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描写一对中共地下党员用一生坚守机秘的长篇小说。1947年内战全面爆发,潜伏在南京国防部二厅的我党地下党员苏南,接到了潜伏重庆保密站的任务,却意外牺牲。我党地下组织,紧急启动了苏南的弟弟苏北代替苏南去重庆执行潜伏任务。苏北当时在改编后的华东支队任分队长,他比苏南小一岁半。兄弟俩长相酷似,性格却迥异。在从南京开往重庆的客轮上,华东局的王特派员,向苏北交代潜伏任务,并介绍苏南的有关细节,让苏北尽快进入角色……
长篇选读
一世机密
石钟山
第一章
1
一九四七年九月,南京国防部二厅中校参谋苏南接到了上司的最新任命,即日起赴重庆任保密局重庆站副站长。
重庆站副站长这个职位已空缺一年多了,当初国防部军统局就在重庆办公,不仅军统,整个国民政府都迁到了重庆,那时被称为陪都的重庆,在国人眼里一下子重要起来。面对着日军轮番对重庆的轰炸,人们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能不能坚守,这是全国人民的最后希望。国民政府的首都已退无可退,正当重庆和全国沦陷区水深火热时,日本人投降了,国民政府的都城南京重新回到了政府手中,从那一刻起,搬迁计划便提上了日程。日本投降一年后的五月,陪都重庆完成了使命,国民政府声势浩大地从重庆又迁回到了南京。
戴笠一死,郑介民接手改组后的保密局,果然不久就出事了——局势混乱,互相械斗,暗杀的事件时有发生,被告到蒋委员长那里。其实不论是郑介民还是不谙保密局错综复杂关系的外人,为了争权夺利,都会出事,即便你自己手脚再干净,也会在别的方面被找到茬口赶下台。国防部次长的位子早就有人盯着了。郑介民就此下台了,再也没有名正言顺地出山,最后落得个告老还乡的下场。毛人凤作为副局长、军统的老人,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保密局。关于戴笠的死和郑介民下台,有各种版本,不是当事人,很难说清背后的真实细节,但不外乎一种结果,那就是权力的争斗,让他们各自出局了。旧人走了,新人来了,才又有了新故事。
军统局重庆站,在重庆做陪都时,没人把它当回事,在权力的结构中它就是个小萝卜头儿,上面不仅有军统局,还有国防部,许多事,上面一竿子插到底,重庆站没什么话语权,就是名义上的存在。自从国民政府又迁回南京,情况就不一样了,重庆成了大后方,也是整个国民政府人事权力争夺的核心。作为陪都,不论是国民政府,还是军界、黑白两道,在整个西南深耕了这么多年,各方利益、势力已经形成,虽然国民政府南迁,但留下的势力和各方利益仍然是重中之重。重庆和整个西南地区,就成了国民政府的第二首都,各方势力仍盘根错节。
重庆站也成了重中之重,副站长这个职位空缺了一年,成了不大不小的角斗场。
苏南只是国防部二厅的一个普通中校参谋,二厅的工作和从前的军统局、现在的保密局也多有交集。都是搞情报工作的,服务对象却有区别,二厅是为国防部效力,保密局直接服务更高层。服务内容当然不仅仅是情报这么简单了,都是刀把子,服务对象不同,韧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重庆站一个副站长的位子,毛人凤前前后后提了三个候选人,每个候选人提出来,都引来一大批人告状,有人直接写信告到了上层,引来国防部和政府大员过问,问题一大堆,上面就派人来查,查来查去,没有干净的。总之这几个候选人没有一个能通过的。毛人凤想不了了之,过一阵子,等自己完全掌控保密局之后再定夺,不就是区区一个重庆站副站长么,他压根没有放在眼里。
随着国共内战全面爆发,重庆作为大后方也不安稳起来,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乘机组织社会团体、学校的进步学生游行示威,给政府极大压力。同时作为政治犯张学良、杨虎城等人的关押地,作为第二政治中心,重庆一刻也不能马虎。重庆站作为特务机关就成了重中之重,增派人手,囤积力量就成了刻不容缓的大事。
梦瑶是国民政府机关保密室的打字员,她早年在浙江上学时,就是名倾向革命的进步学生,经常参加进步学生的集会、游行。为了引导学生的行为,我党地下组织遍布在学生中,很快,梦瑶作为进步学生,就被暗中列入重点考察对象。她的姐姐梦君已经是我地下党成员,在姐姐的引领下,她进步很快。毕业前夕,姐姐找到她,问她:你愿意加入共产党吗?早在这之前,她已经熟读了《共产党宣言》等宣传小册子,她以前的所作所为就是想成为一名共产党的热血分子,像《共产党宣言》里倡导的那样,推翻黑暗、腐朽的旧有体制,建立一个真正的人人平等,穷人有饭吃,人民当家做主的民主自由国家,这样的党组织正是她苦苦寻找的。也就是那一次,姐姐把她带到了组织面前,面对党旗宣誓成为一名中共党员。
也是毕业前夕,浙江省政府的朱家晔秘书长到她所在学校选拔打字员。朱夫人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平时和梦瑶也多有往来,很欣赏她,在朱夫人推荐下,她被选中了。后来朱家晔被调到了南京,因为和蒋委员长是同乡,在浙江时鞍前马后地服侍过蒋介石,蒋委员长一直保持着用熟不用生的原则,对他这个秘书长很信任。蒋介石一人得道,朱家晔便也鸡犬升天,被委任为国民政府的秘书长。不久,朱家晔又点名把梦瑶从浙江省政府调到了国民政府机关保密室任打字员,她的调动是地下党组织求之不得的事,许多南京政府的核心机密都会经过她的手传递给组织。为了她的工作更安全,效率更高,党组织激活了早就潜伏在国防部二厅的苏南成为她的交通员,二人在工作中渐渐熟悉起来。国防部的军官和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往来谁也不会当成新闻,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浙江老乡,再后来,两人就热恋起来,后经组织批准,两人成了夫妻。这对潜伏在敌人心脏的夫妻,成了我党的第三只眼睛,那一阵子,我党的情报战线成绩卓著,和两人珠联璧合的合作密不可分。
随着内战全面爆发,重庆成了我党地下组织最活跃的地方之一,我党优秀的战士纷纷落入敌手,先后有许多著名人士被关到了渣滓洞,这座监狱以前是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是情报机关培养特务的地方。内战爆发后,就成了重庆行辕第二看守所,和第一看守所——白公馆一起成了关押共产党的地方。江竹筠,许建业,余祖胜,新四军军长叶挺,抗日爱国将领杨虎城等人都关押于此,最多的时候,这里关押了我党优秀儿女三百多人。当时重庆是国民政府的大后方,驻军以及城防的建设,从陪都时期开始,国民党就花了不少心思。营救被捕的同志,当然不能仅靠武装力量,当时活跃在川东的游击队,也在设法营救这些同志,但收效甚微,最好的办法就是里应外合。同时,敌人内部的情报工作也需要加强,这时党组织想到了苏南。
苏南能争取到保密局重庆站副站长的职位,梦瑶功不可没。她走了朱家晔这条门路。从浙江到南京都是朱家晔对她的信任。平时她一个保密室小小的打字员和堂堂国民政府秘书长朱家晔的交道并不多,只有在工作时偶尔能见个面,比如查找某份文件,或在走廊里遇到,因为自己的夫人曾经当过梦瑶的教导主任,念着这一层关系,朱秘书长和她说两句家常而已。他们相互说着乡音,为了这个,朱秘书长爱和她搭讪几句。
接到党组织的命令后,梦瑶没少费心思,若想把苏南派到重庆,她只有朱秘书长这条路可走了。平时她从没因私事求过朱秘书长,一是地位悬殊,对党的工作而言,在政府机关保密室作打字员,她经手的都是最新最真实的绝密信息,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她只求掩护好自己的身份,不显山不露水,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小文员,别人无论你争我夺和自己都没关系,每次遇到这种事她都躲得远远的,落个清净。现在不一样了,组织要把苏南安插到重庆,她从情感上是舍不得的,自从做地下工作开始,苏南就是自己的搭档,一个眼神对方就能明白自己的用意。况且,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刚生完孩子时,母亲从浙江赶来给她带孩子。自从从事地下工作,她总是担心有一天自己会暴露,就是睡觉也会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时刻提防着什么。虽然危险并没有发生在她的身边,这种戒备之心她一直保持着,苏南又何尝不是呢,她不想万一有一天自己出事而连累母亲,在孩子满一周岁之后就让母亲离开了。
望着朱秘书长,她抽泣着说:秘书长,你知道我家苏南在国防部二厅一直是个小参谋,受气替人背锅不说,这样发展下去还有什么前途?我嫁给他时就是个穷参谋,到现在还是,这兵荒马乱的,南京城的物价一天一个样,靠我们俩这点可怜的薪水,孩子都快养不起了。听说保密局重庆站有个副站长位子一直空着。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为了这几句话她想了一晚上。
朱秘书长天天和什么人打交道?早就通透了,梦瑶把话说到这,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及时表态,而是抬起眼皮又把眼前的梦瑶打量一次,平时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小女孩原来还有这样一面。他开始踱步,慎重又规矩的那一种步伐,多年秘书长的角色让他适应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多嘴,需要时又不能少言。方方正正的性子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秘书长这个职业所需要。
梦瑶哭诉了自己的难处,便垂下眼睛,又恢复到平时那个安安静静的样子了。她在暗中观察着朱秘书长的神态,知道自己的初步试探已达到了效果,又抬起眼用更真诚的声音道:秘书长,从浙江到南京,再到重庆,现在又回到了南京,这一路都是您栽培教育。您知道,除了您我也没别的关系,要不是生活所迫,我不敢麻烦您。这几年,政府机关和国防部的人,来来去去、上上下下的还少吗?别人的职务都是越做越大,钱挣得越来越多,我家的苏南您见过,他是个老实人,我就想着让他有机会到下面谋个一官半职,舍家撇业的不为了别的,就为薪水多些,贴补家用。
梦瑶的婚礼朱秘书长参加了,作为证婚人还登台讲了几句话,那个叫苏南的小伙子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两人还握过手,他当时拍着苏南的肩膀鼓励道:小伙子有前途,好好干。梦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朱秘书长什么都明白了,他又回到座位上,拿起桌上的文件。梦瑶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她冲朱秘书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轻声道:秘书长给您添麻烦了,我说的话要是不合适,就当我没说过。说完她退出朱秘书长办公室,把门带上了。朱秘书长一直没抬头,却多了满腹心事。
朱秘书长的确心情并不平静,在政府机关这么多年,虽然他的职位不高,无非是政府机关大秘书的角色,但政府和军方核心的事情都得经他手而办,什么任人唯贤、胸襟磊落,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这些年来他看到了太多的不公平,不能重用提拔的人最后被重用了,那些有才能的人却被贬到最底层,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凭着关系。有门,有靠山,有路子,有背景的人都飞黄腾达了,而那些老实巴交没门没路的人呢,只能做一个小职员,靠微薄的工资度日了。有意见又能怎么样,改变不了什么现实,也只能随波逐流了。他想到梦瑶的哀求,给苏南找个差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件难事,在机关这么多年,上传下达的,关键他是蒋委员长身边的人,谁也不能小看他,也许他成就不了别人什么事儿,但想破坏一件事儿,他是能够轻而易举办到的。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
本文作者:
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五湖四海》《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爱情永远是年轻》等三十余部,各种文集一百余种,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等三十余部,一千余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四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