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教授的《道与逻各斯:东西方文学阐释学》(以下简称《道与逻各斯》)一书是他的名作。此书英文版最早出版于1992年(ZhangLongxi,TheTaoandtheLogos-LiteraryHermeneutics,EastandWest,Durham&London:DukeUniversityPress,1992),在六年后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2006年译本又在江苏教育出版社再版。译者冯川教授的译著颇多,涉及文学、心理学、神学、哲学等各个方面。作者和译者都是资深学者,著作本身又贵为考研参考书,读者自然会期待它呈现出的精彩内容。
然而,笔者的阅读经历却并不美妙。一个偶然的契机,笔者注意到,中译本标注出的里尔克(Rilke)《杜伊诺哀歌》(DuinoElegies)诗句德语原文(111-112页)似有错漏,具体而言,出现在“EngelundPuppe;dannistendlichSchauspiel”一句,中译为“天使与木偶:最终是一场真正的游戏”。Schauspiel是德语词,意为“戏剧”,此处竟把Schauspiel翻译成了“游戏”(对应的德语是Spiel)。这样的错误缘何出现?购入原书并加以比对之后,笔者方才明白:对应原文是作者引用的英译本里尔克诗集,该句作“Angelandpuppet:arealplay,finally”。Play在英文中确有“戏剧”之意,Schauspiel翻译为英文的play是合宜的。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英译中的环节,正是译者把英文play转译成汉语“游戏”,失却德语诗句原意。尽管无法断言译者不通德语,但这至少体现出他的疏忽大意。
既然已从词语的翻译“破窗”,索性给这个译本做一次全面检查吧!通过细读原本,笔者总结出翻译这本书的两大难点:
题目是一本书的“眼目”,一个好的题目必然是全书的总纲。既然本书的主标题既然是“道与逻各斯”(TheTaoandtheLogos),副标题中有“诠释学”,那么“道”与“逻各斯”的翻译自然是重中之重,呈现出诠释学的“味道”更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译者对“道”与“逻各斯”的翻译一方面缺少前后一致性和对应,另一方面又在应当变通的地方“坚守阵地”,没有很好地译出题目中的“道”与“逻各斯”,同时又没有在“诠释学”上下功夫,翻译诠释学术语时充满随意性。如此,这本《道与逻各斯:东西方文学阐释学》,既错失了“道与逻各斯”,又错失了“阐释学”,相较于原著,译本的阅读和学习价值自然大打折扣。正如巴赫(J.S.Bach)变奏曲的特征在于严格的对位法和重复出现的动机(motif),它们实际构成了巴赫音乐的整体美。而本书“道-逻各斯”及各种意涵前后呼应所构成的主题与变奏(“道”、“言”、东西方文字和语言的特征,及建立在此之上的比较诗学)、哲学诠释学理论的底色,分别带来了文学美感和哲学韵味,令人读来回味无穷。译者的失准导致本被精心安排的“对位”失序,破坏了作品的美感,诚为憾事。
二
最首要的问题是,译者错失了关键词翻译的“一致性”。一方面,如同书名所示,作者更赞同用中文的“道”来对译希腊的概念“逻各斯”。另一方面,作者在书中(p.26)所选的《道与逻各斯》一文说明,汉语之中恰好有一“道”字,与“逻各斯”相似,它们都可以表达ratio(理性)和oratio(语言)。关于“道”字的讨论并不是作者首创,西方对“逻各斯”(λγο)的讨论也是汗牛充栋。两者的对话,不仅意味着“道”自身的语言(language)、言语(speech)、规律等意思与希腊词语“逻各斯”在希腊哲学中的十种意思([英]格斯里:《希腊哲学史》第一卷,420-424页,转引自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457页)相应,更展开了中西比较文学的对话场域。所以在作者那里,“道”与“逻各斯”是对应的,它们所蕴含的不同意义也应与它们有前后文的呼应关系。关于“逻各斯”的讨论,不可避免地延伸到基督教的“λγο”。在《从语言批判到神秘主义》(FromSprachkritikToMysticism)一节,作者谈到德国语言哲学家弗里茨·毛特纳(FritzMauthner)对语言的看法,对论证的推进有重要意义:
毛特纳宣称,只有通过一种生机勃勃的语言批判,哲学才能获得有意义的进展;事实上,哲学也只应该是这样一种批判。“太初有言”——毛特纳引用圣约翰的第一句话来开始他的语言批判(KritikderSprache)。(61页)
圣约翰是谁呢?何为“圣约翰的第一句话”?这里的“言”是什么?多年翻译经验给了笔者第六感:圣约翰(St.John)和“言”的结合,只能让人想到《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一节——νρχνλγο。究竟是不是这样?笔者翻开英文原版的对应段落(p.44),其中提到:
…Mauthnerdeclares,canphilosophymakesignificantprogress,andinfactphilosophyoughttobenothingbutsuchacritique.“InthebeginningwastheWord”—MauthnerstartshisKritikderSprachebyquotingthefirstverseofSt.John.
所谓“圣约翰的第一句话”,诚如笔者猜测,实为“(圣)约翰福音的第一节经文”。一般来说,St.John是“theGospelofSt.John”的缩写,表示归属于他的这部“第四福音”即《约翰福音》。那么,thefirstverse自然就是该福音书的第一节(verse)。verse是与chapter(章)配套的概念,例如《约翰福音》共二十一章,每一章下有若干节(尽管《约翰福音》写成时并没有章或节)。无论如何,毛特纳此处引用的是《约翰福音》的第一章第一节,“inthebeginningwastheWord”是希腊语原文“νρχνλγο”对应的翻译。诸多英文圣经译本都使用此翻译(例如ESV、NIV和NRSV),英译者如此翻译并不稀奇。
随着论证的不断推进,对Word的任意翻译会产生更加恶劣的后果。作者接着说,毛特纳宣称人被束缚于词(word)的暴政和迷信之上。谁如果仍然出于“词的饥饿、词的热爱和词的虚荣”(hungerforwords,loveofwords,andvanityofwords,p.44,61页)写出一本书,就不能得到自由。此处word、words和前文的theWord有着内涵上的联系。简言之,可以说大写的theWord是人间诸多words的根源。如果译者坚持他的做法,把theWord翻译成“言”,那么这里的words至少也应该对应为“言”,并标出英语原文;或如前文译成“道”或“逻各斯”,那么此处的“词”应添加译者注,点出两者的对应。一般读者(如考研的学生)似乎不能一眼看穿译者复现出的“微言大义”:毛特纳方才把“言”的大旗扛起,怎么突然又换成“词”了呢?太初就有的“言”和“词”有何关系?实际上,作者在这里的讨论却从未离开过“道”或“逻各斯”一词。在上述例子中,作者精心编排的、最为关键的theWord、word和words三者的对应关系和文字游戏(Spiel)的戏剧(Schauspiel)没有在译文中重现,而译者本应为读者呈现“道”或“逻各斯”为动机谱成的“变奏”。失却这样的对应,读者便很难把握原文整体的脉络与展开的线索。
如果读者认为笔者“冤枉”了译者,此处复可举出另一个更明显的例子。同在《从语言批判到神秘主义》一文中,作者提及,无论东西方、无论有神论或无神论,神秘主义“不能诉诸任何言词”(cannotbeputinwords,p.46,64页),并举出了MeisterEckhart(爱克哈特大师)的例子,这位德国神秘主义大师宣称,word可以分为两重:
MeisterEckhartdistinguishesbetweenwordasoutsideexpressionandthedivineWordasinwardsilencewhenheclaims,“St.PaulsaidtoTimothy:‘Beloved,preachtheword!’DidhemeantheaudiblewordthatbeatstheairCertainlynot!Hereferredtotheinborn,secretwordthatlieshiddeninthesoul”.
笔者对爱克哈特颇有兴趣,于是试着翻译了一下:
爱克哈特大师区分了外在表达之言(word)和内在沉默之圣道(Word,言与道两者的希腊语和英语形式是“同名同实”——译者注),当他宣称“‘圣保罗对提摩太说,亲爱的,务要传道(word)’时,难道说的是在空中震动、可听的‘言’(word)吗?当然不是!他指的是天生的、隐藏在灵魂之中的道(word)”。
相较之下,译者的翻译则令人摸不着头脑:
迈斯特·爱克哈特(MeisterEckhart)就把词区分为外在表达的词和内在沉默的“神圣之词”(thedivineword)。他声称:“圣保罗对提摩太说:‘亲爱的,传道吧!’难道他指的是那些过耳即忘的浮泛之词吗?显然不是!他指的是那种内在的、隐藏在灵魂中的词。”
Wecansee,saysGadamer,“howPlatotriestoovercometheweaknessofthelogoi,especiallythewrittenlogoi,throughhisowndialogues.Theliteraryformofthedialogue…“Asaformofwriting,thePlatonicdialoguethusovercomestheweaknessofthelogoibyself-effacement…
但是,面对“话”的珠玉在前,译者在此处又坚持“logoi”要翻译为“逻各斯”:
伽达默尔说,我们可以看到,“柏拉图如何通过对话来克服逻各斯——特别是写成文字的逻各斯——的弱点。对话使语言和概念……”作为一种问题,柏拉图式的对话就这样用自我消解的方式克服了逻各斯的弱点……
综上,译者没有很好地把握关键词翻译的技巧,既错失其一致性,又错失其灵活性。开头说到翻译此书的两个难点,其中第一点说到:要在保持译名一致的同时,根据语境做出不同的应变,才能“执其两端用其中”,呈现出漂亮的译文。但是,译者的策略往往与实际情况相反:在应讲一致性时灵活应变;在应当灵活应变时过于死板。这样看来,译者仿佛一位在职业联赛中上场的业余守门员,面对“道-逻各斯”的大力抽射,每次都扑向皮球飞行的相反方向,出现了“巨大巨大超级超级低级的失误”。
三
(一)洪汉鼎译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时,将其中的interpretation统一译为“阐释”,与德语Auslegung相对应([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895-919页)。按照学者牛文君的说法,Auslegung的原意是“解释、阐释、注释,规划、布局;相应的动词‘auslegen’,字面义为打开、陈列、铺放,引申为解释、注释,设计、规划。这些含义相近相通,不同的中文译法往往可以互换”(牛文君:《当代方法论诠释学对“Auslegung”概念的廓清与重塑——兼论贝蒂、赫施与伽达默尔之争》,载《学术月刊》2022,54[12]:15-23)。
(二)洪汉鼎译伽达默尔Hermeneutics为“诠释学”([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895-919页),也有译“解释学”或“阐释学”的,似乎“解释学”用在美学更多;“阐释学”则较多用于文学领域,如本书译者所做。
(三)exegesis未能出现在伽达默尔的著作中,杨慧林的《圣言·人言——神学诠释学》一书中被明确译为“释经学”(杨慧林:《圣言·人言——神学诠释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248页,第i页[目录],12页)这个词的希腊语词ξεγεω意为“领出来”,意味着把宗教经典中令人费解的意义“领出”,使得它们为一般人所理解,在这种意义上,译为“解经学”或“释经学”都较为合适。
(四)commentary应为“评注”,在圣经解释学中,它与exegesis有所区分,更注重“评”,尽管它在很多时候可以与exegesis互换。综上所述,尽管不同译者在处理这些词时总会有细微差别,但以往学者明确、清晰的定义和对应实能提供很好的参考,也应成为其他译者参照和借鉴的模板。
说到Commentary,翻译混乱的“巅峰时刻”就出现在这个词身上。在《注释的必要》一节(18页,p.13),这个词既出现在标题之中,又出现在正文的第一句(firstverse):
TheNecessityofCommentary
Commentaryandinterpretationarenecessary,ofcourse,notjustforpoetictextsbutfortextsofallkinds…
注释的必要
四
givecreditto(称赞)被译为“十分信任”(34页);catharsis(净化的)被翻译为“交流的”(240页)。当同一个句子中出现language和speech,一般读者会想到索绪尔的术语“语言”和“言语”,但是译者却分别译为“语言”和“所说的话”(16页),甚至又在同一句的后半句把Speech分别译为“言语”和“演说”两词。Phonetic(表音的)一会儿是“语音”、一会儿是“拼音”(41页)——根据语境,Phonetic在这里只是“表音”的意思,作者在此处驳斥黑格尔的观点,后者认为非表音的汉字是较为“初级”的,例如英语是“非表音语言”(non-phoneticlanguage),因为英语有许多读音是偏离字母本身读音的(例如Umbrella的U读a的音)。如果译成“非拼音文字”显然不对,因为英语是典型的拼音语言。对本书有所涉及的圣经文学领域,译者似乎也不甚了解,把BiblicalNarrative(圣经叙事)译为“圣经故事”(216页)、又把rhetoricaltropes(修辞学的转喻,p.160,217页)译为“修辞和譬喻”。即便上过一学期圣经诠释学课程的硕士研究生(例如曾经的笔者),大概都不见得会犯这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