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引进现代设计教育体系,20多年来有了长足的发展。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在国家“高等教育大众化”政策的引导下,在制造业迅速发展后对设计人才需求的就业市场驱动下,高等艺术设计教育迅速扩张,到21世纪,中国已经成为全球规模最大的高等艺术设计教育大国。您认为中国设计教育发展到现在经历了哪几个阶段?
段胜峰:总体说来是从这三个阶段来体现:一是从单一走向多元。现代设计教育是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进入到中国,20世纪80年代后成燎原之势,燎原期和我国改革开放基本同步,开始的整个设计教育体系几乎是从国外照搬过来,一套教学大纲几乎所有艺术设计院校都在使用,“同质化”是当时设计教育最大的一个特点。各大高校的设计教师大多是从中央工艺美院(今天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无锡轻工业学院(今天的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所输出。可以说是全国设计一家亲。新世纪以来,中国经济进入高速增长时期,学校的人才储备和人才培养完成一定的积累,特别是对外学术交流日益增强,有不少从海外回来的学者也带来了丰富多样的教学模式、设计范式。不少院校根据国家的定位、地域发展情况、自身的资源条件等要素开始思考自己的育人定位和自身的学科专业特色。今天中国的多所设计院校成功办出了自身的特色,呈现出百花齐放、多元多彩的态势。
二是从数量走向质量。在国家教育需求和产业转型升级需求的推动下,到了2000年过后,扩招让中国成为全球设计专业和学生人数最多的国家,设计教育一跃变成全球最大规模。中央美院许平教授有专门的数据和分析,我在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以川美为例,在1998年的时候,全校的在校本科生人数是1000人左右;2000年的时候是2000人左右;到了2012年的时候,我们的在校本科生已经扩大了7000人左右。在这种情况下,全国大多数学校是在仓促应战,师资准备不充分、设备设施投入不充分、管理制度准备不充分。就更谈不上学校的定位、特色、优势。有的设计专业的生师比达到了30:1。老师上课,多的每年可以达到500个课时。我想,这是当时全国的设计教育的一个缩影吧,也是中国的设计教育走向质量的一种必然。通过40年左右的发展和持续不断的建设,国内高校从以往的粗放型教育模式逐步过渡到精耕细作的教育模式。在经费投入上,特别是一些重点美术院校和211、985院校与发达国家设计院校已经是并驾齐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综合质量在全球的影响力和排名不断上升,在世界范围内也有一席之地。
《设计》:作为川美工业造型专业的第一届学生,您见证了川美工业设计发展的整个历程。请您谈一下川美工业设计的发展变化。目前四川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院的设计教育有哪些特色和优势?未来有怎样的发展计划?还有哪些方面是可以发展改进的?
段胜峰:我是1989年考上川美,是第一届工业设计的学生。当时叫工业造型美术(毕业证上是这么写的),以陶瓷和工艺美术类老师为主要班底,送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天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和当时的无锡轻工业学院(今天的江南大学设计学院)进修,再回来执教川美的工业设计。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的《产品效果图》《产品设计思维》《系统设计》《工业设计史》等教材都是从无锡轻工业学院(今天的江南大学设计学院)直接复印过来用的。《产品语意》《人机工学》等是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天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带回来的。
川美设计的发展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工艺美术时期,从1940年川美建校开始就有应用艺术课,开设印染、漆器和家具。到后来发展成为川美的染织美术设计,漆器美术设计,陶瓷美术设计和装潢美术设计。第二个阶段是从1993年到2007年前后,艺工结合时期,成立了装潢艺术设计系、环境艺术设计系、服装艺术设计系、工艺美术系、艺术设计学系和工业设计系。这个时期设计教育构架初步形成。第三个时期是从2007年到2018年前后,现代设计的融合发展时期。原有的各个设计系科全部整合成设计艺术学院,形成我们今天的视觉传达设计、数字媒体设计、环境艺术设计、工业设计、服装与服饰设计和工艺美术设计、艺术设计学和基础部7系1部。在国家双一流的推动下,川美更加注重国际化融合、产学融合、校际之间的融合和校企之间的融合。从工艺美术教育逐步过渡到以解决问题的设计教育当中;从点状的课程内容、教学方法建设过渡到宏观人才培养理念和体系的架构,同时也反映出设计学科参与社会问题的层次追求。
川美设计通过多年的探索,秉承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理念,着眼大西部的文化传承、大城乡的融合发展、大后方的高端装备制造,着力构建中国原话语下的可持续设计体系。逐步形成三大特色方向:
第一个方向是绿色设计与可持续发展研究。集合创新与绿色两大核心载体,形成绿色设计与可持续发展互向价值、绿色设计实践、绿色设计政策等研究领域。强调融汇文化、应用、发展,实现物的设计——生活方式设计——价值观建构的绿色与可持续设计有机结合。突出文化可持续、生态可持续与经济可持续多元发展。
针对创新型设计人才的培养,现有的人才培养方式与当前社会发展趋势的人才需求适应性、人才培养特色优势还应深入探索,以下三个方面是川美设计人才培养需要发展改进的地方:
一是原有的教学模式对新型设计人才培养的适应性不足,有待改进。
1.反映在基础教育和专业教育的目标指向与前瞻性思考之间的协调,课程体系与结构间的衔接和整合,知识连贯性、融通性、拓展性和体系化建设上的优化。
2.学科、专业壁垒还未完全打开,反映在应对国际国内前沿问题及针对创新设计中跨学科、跨领域、跨行业、跨专业的知识整合,交叉教学覆盖,教学内容更新速度与设计行业领域知识快速迭代的适应趋势。
3.反映在教学方法上开放性、互动性、创新性与时俱进程度,数字技术、信息网络现代化教学手段深度介入程度。
二是原有的教学资源和教学团队对新时代的设计人才培养的支撑性有待加强。
1.国际化设计教育资源和企业实践教学资源的整合和利用问题,升级具有国际化视野和实践能力的创新型设计人才的平台的问题;
2.怎样充分发挥具有高学历、高学位层次的教师的优势,形成更加有效的教学团队。
三是原有的教学组织方式和运行机制对新型设计人才培养的能效有待提升。
1.教学组织方式和教学资源的整合性协调性问题,教学空间怎样适应新型设计类人才培养和配套资源的使用率待提高方面问题。
2.教学运行及质量保障机制、制度与新型人才培养、培养模式的匹配,教学组织、过程监督、质量评估等制度更加人性、更加有效的问题。
总的说来,国内外社会发展趋势的变化、国家导向及社会及地方需求、设计领域和设计教育的变革,都对新型设计人才提出了迫切的需求。这就要求改变单一的人才培养模式,改变原有的教育体系构成,扩大和调整专业设置,拓宽专业覆盖面,并帮助学生选择适合他们未来发展的知识和手段。以全新的办学理念和体系架构,建立起合理的知识模块,从而使学生更具有创造力、竞争力和适应社会的能力。
《设计》:请您介绍一下“设计原话语”和“本土设计再造”这两个概念。
段胜峰:我们处在一个充满生机的时代,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设计实践场域,有海量的设计问题和设计需求,但是我们大多数时候是在借用外来的设计概念和理论来指导中国本土的设计实践,很多设计概念和理论放在西方的背景下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一旦被机械地搬到中国实际情形当中就显得水土不服。如何解决中国实际问题,形成中国真实经验,产生自己的设计话语体系显得尤为重要。中国设计真正要变得强大,最核心的问题是构建起我们自己的设计话语体系。
“设计原话语”是在这种背景下提出的,是川美设计探讨当代设计价值的核心主张。
第二层含义是强调设计与传统文化、当代文化、区域价值创新的高关联度。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国人深层的文化心理和思维机理,甚至中国人感知和想象世界的方式都是中国设计的源头与基础,同时立足于当代文化的价值评价体系、审美体系的标准、文化传播的需求、当代科技的驱动等突显的价值转化,如何在“全球—本土”中创造性地运用腹地智慧,转化成可以推广和应用的话语体系,成为新的机遇和挑战。
界定和划分文化时代和学术史的不同阶段,往往首先由某种新的话语、新的文化理念或者思想范式和叙述方式来命名与认识。原话语,具有本土文化的原发性和原生性特征。设计如何与中国传统的原话语相衔接,在新的历史语境中,本土文化中的原话语应当成为理论创新和设计实践创新的生长点,为未来社会生活形态提供可阐释、可引展的历史逻辑。川美立足西部,植根历史,将中国传统造物思想与现代可持续理念结合,建构中国原话语下的可持续设计理论体系。从大西部文化传承创新、大都市经济转型与产业升级、大农村城乡统筹发展、大后方国防重器装备制造等复杂社会问题中,自觉运用设计这种“造物”——“致用”行为和最有力的社会工具去主动探究时代精神和历史文化的足迹,做“创造意义”的新时代设计。
在“设计原话语”的二层含义上理解“本土设计再造”就是解题之义了。中国西部拥有丰富的历史文化滋养,孕育着本土变革的机遇。在城乡二元混生的腹地,应对国家重大战略,例如乡村振兴、产业转型、精准扶贫、民族发展等社会命题中理应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也能践行比东部、中部不同的可持续模式。这种局部和区域经验的多样化和实验性能带来新的经验和可推广的模式,尤其借助新的技术和产业发展的契机,强调设计的先导性和实践性,在应对新的社会变革和服务西部社会经济的重大亟需问题上,从文化自觉意识、主动创新精神、交叉知识结构、实践应用技能四个方面交叉融合,形成社会与教育共识的“本土设计再造”价值观,提升我们自身的设计价值认同。
《设计》:2018、2019年,第一批00后进入大学,在您看来,从70后、80后到90后、00后,学生们在学习能力、科研能力及实操能力等方面是否有明显的代际差别?学生的变化带给设计教育工作怎样的影响?教学上是否有针对性的调整?
这样的变化确实给设计教育带了挑战,以前的设计教育还是比较注重知识的传授和技能的训练,但是现在单纯的知识完全可以去问“度娘”了,表现风格和技能也更加多元,学生完全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技能去进行自主学习。那么就会带来我们现在的设计教育“教什么”以及“如何教”的问题。从四川美术学院历次培养方案改革的嬗变来看,大的方向是从专业技能型培养向综合素养型培养进行变化,也即是我们现在强化学生知识和技能的获得,但是获得的途径更多的是依靠激发学生能动性,课堂教学侧重引导作用。学生逐渐从参与设计实践和研究的边缘向中心跃迁,从学设计到会设计转变。
具体来讲,四川美术学院设计教学调整是建立以“专业特色工作室”为核心的“1+1+X”设计人才培养模式来推动的。
在实施过程中,以设计专业群研创方向为前导,根据设计教育的特点和规律,以专业人才的培养和强化专业学习的指向性为教学定位。制定“1+1+X”专业特色工作室人才培养方案,定位各工作室研究领域和特色方向,从粗放型、单一化向系统型、特色化转变,确保新教学模式切实可行。
现行设计专业教学模式多为课程制,一年级基础课,二、三年级专业课,四年级实践课及毕业设计。1+1+X”即指:第一个“1”为通识基础类,第二个“1”为专业通识类,扩大和强化通识课程的类型和内容,培养学生具有宽厚的基础知识;“X”指各专业特色工作室,根据各工作室主研领域和特色方向强调课程结构、内容和组织上自主性和灵活性的体系化建设,以实践研究与专业课程交叉进行,将专业知识与实践紧密结合,在研究中强调创新训练。在大学的一年级按照专业大类设置课程,以基础教育为主,实行学年制的教育管理,保留原有的班级制,学生的学习情况相对稳定。二年级则以专业方向设置课程,以专业教育为主,学生可以在视觉传达设计、数字媒体艺术、环境设计、工业与产品设计、服装与服饰设计、手工艺术设计以及设计艺术学7个专业方向里自选个人喜欢的专业。学习过程为:学生在修得自选专业方向规定的学分同时,可选择其它五个专业方向的学分。三、四年级进入工作室,把教师的专业特长、行业的趋势导向与工作室的教学方式结合起来,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和未来的就业方向选择老师和工作室。
通过整体营造出爱学、好学环境氛围,引导学生建立好参与设计实践和研究的能力,也即是注重知识、技能、方法和过程的引领,让学生形成兴趣和养成用设计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在实践和研究逐步形成自身的设计价值取向、工作习惯、合作精神等。以“专业特色工作室”为基本单位进行专业的课程设置,替代之前以“教研室”为基础的单一课程设置。从粗放型、单一化向系统型、特色化转变。在“专业特色工作室”优化课程结构,推进应用研究型的教学模式,开展教学与实践的充分对接。实现学科跨界与交叉合作,通过这样的方式调整来适应新时代设计教育的要求。
一方面是激活地域传统资源。
在产品驱动层面,通过设计对现有资源进行创造性重组,从而激活传统资源的开发。就现实情况而言,大部分贫困村落都位于相对封闭的偏远地区。这些地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虽然保留了地域文化的原生性和文化资源的丰富性,但在现代商品的冲击下,那些原本养家糊口的手工技艺因未能适应新生活方式的变迁难以产生较高的经济价值,其结果是这些手工技艺逐渐式微,当地人生活也愈发贫困。
事实上,传统手工艺包含着文化系统里的各种基因,在今天仍大有作为。面对新的生活方式和时代需求,要激活这些手工艺,就需要重新改良传统工艺和材料体系,让手工产品与现代生活及日常审美产生新的连接。为此,川美设计团队尝试与当地手工艺人形成新的协作系统,在保持原生文化的基础上,通过将产品创造性转化赋予当地手工生产以活力。2009年,以川美工业设计为主体的团队,为支援灾后重建深度参与了崇州竹编产品的改良设计,设计人员和当地手工艺人协同开发了具有现代生活品质的产品,极大提升了当地产品的竞争力。借此成功经验,随即川美设计艺术学院开启“手艺新生”项目,依据明确的文化脉络寻找地方性智慧,通过设计师、传统手工艺人协同再设计,将50项代表性传统工艺的核心资源进行调整和重新阐释。该项目300余件作品,继2015年在意大利米兰、威尼斯展出之后,2017年获得国家艺术基金资助又远赴法国巴黎、比利时布鲁塞尔、土耳其伊兹密尔等地巡回展出,使中国传统工艺在国际舞台一展新颜。
同时,我们尝试将政府、院校、企业、媒体、设计、艺术、创意等多方资源形成合力,发掘原生文化与技艺,融入时代创新思路,重新接轨消费市场,从而推动以传统手工艺为代表的民族文化得以焕发新的活力。我们有的公益设计项目聚合各界力量,秉持“文化是连接人与人、人与自然社会环境之纽带”的理念,通过文化梳理、公众教育、融合创新、市场联结的保护模式,对云南傣纸、四川夏布等进行系统性恢复与传承,进而打造可持续发展的公益生态圈。
另一个方面是搭建服务驱动系统。
在服务驱动层面,我们通过新观念和新技术的运用,搭建新的生产消费系统以实现生活方式构建和文化塑造,发现当地文化的内生动力,利用多学科优势综合考量政策、商业及资本问题,将本土的实际问题与国家政策对接,赋予系统驱动力,产生接地气的解决方案。
这种新型供销关系,是在大数据物联网背景下,新协同观念催生的新的“比淘宝多一公里”商业模式。它是基于不同关系建构中的信任关系,利用小型的本地资源形成一个能够自我协调的集成模式。这种新的生产和经济模式,建立了生产者和消费者“供销”关系的重叠效应。设计系统隐身其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通过设计的介入,我们体会到扶贫是一项高度复杂且需创造性的工作,设计恰好能够起到“协调人”的作用,在政策、社群、机构和资本四方关系中,创造可持续的系统去运营。从产品到服务,从城市到农村,从商业到社会,从文化到价值,设计将会作为强有力的催化剂推动精准扶贫,修复贫困人群或贫困村落的弹性生态系统,建立协作式社会创新体系,有效为乡村发展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