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有广州市民向南都“记者帮”反映称，她的母亲快80岁了，却被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诱导，投入2万元，等待未来的巨额回报。从那时起，老人的行为举止完全变了模样，从前是“买一棵菜都要比价钱”，现在成了“和家人不说话，一有空就发展业务”的投资者，还非常积极地“发展下线”。与此同时，她的家族中已有不少长辈也纷纷掏钱加入“投资”……
线下营销会议，会议厅坐满了人。
南都记者调查发现，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从2022年开始，大面积在网络上推广名为“WedoTalk”的APP，以境外“上市公司股票”为诱饵，吸引大量投资者“入场”。今年3月，记者暗访其线下营销会场看到，投资者中有相当比例是中老年人，其中不乏白发苍苍者。
实际上，该公司宣传的境外股票目前处在美国OTC市场中比较低等级的市场板块，被公开警示为“风险高、难卖出”的股票，股票背后的公司也只是空壳公司。
节俭老人掏2万搞投资家里长辈多遭“传染”
陷入其中的还有其他长辈，每人同样投入2万元。长辈们年纪都不小了，最大的80多岁，最小的也有70多岁。杨玲告诉南都记者，母亲像是变了个人，手机不离手，一有空就去发展“业务”，和家里人很少说话。发展业务的意思是，把这个项目推荐给下家，拉人也有提成。更令人期待的是，还有“上市公司股票”到手，将来涨了，回报难以估算。真有这么好的项目？每当杨玲表示质疑，母亲就回怼：“你不了解，没有发言权！”
“母亲手机里的情况又看不到，不清楚她赚没赚钱。”杨玲的担心在后面，她总感觉这种东西不靠谱，“刚开始肯定有甜头”。杨玲自己查过资料，得出的结论是，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大肆推荐的股票“是挂在美国OTC市场的”，这个东西根本没有投资价值，而且“股票什么时候给你、多少钱给你，什么都没讲”。
“如果真像它宣称的那样厉害，现在融资渠道很多，为什么还要通过拉人头的方式去找退休老人投资？”母亲的文化程度不高、知识储备不足，杨玲劝也劝不出来，非常无力。因为是“亲戚拉亲戚”，这件事还影响了家族感情。杨玲觉得，这个投资项目利用亲戚、熟人之间的信任感来推广，却造成父母与子女的对立，破坏力更大。
短视频平台上宣传号称能涨1000倍
能让一个老人深信不疑，还积极发展下线的“好项目”究竟是什么样的？
南都记者调查发现，在短视频社交媒体上，广东维度、WedoTalk的关键词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频繁出现。不少账号在社交平台上宣传一款名为“维度”（WedoTalk）的APP，推广语包括“维度是全球web3.0的领航者”“将创造出一大批新的全球富豪，你我都有机会”“纳斯达克上市公司”“抓住推广期红利”等等。
胡硕（化名）也是十分活跃的推广者，他接触这个APP才两个月，就已无法自拔。语音可以说5分钟，信息可以24小时内撤回、可以阅后即焚，群里人数可以几万、十几万乃至上百万……这个软件被表述为无所不能。
更重要的是，胡硕介绍了赚钱的三层方法：第一层方法是免费注册APP后，玩游戏也能赚钱；第二层则是要花130元成为SVIP，当你发展另一个人成为SVIP，你可以赚提成；而最重要的第三层赚钱方法，则需要花1万或2万元成为企业“合伙人”，这时会有900股或1800股的公司原始股相赠。
“股权名额有限，大概五六月份就结束了，现在可以早上车。”他告诉记者，这只维度股票被宣传为“美国纳斯达克上市股票”“已在纳斯达克OTC板上市”。
社交媒体上，一段发布于2022年的视频显示，在一次线下推广会场，台上男子称：“如果维度未来挂牌上市的话，它会是一个什么价格？这个问题非常简单也非常难。如果要我大胆预测，我们维度将来在资本市场一定有涨1000倍的潜力。”维度其中一个推广团队负责人“魏总”也向记者提到了这种说法：“你想过涨1000倍，会有多少钱吗？”
另一段视频发布于今年3月，会场宣讲人员充满自信地说，根据目前的数据，估算每一股价值20美金，“而我的心理价位、公司的目的，说出来吓大家一跳，我们想冲过4位数”。“哇，发财啦！”底下听众爆出阵阵掌声。
现场暗访：酒店内数百人听讲手把手指引老人填单
记者留意到，今年初至今，网络上对维度及其原始股的推广信息更加密集，线下营销也愈发热闹。
今年2月，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在佛山一酒店召开线下会议，报名通知信息显示，参会人数约有500人，条件限制为SVIP以上才能参加，现场核验才能入场。今年3月，该公司又在广州一酒店召开“高质量发展研讨会”。会议通知同样要求SVIP以上参加，限定年龄为20岁至65岁人员，南都记者对这一线下营销会议进行了全程暗访。
核对信息后，参会者得到一张“参会证”，这是进出会场的资质凭证，陌生人则被挡之门外。由于登记人数过多，原本计划9点开始的会议推迟了近一个小时。“这个项目很好的，你要不要加入？”在大厅等待时，甚至有参会者向现场无关人员直接“地推”下载APP，遭到婉拒。
一楼的电梯将一批又一批的参会者送上楼。电梯里拥挤不堪，梯外还张贴着公安部门的海报，提醒居民警惕网络和投资诈骗。
会议中心门口有专人把守，检查证件。上午10时许，会议厅内早已坐满，根据该公司的统计，预计参会的300人扩展至实际的390人。会议开始，公司讲师以APP里的游戏比赛、现场参会者肢体互动带动气氛，随后进入正题，用PPT和案例故事大篇幅介绍这款软件的优势和好处。“我们的群人数是不设上限的，在这里我说一个美好状态，如果国家允许，我们14亿人口全都能装在APP里面。”宣讲人员如此夸下海口。
公司宣讲人员在推广软件。
似乎是为了反驳网上的一些声音，公司讲师多次强调了软件“合法合规”。“如果不合法不合规，我们是没有办法在纳斯达克OTC上市的，所以不要拿外面乱七八糟的项目和我们对比。”记者注意到，对于美国OTC上市公司和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的关系，讲师并未详细解释，一般统称为“我们”“维度”。
在推广企业高级版（交1万或2万元，赠有股票）时，另一个宣讲人员引导参会者赶快加入：“6月底截止，全国每天的名额只有50个，非常少。可能在这时候，广西的伙伴已经消耗了10个，东北的伙伴也消耗了10个名额！”
中午12时许，上午的会议暂告结束，该公司吆喝大家积极进行现场签单。很快，签单台被围了一圈，有年纪大的参会者不太懂得操作，工作人员手把手指引填单。记者注意到，单据名为“WedoTalk企业高级版购买申请表”，没有公司名字和盖章，注明缴纳定金须在7天内完款。
会议现场，不少人踊跃签单。
有人已成“战略董事”有人还在套现加入
“名额有限”是推广者经常强调的重点。无论是线下还是线上，他们都在催促别人要“快人一步”“抢占先机”。
南都记者通过卧底暗访发现，投资者被分成几个等级：交1万或2万元的是企业高级版用户，成为“合伙人”。合伙人再按照发展下线合伙人人数的差别，依次升为发起人、联创、创办人、战董（战略董事），等级越高回报越多。
“魏总”就是战略董事。他说，该公司的APP下载量已有600多万，但合伙人只招1.3万多个，最高级别的战董人数限定在36个，而他就是最高级别的“佼佼者”。“成了战董，额外赠送2万股原始股，另外还有其他公司股权。你要是战董，每个月收益最差也有5万到10万。你说，要不要冲一冲？”
投资者前期总共交了多少钱？据了解，每个合伙人交1万或2万元。“现在只剩3000多一点名额了。”3月下旬，魏总告诉记者。若以合伙人有1万人来计算，涉及金额至少上亿元。
“魏总”自称有份不错的工作，但主要精力放在了推广“维度”上，自2022年2月开始发展，目前他的团队已有十几万人。“这根本不算什么，做得早的团队几十万人都有。”他告诉记者，所谓团队，就是“你不懂的，我可以帮你解释，大家推广起来更轻松”。他也向记者表达了推广期的紧迫感。按照他的说法，今年底公司股票转主板已是“铁板钉钉”，上市就是“拉资本的闸”，一旦上市就不用再推广。
线下营销会场，参会者来自天南海北，他们以“团队”区分，对于非自己团队的人，言语有所谨慎。何萍（化名）年初才加入到维度这个项目，她属于广西的团队，前两天刚参加了在南宁举行的线下会议，这次又专门赶到广州来听，“带新朋友要了解”。会议期间，坐在何萍旁边的女子听得很认真，忙着把要点写在笔记本上。流量、推广、原始股票……说起WedoTalk如何赚钱，何萍言语很兴奋。但当记者问她赚了多少钱，何萍有点支吾：“这个东西没法给你说。”
何萍已投入1万元进去，对于即将大涨的股票有信心。但对于OTC上市她没有具体概念：“那都是英文，我也看不懂。”
胡硕一直想发展记者为下线，他说自己目前赚了1000元，这距离前期投入的1万成本还有不小的差距。他表示，自己投入的1万元是信用卡套现而来，现在经过自己的努力，家人也接受并“看好”这个项目了。
胡硕也不懂英语，他告诉记者，自己有工作但欠债多，看中的是处在早期的机会，“要把握好”。
面对投资的风险性，何萍的观念有点直白：“你可以不相信。我就当养只鸡，活了就吃，死了就死了，1万块你又饿不死。”
“疯狂原始股”四大疑问待解
疑问1：两份合同，不同公司主体？用软件服务费换股票？
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曾用名广州兔子先生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法定代表人为刘燕燕，注册地址原在广州天河，今年2月底更换至广州黄埔。其注册资本为1000万元，实缴资本未予显示。经营范围庞杂，包括化妆品销售、日用家电零售、技术服务、技术开发等，但并未涉及金融服务。
根据南都记者所见资料，投资者签了两份不同的合同。一份是Wedotalk软件服务合同，显示投资者向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交的1万、2万元是“软件服务费”；另一份“维度有限公司股票转让协议”则显示，甲方是维众有限公司（英文名VEZHONGLIMITED），乙方是普通投资者，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成了“见证方”，甲方将其持有的部分公司股票转让给乙方。该股票的转让为甲方“赠送”给乙方。
投资者签了两份不同的合同。
上述协议称，甲方为美国纳斯达克交易所挂牌OTC公司的股东BVI（英属维京群岛）公司。截至发稿，记者未查询到有关“维众有限公司”的公开详细信息。
投资者持有两份合同，一份是和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签订，另一份是和维众有限公司签订。不少投资者并没有注意这些不同，他们对合同的细节未予深究。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记者尝试寻找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的联系渠道。搜索发现，该公司有自己的网站，但网页简单，只介绍了WedoTalk软件，没有提到赚钱、上市、股票等内容。该网站上没有提供任何公司的联系方式。通过投资者的介绍，记者找到该公司一个客服人员。然而，记者想咨询合同上的一些疑问，对方没有进行回应。
据南都记者调查了解，很多投资者交了钱，没有拿到发票，除非主动要求提供，公司也从不提及发票一事。记者获取的发票信息显示，销售方是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开具的是普通发票，项目名称为“信息技术服务费”。
该公司位于广州天河的办公地。
疑问2：APP下载量达到1000万可主板上市？
原始股是指企业在上市之前发行的股票。股票既是合同中的重要内容，也是推广宣传的重点。“维度的股票WDTK非常稀有珍贵，假设你现在手上有，不管多少，千万要捂紧它。”3月的线下会议中，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播放的宣传片如此说。
此外，对于上市的说法，众多推广信息口径并不一致，有的说是“纳斯达克上市公司”，也有说法是“已在美国OTC板块完成上市”。记者采访中，还有推广员说出极力推广APP的缘由：“现在APP下载量600万，目标是达到1000万，然后活跃度也要够一个级别，股票就可以在纳斯达克主板上市交易了，到时候真正实现躺赚。”
究竟是怎样的一只股票？3月6日，南都记者在网络金融交易平台ETRADE上查询发现，WDTK属于OverTheCounterMarkets（OTC市场），上日收盘价为0.0761美元。
鹏扬基金首席经济学家陈洪斌表示，上市是指在交易系统里挂牌，可以满足连续交易；OTC是场外交易，私下的议价市场，点对点一对一转让，“就跟没上市一样，但是你又不能说它不是一个市场”。陈洪斌解释，OTC市场的企业只要符合上市标准，投资银行承销股票，就能在交易所上市。纳斯达克的上市标准颇严格，但转板过程较简单。“对于投资者而言，只能说这个标的有转板的可能性，其他方面没法估计。”针对上市条件之一是某款软件的下载量、活跃度的说法，陈洪斌认为根本不值得置评。
南都记者查询发现，OTCMarkets官网介绍，依照公司提供给投资者的信息、披露的质量和及时性等，将OTC再细分为三个层次，从高到低为OTCQX、OTCQB和OTCPink（粉单市场）。在上述网站查询WDTK，显示为普通股票，背后公司为WEDOTALKINC，公司地址在美国，联系方式提供的是中国深圳的手机号码。公司业务描述一栏，暂无信息提供。
记者从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网站获悉，2022年7月，WDTK开始在粉单市场交易。值得注意的是这只股票目前降到了“专家市场”（ExpertMarket）。专家市场是比粉单市场更低一级的市场，此市场的证券报价被限制于公众视野之外。OTCMarkets官网列出了警示，提醒此类股票只适用于“未经请求的”报价，因价差更大、波动性更大、价格混乱，导致风险更高，“投资者可能很难卖出这只股票”。网站还提醒，股票背后的公司属于空壳公司。
疑问3：安装APP需要18项隐私权限？“百万人建群”是否被神化？
除了原始股，WedoTalk软件也被“过度神化”。广东维度互联科技有限公司的推广宣传资料上，WedoTalk是超越主流知名社交平台、可以安全加密聊天的软件，功能和优势多多。尤其是“不限人数建群”“几万、百万人建群”成为重要的推广语。
记者了解到，有些投资者由于年龄大、不懂网络，从最开始的下载注册APP，到后续的各种事情，都是他们的“上线”一步步来帮忙操作。作为旁观者，杨玲也对该软件的隐私和钱财安全方面表示不满。一次线下开会前，“家里老人的手机里被人输入设置了银行账号和密码，可能是为了更方便交钱”。
WedoTalk的界面与普通聊天APP没有太大差别。注册之后，记者被邀请进入几个社群组和群聊。有些群组与主流社交软件类似，群人数保持在数百至一两千人左右，可以发送信息。记者在群里观察多日发现，经常发言的只有两三个账号，推送宣传文字、直播链接等。也有上万人甚至上百万人的群组，人数最多的显示有160多万。不过这些规模庞大的群组都是禁言状态。显示上百万的群组页面只有“××加入群聊”的动态展示，不见任何聊天信息记录。
对于群聊人数，记者咨询多名软件开发技术人员。技术人员称，上述所谓百万人的群不发言、纯展示，成本压力其实很小，对人数的过分强调更像是噱头。若真正实现其正常功能，理论上并非完全做不到，“但投入会异常庞大，一般没人会去搞”。
“现在WDO是4毛一个，以后就是翻十几倍、几百倍！”宣传资料对WDO的价值有很高的期待。该公司还宣称，WDO作为“通证”，在全球限量发行，通过“销毁”机制，价格将不断上涨。公司还规定了WDO的“冻结释放”规则，比如玩游戏和通过3%获得的WDO，只有10%立即到账，其余部分按不同比例在三年内“释放完”。
投资者真能从中获得收益吗？杨玲的母亲已经投入2个月左右，“听说是赚了点，但那也不是真的钱”。杨玲说，WDO是该公司生造出来的概念，类似于虚拟币，无法判断到底有没有价值。
此外，有些人为了提现，会买卖WDO，但最后无法成功。”上述专业人士表示，它又结合此前常见的消费返利套路，总结下来“完全是个骗局”。
说法
“高利润高回报”受质疑律师：要核实项目和主体真实性
WedoTalk勾起了普通人的快速致富美梦。因为高回报永远是“必杀技”，蛊惑人心。
杨玲和母亲的关系还是比较紧张。她的困惑在于：继续争论，还会吵架；为了家庭和睦，只能眼睁睁放手。在她的熟人圈里，已经有四五个老人被这个项目吸引进去。今年2月，她尝试向政府部门反映情况，认为该公司涉嫌非法集资和传销。她先去找天河区的公安部门，被回复称资料不足，建议她找市场监管部门。天河区市场监管部门收了材料，介入结果是“公司答应退款，但最后也不知退没退”。
对此，有法律界人士认为，普通人难以分辨上述公司的行为性质，但执法部门想查清楚却并不难。“要看其项目是否真实，才能判断其是否涉嫌非法证券活动、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或者涉嫌集资诈骗。”
近些年，有关原始股的投资案例常常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真假难辨。中国政法大学资本金融研究院武长海教授告诉记者，OTC在发达资本市场是一种常见的证券交易方式，在我国则非常少见。场外交易风险很大而且在境外，交易主体和如何交易并非自己掌握、是听别人说，可能就是个忽悠人的概念。“在境外投资，必须遵守我国法律规定，而且个人作为对外投资主体，是不太可能的。”
广东法制盛邦律师事务所邓刚律师认为，普通人要核实清楚投资项目和主体的真实性，不能盲目相信高利润、高收益的宣传噱头，不要轻易将钱财汇入去向不明的账户，投资尽量选择正规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