落差,她学历一般,曾经当过空姐,丈夫总是离开她满天飞,她辞去工作后,主要承担了育儿责任。
2020年3月,李琳在微博上注册了账号“小岛里的大海”,3月21日、3月28日、4月6日、4月11日和5月30日,多次发布老师体罚学生以及孩子所在小学和校长不作为的内容。在2020年5月30日之前,她的微博转发量在1000次以内,阅读量有上千万,但这些流量在微博属于不温不火,并未引起大量“围观”。
微博账号“小岛里的大海”发布的“血渍”校服照片等内容。
但在2020年5月30日这天,李琳在清晨6点再发微博,描述“女儿坐到车上就大口吐血,弄的身上都是血”,并附上了一张此前没有发表过的布满鲜红“血渍”的校服照片。此外,她还称在5月27日凌晨2时出门倒垃圾时,被班主任威胁及殴打。
与此前发布的其他微博不同,李琳为这条微博花钱买了“推广”。据她供述,那张布满“血渍”的校服照片是“推广人员”建议她增加的,目的是更好地佐证她的猜想。但她女儿并没有吐血,于是她用化妆品兑上水,制作出了鲜红的液体,淋在女儿的校服上。
大量网民谴责学校和班主任,呼吁有关部门彻查此事。2020年5月30日中午,广州市白云区教育局发布通报,称联合公安等部门介入,成立专项调查组进行调查。
2020年7月21日,警方在山东一居民小区,抓获涉案嫌疑人4名,现场固定电子数据,查扣电脑、手机、账务账单等涉案物品一批。
半年后,李琳以寻衅滋事罪获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二年。
2020年11月20日,广州市白云区人民法院对被告人李琳寻衅滋事案进行公开开庭审理并当庭宣判,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李琳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二年。
层层转包的生意
但工作室仍是网络水军链条上游接单的一环,工作人员并不直接参与代刷,只对自己搭建的“小平台”进行日常维护,并进行售后服务。“小平台”利用API接口程序与上家网站对接,可视作“大平台”的分站。在“小平台”后台,警方发现了马某替李琳进行微博涨粉、点赞、转发的下单记录。
何为“活跃真人”?彭成表示,这与现实中的真人含义并不相同,是意味着“账号质量超高,带作品,带头像,高活跃”,每个操作者可以拥有多个高质量账号,下单之后,操作者利用这批账号是“纯真人做任务,一个手机,一个账号,一个IP”,而且“下单就跑,从来不延迟,24小时跑单”——这意味着24小时营业。
在“血衣案”中,涉嫌犯罪的情节在于发布虚假信息,扰乱公共秩序,平台“老板”为此承担了寻衅滋事的刑事责任。广州警方通报,在抓获李琳后,警方又抓获了为她提供代刷服务的犯罪嫌疑人共5名,分为两个层级,其中第一层级为马某,第二层级为平台,该平台所在的“工作室”被定性为“非法提供推广营销等服务的营利性代刷平台”,经初步统计,工作室的涉案流水逾2000万元。
愤怒的流量
水军制造的虚假热度能否奏效?上述人士指出,目前微博有反水军程序,可以分析账号的行为、IP地址和使用设备,来判断是否是水军。“主要排查的是机器水军。”该人士承认,对于水军团伙养的“真人账号”,判定是否为水军比较困难。“什么是水军?我现在想到的就三个标准:是不是人,收不收钱,是不是自由意志。平台只能确定是人还是机器,其他两方面依靠平台很难判断。”该人士认为,平台会将比较容易识别的机器水军抓出来,“但是如果找出代刷的幕后黑手,平台比较有难度。”
法院认定,这位明星客观上具有诱导、怂恿他人进行网络暴力的言语意思表示,且其清楚该行为的后果,可以认定为实施了教唆行为,部分网民发给芒果的微博私信言论,带有侮辱谩骂、恐吓威胁、人肉搜索之意,内容粗鄙不堪,具有人身攻击性质,超出了公民言论自由的权利边界,属于故意严重贬损芒果人格的行为,构成对芒果的侮辱。同时,法院也认为芒果的言论构成了对这位明星的名誉权的侵犯。
最终,北京互联网法院判决双方在微博上公开赔礼道歉,明星赔偿芒果主张的全部精神损害赔偿50000元,芒果则赔偿明星精神抚慰金5000元。双方均提起上诉,北京市第四中级法院二审维持了原判。
接连上了两个热搜后,芒果发现自己被人肉搜索,个人信息遭到传播,她去报警,并在微博里贴出报案回执,她还就此前用词不当向明星道歉,但也同时要求明星就网暴行为向她道歉。
但是,芒果的道歉并不是完结,反而给炒作贡献了剧情。芒果说,那些热搜是营销号炒作的,明显偏袒艺人一方,宣传她向明星道歉了,“但只字不提这位明星煽动网暴,也该向我道歉”。
芒果认为,在这场网暴狂欢中,她是被“献祭”了:她成了明星炒作话题的“素材”。
“吃人”的利益链
MCN公司还提供“热搜资源包”,将大号和伪装成普通网民的小号组合售卖,共同创建微博话题,再加上网络水军的助推,给话题刷流量,将其推上热搜。2021年底,当芒果询问某明星的热搜话题如何炒作起来时,其中一家公司的一位负责人向她介绍称,“热搜资源包一般包括5个大号10个小号,再加一些达人号,上榜以后再依据排名收费。”
如果情节平淡怎么办?“可以添油加醋,编造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足够耸动的细节。”王三举例,比如男女关系中,一方想要在微博指控另一方,可以夸大亲密关系中没有第三方见证的情节和感受,“比如说对方冷暴力,这个词儿本身就因个人感受不同,很难界定,对方又没法否认。”
如今抖音和微博都披露了营销号所属的MCN机构,“官宣”了部分营销号的营销功能。但大多数营销行为仍难以辨别,网民仍有可能被一些不够公正的“意见领袖”所引导。
2013年“两高”的司法解释第七条规定,对有偿删帖和明知是虚假信息还提供有偿发布,扰乱市场秩序的行为,依照情节严重程度可以非法经营罪定罪处罚。但法学界的一些人士认为,此条规定有待更加细化,不易落地。
同时,“黑公关”也变得更加狡猾。中国政法大学网络法学研究所所长李怀胜指出,黑公关脱胎于网络水军,在互联网公司的商业竞争中,帮助一方通过网络舆情攻击另一方,后来这类公关多以信息服务公司的形态出现,“反噬其主”,由受雇一方变为敲诈勒索。“过去是收钱帮着骂人,现在是不给钱就骂你。”
李怀胜指出,一些企业在IPO上市前期,会格外注重负面信息,就给了这类黑公关以可乘之机,而由于其“爆料”存在部分真实性,并且敲诈手法隐秘多样,司法机关对这些扰乱市场秩序的行为较难规制。
“两年前扫黑除恶期间,曾经提出过‘网络黑社会’的说法,其实针对的就是这类情况。”李怀胜说,和现实中的黑社会一样,这些“信息咨询公司”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正规公司,实际上他们积攒了大量的互联网资源,控制大量批量注册的“僵尸号”和高质量的“真人号”,这类账号在市场中流通,涵盖市面上几乎所有平台,“是全平台矩阵,”为了躲避平台监管,这些账号未必是非实名,其背后就是个人信息流通市场。
“个人信息泄露是网络黑灰产业的源头。”李怀胜说,在黑灰产业中,不法分子搭建违法平台,利用个人信息进行网络诈骗和注册黑灰账号,从事网络水军活动,赚到钱后还有专门洗钱的网络,“从上游到下游,利用个人信息,整个产业链就做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