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919:30发布于广东南方人物周刊官方账号
阿兴从事扛楼已有四年,他的目标是每天搬运价格超1000元的工作量(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王小祥/图)
搬一袋沙子上三楼3元,扛一块板材上六楼15元,每一分力气都有标注好的价格。在没有电梯的楼栋里,靠人力搬运重物上下楼的职业,俗称扛楼。
阿兴从事扛楼已有四年,他的目标是每天搬运价格超1000元的工作量,在短视频平台上,他广为人知的口号是要做“一天一千块钱的男人”。在视频中,阿兴只是穿着拖鞋和短裤,一趟趟地把沙袋和水泥扛在肩上,但每一条视频都收获了几千万播放量,最高的一条视频播放量超过一亿。
凭借扛楼,阿兴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但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只是一个从小吃惯苦的人,不再逃避吃苦的命运后,把自己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过程。
被人赶出门的时候,阿兴想,逃避的日子到头了,该去挣钱了。他已经在工厂宿舍里白白躺了一个月,宿管不许他再住下去。这家位于广州黄埔区的工厂一个月工资5000元,一天工作12个小时,阿兴只工作了十几天,因为他发现到手的工资对于还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无论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改变现状。
阿兴需要钱,23岁的他欠下了三十多万元的债务。他一直看手机里的招聘信息寻找赚钱的工作,最后发现了扛楼的活儿——这是他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收入没有上限的工作,能扛多少算多少。
2021年5月,阿兴接到扛楼的第一个订单,把沙子搬运上三楼。一袋沙子四十多公斤,阿兴扛了二十多趟就感觉“顶不住了”,“手像抽筋一样”。第二天阿兴要从六七楼扛45袋建筑废料下来,麻袋里的碎砖瓦砾磨掉了他的指甲,磨烂了手上的水泡,扛完后路都走不稳,脚不停地发抖。
阿兴体格小,力气不大,刚入行时一天只能赚两三百块钱,很多人不愿意带他一起干活。他不甘心,“我内心觉得,爬得越高,挣得越多,我就朝着这个方向去练。”从扛上二三楼到四五楼,阿兴在搬运的过程中一次次训练自己,扛不动的时候,就靠意志力“一趟一趟往上顶”。没人告诉他技巧,扛石砖时,他连绑砖块都不会,只能用双手拢在背上,被砖块划破手臂。
熟练了以后,阿兴把每天干活的目标设定在1000元,碰上运气好的时候,他一天甚至赚过两千多元。搬运订单有大有小,搬运的东西是随机的,有的订单价钱少,为了挣到1000块钱,他只能更快地搬完,然后去接下一个订单。有时阿兴一天要接两三个订单,从深夜干到凌晨,累了在路边铺块板子就睡,睡醒了接着干活。
天气也不能选择,广东下“龙舟雨”的时候,接连数日大雨,阿兴也只能在雨中干活,被水泡过的沙袋重量增加十几公斤,但价格不会增加。阿兴最喜欢冬天,干起活来不累,最讨厌夏天,热起来容易中暑。
阿兴每天骑电动车去工地,不干活的时候,他也喜欢骑着电动车在广州到处转,“广州的烟火味在其他城市感受不到,这里有很多美食,而且这是一座反差很大的城市:骑车去城中村看到的是一个世界,骑车到繁华的街道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
“就像我们现在站的地方。”阿兴指了指堆满了瓷砖的毛坯房,敞开的墙体外面是映着落日的高楼大厦,“这一边是生活,那一边是梦想,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就看你的努力了。”
在狭窄的楼道里背大块板材需要不断地调整位置“,能搬的都是老手”(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王小祥/图)
从2021年到现在,阿兴干扛楼这行已经三年多了,看过很多人进来,又看过很多人离开,能坚持下来的人,大多是有非挣钱不可的理由。“干这个活,体魄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靠意志力。”阿兴坚持下来的理由是还债,他把欠债的原因归结为“年轻时候犯的一个错误”。
阿兴本名叫庞观兴,1997年出生于湛江农村,家中的老来子,父亲基本没怎么管过他,也没有其他亲戚照应。阿兴从小在田里帮忙干活,读书时学习不好,去当兵身高不够,只能沿着大多数农村孩子的轨迹,在十五六岁时走入社会。他在洗车店当过学徒,一个月拿1500元工资,转为正式工后涨到2000元。十七八岁第一次来广州,跟着老乡一起进电子厂打工,在流水线上一站就站了三年。
因为性格内向,不上工的时候,阿兴几乎没有其他娱乐,只玩手机,他经常看短视频,跟着健身博主锻炼身体。这一段充实而快乐的记忆之后,他的人生因为一条短信迅速滑入谷底——短信中附带了一个博彩网站的网址。打小时候起,阿兴就明白一件事,什么事都得靠自己,网络博彩给了他新的体验,“一开始赚了一点小钱,觉得原来这么轻松就能赚到钱。”
阿兴尝试过戒掉赌博,他同时干两三份工作,在工厂上班,做兼职健身教练,在空闲时还跑过外卖,但还是戒不掉。“把手机放下去工作的时候,我不难受,但一回到出租屋,我就会想起来,我做不到不去触碰(博彩网站)。”控制不住的赌瘾让阿兴陷入绝望,“即使上了班挣了钱,也会拿去赌,那我连班都不想上,躺着有饭吃就可以,过一天是一天。不还钱无所谓,大不了把我抓了。”
从工厂宿舍被赶出来、刚开始干搬运时,阿兴也想过放弃。那时候体力跟不上,一周赚一千多元,扣除掉生活费,几乎不剩多少钱。“其实内心是很崩溃的,想到以前一天赚过几万块钱,一天输过几万块钱,感觉不服。”
2021年,广州部分街道因新冠疫情实施封闭管理,阿兴在社区找了一份志愿者工作,守在居民楼下。每天分发物资时,都有人分食物给阿兴,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情,“我在想,人怎么还可以这么好?可是我自己那么糟糕,我还年轻,以前那种颓废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过的吗?”
一个月的志愿工作结束后,阿兴接着干搬运,这一次他的目标坚定了许多,“我觉得我能戒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周赚了三千多元,阿兴就留下500元生活费,其他全部用来还债。因为吃饭和喝水都在工地上,体力消耗大,他一天在饮食上的花费近100元。有时候没控制好支出,没钱吃饭找老板预支工资被拒绝,阿兴还是会觉得艰难,但他都坚持下来了。
到2023年年中,阿兴把大部分的债务都还掉了,生活对他来说越来越有盼头,“只要我再努力干一年,可能我就不负债了,我可以存钱做点事情。”
阿兴在堆满瓷砖的毛坯房休息片刻,敞开的墙体外面是一片映着落日的高楼大厦(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王小祥/图)
2023年6月初,阿兴面临一个新的选择——“拍视频吗?”
阿兴刚入行时在一家搬运公司工作,搬运公司为了接到更多订单,在短视频平台上开设账号,晓东是公司请来的视频制作者。晓东的拍摄风格偏向纪实,他会拍摄搬运工人扛楼时的情景,跟他们聊天,了解每个人当天的工作,以及他们的生活故事。晓东就在拍摄中认识了阿兴,那时阿兴只是众多拍摄对象中的一员。
2022年,阿兴在积累了一定的客源后选择离开搬运公司,自己接订单干活。依靠公司虽然稳定,但公司会抽取百分之十以上的收入,阿兴想赚得更多。2023年,原本按单条视频600元来支付酬劳的搬运公司,向晓东提出全职的要求,每月工资8000元,工作量是20条视频。晓东全职做了一个月后,决定中止合作,自己创业。
晓东跟阿兴有相似之处,都出生在相对贫困的地方,初中后开始打工,一个人在外闯荡,不同的是,晓东的职业履历更为驳杂。外出打工时,因为喜欢游戏,晓东报班学3D建模,毕业后入职了来学校招聘的房产中介公司。之后又换了几份不同的工作,做过网吧网管,当过保险推销员。2018年年底晓东来到广州工作,2021年听朋友说起拍短视频赚钱,便开始自学做视频。
晓东的视频是横屏拍摄,视频开头是十几秒精彩部分的闪回,之后的正片像是一部微纪录片,讲述当日扛楼的经过。阿兴往往穿着一双拖鞋,赤膊上身,后背垫一块毛巾,扛起沙袋时紧绷的肌肉、负重上楼时憋红的脸色,都清楚地被记录在镜头里。视频时长最开始在10分钟以上,后来根据播放数据调整为六七分钟,这一体量在爆款短视频中仍属罕见。
2023年,阿兴受邀参加一档体育竞技类综艺,他在节目中肩扛自身体重两倍的沙子,并坚持到最后(视频截图/图)
阿兴拍视频最看重真实,拍视频前,他从不跟晓东商量。晓东会持续跟拍阿兴半天至一天,期间不停地聊天,拍完后再挑出其中精彩的部分。“可能只是随意的一句话,工作间隙的一段讲述,就很有感觉,呈现出来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实的。”
无论干活状态好不好,赚得多不多,阿兴都希望镜头如实地拍出来。他见过一些摆拍的视频,认为不真实是对观众的欺骗。有人质疑阿兴在视频中总是笑,“他就觉得为什么反差那么大,干着很辛苦的工作,为什么会那么开心?”阿兴说自己没有刻意去笑,他是发自内心热爱扛楼这份工作,“它改变了我,能让我赚钱还债,让我找回自信,还让我重新站了起来。”
从事扛楼的人中,很少有人像阿兴一样成天笑着,这是一份拿命在拼的工作,干得久了,有的人膝盖被压弯了、脊柱被压垮了,还有的人脖子上压出肿块。“大家在用身体赚钱。”阿兴原计划2024年还完债就转行,因为视频受到喜爱,决定再坚持两年。阿兴有得选择,他也见过没得选的人,年轻时扛楼,中年一身伤病,只能做零工,“他们脱离了搬砖,不知道能去做什么,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去改变自己,也不可能努力了就一定有回报。”
视频火了以后,很多人给阿兴留言,“能不能带我做一天一千块钱的男人。”阿兴都劝他们谨慎,大多数人忍受不了扛楼的劳动强度,“有人辞掉工作,不远千里来到广州,尝试后发现做不了。”
阿兴的经历或许不能提供一个可复制的人生解法,但他觉得自己至少给那些不小心犯过错的人提供了一个样本,“我以前经历的就是他现在正在经历的,我重新站起来,说明人可以通过吃苦去变成更好的自己。吃苦比逃避要好,如果逃避,自己把自己放弃掉,就是对自己和家人的不负责。犯了错,就立正挨打,重新再干起来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