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购买虚拟恋人的“包天”服务,毛昕然(化名)体会到了恋爱的感觉。她时刻留意着手机屏幕的明明灭灭,期待着对方的回复,心跳得很快。
即使她知道,手机那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花了268元买下的,但她不那么在意,毕竟这样的“恋人”曾和她一起度过了许多人生灰暗的时光。
这项兴起于2014年的付费服务,提供陪聊、哄睡、逗笑和一切给人以“恋爱”氛围的陪伴,作为店员的“恋人”们被包装成一个个商品,吸引着在当代生活中感到孤独疏离的人们投身网络世界,找寻新的连接。但和恋爱不同的是,虚拟恋人被要求做到“即时满足,即时终止”,对于深刻的爱,人们似乎兴趣寥寥。
2014年,因为对虚拟恋人行业涉及色情交易的整顿,许多提供服务的淘宝店铺纷纷下架。到2020年疫情期间,这一沉寂的行业又在“集体宅家”、“社交距离”的特殊环境下再次复苏,占领了B站的自制视频区,人们才发现——整个行业架构早已转而埋在互联网的地下,客人、店员、老板,人情波动依然藏在明码标价的价目表背后。
无处安放的孤独
终于在一个宿舍熄灯后的深夜,毛昕然下定决心选择了一间店铺,下了半小时的“文字单”。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跟客服谎称:“是给我朋友点的。”后来毛昕然告诉记者,“……或许当时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吧。”
成绩成了毛昕然唯一的依仗。每个月月考出分日,她听不进去课,一天只吃一顿饭,“紧张得想吐。”下单那天,毛昕然考了分班以来的最差成绩。班主任让她搬了个马扎坐着,“她瞪着我,一直问我为什么退步这么多。”十点下了晚自习,毛昕然一个人站在宿舍楼背后的空地,盯着一棵树捂着嘴流泪。宿舍的室友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睛,但没人问她怎么了。
似乎只有那个来加她的虚拟恋人,关心她遭遇了什么、在想什么。
“这么晚来点单,是不是心情不好呀?”
对方语气温柔,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毛昕然的倾诉欲前所未有地高涨。她缩在被子里,一边打字一边哭,舍不得放下手机,紧紧掖着被角,生怕漏出一点手机屏幕的光,让宿舍里的其他人知道她熬夜,“不自律。”
相似的灰暗时刻让周旋(化名)选择了虚拟恋人。2019年,周旋读高三,学业沉重带来的巨大压力被她用力掩在心底。即使她以高分考上了上海一所985高校,但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强竞争性的学习环境再次将她带回了压力的阴云下。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去看了医生,被诊断为抑郁症。看诊、吃药,她的情绪慢慢好转,但停药后,那种难受的无力感又卷土重来,“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那时候,高中时的好友、也是和周旋一起生病的“难姐难妹”,第一次给她点了一个虚拟男友。“她也知道我在大学里没什么朋友....。。有人陪我说话会好一些。”
“聊完会好一点,虽然很短暂”,周旋说。
恋爱的价格
孤独的依托是一门由金钱和网络构筑起来的生意。从2014年起,“虚拟恋人”开始在贴吧、豆瓣流行,有人留言寻找陪伴聊天的对象,价格大约在每小时20元不到。此后,大量店铺聚集在淘宝,《中国新闻周刊》记录了当时的淘宝指数,从2014年8月开始,“虚拟恋人”作为关键词的搜索指数在3个月内升至24688次。
据毛昕然回忆,2017年下单,一单最高不会超过50元。而如今市场上虚拟恋人的价格已然翻番,服务分类和收费指标十分精细。每间店铺都有专门的价目表,多是店主自己定价,不同的店铺之间价格浮动很大。
2021年1月,记者翻阅了淘宝上十几家提供虚拟恋人服务的店铺价目表,按照业务大类分,只和“恋人”用打字和语音条交流,一小时35-85元不等;语音连麦或哄睡通话的价格是文字语音条的两倍,最贵的超过125元一小时。时长越长、“恋人”等级越高,价格也就越贵。
但“包天”并不意味着真正的“随时”。2019年的暑假,第一次“包天”,毛昕然在驾校学车,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只有中间两个小时可以午休。练车时她把手机放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盯着前方,余光能瞟见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烈日炎炎,车里有38度,汗从鬓角流下来,心跳得很厉害,恋爱的感觉和中暑相似,“很亢奋,一想到是他在给我发消息,就很难集中注意力。”
遇到聊得来的“恋人”,毛昕然能很快进入角色。熬到午休,毛昕然想着终于能好好聊一会儿,却看到对方发来的“宝贝辛苦啦,我午睡一会儿,晚点再说”,没有再回过她的消息。
这是毛昕然第一次感觉到虚拟恋人也有自己的作息,不会无时无刻围着她这个“客人”打转。她认为真正的恋爱是要彼此包容的,因此她选择像现实里善解人意的女友那样回复了一句“午安”,心里却在想,“可是我都花了那么多钱了。”
“包天”到期前,“小哥哥”在连麦里告诉毛昕然,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接单了,因为“状态不好,不想和人聊天”,他的等级很快就要从“镇店”掉回“金牌”,而她是他恢复营业之后的第一个顾客,他很希望毛昕然续单。毛昕然回忆,“他一直在强调,我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毛昕然很清醒,“我心里知道,只有我花钱包了天,我对他来说才会是不一样的。”
对周旋来说,虚拟恋人一开始就让她难以完全投入。2020年12月,时隔一年多,再次对记者回忆起来,周旋用“尴尬”来概括第一次接触虚拟恋人服务时的体验。
“你好呀,我是系统为你随机分配的男朋友,怎么称呼?”配上一个飞吻的动图表情,周旋有种“我和他不在一层”的分裂感。“谁会跟自己男朋友自我介绍呢?”周旋不知道怎么接话,两分钟后,她回复,“你随便叫吧。”
周旋后来又买了几次虚拟恋人,期待值在不断下降。一开始,她还是会对潜在的恋爱体验感到悸动,然而纵使店员们打招呼的方式花样百出,周旋总是在看到好友申请的那一秒高兴起来,又在“为了聊天而聊天”的交流中渐渐失落。几乎分配到的每个男生一开始都叫她“宝贝”,有种“强行和陌生人谈恋爱的塑料感”,“你得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人是你男朋友的设定。”
和虚拟恋人聊天的过程里,基本是周旋在说,对方在听。她并不习惯遇到的大多数虚拟恋人聊天的方式,“确实挺土味的。”当通用的话术在她这里失灵,对方会突然“没话说了”。她和“恋人”之间,也会浅浅地聊一聊爱好,但疏离感始终挥之不去。
被挑选的“恋人”
赵宇航(化名)就是“陌生人”中的一员,他今年21岁,来自北方一个小城,在深圳上学。2020年4月开始,经学校里同为虚拟恋人的朋友介绍,他加入了“柠XXX小铺”这一虚拟恋人店铺,短短半年,他已经是店里的“老人”了。接单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达到十几单,截至2020年11月第二期,他的累计接单已经超过了五百单。
赵宇航渐渐放弃了这种尝试,因为他发现许多女性客人购买虚拟恋人服务,其实并不是想“租对象”,也不会提出要他才艺表演,很多时候大部分人只是想找个地方毫无顾忌地聊聊天。毛昕然也认同这一点,“有些事情只是想发泄一下,不想听人讲道理,既然是花钱买的,他们肯定会顺着我、站在我这边。”
从2020年2月开始成为店员的许彦涛(化名),现实里是济南一家培训机构的播音主持老师。许彦涛说,胜任这份工作所必须的素质是“爱聊且会聊”。他发现虚拟恋人最受欢迎的特质是“温柔”,毕竟“每个人都渴望被人温柔以待”。
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自称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的顾客,除了频繁的自残行为,严重时常会产生轻生的念头。许彦涛给出的回应是安慰,“让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做最错的决定,很难过的时候可以找我,再伤害自己的时候要提前告诉我。”但谈到是否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时,许彦涛笑了,“准确来说,所有的问题我都解决不了。”
许彦涛说,在提供虚拟恋人服务的时候,他更多是以一种“专业的姿态”在进行对话。
他在服务开始前点了外卖,等结束服务时,面已经糊在了碗底。他盯着满屏自己的绿色聊天气泡,中间偶尔穿插几个“搞气氛”的表情包,觉得很崩溃。赵宇航觉得有些客人对虚拟恋人的期待似乎太高了——这种纯靠一方引导的状态下,“谁会觉得是在谈恋爱?”
在虚拟恋人的世界里,店员是被挑选的一方。这样的“挑选”,从加入店铺前就开始了。
沈晶晶后来反应过来,进店铺前的考核可能只是“走个过场”,这家店铺采取“代理制”,成员缴完入会费就可以做代理,也可以直接进群里接单。接单的即店员“虚拟恋人”,代理则被称为“主创”,通过哪个主创进入接单群,店员们此后就要与这个主创三七分成。而赚取的总利润在他们拿到手之前,已经由更上级的老板抽过了成。
沈晶晶当时缴纳了128元的入会费,虽然有点“肉痛”,但她也没有太过在意,因为老板在培训时说,“只要你愿意干,总能回本的。”“XX恋人馆”内的宣传标语写着:“天道酬勤。”
她也疑惑,为什么群里的其他店员照片都这么美,“后来我问他们,结果用的都是网图。”
沈晶晶不断观察其他人,把自己的姓名卡也换成了网图,图上女孩的锁骨精致漂亮,又瘦又白,在沈晶晶看来,已经“完美符合了现代人的审美”,但还是没有人选择她。直到四月份网课开始,客流骤减,群里也冷清不少,沈晶晶默默退出了接单群,缴纳的入会费一分也没有收回来。“可能我就是尾部的那群人之一吧”,沈晶晶想。
“女生(店员)本来就没什么市场,就算有男的来点单,有几个是纯聊天的?”赵宇航对自己所在店铺的男女客人下单比例做了一个估计,“女生下单多,大概九比一”,他很肯定。
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虚拟恋人”又在B站、抖音等视频平台火了起来。视频里的“小哥哥”、“小姐姐”往往要应对各个UP主花样百出的刁难,在“奶狗”与“霸总”、“萝莉”与“御姐”之间来回切换,陪打游戏、帮写作业、代发短信十项全能,还要与各种年节甚至“双11”呼应,衍生出学“孤寡蛙”叫“孤寡”之类的猎奇服务。
沈晶晶现在想到当初希望能“一边和人聊天,一边赚点小钱”的想法,觉得有些幼稚。
等级和规则
毛昕然后来才知道,当初“包天”的“恋人”为什么急着续单——续单率决定了店员的等级,等级越高,价格越贵,下一单抽成也越多。
在虚拟恋人店铺里,“恋人”一般分为金牌、镇店、男女神几个等级。赵宇航供职的店铺一共有超过五十个店员,他们可以降级接单,但不能升级接单。接单拼的是手速,每次客服在发单群里发消息,店员“扣1”,先到先得。每半个月,会有一期业绩考核,清算每个店员本月的“续单率”,即顾客对店员的指名率和回购率。
按赵宇航的说法,一旦顾客第二次“点”他,这个顾客就算是他的老客人了。因此包天、包周和包月的单子对他们来说尤为重要,“一单抵一个月的业绩”。
店员的业绩还和客服的佣金挂钩,业绩不好的时候客服会催他们“勤快点”。今年20岁的客服李乔(化名)2020年四月接触到虚拟恋人行业,开始也是做店员,后来觉得并不适合自己,“真的太累了,要一直很亢奋,说很多话。”
做了客服后,李乔观察,来咨询的每十个客人里,最后只有一个会下单。而她有权把这十分之一的资源,分配她认为给合适的店员。一些店员总来向她“要单”,她往往不会回应,“我也是人,肯定会有亲疏分别的。”
每一单的抽成是店员与老板四六分,而许彦涛一度对此不满。2020年暑假,趁虚拟恋人行业的新一轮热潮,许彦涛离开原来的店铺,当上了老板,兼任客服。在他自己的店里,他将分成方式定为“五五分”。
另一个离开的原因是他和曾经的同事恋爱了,而店铺规定店员之间、店员和顾客之间不能发生越界行为。
在自己的店里,许彦涛依然选择延续了这样的准则,“有些规则是有必要的,我离开也是尊重规则。”
据记者观察,一些店铺例如“XX恋人馆”会为了防止店员私下接单,而严格要求店员与客人互删。
2020年的夏天,许彦涛的店生意渐好,一天的流水能达到400-500元。实际上,虚拟恋人开店的成本并不高,除却店员招募、后台设置等隐性投入,许彦涛账面上唯一的本金投入只有淘宝开店所需的保证金2000元。
现在最让许彦涛头疼的问题是虚拟恋人店铺面临的不确定性。由于淘宝的规定,“一旦店里生意好一点,系统就判定是刷单,店铺就会被封掉。”许彦涛的店铺被封了两次,分别停业了7天和14天,如果第三次再被封,他将面临保证金被没收并关店48天的惩罚。
“戏和现实”
即使把虚拟恋人视作一个吐露的窗口,周旋也不得不承认,“有些话是没法聊的。”
周旋理解不了,“可是我都跟他告白了,甚至都在一起过了,还怎么做朋友?——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答应?”
分手带来的负面情绪持续了一个学期,和原本的心理压力叠加在一起,让周旋陷入抑郁的漩涡。她的作息混乱,每晚2点多才能入睡,第二天硬撑着起床上早课,随时都在头痛。
比起需要用心维护的、复杂的现实人际关系,在虚拟的世界里,周旋认为是交易规则带来了稳定。“花钱就能一直找。”但她明白,和虚拟恋人之间,不可能“交心”,她没有告诉虚拟恋人自己失恋的事,“那时候太伤心了,说了(他们)也安慰不了。”
毛昕然在很多店铺购买过服务,遇到过各种各样风格的虚拟恋人,碰到合得来的,难免动心。但她自认为是一个“界线感很强”的人,对于虚拟恋人,“只是作为消遣,不会陷进去。”
还有人聊到半途,突然向她提起网恋的话题。——怎么看待网恋?能接受吗?毛昕然有些好笑,因为“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往往不需要她出言打断,对方会观察她的反应,如果她表现得不是很热情,就会立刻改口,说“其实网上真的很危险,网恋太不靠谱了”。可是一旦再聊下去,对方说到兴头上,又会再次忍不住抛出话来试探,循环往复。
毛昕然想:“可能这种不安是双向的吧。”
毛昕然不愿意对记者谈及更多的细节,“人家鼓起勇气说这种话,我得尊重他。”
许彦涛和在店铺里认识的店员女生最终还是分了手,当时吸引彼此的共同话题和性格脾气,都随着关系的深入,而显得越发不足,“没吵什么架,就是因为见不着面。”
这样因为做虚拟恋人而相识的情侣,沈晶晶在“XX恋人馆”见过很多。群里有许多情侣头像,他们成双成对,在群里嬉笑调侃,十分活跃。她还记得当时在群里看到的八卦:有一个“小哥哥”收到了客人的表白,但他很冷静地拒绝了。一方面是他能分清“戏和现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男朋友也在接单群里,两个人正是通过这份兼职认识的。网恋,异地,已经坚持了四个月。如今过去大半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但沈晶晶还是希望他们“珍惜缘分,好好在一起”。
2019年末,一段新的恋情将周旋带出了情绪的沼泽。停止购买虚拟恋人后,她依然在虚拟世界寻觅爱情。
周旋并不排斥网恋,毕竟网络上的陌生人曾经给过她太多的安慰,“网络是个好东西”,她笑称。试了探探、SOUL等多个网络交友APP后,她在SUMMER上找到了现在的男友。对方比她大几岁,就读于同一所学校,两个人隔着屏幕聊了几个月,终于约在一次自习时见了面。
如今的周旋说,她对爱情有了新的理解。就读于理工专业的她形容第一次恋爱是一个“开口向下的抛物线”,而现在的恋爱则是一根“绕中心上下浮动的波线”,会吵架,会触底,也会回暖,反弹,会经历波折起伏。
曾经遇见过的虚拟恋人们,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有一点恋爱的感觉,但肯定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