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18年第5期|李辉:告别岳王庄新作品

其实呢,岳王庄要改头换面的消息,村里的头面人物早就心知肚明了。岳福全是个普通老百姓,所以直到这天早上出门去看庄稼,这个消息才热辣辣地砸进他的耳朵。岳福全喜欢早起去坡里看庄稼。即便是挂锄歇脚的三伏季节和冰天雪地的隆冬季节,田地里没有多少活计了,他也是天不明就要下炕出屋,紧赶慢赶地出村去,一块地一块地地溜达一圈。

这天早上岳福全出门晚了些,夜里三点多时,老婆子犯了老毛病,肚子突然痛起来,手压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哼哼。因为是老毛病了,岳福全也没有起身,躺那里帮她摁压了一会儿,等到老婆子的哼哼声弱下去,身子也渐渐消停下来了,岳福全才唉声叹气地停止了动作,昏昏沉沉地接着睡去。天麻亮时老婆子的病痛完全过去了,摸摸索索地穿衣下炕去做早饭,岳福全担心她装样,捏着烟锅跟进灶屋。老婆子的老脾气,一般情况不想让男人知道的,有那么好几回,老婆子说过去了过去了,肚子一点也不痛了,让他放宽心出门,该干吗干吗去,他动静很大地走出家门,打了个旋儿又悄悄走回来,发现老婆子已经躺在地上,勒着肚子打着滚哭。他抽透一袋烟,看到老婆子顺眉顺眼的真的没事,这才磕打出烟锅子出门。

岳福全一出胡同就看到了秦宗禄。他以为不是秦宗禄,秦宗禄比他大三十几岁,九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十年前就不大出门,这几年村里地里干脆没了他的踪影。在岳福全的心里,这个人差不多就是死了没埋,这辈子怕是见不上了。他揉了揉眼睛,把眵目糊抠净,这回不信也得信了,大街上闲逛的干巴老头果真是秦宗禄。看来这个老家伙又回过气来了,一时半刻走不了了。岳福全没有往深里去想,扛起锄子继续往村外走去。对于老秦家人,他总是爱搭不理的。这时秦宗禄也瞅见他了,抬起手打了声什么招呼,照直朝他走过来。岳福全更觉得稀奇了,因为他们的老祖宗秦桧,也因为那些年的高成分,老秦家就做下了怕人怕光的病根,没有招招摇摇地走过路,没有高声大嗓地说过话,尤其是遇见老岳家人,哪怕是个几岁的孩子,也有些灰溜溜的。

岳福全只好莫名其妙地等在那里。秦宗禄越走越近了,五六十岁时就弯下的腰杆,眼跟前似乎直起来了,也不是直起来了,是秦宗禄在努力往直里挺着;而那树疙瘩样的脸盘子,却实实在在地昂了起来,祖辈里流传下来的那股子晦气,一丝一毫也不见了,沟沟坎坎里反倒藏满了喜色;不仅仅是脸上的沟沟坎坎里,就连他走路的架步上,上下一新的衣服上,似乎也都溢满了喜色。由于伏低做小惯了,秦宗禄显见在拼命掩饰着抑制着,不然怕是就飞起来了。还离着十多步远,他就热热地招呼上了,福全叔,锄地去啊?

岳福全愣头磕脑地道,老侄子,你找俺有事?

秦宗禄乐呵呵嗔怪道,看你说的,没事咱爷们就不能见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抠索着封皮往外掏烟,嘴也没闲着,一个庄里住着,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还真是亲得慌。他掐出一根烟递给岳福全,自己也叼上一根,打火先给岳福全点着。岳福全抽了一口,肚子里的疑团更大了,在他的印象中,不记得秦宗禄抽过香烟,现在烟卷插在老家伙嘴巴上,真像烧火棍上冒出棵新芽,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岳福全就试探道,老侄子,家里又添大重孙子了吧?秦宗禄说哪里哪里,再添就添重重孙了,还得几年,还得几年哩。

那俺下地去了?岳福全有点按捺不住了。

秦宗禄喜笑颜开地埋怨说,你看你这个老叔,真拿出家长派头了!你捎着张锄子满坡里转悠,多少年的景景了,这谁不知道?再说现今谁还锄地,就是荒上天去,喷雾器咕叽几下也就成了,一天荒一场也不怵!老侄子俺土埋到嘴唇边了,爷们不知还能见几面,再吃根烟,再吃根烟!

秦宗禄东拉西扯,逼着岳福全抽了两根烟,这才靠近了他想说的话,尽量不经意地说道,老叔,咱们岳王庄的事,你听说了没?

岳福全说,什么事?

秦宗禄说,我也是刚听说的,不定当真不当真。

秦宗禄说,咱们村要改村名了!

岳福全说,这事啊,俺没听说,改就是,不碍咱事儿。

秦宗禄说,不光村名,还要改姓。

岳福全说,改姓?准许你们跟着俺们姓岳了?

秦宗禄扭捏起来了,怪不得劲儿地道,不是俺们改,是让你们改,跟着俺们姓秦。老叔你先别当真,可能是胡诌的,反正俺不信。

岳福全噗嗤笑了,你这个老家伙,是急火攻心说胡话了吧?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倏地没了,直愣愣地盯着秦宗禄,自己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个老东西已经死掉了,活着没有完成的心愿,做了鬼还在没死没活地操持?

秦宗禄本来就够老相了,这次又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从此再不提改姓的事,渐渐露出行将下世的模样,在庄子里不见了踪影。

2

秦宗禄看到岳福全惊恐的样子,就赔着小心道,福全叔,不信归不信,咋吓成这个样子?岳福全觉得秦宗禄不太像鬼魂,就战战兢兢地靠近些,一手捏紧锄柄,一只手伸出去掐了掐秦宗禄的手背,证实是个活人,就更觉奇怪了,老侄子,你是说,你们没有姓成岳,现在倒叫俺们姓秦了?秦宗禄点点头,他们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改姓秦也不让你们吃亏,承包田一亩三万,口粮田一亩六万,楼房一家两套,顶少值二百万!

岳福全的眼睛一下睁圆了,你是说咱们村要拆迁?

秦宗禄说,对对对,拆迁拆迁拆迁,改完姓立马拆迁,福全叔,弄不好咱们快成一家子了!来来来,再吃根烟。

岳福全的心就让拆迁二字占满了。这几年里,电视里动不动就演拆迁的事,村人们聚了堆,也时常唠起拆迁的话题,说是一户分了多少套楼房,多少万块钱,村人们这个馋得咽唾沫,那个馋得吧唧嘴,也知道馋也是白馋,嘴唇吧唧破了也不管用的,岳王庄距县城八十里,距黄海五十里,要人气没人气要风水没风水,怕是把全国拆遍了也轮不到这里。岳福全是个凡事往好处想的人,心里便揣上了一个瘪塌塌的气球,时不时地要往大里鼓一鼓。现在,心里的那个气球呼呼地鼓胀起来了。但他还是不太敢相信,主要是拆迁得跟改姓挂钩,老岳家要跟着老秦家姓,这是哪儿跟哪儿呢?要想把这事砸实,还得去问村主任岳德明。他一秒钟也等不下去了,拔腿往岳德明家跑去。

村部的大铁门锁着。岳福全这才想到时候还早,通常村干部吃了早饭才过来,他没心思等待,转身走进街西边的胡同,往岳德明家里跑去。岳王庄三横三竖六条街,岳德明家在西街的最南端。岳福全跑出胡同,正要往街南边跑去,瞅见岳忠宝挑着两桶粪水从对面胡同里走出来,岳福全的脚板一下停住了,他爷个蛋的,一时让拆迁的事冲昏了头脑,竟把二叔岳光田忘记了!他不该去找村主任岳德明的,应该去找岳光田老人打听才对。主任岳德明是个官,知道实底也不一定透给他,反倒会找出些不痛快。而二叔岳光田呢,是岳德明五服内的爷爷,他们那枝子里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人,又是岳王庄三十几年的老干部,岳王庄的大事小事,村干部知道了就等于他也知道了。岳光田老人站台上时够吓人的,比岳德明厉害十倍二十倍,一张圆圆脸永远皱着,似乎村子里全是烦人事,每一个人都得收拾整治。下台后性子也没怎么改,稍不顺心老脸就皱皱上了,只是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他脾气越来越随和,说话办事情呢,只要求到脸前,办成办不成的都一口应承,豁上老脸尽心尽力地办。为贫困户的事情,岳福全求过他三回,老人没白没黑地替他跑,每一回都发几次火,至今想起来岳福全心里还发热。

岳福全就兴冲冲地对岳忠宝道,大兄弟,二叔在家吧?

岳忠宝粗声道,他不在家还能在哪儿?自家的活不想干,人家的营生他捞不着插手,不在家他还能上天!

岳忠宝对自家老人的这个态度,岳福全说过他多少回了,老也不能改正,今天他没心计较,剜了他一眼便匆匆走进胡同。岳光田老人住在这条胡同的最西边,屋子紧挨着儿子岳忠宝的屋山。岳忠宝的房子在村里算中下等,普普通通的四间砖瓦房,跟这普通的砖瓦房比起来,老人的小屋像个狗窝,屋子只一间,这边做饭,那边睡觉,屋前一个巴掌小院,院墙肩膀高,院门是儿子翻盖新房时倒下来的,比土院墙高出三头。搁平日岳福全要敲敲门,毕竟是老干部,又是长辈,今天伸手就把破院门推开了。

老人坐在小屋门前的马扎上低着头打盹,明晃晃的口水流老长,院门响也没惊动他,这时他吃力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走进门来的人。

岳福全一进门就说,二叔,咱村是要拆迁了?

岳光田说,拆迁?

岳福全使劲点点头,对,拆迁,是真的吧?

老人似乎这回才听明白了,他咳嗽了几声,朝旁边墙上吐了一口痰,眼睛又微微闭上了,嘴里咕噜道,俺寻思这辈子赶不上了,还是赶上了。

岳福全说,二叔,这事你不知道啊?

岳光田说,二叔退位多少年了,只知道个吃地瓜剥皮了。

岳福全说,二叔,你快去问问德明吧,问问到底是真是假!

岳光田说,俺不问,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俺管那些闲事干啥。拆迁事俺听满了耳朵,丢出爹撵出娘,抓破脸撕破头,什么洋相也听说过,唉,出了烂眼子事再说吧。对了,你不是听德明说的?

岳福全说,俺是听秦宗禄说的,老家伙还说这次还要改姓。

岳光田说,打谱批准他们姓岳了?

岳福全说,不是,是让咱们跟他们姓,姓秦。

岳光田的嘴唇哆嗦起来了,你说啥?

岳福全说,让咱们改姓,跟他们姓秦。

岳光田怒了,站了一站没有站起来,大声道,你这是从哪里拾了个屁!姓秦的祖祖辈辈想姓岳当孙子都不行,现在倒要让咱们姓秦啦?

岳福全说,大叔哎,俺也被弄糊涂了,找德明一问不就清楚啦,走吧,走吧,快走吧!说着不由分说,把老人拉起来架着往外走去。

3

岳王庄的这个大动作,在村主任岳德明的肚子里已经揣了六个月。

六个月前的正月十八,镇里召开村书记村主任大会,镇委书记布置全年工作,主要是维稳,社会乱了什么也干不成,就像当年日本鬼子打进中国,中国还能干点什么?维稳内容主要是盯紧上访户,镇级上访户扣发村干部一个月工资,县级扣发半年,市级扣发全年,省级就地免职,央级免职加查办。再是新农村建设问题,这一项分两大块,一块是精神文明建设,大街小巷必须清理干净,想脏去院里脏去屋里脏去炕头上脏去,院外头有一棵草一滴屎一块石头也不行;另一块是物质文明建设,要打穴挖洞地找门路,千方百计地引项目,不管你求爷爷告奶奶,不管你作揖下跪还是磕头,只要你能挣到大钱,让村庄富裕起来,党委政府就表彰奖励你!

接着是镇长讲话,说书记的指示非常重要,务必仔细领会,认真执行。末后他宣布一项事情:“今年县里的帮扶指标已经下来,一共分到了七个名额,也就是说,县直的七个单位帮扶咱们的七个村庄。”说到这里镇长加重了语气,“为这事去年出过一些闲言碎语,有人说是后娘养的,有人说帮富不帮穷,居然还写黑信举报我们!所以今年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党委政府不研究、不讨论,更不拍板,实行公开抓阄!七十六个村庄,七十六个纸团,其中七个对号,六十九个圈圈,你们自己写,自己抓!抓到对号的马上回去准备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办公的地方,然后等通知过来领人!”

岳德明抓到了对号。他没指望抓到对号。帮扶政策实行了八年,岳王庄因为太穷困,年年争取年年黄。今年机会均等,但只有七十六分之七,他们怕没那个好运道,如果有那个运道,村子不至于穷到现在了。当看清楚皱巴巴的纸条上的确是个对号时,他举着纸条跳起来,嘴巴快要咧破了。

他风风火火回到村里,领着人在村部里收拾出三间屋子。第五天上镇里的通知来了,他兴冲冲开上面包车去领人。还是抓阄,岳德明去洗了手,伸手抓出了个文广局,身子不由得凉了半截。文广局扶贫他听过好多回,就是送几摞图书,演几次小戏,过年的时候送一些对联,倒要赔上许多酒饭钱。抓完阄镇长带他们去会议室领人,岳德明有气无力地跟进去,镇长把七个县直干部一一介绍给村干部,文广局的是一中年男人,名叫万高,职务是副局长,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蹲屋子里弄文化的。岳德明装出亲热的样子跟他握了手,说了些场面话,随后便领他上路。万高副局长自己带着车,岳德明就面包车开路,一路走一路叹气。中午他在自家养殖场设宴喝了顿接风酒,说了些客套话,随后陪着他闲逛了几天,谈了些村里村外的事,就由他去了。

这天早饭后,岳德明去村部应景问候了几句,就想打道回自家的养殖场,万高副局长喊住他,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脸对脸坐办公桌那里喝茶。万高副局长道,岳主任,现在跟你交交底,这次下来,我是奔着你岳王庄来的。到了镇里一听抓阄,我竭力反对,无奈县纪委那里压了好多举报信,书记镇长不敢再冒险,必须抓阄。我好说歹说,镇长书记才使了个法子,让你一伸手就抓到了我。还没听出意思来吧?也就是说,我是闻着钞票味儿过来的,循着金山银山的光芒过来的,咱们岳王庄是一座宝矿哪!

岳德明心里老大不乐意,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这个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嘴里敷衍道,万局,我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你怎么会明白,我还没说你怎么能明白呢!我问你,咱们岳王庄,老秦家是不是秦桧的后裔?老岳家是不是岳飞的后裔?

岳德明说,老辈人都这么说,怎么啦?

怎么啦,打造旅游景点啊,把现在的岳王庄一锨铲除,改建成古香古色的古董模样,你还怕钱不潮水般地涌过来!

岳德明说,这事啊,怕不好弄,那得多大的本钱。

本钱的事先不考虑,你先说说挣钱不挣钱吧?

岳德明说,也不一定挣钱,让人家来看啥啊?那样的景点我也去过几个,除了单位参观学习,没几个人去看,还不如去看秦桧的人多。

万高兴奋地拍了一下手,眼睛大放光明,对了,你后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就是要让秦桧挣钱,让这个老奸臣给咱们挣钱!

岳德明说,万局,咱们是岳王庄哩,秦姓没有几户。

万副局长抢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摆眼面上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我们要开动脑筋,大胆创新,与时俱进!你刚才也说了,岳飞没有秦桧那里的人多,这是为什么呢?其实简单得很哩,岳飞是正面人物,不能随意虚构,正面人物的事迹,几个人感兴趣呢!既然这样,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把反面典型秦桧抬出来,对于这样的人物,我们就可以大胆想象随意发挥了,首先是一处大宋王朝的丞相府,有没有看点?再就是秦桧的糜烂生活,大小老婆一院子,有没有看点?还有他的养生堂、沐浴室、大花园、成群的戏子、成群的妙龄女仆,有没有看点?还有他的私人刑堂、私人监狱、私人地牢、有没有看点?相府外围的景点更多了,古色古香的村落、秦桧的收租院、钱庄、饭庄、当铺、妓院、布匹店、粮食店、大车店、摊点、集市、演武场、狩猎场等,谁不想开开眼?岳主任你说,这是不是一座宝矿?

岳德明早已满面红光地站起来了,连连点头道,万局,宝矿是宝矿,可这是个天大的项目,资金怎么弄,弄不来就是墙上的饼!

我刚才说了这些不用你考虑,你还是要乱操心!实话说给你吧,这个事躺我心底一两年了,跟一些领导也谈过,都说可行,这几天我又做了实地考察,心里的蓝图更加完善,终于下定了决心,昨天跟主管文教的张副县长做了汇报,张副县长赞不绝口,说反面典型可起到正面宣传的作用,让党员干部看一看腐败分子的下场,他当场拍板,作为文化产业的主打项目,下周提交常委会讨论,如果获得通过,县财政全额拨款。明白了吧我的岳主任?

岳德明说,明白了明白了,谢谢万局谢谢万局!

岳德明愣了,什么,要老岳家人改姓秦?

对,改姓秦。如果不改姓秦,丞相村从何谈起?你别以为改姓简单,其实相当麻烦相当复杂,不过我都铺排得差不多了,你只操心村民这边就行了。

岳德明沉吟道,万局长,这件事情不好办,肯定不好办。能不能这样,咱们做点假,旅游时让他们说自己姓秦,行吧?

万副局长十分坚决地道,不行不行,这样很容易烂包,到时候旅游受影响不说,我们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姓坚决得改!

岳德明心里塞进了乱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4

岳福全搀扶着岳光田老人走进村部,岳德明和万高从坡里回来没多大会儿,两个人正在村部客厅里吃早饭,眉飞色舞地谈着新增的一个大项目——皇帝的行宫。这个行宫,是秦桧为讨皇帝的欢心,动用巨额公款建造的,行宫的看点要比丞相府多得多。听到屋外头有说话声,岳德明去窗户那里看了看,回来赶紧把几个啤酒罐收进站橱,万高也有点紧张,问,县里的人?岳德明说,不是,是我的二爷爷,就是那个老干部岳光田,那个直脑子。

岳福全搀着岳光田走进屋,尽管肚子里的气球快爆炸了,恨不能把拆迁的话从主任嘴里掏出来,可他一看到岳德明,尤其还有县干部在场,腰杆就不由自主地软了,点头哈腰地问候了过去。岳光田已经开了火,他喊了一声德明,颤巍巍地往餐桌走去,岳德明赶紧跑过来扶住他,二爷爷,你找我有事?坐下说,坐下说。岳光田一扭身把他挥开了,德明,俺们要跟着姓秦的姓,这是真的?岳德明跟万高对视一眼,对岳光田道,二爷爷,你是听谁说的?岳光田道,你甭管听谁说的,只说有没有这回事吧!

岳德明咽下一口唾沫,走到岳福全身边低声道,叔,我跟二爷爷有话说,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外传,千万不要外传!岳福全也压低嗓门道,德明,咱们村要拆迁,对吧?岳德明揽着他往外走去,叔,你先回家去吧,这件事我也说不好,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也不要外传。

岳福全回到家里,听到老婆子在灶屋切菜,便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抱起老婆转起了圈子。老婆子拍打着他的手说,干啥呀干啥呀,咋老不正经起来了!岳福全哼哧哼哧地道,老婆子,咱们发财啦,发大财啦!老婆也喜兴起来,问挖到狗头金还是金元宝了?岳福全一字一字地道,老婆子,俺的好老婆子,咱们村要拆迁了!老婆惊喜道,真的啊?岳福全说,当然真的!保准是真的!老婆子,俺大体核算过了,口粮田,承包地,两样加起来,咱们家要分九十二万四千块呀!老婆说,九十二万四千块?老天爷呀,俺的老天爷呀!岳福全说,这就受不了了?还有两套楼房呢!就算强儿亮儿那样的吧,两套楼房就值一百六十多万块!老婆叫了一声娘,又叫了一声娘,张大嘴巴说不出话了,接着就天呀天呀地叫唤起来。

老婆道,他们冰箱里有青菜,还是破头烂腚的!

好了,现今好了,这回我一人给他们扛一扇猪肉去!岳福全把烟袋揣进衣兜,他娘,你自个儿在家乐着吧,俺得出去听听信儿!

老婆道,你不吃饭啦?俺看你成了个不揣事的孩子了!

岳福全说,俺还能吃得下饭?俺一肚子水饺烧肉,嘴里都要往外漾了,吃你那清汤干巴饭啊!说着得意洋洋地走出家门。

拆迁的事没有听到主任德明亲口宣布,他心里到底不踏实,便一径往岳光田老人那里走去。谁知老人还没有回家,高大的破院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有心再去村部那里瞅瞅,又一想德明出心瞒他,去了也瞅不出个子丑寅卯,反会给人家添烦添堵,倒不如在这里等老人回家合适。岳福全就顺脚走进岳忠宝的院门,喊了声大兄弟在家不,端着烟锅往屋里走去。

岳忠宝也是两个孩子,一个闺女一个小子,也都在县城里成家立业,家里只剩下了老两口,院子就显得空荡荡的,屋子格外高大宽敞。岳福全每回走进这个院子就老大不解,家里冷清得吓人,让岳光田老人住这里多好,起码还能增添些人气儿。儿子岳忠宝偏不,偏觉得岳光田这个老子碍事碍眼,横竖不是个老人样子,非弄出去单过不行。

忠宝两口子正在炕上吃饭,一碗土豆块,一碗黄瓜片,他老婆礼让岳福全吃饭,岳忠宝却头不抬眼不睁,只管狼吞虎咽地埋头吃。岳忠宝烦恶岳福全,主要是因为岳福全跟老人走得近,还时常帮着老人说话。岳福全也不理会岳忠宝,坐在炕沿上跟弟妹说闲话。从岳忠宝的面目上推断,拆迁的风声没有响到他耳朵里去,不然早咋咋呼呼地唠扯上了。岳忠宝虽只有一个儿子,日子也紧巴得够呛,县城里的楼房大多半还是银行的,城里头又讲究男女平等,一切花费女孩都有一份,所以他那闺女也不是泼出去的水,也得汤汤水水的拐带他。岳忠宝吃完了饭,摔摔打打地拾起烟袋烟包子装烟,岳福全不跟他计较,举起自己的烟包说,兄弟,尝尝哥哥的?岳忠宝瞥他一眼,烟包一把抓过去,将烟袋捅进去。老婆白他一眼,什么脾气!转脸给岳福全赔笑道,哥,你吃吃忠宝的吧,那是关东货,老秦家人给的。岳福全说,好好好,过会儿吃一袋尝尝。心里道,若真是关东烟他更不能动了,岳忠宝是个贪便宜的人,别人的一粒米一袋烟不想放过,自己的一粒米一袋烟舍出去肉疼。

正说着淡话,岳福全好像听到老人那边的院门响了一下,他急忙起身道,八成老人回来了,别误了你们干活,俺去找老人坐坐。说着匆匆忙忙往外走去,听到背后岳忠宝故意大声道,一趟一趟地胡蹿,当他还掌着村大权啊,他那个死心眼子,就是掌着大权,放香屁也不会给你吃!

老人的大院门洞开着,小屋门洞开着,岳福全喘开了粗气,咕咚咕咚地跑进屋去,岳光田老人果真回来了,好像走了十几二十里路,直挺挺地瘫倒在小炕上,眼睛望着屋巴,一口一口地喘气。岳福全粗喘着说,二叔,拆迁的事不是瞎传吧?老人的嘴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朝着屋巴点了点头。岳福全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起来,没几声又笑起来了,不是纯笑,是连哭带笑的那种,老天爷呀,你到底睁开眼了,俺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

岳福全的情绪感染了老人,老人也又哭又笑起来了,福全,俺的大侄子,咱岳王庄没了,老岳家没了,俺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5

三天以前,关于注销岳王庄村、恢复大相国村古旧风貌的材料全部批复,县委县政府形成了红头文件,拟特设大相国村旅游区,是继小好莱坞影视城、中国书画大型写生基地之后的又一重大文化项目,该项目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必将为我县的经济建设特别是文化建设做出重大贡献,各部门必须通力合作大力支持,力争在国庆节隆重奠基开工。

县里给岳王庄的任务是:做到人人点头,人人签字,尽快把土地费、拆迁费发放下去。老岳家改姓的事没有出现在字面上,但县领导没有小看,私下里叮嘱万高副局长,一定要慎重了再慎重,务必做到村民自觉自愿,不留丁点隐患!万高清楚事情的严肃性,添油加醋地转告给岳德明,说是县领导下了死命令,如不能按期改姓,他们俩同时下课!岳德明沉重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在我心目中,这块事是重中之重。万高见他情绪不对,似乎把自己的意思领会错了,便纠正道,岳主任,你这话放在一二十年前说还行,放到现在我觉得有点夸张了。一二十年以前,丈夫支持妻子做妓女,你信吗?为争家产而打死亲生父母,你信吗?家里存放着成吨的金银钞票古董,你信吗?合理合法地改个姓,一下就成了百万富翁,何乐而不为呢?岳德明说,反正我觉得压力山大,不是几句话就能办成的。万高说,你这里彻底通过了吧?岳德明苦笑笑,万局,你不是不知道,我这里早就通过了。万高说,不是理论上的通过?岳德明艰难地道,不是,真不是。

现在,倒要让老岳家跟着他们姓秦了,他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

6

岳德明把岳光田扶到沙发上坐下,端起茶壶茶碗去屋外水池子那里洗,想多磨蹭一会儿,怎么跟二爷爷说最合适。万高副局长坐在办公桌那边,假装看报纸,目的是想敲敲边鼓,关键时刻亲自上阵。这位老人的事他听几个人说起过,也跟他接触过几次,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好对付。

岳德明用最高规格招待二爷爷,泡的是金骏眉茶,敬的是中华烟,二爷爷,你不是顶喜欢毛主席他老人家吗,他老人家就是拿这烟待客的。岳光田看也不看地说,爷爷我不吃烟了,身子枯了吃不动了,你们想折腾就快点动手吧,把俺折腾到西天去,就不用碍你们的事了!小子,你不张嘴,老子也心知肚明了,你们想拿拆迁收买老岳家,让老岳家卖姓卖祖宗,我没说错吧?

岳德明说,二爷爷,你先听孙儿我慢慢解释,拆迁这个事,不是为了让老岳家改姓,事情跟你老说的正好相反,改姓是为了拆迁……

岳光田腾地站起来了,因为过于急躁,扑通歪倒在沙发上,岳德明忙抢向前去扶他,岳光田使劲把他拨拉开,站了几站好歹站直身子,抖抖索索地指着岳德明道,狗日的,你还真要卖姓卖祖宗啊?

岳德明万箭穿心地道,爷爷,你别发火,坐下听孙儿说。

岳光田大吼一声,谁是你爷爷?你爷爷是秦桧,是那个大奸种!毛主席呀,老天爷呀,卖姓卖祖宗不算,还要认那个千人戳万人骂的鬼东西当祖宗,岳飞祖爷啊,你老人家显灵吧,打个雷把不肖子孙劈了吧!

岳德明说,爷爷,你老越说越远了,听孙儿把话说完好吗?

岳光田气咻咻地道,你还叫俺爷爷?你把姓都改了,不叫岳德明,叫秦德明了,咋还胡叫乱叫啊!俺可还姓岳,叫岳光田!

那边的万高副局长咳嗽了两声,岳德明苦不堪言地走过去,万高小声道,你先别插嘴,尽他发泄,瞅准机会再展开攻势。

岳光田喘吁吁说,老子看你从小到大,知礼晓道,脑瓜子好使,是个好孩子,你要挑头干主任,老子我举双手欢迎,公开站出来替你拉票。你这两届主任还算大差不离,比上几茬败家子强到天边去,老子的心算是没白费,背地里把你夸成一朵花。不承想你是这么个狗东西,人脸前耍花枪糊弄俺们老少爷们,黑地里使阴招刨老坟卖祖宗……

岳德明听着,起先还装出难受样子,以便缓解老人的情绪,博取老人家的同情。渐渐胸口压上了磨盘,磨盘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他想放开喉咙畅快地一哭,告诉二爷爷这姓不改了,县里硬是要改,他就带领村民抗议去。其实也不用这样,只要几个人不同意,这事就会彻底黄了。岳德明没有哭,更没有把这番话讲出来,党委书记四个字就在眼前,岳王庄一夜暴富的局面就在眼前,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能遇到,村村都能遇到,一定要牢牢把握在手里。他欲哭无泪地听着,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咋不开口啦?不是有一肚子情理吗?狗杂种,是没得嘟嘟了吧?老子好话说尽了,你要还是躺在迷魂汤里不出来,就是要认那一道港,老子俺也不拦你,拦也拦不住,你找个人写个过继单,去老奸贼们的坟包上磕几个头,到老秦家那边过日子去吧,村主任俺们另选别人!

岳德明试探着叫了一声二爷爷,这回岳光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使劲儿昂了昂头。岳德明就往前凑了凑开口道,二爷爷,你也看出我是个好孩子,可你老该仔细想一想,我这么个好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办出坏事情呢?改姓这件事,听上去有点刺耳,不那么好接受,可其实是一件大好事,天大的好事哩。岳光田又要发作,岳德明赶紧连连作揖,二爷爷,等孙儿把话说完,孙儿跪在你跟前,你骂也行,打也行,孙儿保证尽你老拾掇。

岳光田说,这个政策俺拥护,这些年的事俺也怪难受,怎么出了这么多贪官呢!可这事跟老岳家改姓八竿子扑打不着啊!

岳德明看出有门,没想到老人这么快就着道儿了,心里倒有些不忍了,努力振作着道,怎么扑打不着,二爷爷你想想,秦桧的身边还有姓岳的,他怎么这么好心呢,这怎么可能呢?狗贼心黑手毒,根本不会留下一个姓岳的!所以为响应党中央号召,把这个典型弄真实了,教育好广大干部,我们必须改姓,村子里没有姓岳的!二爷爷,这里边的重要性你听明白了吧?

岳光田病恹恹地说,明白是明白了,就是这心口窝堵死了!对了德明,对外人咱就说是姓秦,事实上还姓岳,这样中吧?

岳德明说,二爷爷,不中的。你想一想,身份证不拿出去?户口簿永远藏在家里?小两千口子人,就没个说漏嘴的?一旦漏出风去,这个秦桧村就假了,广大干部也受不到教育了。二爷爷,你就当演戏吧,上级让你演个秦桧,是不是就真成秦桧了?你老不会不演吧?

岳光田说,俺还真是不想演!再说演戏是演戏,下了台又姓岳了!德明,这个秦桧村要立到啥时辰,不会祖祖辈辈站这里吧?

岳德明说,这要看咱这世上有没有腐败分子了。说到这里万高副局长插嘴说,老人家,我向你保证,不出十年,你们就会重新姓岳的!

岳光田说,你说话算话?

万高说,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

岳光田摇了摇头,过会儿又摇了摇,头慢慢耷拉到胸脯上。

岳德明走到万高那边去,低声道,你怎么骗他老人家呢?不说别的,就说十年一到,咱们怎么面对他老人家?

岳德明的脸一下黑了,喘了一口粗气,再不说话。

7

在岳光田老人低矮窄巴的小屋里,老人躺在那里哭一阵笑一阵,苍天祖宗地叫唤着,炕下边的岳福全也是哭一阵笑一阵,也是天地菩萨地叫唤着。好大一会儿过后,岳福全首先消停下来了,抹拉着泪脸坐到炕沿上,轻轻地推了推岳光田的膀子,二叔,别难过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说到这里他突地顿住了,就这时候,改姓的事才真正进入他的脑子。还在老侄子秦宗禄告诉他那一刻起,他就听明白了老岳家要改姓,归到老秦家的宗谱里去,但这事好像停在了耳朵边,也好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边基本没动静,他记住的是拆迁二字,这两个字是一股气流冲进肚子,肚子眨眼膨胀成天大,是一把大火在心间点燃,身子里外都烧起来了。现在拆迁事已成定局,就像大捆的钞票已经搬进家门,改姓的事就跟着显眼起来,在脑壳里占据了位置,他仿佛这才意识到,二叔岳光田的疯跟自己的疯是两码事,自己是为了自己,二叔是为了老岳家,感觉做下了不名誉的事,他的脸不由得热了起来,嘴巴怎么也张不开了,就躲闪着老人的眼睛往外走去。

他刚走出小屋,岳忠宝咕咚咕咚地走进大门,横眉竖眼地道,你们鬼哭狼嚎地干啥呢?听到我过来就往外溜,一定又是在夸奖我吧?走走,回去接着夸,俺想听!岳福全没心跟他理论,继续埋头往外走。岳忠宝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拖拉着他走回屋子,推坐到炕沿上去,他站在地下大声道,这些年你俩动不动就凑一堆嘀咕我,我听不到也猜到了,今天我要让你们说个够,我这个当儿子的,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烧了,是打你耳光了还是饭菜里下毒了,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死也别想出这个门!

岳光田有气无力地说,忠宝啊,好好跟你哥说话,你哥他没有坏心,今天你的事一句也没提,光拆迁改姓的事就够俺受的了!

岳忠宝说,什么拆迁改姓,这是哪里的事,你编也不会编!

岳福全叹了口气,唉,兄弟,咱们村要拆迁了。

啥?岳忠宝的眼珠一鼓老高,哥你说啥?

岳福全说,咱们就要发大财了。

岳忠宝喘不动气了,真的啊?哥你咋知道的?

岳福全说,俺是听秦宗禄说的,二叔是听德明和县干部说的,拆迁铁准了。只是还要改姓,让咱们姓秦,我心里不是滋味。

岳忠宝说,拆迁咋还用改姓,不好让姓秦的改,他们正好巴不得。

岳光田想说话,嘴动了动没说出来,泪水汩汩地涌出眼睛。岳福全就替着老人把事儿说了,连连地叹气。

岳忠宝骂起来,我操,发财也不给个痛快的,让老秦家捡到大便宜了!也是,做买卖还得下本钱,一块赚一块就烧高香了,让咱们改个姓,一分钱不花,白白发这么大的横财,就闭闭眼改了吧!

岳光田说,改了姓,你就是秦忠宝,不是俺的儿了。

岳忠宝说,爹你糊涂了,俺改你也改,你叫秦光田,俺叫秦忠宝,不还是你的儿?不光你哩,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全都姓秦了!

岳福全听着不像话,担心他爷儿俩又拧起来,就对岳忠宝道,兄弟,咱们出去走走吧,听听怎么个拆法,别到时候吃着亏。

岳忠宝说,走,转身走到了前头去。就像这拆迁是岳福全操持出来似的,岳忠宝对他的态度翻了个儿,一路上哥长哥短地不住嘴。

大街上早已热闹起来了,路面上人来人往,这里一堆,那里一伙,有的挥舞着胳膊,有的嘁嘁喳喳地咬耳朵,眼珠灯泡般地亮,脸盘猪血般地红。老秦家的人最打眼,三十一户人家似乎全部出动了。往年里过年过节,街巷里也难见他们影子的,偶尔出现一个两个,也是低眉顺眼地匆匆过去。现在他们出来了,出现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了,腰杆一律往直里挺着,脸盘往高里昂着,专门往人稠的地方凑,脚板格外响,嗓门格外大。岳福全一眼就看到了秦宗禄,九十六七岁的秦宗禄好像年轻了二三十岁,身板是那般硬朗扎实,腿脚是那般干净利落,面盘是那般欢腾喜庆,他倒背着双手,时而慢悠悠溜达着,时而麻溜地迎着人走过去,说笑声半个庄子也听得见。

岳福全看到秦宗禄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突然慌乱起来了,秦宗禄来到跟前,他们俩怎么称呼呢?秦宗禄还自称老侄子,自己也还这么叫他吗?听老人们讲,祖上老岳家起码给老秦家降过三次辈,这么一算,岳福全该叫他大伯甚至是爷爷,而今跟着人家姓秦了,按照岁数也不该再称老侄子。他在心里试着叫了一声大伯,又叫了一声爷爷,肚子里像吞了两个癞蛤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岳福全就转身往家里走去,走了几步又住下了,他舍不得离开街上的热闹,更担心漏了什么消息,便时刻注意着秦宗禄,秦宗禄往东他就往西,秦宗禄往南他就往北,同时也躲避着老秦家其他老年人。

岳福全果然听到了新消息:拆迁改姓这块事,一个村民不点头,钱就不能发,屋就不准动。村干部还没有正式讨问,就有几个能球货开始挽袖子撸胳膊了,眼下村干部正分散在那些能球货的家里铺排。岳福全的心分明被人一把揪住了:这么大个庄子,还能没有一两个犟眼子?岳福全就不管秦宗禄不秦宗禄了,哪里人多往哪里去,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事,他便争抢着插嘴发表意见,替村干部说好话。不多时,村里出了能球货的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村子里像开了锅的水,吱哇乱叫起来,这里喊:“是没穷够吧,放把火把他的屋烧了,看他还烧包不!”那里叫:“我看他是活够了,有胆子就站出来,看我不扯胳膊踩腿劈巴了他!”还有人嚷:“改姓谁心里好受,可不能因小失大不是,天上掉下白面大馒头,沾点土星你就不吃了!”秦宗禄也摇起了头,这里那里地说,不会吧,天下哪有这号人,不会有这号人的!秦宗禄说一声,岳忠宝就随一句,不会不会,霸他亲娘,傻巴黄子也干不出这种傻事!

村主任岳德明在大喇叭里吆喝起来了,说是晚上召开党员大会,研究重大事体,不准请假。岳福全不是党员,可太阳还挂得高高的他就等在村部门口了。等在大门口的不止他一个,有一二百号人,他好歹钻到前头去,在大铁门下立稳脚跟,回头再看时,大门外已站满了人,挤挤搡搡的像地摊上的西瓜。人们都想站到最前头去,个儿小的扒开人缝往里钻,个儿大的扁起身子往里挤,力气大的拿膀子硬扛。人群像发了狂的潮水,这里凸那里凹,这里打旋儿那里缠疙瘩,时不时忽地倒下一片,叫骂声哭喊声扯天连地。岳福全身子贴在大门上,人潮压过来时他便使劲儿往外推去,身子挤压成了肉饼子。好在他靠山硬实,倒不下来,位置十分稳固。天擦黑时,人群已望不到边。他六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年间演戏演电影,也比这阵势差得远。

人群松散了许多,身子不济的蹲下去了,多数人焦躁地溜达着,面孔都朝着村部大铁门,鼻子闻着臊哄哄的汗酸味,耳朵听着蚊子的哼哼声和知了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许多人饿了渴了,离家近的人飞快地跑回去,又飞快地跑回来,一手捏着水瓶,一手攥着干粮,自己吃着喝着,一边礼让着身边的人。岳福全离家二百多步,他想回家喝点水,又怕这个空当散了会,走走停停地挨过去两个钟点,嗓子冒了烟,汗也出不来了,他知道这时候更不能离开了。十点多钟时,党员会终于开完了,大铁门只响了一下,人们便朝着门口涌过来压过来,小铁门咔嚓开了,里面的人没有出来,外边的人倒忽地跌进去了,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村干部只好拉开大门,里外登时连成一片,急切的问询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怎么样?通过了吧?没人反对吧?回答声也是接二连三,通过了,全体通过了,放心吧你们!又问,就没一个人反对?不是保密吧?党员干部们回答,还让我们大力宣传呢,保什么密!岳福全也是问了这个问那个,问个没完,他的心跟村民们一样,直到随着人流回到家里,仍高高悬在喉咙口,不敢相信这么顺当。

8

第二天晚上召开了村民代表会,情况跟党员会一模一样,村民们追着代表们问,代表们不厌其烦地答,仍是信不着。代表们说,我们是村民代表呢,还能不代表村民说话?不起作用,不相信。村民代表是干部选出来的,他们代表干部,不代表群众。三天后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家里家外的人全来了,村部大院就像干出底的鱼池,满满当当的。

村主任岳德明坐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说,今天这个大会,是岳王庄历史上的一次盛会,也可能是建村以来最隆重的一次盛会。这次隆重的盛会,要改写岳王庄的历史,要改换岳王庄贫穷落后的面貌,要推动两个文明的大繁荣大发展,也可以说,要使我们家家户户都富裕起来,不是小富,是大富,是一步登天的暴富!台下的人都直勾勾盯着岳德明,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粗粗细细的喘气声,许多老人忍不住咳嗽,就一手掐住喉咙,一手紧紧捂住嘴巴,老脸憋得紫里泛黑;小娃儿不懂事,张嘴就哭,做娘的赶紧掀开衣裳,把奶头塞进娃儿嘴里,乳房全露出来了也不知道。今天岳福全没有占到好地场,离主席台有十多步远,位置还斜斜着。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到的,只因为年轻人太多,他挤不过人家。他病病歪歪的老婆也来了,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两个孙儿也来了,进门不多会儿就被挤散,开会前他还找了几眼,等到大会开始就没那心情了,眼睛专注在岳德明的嘴巴上。原来这个大侄子主任是那么顺眼,那么可亲,说话是那么好听,简直比唱歌还好听。

领导们的话一完就开始发协议,文书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台去领。岳福全领到时快晌午了,这时一家人早已聚到一起,岳福全说,密密麻麻这么多字,我看不用瞅了,就这会儿签了吧。老婆说,签了吧签了吧,还省下一趟腿儿。儿子儿媳们反对,说必须看仔细了再签,以防有什么套儿。岳福全想想这话对,就瞅瞅别人,还没有一个签字的,便抱上一个孙儿,领着一家人往回走去,一会儿后又换成另一个孙儿,又摸又亲地走着。

回到家里,小儿子岳亮抢着把协议念了一遍,一家人都说好,好上天去了!岳福全大声宣布,媳妇炒菜包饺子,老婆照看孙子,他领着两个儿子算账。这赔偿听许多人说了好多种,今天才真正落到实处,那几种说法都不对,但出入不大。岳福全找出宅基地证、土地证,岳强岳亮便掏出手机,对照着土地证上的数字算起来,很快就算成了,两个人的得数完全一致:他们家共得土地赔偿款八十六万八千元,再加上五天内签字奖励五千元,一共是八十七万三千元。岳福全让他们再算一遍,还是八十七万三千元。岳福全快活地道,这么多啊,不会算错吧?儿子们说,爹你是不是想后边再算出个零啊?岳福全说,爹没那么贪,爹是担心机器算不牢靠,俺再使笔算算看。说着找出一截铅笔,去壁墙上演算起来,岳强岳亮也担心出错,埋头捏起了手机,岳福全的得数出来了,是八十七万三千,儿子们算得不差。岳强却抬起头来说,还真是错了哩,这一遍是八百七十三万元!岳亮说不对,我这里是八千七百三十万元!岳福全的眼睛睁大了,看了看岳强,又看了看岳亮,忽然明白过来了,爷儿仨一齐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9

村部里等着签字的人排成了队,但人们都不着急,红光满面地说笑着慢慢等待。岳福全点上烟锅悠闲地抽着,前边挪动一点,他不急不躁地跟上一点。快要挨到房门口的时候,他看到岳忠宝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没走几步他也看到了岳福全,便大步朝这里走来,对岳福全说,哥,俺正想找你,回家跟你说个事。岳福全说,你先回吧,签完字俺就过去。岳忠宝说,走吧走吧,五天内奖金一样多。岳福全说,还是先签了吧,搁心里老挂挂着。岳忠宝皱眉说,死心眼,俺帮你去签。说着拉上岳福全的胳膊往里挤,嘴里招呼着借光借光,俺福全嫂犯了肚子疼,先让他签。他把岳福全推到文书跟前,又把福全嫂病了的话说一遍,文书接过岳福全的协议书,指点他签了字,摁了指印,岳忠宝像火上了屋,拉上他就走。

岳忠宝忍不住,路上就把事儿说了。上午德明在大会上说,不管一间屋两间屋,只要有宅基证就能分到两套楼房。这话把岳忠宝点醒了,老爹的住宅只要村干部点个头,就能分到两套楼!拆迁的事他听说过,什么证不证的,只要村干部发话,开一张白纸黑字,画出一间屋子也能分到钱。大会开完后,他把德明拉到他的办公室,压低嗓门道,德明,你快给办办,把你二爷爷的屋子列进去吧!岳德明说,叔,你这不是胡闹?我就是拼着蹲监狱也办不成的,再说像二爷爷这种情况的全村有四十多家呢!岳忠宝说,德明,这四十几家里,还有谁比二爷爷还亲?还有哪一个是老干部,为村子操劳了一辈子?岳德明说,叔,我说句难听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摆出天大的理由,我也不会答应的。岳忠宝瞪了眼,他想蹦高,想开骂,瞪了会儿眼就走开了。眼前这个关口,一揽子事都在德明手里攥着,不能随便得罪的。

他便回家去找老爹。老爹是爷爷辈,在村干部里也是爷爷辈,说话肯定好使。老爹躺在小炕上盯着屋巴喘气,好像这几天没有下过炕。岳忠宝平了平心说,爹,你还真躺得住,就算屋和地没有你的份,你出去闻听闻听就多了?老爹道,事儿都砸实了,俺出去掺和个啥,俺不去凑那热闹了。岳忠宝说,不出去你就得吃亏,儿子吃亏,你也吃亏,就说你这个家吧,你去给德明咳嗽一声,就能分到两套楼!老爹说,忠宝呀,你咋想到这上头去了,咱在这地方盖屋本身就违了法,占老鼻子便宜了,你咋还占不够了哩。岳忠宝说,爹,你死心眼了这么多年,这次就醒醒吧,别再一条胡同走到黑了!老爹说,忠宝呀,小打小闹的,咱占点儿就占点儿了,两套楼房小二百万呀,这么大的便宜怎么能占,死也不能占的!岳忠宝说,爹你是真糊涂了吧,正是因这么一大笔钱,咱才坚决不能放过呀!不行,这次坚决不行,你起来,俺扶着你去找德明,保证一说就成的。老爹使劲儿摇摇头,忠宝呀,光应得应分的就花不净了,别再想三想四的了!岳忠宝又是没法说下去了,也是想发火没有敢,留下了余地,忍气吞声地回到家里去。

岳福全还没听完就猜到了意思:岳宝忠看他跟老人走得近,说话对撇子,想让他去劝说老人出面找德明。岳福全心里不由来了气,世上还有这种人,平常里把老人当狗待,有用处了才知道是爹,甭说老人不好劝,就是好劝他也不动那个嘴的!过会儿又想,老人的日子苦,要是跟岳忠宝敲明白,弄到楼房也有老人一份,老人以后的日子就舒坦些了。走到岳忠宝家门口时,岳福全推开门走了进去,岳忠宝急忙拉住了他的手,哥你走错了,爹住那边。岳福全盯着他的眼睛说,俺还不知道叔住在那个瓜屋里?俺想先跟你唠扯唠扯哩。岳忠宝看他是认真的,只好跟着往屋里走去。

10

为老人争取到三万块钱,估计老人这辈子不用愁了,岳福全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兴冲冲地往外走去。刚走了没几步,步子又慢下来了,二叔的脾气他摸得清,他认准的事情,拖拉机也拉不回转,不是这个拗脾气,儿子怕是不会那般待承他,他也不会落魄到这步田地。

11

岳福全一直劝到天黑,打算明天过来接着劝说,这遭一定要把老人从苦海里搭救出来。第二天早上,他开上手扶拖拉机把两家孩子送到村前的汽车过路站,回到家里停下拖拉机,听到老婆在屋子里喊他,他爹快屋来,兆胜来了!岳福全高兴地说,是吗?兆胜是他姐的孩子,他就这么一个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姐亲得要命,他这个舅舅也亲得要命。

岳福全糊涂了,脑子里万千苍蝇蚊子乱飞乱撞,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外甥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姐姐嫁出去五十年了,早已是两户人家,怎么还能够回娘家分家产?他听说过哭号着要陪嫁的,偷偷摸摸跟爹娘讨钱讨物的,爹娘的家产也要分一份,他从没听说过,况且他的爹娘早已去世,眼前的家业跟爹娘不沾边了。岳福全懵里懵懂地望着兆胜,似乎这个兆胜不是外甥刘兆胜,是别人冒充的,外甥刘兆胜根本说不出这种话。其实,外甥刘兆胜也不是尽如人意,让他这个舅舅最好笑的是过日子过于精细。他来舅舅家串门,除了借钱找帮工,从来都是甩着十根手指头,一坐下来就可劲地造,烟卷一支接一支地吸,瓜子噼里啪啦地嗑,鱼肉甩开腮帮子吞,活像吃大户。发现了合适的东西,张口就要,抬手就拿,毫不见外。岳福全担心他去了外人家也这样,画着圈儿提醒他,舅舅妗子家怎么也中,外人家里可得顾点礼节,见长辈要带点东西,吃喝得悠着点,东西不要眼馋。他私下里也跟老婆拉过几回,以为外甥的这个小毛病,是打小缺钱缺肚子造成的,日子好起来就不会这样了。现在看来,这个外甥是骨子里细作,往外出没门,往里进没有多的,把别人的东西全划拉进自己手里去,他脸也不会红一红。

岳福全脑子里不那么一团浆糊了,似乎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心像掉进了冰水里,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疼。他颤颤索索地问刘兆胜,外甥,你到舅舅这里来说这事,你娘她不知道吧?

刘兆胜笑了。此时他也镇静下来,方才的拘束尴尬已没了影儿。他抓起炕上的香烟,抽一根含在嘴上,烟盒啪地丢回去,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说道,舅,俺娘不点头,俺这个儿子敢过来吗?

岳福全身子全凉透了,兆胜,这个楼房,你劈不着份子。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为啥?

岳福全说,这还用问吗?你跟舅舅不是一家人啊!

刘兆胜又笑了一下,这回是冷笑,舅舅,俺晓得咱们怕是要生分了,趁着还没生分,还有点亲戚味,你把俺的话听明白。过去,爹娘的产业没有闺女的份,是因为没这个法律,因为重男轻女,糊里糊涂过到现在,就以为是应该的事了。现在,我们成了文明人,国家制定了文明法律,爹娘不行,舅舅妗子更不行,一切都要按照法律去办。继承遗产这档子事,法律就明文规定,男女平等,一分不多,一分也不能少。你听懂了吧舅舅,俺的意思是说,咱爷俩千万好说好商量,自家事自己家里解决,要是弄成官司你就麻烦了,没有了舅舅外甥不说,一套楼你还得一块砖不少地分给我!

岳福全欲哭无泪,想说又不知怎么说,心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了,兆胜啊,俺的好外甥啊,你不说吧,喝几口水顺顺气,摸摸胸口问问心,这楼你咋分得着呢,分不着的,就别再难为你这个舅舅了。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道,舅,实话说给你吧,俺是在县城里打问好了才过来。俺不跟别人一样,抱住理儿不放,俺是先礼后兵,先给长辈个头高,长辈就是不给面子,就不怪晚辈不客气了。舅,俺的律师也猜到了,这楼你不会给,那是一百万呀,不逼急了眼谁会松手,律师先让俺过来谈谈,不成他再过来调解调解,还不成咱爷们只好去法院见面了。

岳福全生气了,一下就气毁了堆,你你你,家丑不外扬,你咋能去找律师哩?俺没脸活了,你快找把刀子把俺杀了吧。

刘兆胜道,杀人得偿命,俺才四十岁,不能干这赔本的买卖。两条路摆眼前,舅舅你选吧,是爷们私下里解决呢,还是变成仇人去法院打官司?俺的律师就在街上小轿车里等着,舅你快点选,人家很忙。

岳福全没辙了,哭声道,老天爷呀,怎么让俺摊上这种事?兆胜,俺没法跟你理论了,咱们去找村干部评评去吧。老天爷呀!

不等刘兆胜回话,岳福全就跳下炕往外走去。刘兆胜也跟着走去,冷笑道,俺有律师撑腰,县干部也不敢不讲理!灶屋的老婆听到屋门重重地响了一下,急忙趴门玻璃上往外看,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往院门口走去,她拉开屋门喊道,你们爷俩上哪儿去?别误了喝酒啊!爷俩好像没有听到,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老婆埋怨了他们一句什么,回屋继续炒菜。

刘兆胜的律师果然在大街上的小车里,爷儿俩还没走出胡同,律师就从小车里钻出来,笑眯眯地迎着他们走过来。岳福全没有见过律师,只是听说过,在他的心目中,律师是些认钱不认人的人,面相冷酷无情,肚子里奸诈鬼坏,只一味想着挣钱,刚才自己的遭际,又进一步验证了他的老看法:要是成个东西,咋会帮人打这种伤天害理的官司呢?可眼前的这个律师,看上去不像个坏人,面盘白生生的,肉皮嫩生生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腮颊上一边一个小酒窝,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岳福全断定这是个笑面虎,心肠怕是更毒更黑。那律师伸出手来要握手,岳福全不情愿地抬给他,律师热热地握住,你就是岳大叔吧?大叔好大叔好!我叫路志勇,是刘哥的律师,你就叫我小路吧。大叔,咱们去你家里坐坐?岳福全心里道,帮别人跟俺打官司,见了俺脸不红心不跳,这种人的脸盘子有多么厚呢!就没好气地道,小路律师,事儿俺都听外甥讲了,俺跟你们掰扯不清,咱们去找村干部评理吧!路志勇看了看刘兆胜,刘兆胜点点头,路志勇就对岳福全道,也好,上车吧大叔。岳福全说,俺享不了那个福。说着自顾自朝前走去。路志勇跟刘兆胜咬了一会儿耳朵,然后坐进车去,跟在岳福全后边往村部走去。

村干部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每个屋子里都有好多人,主任岳德明那里的人最多,座位上坐满了,空场上也站满了,岳德明坐在大办公桌那里说着什么,口干舌燥的样子。岳福全不管不顾,闷声不响地挤到前头去,刘兆胜和路志勇也跟着挤过去。岳福全一站下就哭咧咧地道,德明,你快说说该咋弄吧,你表兄兆胜跑过来要跟俺分楼呢!岳德明看了看刘兆胜和路志勇,对岳福全说,叔,你看到了,我这里一堆事,都是拆迁拆出来的,你们先回家去吧,我把这里处理完了就过去。路志勇朝岳德明伸出手去,客气地道,岳主任,你好,认识一下,我是县城运通律师事务所的路志勇,刘兆胜先生的律师,咱们出去谈一下好吗?岳德明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岳福全插嘴道,德明,你快跟人家谈谈吧,你两边一样远近,也不用偏谁厚谁,说句公道话就中了!岳德明就对桌边的几个村民说,你们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岳德明领着他们走出办公室,往西走了一段,先对刘兆胜道,表兄,说说你的想法。刘兆胜道,表弟,俺的想法很简单,现在讲究法律,俺们娘儿俩得要一套楼!岳德明不轻不重地道,表兄,你是不是穷得没办法了?刘兆胜眼睛一鼓老高,表弟,就知道你会偏向,没想到你偏得这么露骨,那就没办法了,打官司吧,看看谁输谁赢!路志勇急忙站到他们中间去,伸出手去两边压了压,笑嘻嘻地道,两位冷静,不要上火,上火不解决问题。岳主任,对于刘先生跟岳先生的纠纷,你什么看法尽管提,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但最终结果要以法律为准绳,你说对吧?岳德明黑着脸问,路律师,你的意思是刘兆胜占理了?路志勇笑了笑,说,岳主任,这种案子我办过多起,应该是稳操胜券的,不然我也不会接。岳德明抬高些声儿道,路律师,你该替我叔考虑一下吧,他是刘兆胜的亲母舅!路志勇惭愧地说,对不起了岳主任,我只替我的当事人负责,这是法律赋予我的神圣职责。

这时万高副局长从办公室跑出来,惊喜道,哎呀,这不是路律师吗?还真是路大律师,你怎么光临到我们这里来了?

路志勇跑过去握住万高的手,万局你好,只听说你下来帮扶了,没想到大驾到了丞相府,宰相门前七品官,万局的高升一定就在眼前了!

万高愈发高兴,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小路,光临相府有何贵干?

路志勇拿眼瞟了下刘兆胜,低声道,这里分钱分楼,这个人红了眼,问询到我那里去,我只好翻翻条文帮他强词夺理来了。

你们这些律师呀,唉,也不容易,也不容易!万高副局长忽然一拍脑门,小路,你来对了,你算是来对了!走,咱们屋里去谈。他揽上路志勇的肩膀,朝岳德明招招手,三个人走进万高办公室。

刘兆胜的脸要仰到天上去了,他朝着天对岳福全道,舅,看清楚了吧,不把里攥着我会来吃你的污体面?你现在后悔还赶趟儿!

岳福全蹲下去,抱着脑袋呜呜哭起来了。

路志勇说,谢谢万局的信任!只是我县城里还有几个案子,这样吧万局,岳主任,三个月后我保证来这里听从领导的吩咐!

万高说,不行,一天也不行,城里的事全部推掉!小路你别担心报酬,我跟你说,岳王庄快被钞票埋掉了!

路志勇说,好吧,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这么定了!

岳德明说,路律师,我有一个条件。

路志勇说,岳主任请讲。

岳德明说,必须一边倒,让岳王庄的村民赢。

路志勇去看万高副局长,万高说,听岳主任的,这里不能乱。

路志勇便痛快地道,好咧,但这个顾问就不能当了,我得以律师的身份出现,这样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当事人说不出闲话。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两个小时后,一块金属牌子运进了村部,挂在了民兵连的屋门口,路志勇律师事务所开张了。

12

事情敲定后,路志勇走出办公室,握住刘兆胜的手说,刘大哥,你先回家去吧,回家放宽心等好消息,我还要在这里继续替你工作,争取利益最大化。他使劲儿捏了捏对方的手,同时使了个眼色,路上注意安全,回去吧。刘兆胜会意,腿一软一软地要下跪,谢谢路律师,谢谢路律师。路律师,司机听俺的话?路志勇笑了笑,刘大哥,车我马上要用,你喜欢坐车就去公路上等吧。刘兆胜怪不得劲儿地笑了下,给路志勇弯了弯腰,朝岳福全瞪了一眼,回身往外走去。岳福全心草目乱地道,兆胜,吃了饭再回吧,俺使拖拉机送你。刘兆胜站下了,转过身来说,舅,谢谢你的好心,不过这饭俺不能吃,拖拉机不敢坐,俺怕饭菜里下毒,拖拉机翻沟里去哩!岳福全的泪水唰地就下来了,觉得在外人眼前太丢脸,竭力忍着不哭出声。

路志勇朝刘兆胜骂了句什么,过去拍了拍岳福全的肩膀,岳大叔,对待这种人,你不要这样好心!岳福全哽哽地道,咋不好也是外甥,亲姐姐的孩子。路志勇说,大叔,亲情要讲,但不能太拘泥,否则会害了自己。你的情况岳主任跟我谈了,我决定掉过头来帮你,保证刘兆胜讹不去你一分钱,还要承担全部诉讼费!岳福全说,你不哄俺?路志勇说,我们律师凭信用吃饭,没有半句虚言!你生活比较困难,费用可以免除,凭良心给几个就行了。不过这事你要保密,费用都免除了,我吃什么喝什么呢,是吧?岳福全忙道,俺给,俺给,又不是没钱,俺该给你多少?路志勇说,大叔心真好,抽空我去你家里谈吧,以后我就在村部办公了,有事就过来找我!

岳福全就往村部大门口走去,心里想外甥刘兆胜一下子可怜起来了,兆胜费了这么大的劲,到头来弄了个空欢喜,还要搭上官司费,勤俭惯了的他咋受得了呢。还有老姐姐,正是门槛年,到时候要是外甥直通通地说出来,老姐姐很可能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门槛年门槛年,姐姐的门槛年怕是正应在这上头哩!岳福全冒了冷汗,甩开大步撵外甥。村前头的客车半小时一趟,应该撵得上。没想到一出村部他就看到了外甥。外甥站在大街上跟几个人大声说着什么。外甥娶媳妇前常来姥姥家,村里的人多半认识。岳福全跑过去,拉住刘兆胜的手扭头就走,刘兆胜说,你干吗你想干吗,还想打人怎么着!岳福全说,跟俺回家吃饭,啥事吃了饭再啦!刘兆胜打起了倒退,这号事俺听说过多回的,你那饭俺真不敢吃,不是跟你说着耍!岳福全拖不动了,一甩手说,外甥,俺想跟你说说,你这官司要是输了,官司钱俺出,余外再给你三万块钱,是白给你的!你要还是紧巴,尽管到这里来借,俺手里只要有,借多少都给你!刘兆胜龇牙一笑,你的心眼还不少哩,想拿三万块钱换俺的心,换回一百万的一套楼,俺是痴巴还是傻子啊?别再缠巴俺了,再这样俺可就不客气了!说完喷了一口粗气,气昂昂地走了。

岳福全拖拖拉拉地往家里走去。走到胡同头上时,他想这样家去不行,老婆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婆的肚子痛了五六年了,他没有送她去医院治,心里老觉着亏欠着她,就努力在别的事儿上找补,尽量让她少干活,可口的饭菜变着法子让她多吃,烦心事千方百计瞒着她。亲戚孩子里,兆胜来往最多,老婆就格外亲他,这桩丑事坚决不敢让她知道的。岳福全就决定去地里看一看,几块庄稼地转下来,装相也就能装成了。他便越过自家胡同往村外走去,心里道这人啊真是烧包,从前一睁眼就是自家的庄稼,恨不能一步就跨进地里去,走到地里就不舍得离开了,看一眼还想看一眼,抚摸一下还要再抚摸一下,现在呢,都四五天过去了,竟把庄稼地忘记了,没想到过一回!岳福全走到村头上,听到后边有人喊他,便转身看去,看到岳忠宝往这里跑来,这才记起岳忠宝托付他的事,心里就又添上了一层烦。

岳忠宝跑到跟前,不乐意地道,哥,你去哪里闲溜达啊?兄弟的事这么不当事,连个话也不给俺回,就这样撂那里胡逛去了!

岳福全支吾说,俺去地里瞅瞅,好多天没瞅过了。

就你是财迷,抱上西瓜还想着芝麻,你去地里望望,这些天哪儿还有个人影?反正也是闲着,这几天你就蹲俺爹屋里吧,多会儿办成多会儿算完。老家伙俺是服了,俺左一趟右一趟,他就是不给个痛快的。德明那个狗东西也气死个人,就是俺的脸太小了,老家伙不出面他不会点头的!

岳福全实在提不起精神了,就推脱说,忠宝,俺的话也说尽了,老人怕是说不动了,你换个人试试吧,换个平辈的老人试试。

岳忠宝愁苦地道,能换俺早换了!在岳王庄,就你跟德明还拿他当个人,他也就对你俩最掏心,你们的话他最乐意听!

岳福全还想推脱,忽然记起三万块钱的事,事情不成,那钱老人就得不到了,便强打起精神,跟岳忠宝往他们那里走去。

走到自家门前岳忠宝停下脚步,摸出一盒香烟塞进岳福全手里,岳福全吃了一惊,忠宝你这是干啥?岳忠宝按了按他的手说,哥,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抽盒烟是应该的,事成后俺还要送你一条哩!说着又使劲按了按岳福全拿烟的手,怕他就是不收,拔腿跑进院里关上了院门。

岳福全走进岳光田的小屋,打眼一看吓了一跳,老人还躺在小炕上,好像从来没有挪过窝,眼睛瞅着屋巴,身子一动不动,像一根干透了的槐树枝,厚厚的尿臊味汗酸味洪水般灌进鼻孔,他急忙跑向前去,看明白老人的眼珠是活的才放下心来,心疼地道,二叔,你没下过炕?岳光田不说话,也不曾动弹一下。岳福全又问,也没吃没喝吧?岳光田还是不说话,只管僵僵地躺那里。岳福全的眼睛潮潮的了,大叔,俺扶你起来坐坐吧。岳光田摇摇头,病恹恹地道,俺坐不动了,坐不动了。岳福全说,那你喝口水吧?老人点点头。岳福全就去端老柜子上的暖瓶,一试没分量,拔开瓶塞看看,是空的,便去炕那边的小锅灶上煮水,顺便馏点饭菜。锅里舀上一瓢水,灌满铝壶坐进去,去柜子上小铝盆里找饭菜时,发现只有半块锅贴子,上面爬满了蚂蚁。

岳福全的泪水哗哗下来了,他猛地擦了一把,抓起暖瓶跑出门去,一把推开了岳忠宝的院门,咕咚咕咚地往里走,岳忠宝迎接出屋子,捧着颗心道,咋样哥,他心思活动没?岳福全大声说,忠宝呀,你爹快渴死饿死了,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儿呀?岳忠宝这才看到岳福全手里的暖瓶,脸慢慢黑了,他又不是瘫了病了,还要俺扒着嘴喂他啊!岳福全直想把暖瓶摔他身上去,又想这是老人家的暖瓶,摔碎了还得老人自己买,就没好气地放到地上,忠宝,你爷俩的事俺管够了,以后不操这个闲心了,说到底他是你的爹,你想饿死他还是渴死他,你爱咋就咋吧!岳忠宝一下回过神来了,拉住岳福全检讨说,哥你说哪儿去了,这不是让他急昏头了吗,你屋里坐会儿,俺这就去倒水拾掇饭,正好包的南瓜包子,使了一勺子油、半斤肉,俺多给他拾几个!

13

岳福全拎着暖瓶和包子回到小屋,先倒一碗水放炕边凉着,然后端起饭盆出去,把那块锅贴子扔了,蚂蚁磕打干净,回来提起包袱,把八个大水饺样的包子倒进铝饭盆。岳光田真是渴了饿了,自动坐起身来,捧起碗喝水,水还太烫,他吹吹吮吮地吸了几口就放下,抓起包子吃起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岳福全坐在一边吧嗒着烟锅说,怎么样俺的二叔,终归是自己孩子吧,人家只包了一盖帘,原本晌午还可以吃一顿的,一听说爹没吃饭,铺下包袱就往上拾,不是俺拦着,全都给你拾掇过来了!他看见老人的脸色平和了许多,觉得有门,便趁热打铁地说,二叔,一村人都在争取,打穴挖洞地想多捞多占点,就你一个老脑袋,两套楼在国家还不如两滴水,你省下来中啥用?就依了忠宝吧,啊?

岳光田只管埋头吃饭,八只包子全吃下去了,把那碗水喝净,抹抹嘴躺下来。岳福全高兴地道,二叔好饭量!人上了岁数,只要装得下饭就是福!二叔还不饱吧?俺再过去拿,把剩下的都拿过来!

岳光田说,饱了。福全哪,往后,你愿意过来坐坐就过来坐坐,不愿过来就算,要再提这事一个字,俺就把你关门外去!

岳福全一时不知说啥了,埋头抽出那锅烟,把铝盆放柜子上,又倒上一碗开水凉那里,正想再装一锅烟,思谋思谋下步该怎样进行,听到院门响,接着秦宗禄的声音传进屋来,二爷爷在家吧?

岳光田问岳福全,俺咋听着像秦宗禄的声儿?

岳福全说,是秦宗禄,二叔让他过来的?

岳光田像突然年轻了五十岁,忽地一下坐起来,嘴里道,快,帮俺收拾利索!岳福全不知就里,有些慌,发现也没啥可收拾的,老人躺在光席上,只一个枕头,已经让老人撂到了炕旮旯铺盖卷上去了,只好去扯老人的汗衫,前扯扯后扯扯,秦宗禄的脚步响到屋门口时,他还在忙忙地扯着,老人把他的手打开,挺直腰板坐正身子,暗暗地清了清喉咙。

秦宗禄一进屋就抱起了拳头,一举一举地走过来,二爷爷,老孩子宗禄看你来了!哎呀,福全叔也在,正好一块看望看望了。

秦宗禄的脚板声刚刚响出小院,岳光田就拍打着炕席叫嚷起来,福全你看出来了吧,老家伙乐毁堆了,笑断肠子了,尾巴翘天上去了!岳福全说,没有啊,老家伙有了精神头是真的,做派好像还是老样子,笑脸一个劲儿地往前递。倒是二叔你,话里带着刺,没正眼看他一下,老家伙也没敢怎么着。岳光田使劲拍打了一下炕席,你会看个屁!你能看出来,早教人家踩烂泥里去了!这些天老子就不痛快,家里家外没一点顺心事,他倒舒坦上天去了,让咱们认了奸臣祖宗不算,还要下三辈!老子让他舒坦,让他舒坦个够,这遭老岳家能改了这个姓,俺拧下头来给他们当尿罐使!

岳福全大吃一惊,二叔你要干啥?

岳光田大声道,俺要去找德明那小子!

岳光田出溜跳下小炕,赤脚往外走去。岳福全知道麻烦来了,脑子里嗡嗡乱响,拦腰将老人抱住,一使劲儿抱到了炕上,失魂落魄地道,二叔你消消火,人家秦宗禄哪里惹你了,是你自己找气生!岳光田吼道,俺自己找气,这个气俺也生定了!说着又要往炕下跳,岳福全死命摁住他,二叔,你这气生也是白生,全村都签字了,你连户主都不是,哪里扳得过来!岳光田喝道,你给俺滚一边去,俺让你看看扳过来扳不过来!岳福全摁得更狠了,哭咧咧地道,二叔,你出去一闹,老少爷们就全得罪了!岳光田道,老子哪回怕过得罪人?想当年老子天天得罪人,从不知道怕字是个啥模样!你给俺死起来!岳福全不听,岳光田一个耳光扇他脸上,老岳家咋出了你们这么些败家子?岳福全便知道拦不住了,眼泪汪汪地松开手,看着老人走出屋子,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哆嗦,心惊肉跳地跟了出去。

14

岳光田老人出屋以前,岳王庄已经够热闹了。

三百多户人家的村落,哪儿哪儿都有响动。这一家好像在娶媳妇,笑闹声一阵一阵地响,一阵比一阵强烈。那一家又像遇上了塌天大祸,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连珠炮样的数落声。而另一家则是在吵架,无数个人一齐吵,比着声儿的高低,磨子雷般轰隆轰隆地滚动。大街上人流不断,有的慢悠悠踱着步,有的兴冲冲小跑着,有的怒气冲天地大步走。时不时的,几个人吵着嚷着过去了,两个人互相捽着拧着骂骂咧咧过去了,你抗他一膀他捣你一拳地过去了,吊丧样天呀地呀地哭诉着过去了。

爷儿俩还没走出大门,院子里的人就炸了营:

怪不得忠宝把他当狗待,这种人,当狗待是高看他了!

以为自己是家长啊,就算还是家长,这样主事儿也得撵出门去!

俺瞅他以为自己还是干部,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没拉够哩!

岳王庄也是倒了血霉,让这么个人管制了那么多年!

以后这爷俩再干起来,谁再去拉架就不是他娘养的!

拉架?不打偷锤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岳德明朝大伙挥挥手说,大家别再议论了,都回家去吧,我二爷爷他不是坏人,他很快就会想通的。然后把岳福全叫到主任办公室,关上屋门问道,叔,你刚才说秦宗禄见过俺二爷爷?岳福全说见过,就把秦宗禄去见岳光田的事儿说了,德明你说,你二爷爷就是要顽抗到底,咱们的拆迁是不是要不顺溜?岳德明说,叔,侄儿给你说实话,你谁都不要告诉,二爷爷仅仅在村里闹闹也没啥,要是闹到镇里去县里去,那就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岳福全一下急了眼,那咋办啊?岳德明说,叔,侄儿给你个任务,从今天起你就守在二爷爷那里,从天明守到天黑,想方设法劝说他,另外务必看好忠宝叔,不要让他跟老人动粗。村里给你记着义务工,一天当两天记。岳福全连说不用不用,能把你二爷爷劝回正道,俺倒赔工钱也乐意。

路志勇前脚离开,万高副局长后脚走了进来,回身关上房门,过来坐到岳德明桌子对面,德明,你二爷爷懂不懂上访这码事?

岳德明说,三十多年的村干部,至今还是操不完的心,你说他懂不懂?

万高说,这就是个麻烦。上头三令五申,改姓这事务必自觉自愿,不能留下丁点死角,万一捅出去,那就是捅破了天,旅游区已经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下马,只是咱俩的前程可能就玩完了。

岳德明说,这一层我已经考虑到了,已经安排人看守。

万高说,光看守还不行,这样太被动!上边三天两头来人,万一让他碰上了,或者得到消息专门找了去,不三不四地胡咧咧一通,咱们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我看就让派出所出面敲打敲打他吧,以绝后患。

岳德明说,不行,老人八十六岁了。

万高烦躁地说,那你说该怎么办?你这样和风细雨,他根本就不会听你的!我出面你又不让,按照我的办法早把他拿下了!罪名现成,利欲熏心,试图把违法建筑当作合法宅基地,攫取集体巨大利益,被严词拒绝后丧心病狂,严重扰乱社会治安,辱骂村干部……

岳德明打断了他,万局长,你这是干什么?我跟你说过的,二爷爷是我最敬重的人!经过这件事,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更重了!

万高哑了一下,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岳主任,你这种思想很危险,知道吗?危险到了危及一切的程度,知道吗?

岳德明沙哑着嗓门道,你放心,不会影响正常工作的。

万高说,我怎么能放心?事实明摆眼前,你这个二爷爷就是上访到了北京,你也不会难为他,你说我怎么能够放心?这项划时代的伟大事业,随时都会鸡飞蛋打,毁于一旦,你说我怎么能够放得下心?

他一直说到秦宗禄过来才住嘴。暗暗决定以后不能由着岳德明的性子来了,岳德明骨子里毕竟是个农民,从眼下开始,必须时时刻刻给他把握着。他扯了一张报纸去沙发里坐下,注意着那边的谈话。

岳德明问秦宗禄,秦大哥,刚才你去过我二爷爷家?

秦宗禄说,去过,咋了?

岳德明说,没事,你把过程说说。

秦宗禄就把去见岳光田的细枝末节说了一遍,大兄弟,俺听说二爷爷方才过来发了一顿火,不是俺说错了什么吧?

秦宗禄低下了头,说,行,听大兄弟的。大兄弟,俺明白了,二爷爷的火还是俺惹起来的,不过俺真没说什么,更没有出心惹他。大兄弟,俺有话不瞒你,这次老岳家改姓,抬高了老秦家的身份,污了老岳家的脸面,俺心里清清楚楚,俺就反复嘱咐老秦家人,对老岳家的大辈小辈,要比以前更亲,比以前更敬,俺这话不是为抹光滑墙,是打心里这么想的。

秦宗禄离去后,万高副局长走来走去地道,你听听你听听,人家说得多在理,我看岳王庄就这么个明白人!事实再清楚不过,你二爷爷就是压制人家压制惯了,老秦家一抬头他就气不顺!

15

村部那边的热闹,很快转移到岳光田老人这里来了。起头两天大多时候只有岳福全一个人。岳福全是个吐唾沫见坑的人,何况这事还直接牵扯到他一家人的命运,主任岳德明让他从天明守到天黑,他下半夜就过来了,蹲在老人大门口一袋一袋地抽烟,直到东天边有些泛亮了,这才敞开门锁走进去。夜里时老人躺下了还不行,必须睡实了睡出了明晃晃的涎水,岳福全才摸黑锁上两道门磕磕绊绊地离去。

该说的话岳福全觉得早就说尽了,但他不想住嘴,他指望这个心直口快的老人突然醒过味来,不再胡搅蛮缠下去。岳福全就心烦嘴不烦地劝解道,二叔哎,你不是说心里一直装着全村老少爷们吗,咱们岳王庄村艰难到啥个地步了,你比俺还清楚吧,老人在家种地,旱涝年间还要赔上几个钱,孩子全都进了城,名声是好到天边去了,真正的日子咋样,人人脊梁上驮着一座楼钱,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打完饥荒也就差不多老了。老人黑着脸,油盐不进,一声不吭。岳福全继续道,二叔呀,你眼下不是干部了,老少爷们的事不管也就不管吧,可自家的事不管不行吧。俺忠宝兄弟那样对待你,搁别人你早骂上了,巴掌耳子扇过去了,忠宝你没戳过他一指头,不字好像也没说过,你说这是为啥,就因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心肝宝贝疙瘩,你生了六个闺女好歹生出来的独根苗苗。这个独苗苗兄弟,日子比俺还苦,闺女儿子都不懂事,以为爹在家里开着银行粮所,没钱了就回家要,没粮油了就回家拉,忠宝有时候愁得满大街胡走呢!现在,老天睁眼,地上要冒金流银了,忠宝兄弟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愣是要横里插一杠子,想把这冒金流银的泉眼堵死,你想一想,这跟断忠宝兄弟的生路有啥两样呢?

岳福全知道,岳忠宝的耳目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小屋,他在窗根下蹲着,在门缝上趴着,或者在院墙那边的梯子上站着。岳福全正跟老人说着什么呢,岳忠宝忽地就蹿进来了,对老人大喊大叫道,你是死人啊还是哑巴?福全哥心肝肺都掏给了你,哑巴也会啊啊两声,死人也没脸只管挺尸了!岳福全制止不住,只好把他推出去,忠宝你别再瞎掺和了,越掺和越乱,德明说过的,老人在家里赌赌气,误不了拆迁的事,放宽心干你的去吧。岳忠宝道,俺知道,俺知道,他现在的话还不如个屁,可俺就是气不过,凭着好日子不过,别人要过好了却出面拦挡,他这是干啥呀!过不多会儿岳忠宝又骂骂咧咧进来了,哥你别跟他废话了,俺越听越气,肚皮都要气破了!跟个痴巴傻子理论什么,留点唾沫还能润润嗓子!有时候不用岳福全往外推,岳忠宝把狠话撂完,肚子里的气暂时出一出,自动走了出去。岳福全对岳光田说,二叔你看看,你把忠宝都气成啥样子了。这事你怪不着孩子,自家人才说明白话,他这是恨铁不成钢哩!岳光田不说话。多半时候闭着眼睛躺那里,似睡不睡的样子,啥也不想的样子,有时候睁开眼睛,瞅瞅屋巴,再瞅瞅岳福全,眼睛又慢慢闭上了。他的话似乎也已说尽,不愿意再费一滴口水了。

岳福全咬钢嚼铁地下了保证,自以为不会出事的。他跟岳光田老人相比,老人就是个纸人,捏住手腕他就活动不了,指头一戳就倒下了,拿脚丫子想想也不会出事的。岳忠宝也不难管理,不让他靠近老人就是了。尽管如此,岳福全还是更加上心,早去晚回不说,小屋子也不离开了,不管小屋里多么挤,把他挤到了墙壁上,挤成了肉饼子,他也坚决不到外头去,而且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老人,就像老人能够插翅飞出去,打洞钻出去一样。

岳福全一下就犯了愁,德明,你二爷爷直归直,脑瓜不笨哩!猛不丁哄他出去,出去了又不准回来,他咋能不起疑心?

16

这一回岳福全遭了大罪。德明离去后他就依照他的吩咐开始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悬。夜里十点多钟他回到家里,躺上炕去接着琢磨,琢磨到十二点钟,脑子琢磨成了浆糊。他害怕睡晚了睡过了头,那就要了亲命了,便闭紧眼睛睡,脑子竟清爽起来,直到两点多钟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睡没多大会儿又突地醒了,以为误了时辰,身上唰地跳出一层汗,急忙按亮电灯去看墙上的钟表,才两点四十分,睡了半个钟头。他想再接着睡,却要命地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来,套上大裤头子,穿上汗衫,悄悄走出屋子。

岳福全一下子又犯了难,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七个钟头,这七个钟头怎么打发,说不定早饭时分老人就要回转了。必须拖后两个钟点,起码吃了早饭再动身才成。他便反过头去劝老人,说是天还不明,路上坑坑洼洼的,出了闪失他担待不起,怎么也得吃了早饭再去,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多逛一会儿。岳光田说,你饿了吧,昨黑你捎来的饺子,还有一碗,你垫垫肚子吧,俺一点也不饿。岳福全说,出去走几步就饿了,反正饭还是俺做,你坐这里就中。岳光田不乐意地道,你们这些孩子,就愿意跟饭一般见识!岳福全便继续东拉西扯,拖延了几袋烟的工夫,这才磨磨蹭蹭去做饭。

关掉手机,岳福全撵上岳光田,故意喘着粗气说,二叔你慢点走,又不是急着去干活,走这么快干吗。二叔,咱们先去瞅瞅你家的那块黄豆吧?岳光田说,中,好多天没去过了,也不知地皮苫上了没有?岳福全说,早该苫上了,俺那块半个月前就瞅不到地皮了。岳光田说,你忘了俺那是块啥地了?层皮就是石头,收割的时候苫上荫就不错了。岳福全说,你看俺这脑子,还真是忘了!岳光田嘲笑道,财迷心窍嘛,脑子里净是金银财宝了!

那块地在南石坑,距离村落二里多地,岳福全计划用掉半个钟头,顶少二十分钟。他跟岳光田并排走着,总是落后小半步,拖老人的后腿。走不多大会儿就说脚麻了,或者腿酸了,腰杆痛了,拉着老人蹲路边歇歇。一蹲下就引导着老人往公社时候说,说这片田地是当年的涝洼场,是老人带领着社员从河套里挖土,一车一车地运过来改造成良田的。说这片田地原先是石头岭,老人率领社员大干三个冬天,硬是把它变成了大寨田,可惜分田后石堰让人拆掉盖了屋,看不出大寨田的模样了。说这片田地原本是老树行子,也是老人亲自出马,白日黑夜地砍树刨根深翻,这才成了种啥长啥的肥田。岳光田果然中计,岳福全提起一块老事,他就要仔细回忆一番,回忆完毕,岳福全接着提问,知道的也装作不知道,一个劲儿地问,岳光田耐心地一一回答。岳福全心里乐开了花,这么个弄法,拖延一天也不愁的。

也真是巧了,黄豆地的草清理完毕,也正好用去四十五分钟!两个人去水沟里洗出手,坐在地头上歇息,岳福全抽烟,岳光田抚摸着黄豆苗,估算着产量。岳福全提议接下来去忠宝的秋玉米地,老人说中,今儿你说啥都中。其实按照岳福全的计划,接下来应该去岳忠宝的萝卜地,那块萝卜地在东南洼,路很不好走,会用掉许多工夫的。现在看工夫富富有余了,他便临时调整了计划。忠宝的秋玉米地距他的春花生地不远,他想顺脚过去瞅瞅。

17

岳福全的外甥刘兆胜,就是在看完岳忠宝的秋玉米地后,在地头上歇息时碰到的。刘兆胜的家是大楼子村,这条路是去岳福全家的必经之路,电动三轮一出现岳福全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想到是自己的外甥刘兆胜,一边随意地望着越跑越近的三轮车,一边跟岳光田老人说话。当发现开车的人是刘兆胜时,岳福全的话当即哑在嘴里了,直勾勾地望着越跑越近的刘兆胜。房产的事他问过那个律师,律师说,叔你就只等着数钱住楼吧,你那个鸟外甥我早就把他摆平了!他又去问主任岳德明,德明的话跟律师不一样,但意思一样,岳福全就把这事丢脑后去了,单等着地钱到手,就揣上三万块去看姐姐,顺便给姐姐赔个不是。这次兆胜过来是想和好的吧?是哩是哩,那天兆胜说了那么多过头话,是面对亲母舅呢,应该过来说个软话的。他的心松快下来,起身乐呵呵地给外甥招手,三轮车跑到跟前停住,岳福全正要跟刘兆胜说话,一看车斗里坐着姐姐,欢喜地道,姐姐也来了!

刘兆胜跳下车子,对岳福全道,舅舅,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你就是不愿意回家,俺也不能把你绑回去,那就在这里说吧。岳福全搓着手道,兆胜,咱回家去说好吗,再过一个多钟头就到点了。刘兆胜不再理他,对他娘说道,娘,你也下车吧,下车问问你这个弟弟,问问他的心黑到了啥程度!兆胜娘便弓起身子要往下爬,岳福全急忙摁住了她,姐你别下来,坐里边说就行,坐里边说就行。刘兆胜高仰着脸儿道,那就坐里边说吧,娘,你说话!兆胜娘就开口说道,福全,俺也没有多话,要说的兆胜都给你说过了,俺只有一句话,咱爹咱娘生了咱两个,家产是两个人的,俺要俺那一份来了。岳福全说,姐,孩子不懂事,你咋也跟着说傻话?你是闺女,出了门子就没份儿了。兆胜娘说,别的话不说了,你就说给不给吧,俺就要这一句话。岳福全说,姐呀,那天俺跟兆胜说明白了,这个楼没法子给你们哪!兆胜娘脸一仰,拍打着大腿哭起来了,天呀,俺就知道你不会给呀,到手的钱财谁舍得往外撒!可那是俺的楼,那是俺的钱呀,贪财也不能这么个贪法呀!

岳福全慌了手脚,心里又疼又气,说,姐你别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咋不讲理了呢?兆胜娘忽地把他推出去,跳下了车斗,扑通倒在了地上,她翻身爬起来,喊了一声亲娘呀,就朝着岳福全跪下了,双手一扑到地,说,福全呀,俺的亲兄弟呀,你如今富成这样,就当是可怜可怜俺们,你也得分给俺们一份哪!你倒好,兆胜请了律师,官司眼瞅着赢了,你又把律师收买过去,理儿全是你的了!福全呀,亲兄弟呀,兆胜八十八万的楼房,才还了五万多块呀,你可怜可怜俺们吧!岳福全抱她起来,她又跪下去,岳福全也哭起来,说,姐,你难为煞俺了,难为煞俺了,别这样了,让人笑话死啦。说完这话他忽然记起了岳光田,转脸一看,老人早就没影儿了。他把脚一跺说坏了,撒腿就跑,刘兆胜眼快,把腿往前一伸,岳福全扑到了地上,刘兆胜冷笑道,想溜,你的心眼也太多了吧。岳福全顾不得跟他计较,爬起来又跑,又让刘兆胜绊倒了,刘兆胜晃悠着那条腿说,还跑吗?有本事你买通了俺这条腿,没那本事就老老实实待这里吧。岳福全知道这遭完了,岳光田肯定是回村去了,他撵不上了,就绝望地趴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18

市长青着脸问身边的县委书记,今天你们把多少人骗出了村子?县委书记满脸油汗,也不敢擦抹,黄黄着脸回道,就这一个老人,这个老人精神有问题,怕影响考察团安全,只好请他暂时离开村子。市长说,这就不影响啦?县委书记转头对万高副局长道,还不赶紧把他送回家去?万高和岳德明早已慌作一团,站一边等着领导们的训斥,这时一齐跑向院门,打开小门钻了出去,大门外立时没声了。市长对县委书记说,项目停止运作,你们的承诺什么时候真正兑现了,什么时候再说。说完市长大步朝小车走去。县委书记对镇委书记说道,我要去给你们擦屁股,你们镇长书记全留在这里,跟万副局长和岳主任一道,全力以赴处理此事,记住,非常时期要采取非常手段!镇长书记一齐点头,再三请领导放心,陪着领导往小车那里走去。

岳德明回到自己办公室,拧着眉毛抽烟,抽到第三支上,他喷出一口粗气,将烟一把摁碎在烟缸里,脚步匆匆地出了村部,往岳光田那里走去。村民们追着他问拆迁的情况,问上级领导的情况,会不会因为老家伙这一闹,鸡飞蛋打黄了汤,岳德明一句不回,只管闷头走路。

岳光田的院门口聚满了人,岳福全也站在人堆里,顶着两眼泪水发呆,看到岳德明走进了胡同,岳福全迎着他跑过去,还没到跟前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了,抽抽搭搭地说,德明,俺该死,俺活不下去了!岳德明埋怨道,叔,你怎么回事,咋连那么个老人也看不住!岳福全哭道,俺在坡里碰见你姑你表弟了,你表弟拦着俺,你姑给俺下跪,就这工夫你二爷爷不见了,俺要去撵,你表弟把俺绊倒,一走就把俺绊倒,俺在他写的什么书上摁了指印,答应给他一套楼,他们才放俺回来的。德明,俺犯下大罪了!岳德明拳头捏得紧紧的,说,疯了,疯了,全他妈疯了。叔你放心,那指印摁了也不管事,你放宽心。岳福全说,德明啊,叔眼下的心情是,那楼给他也难受,不给也难受啊!岳德明摇着头往前走去,岳福全跟在一边嗫嚅着说,德明,你二爷爷还让俺看不?岳德明说,还得看,你先回家歇歇去吧,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岳福全说不累,你忠宝叔把你二爷爷拖进院子就关上了门,谁也不让进,弄不好在屋里揍你二爷爷,在胡同里他就扇了你二爷爷三个耳光了。

岳德明叫开老人的院门,岳忠宝刚要说话,他一把把他拽门外去,走进去关上了院门。岳光田仰躺在铺盖卷上,似乎睡过去了,土黄色的腮颊微微有些肿胀,可见真的被扇打过。他睁了下眼睛看清是岳德明,嘴唇动了动,又把眼睛闭上了。岳德明站在小炕下边说,二爷爷,孙儿给你赔罪来了。说着扑通跪了下去,说,二爷爷,老岳家改姓秦,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孙儿心里明明白白。可这次机会百年不遇,千载难逢,我们不能眼睁睁错过。爷爷有气往孙儿身上撒,想打想骂随你老的便,只是不要让岳王庄失去这次机会,让咱们岳王庄先富起来再说……

岳光田的眼睛睁开了,泪水悄悄往两边流去,说,德明,你二爷爷俺还没糊涂到不懂人事。俺当了三十五年村干部,也是心心念念想让村子富起来,人人都过上好日子。起头你说改姓拆迁,村子要一步登天,俺虽说心里窝囊别扭,过后不是也点了头?德明,村干部巴望自己的村子富裕,这是正道啊。俺为啥走着走着又倒回头去,不是因秦宗禄那个老家伙,不是的。那老家伙只是点着了炮芯子,他不点那炮芯子,俺肚子里的炸药早晚也要爆炸的。德明啊,丢了祖宗,富成金疙瘩银疙瘩有啥用?为了发家致富,把爹娘丢出去喂了狗,这样还算个人吗?这些年打爹骂娘的,养老钱给假钱的,养老粮里掺上沙土的,哪一年都要出上几桩,德明,路不能这样走下去了!

岳德明说,二爷爷,这都是因为日子紧巴,因为日子紧巴啊!所以咱们就要闭闭眼把这道坎迈过去。仓廪实才能知礼仪啊!

岳光田闭上了眼睛,说,你的话俺听不懂,俺的话你也听不懂,你回去吧,俺要睡觉了,以后不用再过来了。

岳德明说,二爷爷,你就不再想一想了?

岳光田不说话,使劲儿闭了闭眼睛。

岳德明说,二爷爷,那孙儿只好对不起你老了,这些天我要派人看住你,平日里不能出院子,上头来人时必须请你离开村子。

岳光田的眼角湿了,由于眼睛闭得太紧,泪水没有流下来。

岳德明走出屋子,对天长叹一声,打开院门,把岳忠宝叫进来,吩咐说,叔,从今天开始你什么也别干,跟福全叔轮班看护俺二爷爷,能劝就劝几句,不能劝就算,主要是看护好老人家。村里给你们记着义务工,另外如果顺利拆迁的话,二爷爷的小屋可以考虑按宅基地赔偿。

岳忠宝的嘴巴立时圆了,说,这是真的啊?你不哄俺?

岳德明皱眉说,我多会儿跟你说过瞎话?侄儿还得多说一句,对我二爷爷,你说点狠话可以,但不能动手打,记下了吧叔?

记下了记下了,岳忠宝喜从天降,鸡啄米样点头,腿一弯一弯地,随时都要跪下去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俺保证不戳他一指头,你要看到他身上有指甲盖那么点伤痕,就把俺的两只爪子剁掉!

岳德明摇摇头,又摇摇头。

19

这天不知上头来了什么官,主任岳德明又让他们离开村庄。岳光田就像个老犯人,对这种日子已经习惯了,岳福全开着手扶拖拉机过去的时候,他早已穿戴整齐等在炕沿上,岳忠宝还没发话,他就自动起身往外走去。但他们丝毫不敢大意,把岳光田抬进车斗,岳忠宝也爬进去,紧紧攥住老人的手腕子,岳福全这才挂挡开车。岳光田跑过三回了,有一回跑进了玉米地里,幸亏他腿脚不好,不断摔倒在地上,声响太大,这才被及时抓住。

岳福全开着拖拉机,回了回头对车斗里的岳忠宝大声说,忠宝,今天咱们不去野狼沟吧,坡下里到处转转行吗?岳忠宝吵架般地回道,你一回一回地啰嗦个啥?野狼沟!岳福全便不再吱声,一门心思地开车,心里老大不情愿。他们连着去野狼沟三回了。岳忠宝第一回主张去那里,岳福全就不赞成,野狼沟距离太远,道儿又很不好走,根本用不着费那个劲儿。坡下转转多好,老人一样看守得住,又顺便看望了自家的庄稼,多合算的事。第二回去野狼沟,他差点跟岳忠宝吵起来,待在那里啥也没得干,损车费油地跑了去,明明是跟自己过不去嘛!岳忠宝却认定了野狼沟,咬定了野狼沟,非去那地方不行,好像吃错了药或者喝上迷魂汤了。

野狼沟在村子西边五里多远的地方,再往西不远就是鱼骨样的藏马山了。野狼沟是山水冲刷出来的,有七八十道,浅的地方一尺二尺,深的地方一人两人,雨季里水流不断,冬腊月干得底朝天。当年岳光田那帮村干部要改天换地,把这里搞成大寨田,一冬一春搞成一片,一场洪水下来,立时又恢复了老样子,一连干了六个冬春,大家只好收起了那个心思,野狼沟就始终是老模样。这地方不只道路险要,野狼也得小心谨慎地走,还极容易走迷了路,走个三五来回根本记不清楚。搞大寨田时,社员们喜欢磨洋工,故意去远处大便,往回走时往往不知道路了,曲里弯里的好歹摸回去。岳光田眼下那样的腿脚,即便放这里撒手不管,回到村里去也得小半天的。

一上午果然没事。岳光田似乎绝了那个念想,一点逃窜的迹象也没发现过,老坐在那里卖呆,坐累了就起来走走,走不多大会儿又坐下去。岳忠宝也不那么紧张得够呛了,时不常地催岳福全找个背静地场躺一躺,闭闭眼睡一觉,这个活计不知要干到哪一天,不能把身子累垮了。岳福全没有往别处想,更不会往深里去想,只是心里热乎乎的,岳忠宝说一回,他心里热乎一回。多少年里,岳忠宝没有这样善待过他,除非求他办事情。岳福全说自己不盹也不累,让岳忠宝睡一睡,他值的是夜班。岳忠宝倒没好气了,说自己咋盹也不能睡,老家伙是他家的人,吃苦受累理所应该,就是盹死也不能睡的。两个人就都没有歇息,始终一边一个紧紧把守在那里。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岳光田。岳光田躺在一处深水的下游,下游的水太浅,岳光田流不出去,就躺那里随着水波上下飘荡,白生生的头发枯草样晃动。岳忠宝直愣着眼睛往前找,没有发现老爹,岳福全一眼就看到了,对岳忠宝哭叫道,忠宝,二叔在这里,弄不好老人家灌死了!

岳忠宝不是人声地道,灌死了,死死的了?他急急忙忙跑过去,一看到泡水里的岳光田,扑通一声跪下了,喊道,俺的爹呀,你咋去寻短见呀!你存了这个心,该告诉你儿子呀!那样就是给俺十套楼,俺也不会不听爹的话呀!

岳福全连滚带爬地跑进水里,一把捞出岳光田的脑袋,腾出一只手试试鼻息,摸摸心口窝,一下哭出了声,抱起老人往外拖去,拖出水面拖不动了,他这才记起岳忠宝,喊他,忠宝你快点死下来!岳忠宝爬起来嗷嗷哭叫着往下走,岳福全呵斥说,这当口不先救人,就知道哭哭哭,二叔要是救不转,有你哭的时候!岳忠宝哭号着说,气都断了还上哪里去救,肯定救不转了!岳福全骂道,闭上你的屎嘴!说着他跪下身来,让岳忠宝把老人托脊梁上去,岳忠宝抱住老人,抱了几抱没有抱起来,岳福全搭了把手才把老人驮到自己脊背上去,随后吃力地站起来往上爬去。爬到沟顶上,磕磕绊绊地走到拖拉机跟前,他让岳忠宝先上车坐下,伸开双腿,让老人卧躺在儿子腿上控水。岳忠宝的哭声始终没住,泪水似乎流干了,大睁着干巴巴的眼睛,这里那里地望着横躺在大腿上的老爹。岳福全忙三慌四地摇动拖拉机,平日里好多次才能成功,现在一下子就摇开了,他挂上三挡,加足油门,手扶车像吃了兴奋药的老牛,直着脖子往前蹿去。

20

岳光田老人就这么没了。主任岳德明要为老人家举行村葬,灵堂设在村部大院,费用由他出。万高副局长坚决反对,说这是没事找事,敲锣打鼓找麻烦。岳德明沉声道,万局长,这回我不能听您的了,岳王庄就是不拆迁,我这主任就是不干,老人我也要厚葬他!说到这里,岳德明的眼里崩出了两汪泪水,再也说不下去了。万高副局长火烧屁股样转了几个圈子,把脚一跺,坐上小车躲出去了。外来人员中只有路志勇律师赞成村葬,说这个葬礼就应该往大里办,不然老人的后人怕要生事。过后听说,他借着这个盛大的葬礼,把遗产继承的知识添添减减地宣传了出去,使岳王庄嫁出去的女人一批一批地涌进他的事务所。岳德明那里鼓动完毕,这个律师又灵机一动,把岳忠宝请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房门神秘地对他道,岳大叔,老人家的事你就这么算了?岳忠宝的眼睛一鼓老高,不算了还能咋?路志勇道,大叔,你知不知道老人家是让人害死的?岳忠宝的脸刷地黄成了烧纸,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眼扑扑站不住了,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你不要胡说!

路志勇说,岳大叔,你先不忙过分生气,听我慢慢讲。老人家去野狼沟那地方,是村干部让他去的吧?岳忠宝黄黄着脸点了下头。路志勇说,是村干部们逼迫着他去的吧?岳忠宝瞪了瞪眼睛,又点了下头。路志勇道,这不就结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老人家是村干部害死的,村干部必须承担刑事责任和民事赔偿责任!岳忠宝的脸渐渐还原出人色,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村里得赔我一些钱?路志勇道,这是一定的,还不是小钱,起码得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岳忠宝的眼一下睁成了竹筒,上百万,你不哄俺?路志勇道,我哄你干吗?这事包我身上了,你只管听我的安排就行了!不过起诉前一定要保密,起诉后也不能说是我鼓动的你,否则咱们这官司不好赢。

路志勇坐到办公桌椅子里,从抽屉里抓出一个大本子,拔开笔帽,对岳忠宝说道,岳大叔,你把老人家关于拆迁的事情,前前后后给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岳忠宝狐疑不定地想了一想,便哆嗦着嘴巴叙述起来,叙述到第一次去野狼沟的时候,嘴巴子更不听使唤了,啰里啰嗦颠三倒四,然后怎么也讲不下去了,突然打反悔说,路律师,这钱俺不讨了,不讨了。路志勇疑惑起来,问,为什么?对了,你是害怕村干部打击报复吧?岳忠宝吭吭哧哧地道,不是,不是。路志勇说,那是担心官司打不赢了?岳忠宝面红筋胀,满脸汗水,也不是,不是,俺是、俺是怕老少爷们笑话俺,村干部都是自家人,德明还是五服里的侄子,跟亲侄子差不多,俺不能跟他们打官司,不能哩。路志勇笑了,是苦笑,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苦笑,说,大叔哎,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这些封建观念不放?再说,村干部盆满钵满,分你一点点没有?爹有娘有,还不如自己有哩!岳忠宝的嘴巴张了一张,心思分明又有点活动了,但也只是张了一张,嘴巴再次张开时更加斩钉截铁了,路律师,你别说了吧,你就是把死人说活,这官司俺也不打了,死也不打了。

路志勇百思不得其解,心烦意乱地喘了几口粗气,让岳忠宝再仔细考虑考虑,那是上百万块钱啊,就是上百万斤沙土,也不是说丢就能丢开的。起码眼下不能火化,更不能出殡,先把老人家停放在家里,考虑妥帖了再说。岳忠宝只是摇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一味听凭村干部摆布,按部就班地安排葬礼。路志勇仍不死心,他苦口婆心,粗说细说,什么话都说尽了,岳忠宝却是越说越倒退,最后竟倒过头央求起他来了,说是老爹不入土,他的心不安宁,别再给他添麻烦了。路志勇只好眼睁睁作罢了,直想劈头给那糊涂虫一棍子,看看他脑袋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即便是浆糊也不该如此糊涂的吧。村部灵堂很快搭成了,老人的骨灰盒安放在灵堂中央,后边是他的大幅照片,两边挂着岳德明书写的挽联:村民岳光田一路走好,好人岳光田永垂不朽。岳德明还请人下载了哀乐,在村部高音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放,从天明放到天黑。灵堂由岳忠宝和他的六个姐姐守护,外边两名村民把守。

岳福全走到跟前,蹲那里吸烟的人说话了,是福全叔吧?

原来是秦宗禄。岳福全气鼓鼓地道,是你老侄子啊?

自打老人下世,除了岳忠宝这个孝子,岳福全看谁都不顺眼,跟谁说话也没好声气。对老秦家人更甚一层。

秦宗禄窝憋在那里说,福全叔,在这里蹲一蹲吧,再陪陪二爷爷。

岳福全迟疑了一下,贴着大门蹲下身子,粗声粗气地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万万年。俺叔这一去,如了一些人的愿了。

秦宗禄叹口气,摸出一根烟递过去,岳福全不接,权当没有看到。秦宗禄便递到他嘴跟前去,岳福全装作没有接好,一抬手把烟卷打到了地上。秦宗禄摇了摇头,又摸出一根烟,替他插进嘴里。岳福全想吐出去,吐老家伙脸上去,嘴唇嚅动了几下便作罢了。秦宗禄打火替他点上,岳福全抽了一口,还是不稀得搭理他,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烟。秦宗禄幽幽道,唉,二爷爷他不知道,他斗了俺一辈子,摁了俺一辈子,心心念念地跟俺老秦家过不去,可在俺心里边,最敬重的是他老人家哩。福全叔,你知道这是为啥吗?岳福全瓮声瓮气地问,为啥?秦宗禄道,二爷爷不管说啥干啥,都是出于公心。岳福全的眼前便出现了老人家的老模样,他大口地抽着烟,热辣辣的泪水涌出眼睛,顺着两腮流下去,滴到滚烫的胸脯上,嗞嗞啦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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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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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桃色猎艳第一章夏飞小说作品集“律师胜诉的守则是什么?”她知道他是出名的胜诉律师,在她来委托他之前,她就已经调查清楚了,因为她必须打一个不会败诉的官司。 “原来……”原来她跟踪他这么多天,就是想委托他打官司。 白云翔邪邪的牵动嘴角。女人会来找他不是贪他的家世背景,就是想利用他,看来眼前的女子已经到手一半了。 “我的胜诉守则https://www.yqxxs.net/book21853/21853/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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