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胡性能:三把刀时刻

从记事起,刘文明就害怕大个头的蛾子。双翅上的一对间隔很宽的圆形图案有如两只眼睛,配上像蚕一样的蛾身,很像一张诡异的脸。生母去世那年夏天,他在她床榻前坐至半夜。阵雨降落前格外闷热,他仿佛置身于村外用红砖修筑的烟叶烤房。一个灯泡悬垂在屋子正中的木梁下,上面有薄薄的尘垢,模糊的光亮照着生母苍白的脸,让刘文明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上流走,这令他想起山下那条河流,想起大水退去之后,渐渐裸露出来的岸边泥地与浅滩。这时,一只小孩手掌般大的蛾子突然闯进来,围着昏暗的灯泡盲目绕行,好像那灯泡是一个发光的线轴。刘文明心生寒意,从床头抓起蒲扇,但被气若游丝的生母阻止。在生母看来,突如其来的蛾子是她某位业已过世的亲人,现在充当信使,来通知她上路。“你不要怨恨妈妈,小明!”生母双眼像两口黑暗的枯井,一丝微弱光亮在井底闪现了一下。刘文明知道生母是在说将他寄养的事,他握住生母柔软而冰凉的手,看见皮肤透明的手背上,长出了蝴蝶样的暗褐色花纹。

这天一早,刘文明打开房门,借着屋里的灯光,看见一只蛾子躺在门外地下,一丝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生母离世的那个夜晚再度被他想起。他蹲下来一边仔细观看蛾子,一边搜索大脑中的记忆。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似乎听见有人轻叩房门,想起身查看,但这个念头迅速被海水一样卷来的睡意淹没。

楼道灯泡坏了,一直没来得及更换。而那道暗红色的防盗门关上后,屋子里的光线无法渗漏出来,蛾子趋光,照理说这儿不应该有它的尸体。刘文明站起身来,借助屋里的灯光仔细查看房门,发现上面有几处留下稀疏的花粉,是这只蛾子撞向防盗门时留下的。躺在水泥地上的蛾子,羽翅残破,是什么让它在昨天夜里,一次次扑向房门?刘文明打了个寒噤,他折回屋,翻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打包盒,把那只蛾子的尸体小心地装进去,放进楼下的垃圾桶。

但现在,刘文明的早餐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天早晨,他在城中村入口的包子铺买了笼核桃大小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吞下,这才留意到天空铺陈开去的灿烂朝霞。此刻,太阳正在巨大的红色帷幕后缓缓升起,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建筑,眺望东边,觉得田素芬工作的宾馆就在那片彩霞下。

从城中村狭窄的巷子出来,是东西走向的宽阔街道,早高峰刚过,大街重新变得有序。道路两侧延伸到尽头的建筑,此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工人上班,学生上学,店铺开门营业,这座城市像一台巨大而复杂的机器,开始又一天按部就班地运转。六七年前,他和田素芬离开滇东北僻远的山村,来到陌生的丹城,一度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现在,他知道怎样在这座城市骑行,知道怎样在斑马线前停下,知道用什么口吻与那些表情严肃的保安套近乎,知道酒店是用来睡觉的,而酒吧才是用来喝酒的,他还知道怎样沿右边骑行可以绕开许多红灯……

作为这座城市里的送外卖的小哥,刘文明动了在这座城市按揭买房的念头,并将省吃俭用的钱存了定期,期待早一点攒够首付的钱。他幻想买房之后,接下来买车,然后开一家餐馆,自己做老板……有时候,他会放任自己的梦想由一棵野草长成一棵大树。

看完楼盘出来,刘文明站在冷清的马路上,遥望郊外零星的树木,以及远处落寞、孤寂、了无生气的村庄,他想起了入赘前的那年除夕,想起吃过年饭,他离开大伯家,独自一人回到村外磨坊的那个夜晚。

记忆中,天空漆黑一团,远处不时有密集的鞭炮声传来,气温零摄氏度以下,村庄道路结了冰。他在那座村庄生活了十五年。刚记事,就被父母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大伯,从此就像一只被砸飞的陀螺,偏离了原本运行的轨道。也许是那段被过继的经历,让他顺从而叛逆、恐惧而无畏、自卑又自负,像一只在洞口打量外面世界的土拨鼠,呆萌的脸上会突然亮出一对锋利的牙。小学四年级,续弦的大伯生了一个儿子,家里的关系立即变得微妙。亲生父母那边不亲,大伯这边,新婶子总把他当外人,客气中有种冷漠。十九岁那年,夹缝中的刘文明入赘在二十里以外的田家,一晃,已经十来年。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他就幻想能够留下来。最近,每到新建的小区送外卖,他都会打听楼房的价格。这天上午,他来看的小区位置偏僻,价格低,七八幢二三十层的高楼在三环外的菜地里拔地而起,隔一条灰白色的过境高架桥与城市相望。但就是这样的小区,刘文明抬头看着高高的楼顶,心想送外卖的盒子,不知道要向上垒积多高才能攒够首付的钱。

曾经,他也信心满满,省吃俭用,每天辛苦工作。他想买的房子面积可以不大,但要有三房,到时把女儿和儿子接来,他和田素芬住一间,姐弟俩各住一间。他想象未来某一天,儿子田学军和女儿田学丽能够像这座城市里的孩子那样,一早穿着镶白边的藏青色校服,结伴去读书。想起这个温馨的画面,刘文明感觉生活还是有奔头的……何况,余庆就是活生生的榜样。听老杭讲过,余庆当初只身来到丹城,一无所有,可如今他不但有家拆迁公司,还有半座宾馆。就是田素芬工作的金星宾馆,那是幢白色的建筑,有一百多间客房,余庆有一半的产权。

此时,他恨不得长一双翅膀,立即飞到金星宾馆。

老杭

早晨,老杭整个人还深陷在那个电视画面里。半夜醒来,他没能再入睡,打开电视搜索频道,有个台在重播《海湾战争》,他看见一只海鸟坠落在满是原油的海面,翅膀沾满油污,身子往下陷落,只留下带喙的头无助地左右摇摆。老杭觉得自己就像那只海鸟,正在进行无望的挣扎。

临近中午,他坐在值班室刷手机,突然听见有刺耳的喇叭声传来。窗子外面,桑塔纳轿车里的葛青山把手伸出车窗打了个响指,诡异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老杭阴沉着脸,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

老杭不时瞄一眼墙上的挂钟,他咬紧牙齿,左右颧骨的斜下端隆起两块坚硬的肌肉。高架桥、穿城而过的铁轨、斑马线、红灯绿灯变化的十字路口、汽车缓慢行驶的街道……他想象刘文明在丹城大街飞快骑行的情景,幻想那个被戴绿帽的男人赶到后,气势汹汹地跳下电动车,从车后外卖箱里抽出一把尺余长的锋利刮刀,发疯一般冲进宾馆,抢到三楼,一脚踢开布草间的门,然后将锋利的刀刃插向葛青山裸露的脊背。一下、两下、三下……老杭似乎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刮刀,他想象鲜血从葛青山的背部喷出来,他的嘴里隐约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雷声从远处传来。老杭望着窗外天空,乌云正向西天汇集,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水腥味。他想起了葛青山那张瘦削的脸,心里既恐惧又仇恨。短短两年,因为葛青山,老杭从钻石王老五变成个丢了房子还欠下十多万外债的穷光蛋。一想起自己的房子像鸽子一样飞走,老杭就想抽自己两个嘴巴。他盯住监控视屏里布草间的门,杀人的念头像从船上抛下来的铁锚,死死抓住水底的岩石。

先是葛青山诱惑他把钱存进小额信贷公司。“百分之二十四的年利啊!”坐在麻将桌边的葛青山心不在焉地说。他给老杭的印象是不在乎输赢,从容,处乱不惊,稳坐钓鱼台。一切都因为他所说的投了五十万在小额信贷公司,每个月光利息就有一万块钱。老杭经不住诱惑,把自己多年攒下的十多万块钱投了进去。

怎么可能是骗局呢?老杭想不通。小额信贷公司在绿湖边,寸土寸金的地段,门脸豪华,从台阶到墙体,全是赭红色的大理石贴面。走进门厅,迎面是一艘放在桌台上的帆船,罩在巨大的玻璃罩里。船体在屋顶射灯的照耀下,金光闪烁,看上去像是用黄金打造。屋子里的财富气息让他感到自卑,他想从里面抽身出逃,可是双腿不听使唤。

那天,老杭花了一个小时才办完手续。他在一本合同上签完字,还用拇指涂印泥,按在自己名字上。事后回想起来,他在签字时感觉就不好,像是在签卖身契。不过与后来贷款签字相比,前者只是签卖身契,后者则是签不会赢的生死状。

刘文明骑车冲进宾馆的瞬间,老杭偏头看了看墙上的监控,谢天谢地,葛青山还没出来。有一抹微笑从老杭僵硬的脸上一闪而逝,他预感一出好戏开演了。

余庆

停产两年,工厂已是破败不堪,厂区到处长着杂草,夏天暴雨积在低洼处,干涸后青苔的痕迹清晰可见,外来植物紫茎泽兰甚至霸道地长上行政楼的台阶。余庆记得,法院派人来揭厂房封条那天,有如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被打开,他在散发着芒硝味的车间里看到许多陌生机器,凑近看,有液压裁断机、高头缝纫机、缝纫包边机、打包机……昔日忙碌的机器停止运转,赭褐色的铁锈像花一样从灰蓝色的油漆下破土而出,地上丢弃着一些刀具和色泽暗淡的皮革边料,好像某一天,有人一声令下,工人们慌乱撤离,之后再也没人返回这里。

行政楼最后拆除。站在顶楼的临时办公室,余庆看见一座工厂在钢铁机械的吞噬下渐渐消失,既充实又感伤。那天下午,他在窗边俯瞰楼下时,葛青山摸进来,站在他身后咳了一声。余庆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好久不见了,余、余总!”葛青山满脸笑意。

余庆皱了皱眉头,他没有想起来人是谁。

“我原来是许总的司机。”葛青山坐在门边破旧的皮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掏出烟,扔了一支给余庆。香烟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余庆的办公桌上,滚了几圈,停在他泡普洱茶的飘逸杯旁。余庆把烟卷拿起来看了看,是新出品的重九。

“许总的司机不是陆师?”余庆有些困惑。

“我在陆师之前!”葛青山从沙发上站起来,打燃火机,要给余庆点烟。

“不抽,戒了!”余庆摇摇头。

“余总的身份证还是我去办理的呢!”葛青山突然把身子倾斜过来诡异地朝余庆笑了笑,目光让余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姓葛,葛根的葛,葛青山!想起来了吧?”来人又说。

余庆警惕地摇了摇头。

“贵人多忘事!”葛青山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他咧开了嘴,露了一排被卷烟熏黑的牙齿说。

那天葛青山找来,是想向余庆借两万块钱,当然遭到了余庆的拒绝。葛青山轻描淡写地说:“余总手里不方便就算了!”声音听上去夹带着威胁。临走时,他从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过来说:“如果余总手头宽裕了,还是希望能够帮这个忙!”

余庆没有多想,愤怒地把那张卡片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那天下午,余庆独自在办公室里坐到黄昏。下班后的工地静寂得可怕,暮色笼罩过来,窗外的建筑亮起点点灯火。余庆坐在办公桌后的黑皮转椅里想了很多。离开办公室前,他弯腰在地上捡起被他撕成两半的白色卡片。

从那次开始,葛青山陆续从余庆这儿借走的钱,加起来已有好几万。可余庆没有想到这一次,葛青山开口就说要借二十万。

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仿佛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在天街上滚过。街景暗淡下来,如同暮色降临的黄昏。刘文明身下的电动车像条惊慌失措的鱼,穿行在巨石般移动的车流和水草间。急停、突拐,左晃右让,引得非机动车道的骑行者纷纷避让。在这座城市送了几年外卖,他对每条大街甚至每条巷道了若指掌,不用思考,下意识就能规划出最便捷的线路。

这段视频刘文明看过多遍,每次都看得心里发堵,好像那儿坠着一块冰冷的铁块,让身体里的某处传来尖锐的疼痛。这些日子,他幻想过无数种办法来收拾给他戴绿帽的男人。幻想过用铜炮枪,将煮熟、尿液浸泡过的晒干的糯米粒射进那个男人的背部,想象那些干透了的糯米粒在男人皮肤下受潮、膨胀、引发炎症。每颗糯米粒要取出来,都得用小刀剜下一团肉来,想象那个男人撕心裂肺地号叫,刘文明艰难地笑了笑,脸上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看见刘文明,老杭兴奋地说:“快到布草间,抓狗日现形!”

“嗷,我日他妈屄!”刘文明将车丢在一边,冲进值班室,愤怒地寻找着什么。他对门边桌子上一把半尺多长的刮刀视而不见,而是从墙上,取下一根电警棍,冲了出去。

他先是奔到大堂电梯门口看了眼按钮上端,发现两部电梯都正在上行。他等不及,折向身边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在三楼,他一边跑一边查看房门。来到了布草间门前,他侧耳倾听,里面有动静。他倒退两步,犹豫了一下,猛地发力上前,抬腿一脚踢开房门。

屋子里,葛青山坐在床上扣着衬衫,田素芬则趴着,身子耸动,像是在哭泣。

刘文明冲到葛青山面前,举起警棍,两排牙咬得死死的,眼睛里满是杀气。

一道黄色的闪电突然射过来,是葛青山养的泰迪犬,它对着刘文明咆哮,露出两颗尖利的白牙。

“阿黄!”葛青山呵斥了泰迪犬一声,故作从容,好像根本没有把刘文明放在眼里,仿佛这间屋子里没有其他的男人。

刘文明犹豫了。他闯进门来时看见那个男人的胸前,有一条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正吐着红红的芯子。刘文明意识到,这个男人是黑道上的,这个意识占据他大脑后,他的愤怒因隐约的恐惧而消减。此时,田素芬已经慌乱地套上衣裤,她满脸羞红,低头冲出了屋子。

直到老杭赶来,刘文明才将警棍砸下去,但砸的不是葛青山而是床头的铁管,一声脆响。反弹的力量过大,警棍从刘文明的手中挣脱,飞在老杭的脚边。此时,葛青山已经穿好衣服,他极为不屑地望了刘文明一眼,弯腰抱起脚边狂吠的泰迪犬,抚摸着它的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布草间。

屋子里出现短暂的静寂。片刻后,刘文明蹲下身,双手扯着自己头发,将头夹在胳膊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那天中午,刘文明不知在布草间坐了多久,他突然喜欢这种安静,喜欢周围没有人,甚至喜欢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他摸了摸裤袋,迫切想抽支烟,脑子里像浑浊的海水得到净化,渐渐澄明。六年前的夏天,他带着田素芬来到这座城市,决心要在这里扎下根来。他一直为此努力,房子首付就要攒够,余下的钱按揭。他觉得为这个目标,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屈辱都能咽下。男人嘛,他想起几年前,在如意巷,他把朝他狂吠的一只野狗踢飞,立即有一个肥硕的女人奔了过来,披头散发与他抓扯,说踢伤她的爱犬,拳头大的狗,让他赔了一千块钱。从此以后,他在这座城市小心谨慎,碰到真正被人遗弃的野狗,都绕道而行。

可他知道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在老家鱼洞镇,他也曾经一个人与县城的几个小混混打过恶架。

那是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天气酷热,他从镇卫生所体检出来,在街上碰到三个衣着时髦的青年。等他站在房檐下乘凉时,田素芬正走在用青石镶嵌的街道上。见到亭亭玉立的姑娘,几个县城青年立即将目光投过去,尤其是那个斜眼,扭过脖子来对同伙眨了两下眼,返身跟了上去。那时的田素芬像一株蓬勃生长的玉米秧,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散发着植物成长的清香。当她被三个小混混拦住纠缠时,英雄救美的一幕随即拉开。

刘文明在镇上读完初中,熟悉小镇上仅有的两条大街和无数旁逸斜出的小巷,也能在这个小镇不时见到一两张熟悉的面孔,清楚镇上的人都讨厌县城青年,这让他信心满满。真正打起来,刘文明才发现他自小干农活蓄积起来的力气,远非几个养尊处优的县城少爷可比。以一敌三,刘文明不落下风,当那三个人狼狈跑掉后,刘文明站在街中央,威风凛凛,内心充满豪情。

英雄救美的下午,刘文明把田素芬送回家。返回时,天黑了,月亮照着静默的山冈,路边的稻田正在抽穗,有只萤火虫在他的前面飞,尾部的光一闪一闪。原本蛙鸣的稻田,在他经过时,所有的青蛙都噤声,屏气凝神,等他走过之后,才又开始合唱。

因为大伯和婶子不愿出聘礼,两年后,刘文明去田素芬家做了上门女婿。转眼,他们结婚都十来年了。

看见葛青山大摇大摆离去,老杭特别沮丧,对留在布草间的刘文明也失望至极。电梯间外面,透过右侧的玻璃窗,葛青山驾驶着桑塔纳驶出了宾馆的大门。此刻,老杭要是扛着一管火箭筒,他会毫不犹豫对着那辆桑塔纳来上一炮。

天空飘起豆大的雨点,老杭冒雨回到值班室。他想起几年前的一天,那时他刚到金星宾馆上班,见到葛青山开着一款老式桑塔纳轿车进来,挂的是丹城牌照,后面三个数字是712,那是老杭的生日,所以他看过一遍就记住了。那一天,桑塔纳进宾馆的门禁后停在路边,有人在车里叫了他一声,老杭看到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

“你是?”老杭一脸疑惑,眼前这个男人他没想起来。

“五一小学,记得不?在长春路!”

这时,一只黄色泰迪犬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叫了两声。

老杭茫然地点着头,大脑里迅速搜索,车里这个男人他真记不起是谁了。

“葛青山,还没想起来?小学毕业那年,我们几个同学约了去爬长虫山。”

这事老杭有印象。小学毕业后,同学们去了不同的中学,老杭说了几个小学同学的名字,葛青山有的记得,有的记不住了。

老杭离开值班室,来到桑塔纳旁,伸手接过葛青山递过来的烟,两人共同回忆起小学时的一些往事。告别时,葛青山告诉老杭,他与宾馆的余总是老朋友,还说以后要请余总多多关照老杭。

但老杭的牌技只用于表演,真要上牌桌,输多赢少,就像把阿拉伯数字写得漂亮的人,未必都是数学高手。葛青山认为老杭输牌是因为鼻尖有颗米粒大的痣。“老鼠屎啊!”葛青山很有把握地说,“打牌怎么会不输?”

“平时我也不怎么打,”老杭解释说,“就只打打娱乐麻将,输赢不大。”

“但你一手绝技可惜了!”葛青山说,“相书上说鼻梁有痣的人没有赌命!你要是去把那颗痣取了,我敢肯定,凭你的麻技,找不到对手!”

取了鼻梁上的痣,葛青山便带老杭四处打麻将,他不打,他只押注,也就是说老杭赢他赢,老杭输他输,他对老杭牌技的无条件信赖,让老杭很有成就感,也很感激,两人的友谊迅速升温。离奇的是,鼻梁上的痣取掉后,老杭果真连战连捷,手气好得不得了,他根本没想过这会是一个陷阱。

后来,老杭隐约听人说,葛青山其实是借贷公司的托,这才明白他之前牌桌上赢的钱都是别人做的钓饵。

第一次被他们“敷面膜”,是老杭付不出钱之后。那天,几个身份不明的人,把老杭堵在吹箫巷里,为首的长相彪悍,理了个“天菩萨”的发型,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不时扭开瓶盖喝上一口。那几个人打人很有经验,老杭没有伤筋动骨,但吃了不少苦头。末了,有两个人把老杭摁在墙上,其中一个抓住老杭的头发往后拽,老杭被迫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那是个静寂的夜晚,残月斜挂在屋顶上空,老杭余光看见“天菩萨”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覆盖在他脸上,手帕上有淡淡的腥味。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想干什么。

等“天菩萨”把矿泉水往他的脸上倒,老杭才意识到不对。潮湿手帕像一块冰冷的皮肤长在老杭脸上,他呼吸困难,挣扎,扭动身体,试图摆脱控制,却被人用膝头重重地顶了一下腹部。疼痛扩散开来,仿佛一颗深水炸弹在肚子里爆炸。继而,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让他觉得每一根血管都快要爆裂。吸不进空气,他难受极了,近乎疯狂地摆动头部,但那块湿手帕无法甩掉。恍惚中,好像有个黑巨人迈着沉重的步伐,从他的心脏顺着喉管走了出来,咚,咚,咚,每一步都有巨大的回音……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菩萨”凑了过来,伸手把湿手巾揭开。

“我真借不到钱了。”老杭半晌才说。

“这我可管不着!”“天菩萨”在老杭耳边说,“我要的是还款还款还款!”

“我不差你钱,你们设局……”老杭的话还没有说完,“天菩萨”又把湿手帕盖在他脸上。老杭绝望地睁大眼睛,鼻子里发出一阵呜里哇啦的声音,他感觉好像天一下黑了,乌云像黑色石块一样垮塌下来。

之前,老杭没有听说过这种惩罚。实在是太难受了,不是完全不能呼吸。吸进去的氧是那样少,少到活着就是为了清晰地体会这种不能呼吸的痛苦。几番下来,老杭屈服了,借着天空里模糊的月光,他在一张张模糊的合同书上签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

偶尔,余庆会去福寿巷杜敏店里坐一坐。认识她是余庆刚到丹城不久,有一次,余庆途经一条狭窄街巷时,看见有道门的右边挂着块木牌,上书“手工毛衣”。他停下看了看,注意到那是一道奇怪的门,比通常的门高,要上几级台阶。很快余庆反应过来,那道门是用窗户改造的。

当时,余庆正在逛身后的竹器店。店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竹编物品,除了竹桌竹茶几外,还有竹编的各种椅子。空间有限,店主把一些大件竹器放在屋外人行道上,包括一张漆成金黄色的摇椅。编竹器的人利用不倒翁原理,将竹椅的脚设计成圆弧形,坐在上面的人能借助自身重量不停地摇来晃去。那个下午,余庆的身体埋在摇椅里,犹豫要不要请对面门里那个女人给自己织一件毛衣。

在坛城的时候,余庆身份证上名字叫许志刚。至今,他钱夹里仍然插着那张身份证的照片,黑白照。小平头,瓜子脸,眉毛浓密,嘴唇因面对镜头不适而紧紧闭合。那是张青春、帅气、无忧无虑的脸。他记得,那是自己满过十六岁,去派出所办身份证前照的。

照相那天,气温寒凉,他穿件深色夹克,里面是灰色的高领毛衣,是母亲在余庆进高中那年冬天为他织的。许多年后,他还记得母亲织毛衣的样子。阳光下,母亲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戴着眼镜,手中两根银白色毛衣针灵活跃动。那时,高领毛衣很时尚,余庆在照相馆里正襟危坐,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离开坛城这些年,偶尔,余庆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这张照片翻出来看。照片上的人,目光清澈,一脸稚嫩,与今天的余庆判若两人。

“我看你照片上是什么花纹,”女人说,“不同的花纹用线多少不一样。”

余庆站在店门外与女人聊了一会儿天,女人手中还有一件尚未完工的活,她说余庆的毛衣得三天后才能开织,还对余庆说要把照片留在她那儿。

女人目测了余庆的身高,又张开手量了量余庆手臂和上身的长度,之后,还伸手抚摸了余庆的两个肩头、腋下和腰,就像她的手是两把特殊的尺子。那一瞬间,余庆想起多年前在坛城,母亲给他织毛衣时也是用手当尺子在他身上量了又量。余庆也不清楚,他后来对杜敏有种天然的亲近,是不是就始于她那双手抚摸他的那个瞬间?

那天下午,余庆离开福寿巷时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像他把什么东西留在那儿了。不仅仅是照片。这些年,他仓促地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外一座城市,见过太多惊慌失措的人,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女人像替他织毛衣的杜敏那样,在纷乱的城市中安静地守着一间四五平方米的铺子。此后,无论是他去拿毛衣,还是后来天气凉下来,他穿着女人替他织的毛衣经过福寿巷,他都会到女人的铺子去坐一坐。

余庆想,什么时候他要穿上女人织的毛衣,去照张相,再办身份证时用得上。

余庆的确不知道,他如今用的身份证是许雷让葛青山办的。认识许雷,是余庆到丹城的第二年。有一天,他照着《丹城晚报》的招聘信息来到明达公司。老板许雷亲自面试,在看了余庆递过来的身份证和伪造的材料,他嘴唇咧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时,丹城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刚刚开始,有太多城中村、倒闭工厂和老旧小区等待拆除。这是桩刀口上讨营生的事,同行的竞争与拆迁户的对抗,有时需要像余庆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来解决一些事情。

后来的事情证明许雷没看走眼。在拆吴家营时,有几户人家抵死不搬,许雷到现场协调时,一块水泥预制板突然从高空坠落。那时的余庆,对突如其来的危险非常敏感,他用力推开许雷,自己闪到一旁。事后许雷说,他倒在地上时,看到那块预制板就砸在他刚才站的地方。

吴家营的拆迁让许雷获利不少。工程结束后,明达公司在重庆老灶火锅搞团建,酒酣耳热之际,许雷当众宣布让余庆做他的助理。那天晚上余庆破例喝醉了,失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样回到住处的,只记得从老灶火锅店出来,又去了许雷的办公室,喝他的大树普洱茶。

直到当月工资打在卡上,余庆才发现许雷给他涨了不少薪水,他到许雷的办公室道谢,许雷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肩膀,亲热地说:“本家兄弟嘛,不客气!”

听到许雷叫他本家兄弟,余庆脑子嗡的一声。他不知道那天酒醉之后对许雷说了些什么,不好问,只是暗自给自己提了个醒,从此不再喝酒,滴酒不沾,哪怕是许雷让他喝,他也想方设法推辞。

重新办身份证是许雷提出来的。去拍照时,余庆特地穿上杜敏织的毛衣。新办了身份证,他成了丹城人,名字也变成了余庆。他不喜欢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哪怕这个秘密小到只是伪造一个身份,也让他觉得像是脱光衣服让人看到他的隐私。他很感激许雷不打听他的往事,那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老板聪明绝顶,接过余庆的身份证看了看,满意地笑了,从此称呼他“老余”。

做了许雷的助理,除了晚上睡觉,白天两人形影不离。一次,余庆开车送许雷去城建局办事。车上,许雷谈到他从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有人吃草鱼胆明目,结果导致肾坏死。余庆便说他有一个舅舅,就是肾衰竭走的,先是血透,后来找到了匹配的肾源,换上去后却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患了这种病,生不如死!”许雷感慨地说。他告诉余庆,以后他死的时候,希望能够死得干脆利落。一语成谶,余庆后来想,如果许雷知道两个月后上帝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他当时还会不会说得如此平静?

也就是余庆应聘到明达公司的第三年,许雷约了几位客户去法院运动中心打羽毛球,累了,到场边的条凳上坐着休息,就再也没有醒来。

心梗。许雷死得干脆。他突然离去,让老婆魏惠不知所措。幸好是余庆帮她妥善料理了许雷的后事。礼葬那天,余庆站在许雷的墓前,眺望山下的丹湖,既失落又轻松。毕竟许雷待他如兄弟。但想到随着许雷的死,他酒醉后吐露的秘密已被烧成灰,埋进身后的水泥石匣里,他又感到轻松。几年后,等葛青山找上门来,余庆才发现事情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那天中午,最后究竟是怎样离开布草间的,刘文明大脑一片模糊。他只记得出金星宾馆时,天空下起了大雨,世界混沌一片,马路上许多汽车开着双闪灯。像是要惩罚自己一样,刘文明没有找地方躲雨,而是骑着电动车冒雨回家。电动车摔了一次后,车头老是左偏,他得扭着身子才能骑行,这引得许多站在街边躲雨的人好奇地望着他。自行车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冒雨骑行,雨水从额头流下来,眼前模糊不清,他得不时用衣袖揩一揩眼睛。

回到出租屋,他把潮湿的衣裤脱下丢在地上,用毛巾擦了擦头,光着身子钻进了被窝。窗外,雨水密集降落的声音传来,带来潮湿的气息。屋里光线昏暗,刘文明的目光望着地上那堆衣裤,把它想象成一座逶迤的大山,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只蚂蚁就好了,随便爬进任何一条墙缝,都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刘文明感觉身体疲惫不堪却又无法入睡,回忆起当年与田素芬到丹城打工的情景。最初他们是在月亭卸货,那儿有丹城最大的粮食转运站,一条铁路穿过低矮的丘陵,每天源源不断地运来大米。汽车得把月亭卸下来的米运到两公里外的仓库,扛大包的人就在这两公里做手脚,他们总有办法从每一袋米里偷出一点来,积少成多。刘文明不行,不是笨,而是心理素质太差,也不愿意做。这样,扛了两个月的大包之后,他在城北一家物流公司找了份接货员的工作,田素芬则去了一家餐馆打工,两人上班的地方相距不远,早晨便一起乘坐公交车上班。工作虽说辛苦,可比起干农活来,毕竟要轻松些,收入也高得多。

刘文明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田素芬出轨的事。回忆来丹城这几年的生活,刘文明心里清楚,公交车上发生的那桩事,像一个楔子一样,死死地卡在了他与田素芬之间。

丹城的公交,有早晚的高峰期。上班的人和学生挤在一起,让小偷有机可乘。但田素芬始终保持警惕。那天,就在眼前,她看到有只手,从另外一个人的腋下伸出,悄悄顺走刘文明衣袋里的手机,而她男人却浑然不觉。“小偷!”田素芬当即大叫起来,双眼牢牢锁定身旁一个理着平头的龅牙。

见是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乡下女人,龅牙挑衅般望着田素芬,小眼睛里有凌厉的光。这个年头,面对这样的事,出头的人很少。男人们都不吭声,一个女人不识时务地站出来,对龅牙的盗窃进行指认,这惹恼了他。龅牙大叫起来,高高举起双手,大叫冤枉,要田素芬搜身。“搜不出来咋个整?”龅牙的舌头像是短了半截,笨拙,吐字含混。“如果搜不出手机,”他用手指着田素芬说,“你哪只眼看见我偷的手机,我就把你哪只眼剜出来!”

田素芬气得满脸通红,抬起头望着刘文明,希望他为她出头,可刘文明紧张地摇头,意思是说不要吭声。

“就是,也不能随便冤枉好人!”龅牙身边有人帮腔。

“就是你!”田素芬不退让,“我看见是你偷了他的手机!”

“哎嘿,”龅牙用眼睛盯住了刘文明,厉声问,“有人说我拿了你的手机?”

“对不起,对不起!”刘文明想息事宁人,用手拉了拉试图争辩的田素芬。

龅牙却得理不饶人:“你婆娘?”

“我老婆!”刘文明哈了哈腰,一脸的谄媚。

“你要管好你婆娘的嘴,”龅牙警告说,一边斜着眼望着田素芬,“以后再血口喷人,小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也就是从那天上午开始,两人一有争执,田素芬就嘲笑刘文明不像个男人。

这一天,田素芬很晚才回家,两口子为中午的事争吵了半宿。田素芬记忆的仓库码放整齐,打理得比刘文明好得多。她把跟刘文明来丹城后所受的委屈一一细数,还抱怨招了一个包做丈夫。一开始刘文明还能反驳,后来只能哑口无言。本是刘文明追究田素芬出轨的事,后来变成田素芬对刘文明的控诉,好像招刘文明上门让她倒了天大的霉。

提起葛青山,田素芬一点也不回避与他的奸情。“他就是比你像个男人!”田素芬丝毫也不顾虑她的话像盐一样,撒在刘文明的伤口上。

争吵中,公交车上的那桩事被再度提起。刘文明记得,从那以后,两人再没有早上结伴去上过班。后来他送起了外卖,而田素芬也从那家餐馆辞职,去了一家足浴店打工,并在那儿结识了葛青山。

“我在足浴店被两个陕西人欺负,”田素芬声嘶力竭说,“告诉你你只会叫我忍气吞声,可葛青山愿意为我去拼命!”

刘文明不想有人知道他们夫妻的争吵,嘀咕着说:“我要不是想着家里有两个孩子……”

“哼!”田素芬的鼻子喷着冷气。

“中午的时候,老子真该把警棍砸在那个杂种的脑袋上!”

“你要真砸了,我还看得起你!”田素芬喘着粗气说。

“下次再碰到,你看我砸不砸!”刘文明发狠说。

“到时候,不知道是你砸了人家,还是人家砸了你!”田素芬哭了,“我怎么嫁了个包男人!”

争吵持续到深夜,从布草间的现场捉奸,吵到田素芬与葛青山的性爱视频,刘文明情绪渐渐失控,他举起拳头想打田素芬,田素芬却毫无畏惧地迎了上来。

“你打,你今天要是不打你就不是男人!”

但刘文明的拳头不是砸在田素芬身上,而是砸在自己脑袋上。屋顶的白炽灯一直亮着,惨白,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光。田素芬冷冷地望着刘文明,目光中的鄙视让刘文明伤心欲绝。

老杭知道自己掉进陷阱,却又无力爬出来。有时他想,要命的话,拿去就是了,不要这样折磨他。可贷款给老杭的公司不要他的命,他们更喜欢将老杭当成铁笼里囚禁的黑熊,养着的目的是不停地取胆汁。他们拿走了老杭的工资卡,还逼他到处借钱,借不到钱便给他敷一次“面膜”,让老杭生不如死。

后来,对方让老杭把吹箫巷的房子抵押给他们,老杭拒绝了,于是他们把老杭请去商谈。那天,当老杭走进那间奇怪的办公室,立即有不祥的预感。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唯有一把粗壮结实的褐黄色木质靠椅。还有就是,窗子外面安装了防盗铁栏,每隔五厘米就有一根拇指粗的钢筋。老杭不明白,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偷?

没过多久,屋外进来几个穿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汉,他们沉默寡言,将老杭粗鲁地按在那把木质靠椅上。老杭意识到又要被敷“面膜”,他害怕得全身发抖,求饶,许诺去借钱,那几个大汉却不为所动。

这一次,他们对老杭加了码。老杭反应过来,窗棂上的钢条不是防盗,而是防他想不通一头从窗口扎下。这次给老杭敷“面膜”的是一个体格更为强壮的疤脸。用的还是手巾,上面沾着许多辣椒粉。疤脸还当着老杭的面,将尿撒进手中的矿泉水瓶里。等浸泡尿液的手帕覆盖在老杭脸上时,他才知道这有多难受。拼命呼吸进去的空气里,有许多细小的刀刃,顺着他的鼻孔、喉管蹿到肺里,把那儿搅得血肉模糊。强烈的咳嗽愿望被憋住,就像火山的岩浆遭遇阻碍,变得更有爆发力,他感觉五脏六腑要变成炮弹射出来。眼看老杭要憋死了,疤脸把手帕揭开,让他喘上几口气。

“还是把房子抵押了吧!”疤脸凑近老杭说。老杭才稍犹豫,疤脸立即又把手帕给老杭敷上。疤脸比“天菩萨”还歹毒,他把矿泉水瓶举在老杭额头上,不时淋下几滴尿液,好像下面是一棵等待浇灌的花。一颗颗水底炸弹在老杭的身体里爆炸开来,弹片夹杂着血肉四处溅开。突然,那毁灭一切的爆炸像是远去了,风和日丽,水净沙明。这一天,老杭被折磨得休克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老杭醒来,他躺在屋子角落,喉咙、口腔像是被火灼伤,疼痛得要命,好像此前他吞下了一块通红的炭火。脸上的手帕揭掉了,中午吃的饺子在他昏迷时从胃里呕吐出来,他的脸就压在那摊秽物上。有什么东西围着他的脸嗅来嗅去,他吃力地睁开眼,看见一只黄色泰迪犬,就什么都明白了。

老杭报过警。这么明显的欺诈,怎么会是经济纠纷?他后来找过律师,律师翻看他带去的合同书,同情地望着老杭说:“你中的是套路贷!这种官司你要打,还真不一定打得赢!”

“那我怎么办?要房不给,要命有一条!”

“你真要死了,”律师叹了口气,“按照合同,你欠的债务还得还,房子还是保不住!”

走投无路的老杭,最终丢掉了自己视为性命的房子。

搬家前夜,老杭很晚才回到吹箫巷。他在这个巷子生活了四十年。坐在路口的花台上,能看到一条安静的巷道通向深处,通向一个让他感觉温暖和柔软的地方。巷道的尽头,拐弯的空地上有一棵槐花树。春天,一场春雨便能催开树上所有的花朵,他似乎又闻到那股略带甜味的清香。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十多年前的一段幸福时光里。那时,他下班后会去幼儿园接女儿朵朵,五岁的小姑娘顽皮得要命,下了公交车走到这个巷口就怎么都不愿意走路了。“爸爸,爸爸,你蹲下来!”她半是命令半是撒娇的声音像蜜汁一样,老杭无法抗拒,只要蹲下身子,女儿便会爬上来,骑在他的肩膀上,两只手扯着他左右耳朵,一紧双腿,叫声“驾”。许多年过去了,他似乎又看见女儿脚上的一双红皮鞋在他胸前晃荡。老杭抬头望着森蓝的夜空,眼泪流了下来。

他很后悔那天要吃什么米线。妻子说她下班以后去菜市场买,顺便接朵朵。他更后悔之前妻子自行车前面的菜篮螺丝掉了,他没及时给它安装好,而是任凭妻子用一根绳子绑住。一定是悬挂着米线的自行车龙头左右摇摆,撞在搬家公司小型货车的尾部,母女俩摔了出去,朵朵的身子卷进尾随在货车后面的一辆吉普车下。老杭觉得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就被扳到一条岔路上去了。

搬离吹箫巷,老杭在豆腐营租了一间房子,搬来的东西,除了床和被子,都没有拆开,全部打包放在屋子一侧。他租住的房子很小,好在有一个阳台,如果不是房主,就是上一任住户,把阳台改造成了一间窄窄的厨房,靠窗沿的地方有一块紧靠水冲的长条形水泥台。马牙石混合水泥浇铸而成的平台,上面可以放砧板、菜篮和锅碗。

有一样东西老杭离开吹箫巷时就没打包,带过来后直接放在窗边的木桌上,他躺在床上一偏头就能看到。那是一家四口的合影,朵朵刚进幼儿园,身上穿了件胸前绣了两只小鸭子的红色套衫,被妻子抱在怀里与母亲并排坐着,他站在她们身后,左右手扶着身前两个女人的肩头。放大的彩色照片镶嵌在一个尺余长、半尺多宽的木质相框里。

搬到豆腐营的那天晚上,老杭无法入睡,脑子格外清醒。他回忆自己这一生,回忆童年时的快乐时光,回忆自己曾经爱恋过的女人,回忆严厉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回忆在车祸中丧生的妻子和女儿。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生活在一个漫长的冬天,萧瑟、暗淡,令人沮丧。考大学名落孙山,父亲好不容易托人把他弄进工厂,工厂便不景气了,除了朵朵的出生给他带来短暂的幸福,他一生倒霉的事似乎一直如影随形。下岗,再就业,再下岗。妻子与朵朵死后,他做了以前不屑一顾的保安,还被人下套,把父母留下的房子弄丢了……他越想越绝望。

悔恨、自责,半夜时,老杭翻身从床上下来,跪在桌子前,低着头忏悔。桌上的相框里,他最珍视的几个亲人正望着他。他把房子弄丢了,让她们无家可归,只好跟他来到这个嘈杂的城中村,可她们没有责怪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这宽厚的微笑,让老杭心如刀绞。

在改为余庆之前,他曾用过许多假名,几乎新到一个地方,他就会换一个名字。那些假名,简单易记、普通,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这是当年他与师父分手时,师父特别嘱咐的。

余庆庆幸自己在开始逃亡时就碰上师父。那年秋天,他从西安火车站出来,茫然不知所措。后来在东八路和尚勤路的交叉口,他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当时,师父正在路边的人行道上,用塑料布铺了个地摊,在那儿卖艺。余庆看他用报纸包了十元钱,众目睽睽之下,等再打开报纸,十块钱变成了百元大钞。还有更神奇的,师父摆放在地上的三张扑克,任凭你的眼睛死死盯牢,总是会在翻开后,花色和点数变掉。那天下午,师父以教学为幌子,骗走了余庆身上仅剩的五十元钱。傍晚收摊,围观的人走散,师父将道具放在一个手提包里,离开时发现一位脏兮兮的年轻人跟了上来。

一开始师父对他排斥,但余庆不给他多事,默默地背着行当跟着师父走村串寨,余庆跟着他去了河北、河南、山西、江西、福建……不只是省会城市,有时也会去州市甚至一些偏远的县城。一路走,一路卖艺,没有预定的目的地。余庆是个勤快人,每到一地,不用师父过多吩咐,他就会帮师父把摊子摆好,又从随身带的热水瓶里给师父把茶沏好,知道师父接下来要说许多话,会口干舌燥。等黄昏来临,两人准备离开,余庆又主动把摊子收拾了,手脚麻利。

师父收留余庆,让他跟随自己,但直到两人分开,他也不承认是余庆的师父,说是不想以后有挂碍。相处的那段日子,碰到雨天,无法出去卖艺,师父便传授余庆一些纯手法魔术,比如手里的纸牌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从嘴里给变出来;或者,让包在纸巾里的硬币消失不见,却又能够从耳朵后面挖出来;甚至他还教余庆用鼻子一吸,让近尺长的筷子一下进入鼻中……

从师父身上,余庆不仅学到用来谋生的小魔术,更重要的是他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利用魔术原理来与警方周旋。制造假象,故布疑阵,转移视线,这些年来,他行踪飘忽,难以捉摸,名字也一换再换,就像一张扑克牌在师父的手上,需要变成什么花色就变成什么花色,需要是几点就是几点。

但是现在,因为葛青山,余庆心里不再踏实。

除夕的头晚,余庆没怎么睡好,想到这年的除夕不再是一个人过,他隐隐有一些兴奋。第二天,他特地穿上杜敏织的那件高领毛衣。自从离开坛城,这么多年来,除了在山西的一个煤矿与人一起过了半个除夕,合家欢聚的时候,余庆都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喧嚣的世界。

除夕的下午,街道上行人稀少,空气比往常澄明许多。步行去杜敏家时,余庆经过体育馆外的路口,看见城市北面东西向绵延的蛇山,灰白色的山体在阳光朗照下格外清晰,距离似乎比往常近了许多。那一天,余庆有一种下班回家的错觉。他才意识到,自己骨子里其实向往着踏实安稳的生活。那天下午,城里许多商铺提前关了,不时有鞭炮声遥远地传来,带给余庆异样的温暖。

杜敏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砖混,屋内布置得干净而简洁。过节的菜杜敏已经准备好,不需要余庆再下厨,余庆就靠在厨房门边,与杜敏聊天。那时,他的丹城话说得还不顺溜,舌头好像真是短了半截,杜敏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纠正他。“干吗叫整哪样,讨厌叫槽奈,糊涂叫颠东……”余庆古怪的发音,常常让杜敏忍不住发笑。

这一年丹城雨水特别多,入夜后又下起来,他和田素芬租住的房子在三楼,面北,隔着一条几米宽的巷道,对面有一排六七层楼高的自建房,这让他的屋子一年四季都晒不到太阳,阴冷、潮湿,一个人睡在里面常常做噩梦。醒过来的刘文明睡不着,身旁,女人蜷曲着身子,孤单地背对着他,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听不见她的呼吸。

像是被霜冻住了一样,大祸临头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穿过他的身体。刘文明从地上爬了起来,感到膝盖那儿火辣辣地疼,他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也来不及查看电动车破损的外壳,而是上前查看被他撞上的轿车。他伸出手去擦了擦车身上的那块撞痕,不严重,他感到一丝侥幸,松了一口气。

女人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你知不知道你撞的是什么车?”

刘文明抬起头望着女人,他摇了摇头,他的确不知道撞的是什么车。

“宾利,你妈的!”女人嘴里骂骂咧咧。

刘文明不敢还嘴,他像个犯错的孩子,半跪在车后,不停地用他的袖口擦车身上细小的凹痕,动作充满讨好的意味,脸上是犯了错乞求原谅的笑容,胆怯、隐忍、卑微。

“擦擦就完啦?你这个花子!”女人居高临下,眼睛里充满鄙夷。

来丹城五六年了,刘文明在这座城市看见过太多不屑的目光,但都没有这个女人的目光那么让他挫败。有一瞬间,他的大脑像是抱死了,他只知道用袖口不停地擦那块凹痕,直到那辆杏黄色的汽车突然从他的眼前移开。灰头土脸的刘文明站起身来,从地上扶起电动车,第一次对这座城市充满了仇恨。

刘文明在米桶里舀出米,淘洗后放进电饭煲,然后到附近的菜场买点蔬菜。他想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幻想田素芬值完夜班早晨回家,给他带回金星宾馆白案师傅做的破酥包,现在想起来,那真是自己吃过的最好的包子。在菜市场,刘文明除买了藕、茄子、四季豆、瓜尖外,还用打包盒给田素芬带回了一碗豌豆凉粉,刘文明知道,这是田素芬的最爱。

路上,他回想起那个开豪车的女人望他的神情,回忆起她精致的五官、华丽的服饰以及色彩艳丽的豪车,心里充满悲凉,大脑里满是一些恶毒的想法。他幻想在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只有他和那个高傲的女人,他会像猎狗围捕猎物那样,将她逼到一个死角。他想象那个女人在他面前浑身发抖,哀求,乞求他的原谅,这样的想象让他感到一丝快慰。

晚餐吃得沉默,但有默契。吃完晚饭,田素芬主动将桌上的碗筷收了,抬到屋外的水池边清洗。刘文明给自己泡了杯茶,水汽氤氲,他吹掉浮在水面的茶叶,噘起嘴来吸了一口,于熟悉的茶香中,重新感受生活分泌出的些微糖霜。屋外传来什么声音?刘文明凝神一听,是田素芬在呕吐。他冲出屋子,看见水池边的拉极桶里,全是他中午没有送出去的外卖。没有想到河鲜会那么娇气,短短几个小时就变质。田素芬弯着腰,喉咙里再次喷出不久前吃下的食物,刘文明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心中充满内疚。

夜里刘文明醒来,再次想起开豪车的女人居高临下的眼光,突然觉得睡在身旁的女人也挺可怜。他长叹了口气,发现这个让他戴了绿帽的女人,带给他的伤害,似乎还不如那位开豪车的年轻女子大。

一个单位,老板永远是员工谈论的话题。他们的婚姻、收入、爱好、长相、习惯,他们的前世与今生。无数关于他们的信息从四面八方汇聚,重复、相互矛盾也相互印证,渐渐构成余庆一生模糊而粗陋的轮廓。他不是丹城人,尽管他能够说一口在外地人听起来无法区分的丹城口音,但老丹城人还是能够听出他发音中的不同。余庆让人感兴趣的是,怎样从一个打工仔成为今天丹城金星宾馆的总裁。每个人都希望可以参考和借鉴别人的励志故事。

葛青山曾经告诉老杭,说他与余庆是铁哥们,那口气,就像余庆对他唯命是从。老杭知道葛青山在吹牛,但田素芬到金星宾馆工作,的确是葛青山向余庆推荐的,这件事他问过田素芬。

余庆的办公室在顶楼的楼道尽头,是一个套间,门虚掩着。老杭敲了敲门,听见余庆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进来!”

“余总您找我?”老杭轻脚轻手地走进余庆的办公室,站在里屋的门边问道。

余庆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示意老杭坐。老杭对着余庆弯了弯腰,迟疑着坐在沙发上,望着余庆,不知道老板找他有什么事情。

“听说有人来宾馆骚扰员工,”余庆说,“老杭,你作为保安,为什么不管啊?”

“主要是……”老杭犹豫着说,“葛青山说他与余总您是铁哥们儿!”

余庆不置可否,但对老杭说:“你只要认真履行保安的职责就行,别管我与葛青山哥们儿不哥们儿!”

“他下次来我提醒他!”老杭说。

“有人告诉我,你们是同学?”余庆问道。

“是,小学的同学。”

“有人还告诉我说,你们两个联手打麻将,坑别人的钱?”

“怎么可能!”老杭急了,“葛青山是黑道上的,玩套路贷,挖坑给我跳!”

“可葛青山给我说的是,你会老千,玩假骗别人的钱!”余庆说。

“余总您有所不知,”老杭激动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是与葛青山一道出去打过麻将,可那是葛青山的圈套,他一开始让我赢钱,让我尝到甜头,等我后来输钱的时候,是他怂恿我找人贷款。我不知道是套路贷,只借了两万块钱,可变过去变过来,我赔了一套房子不说,钱还没还清,还差着十多万。”

“为什么不报警呢?”

“报啦,有合同,警察也没办法。”

“你怎么知道是葛青山给你下的套?”

“我有确切的证据,”老杭说,“再说上当的不止我一个人!有的人损失比我还惨,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老杭的确有杀葛青山的想法。被疤脸用尿液敷“面膜”的那天,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在看到那只泰迪狗后他有了杀机。老杭想借刀杀人,他想利用田素芬与葛青山的奸情,怂恿刘文明出手,但那个男人的表现让他失望到极点。

从吹箫巷搬到城中村,老杭的心情就像进入连绵的雨季,再也没有晴朗过。这儿嘈杂、拥挤、混乱、肮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混合腐烂植物的腥臭味。老杭每次下班回来,都会望着桌子上的木质相框发呆,脑袋里有一群黑暗的鸟飞过来飞过去。他租住的城中村里,有一家没有名字的五金铺,里面有铁匠打制的粗糙菜刀,铁灰色的菜刀,沉重、阴冷。老杭买了两把回家,左右手各提一把,走在城中村的巷子里,瞬间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那一天,老杭回到租住的地方,心绪难平。他来到阳台,在窗边长条形的水泥台上浇上水,把菜刀抵在上面,伏下身子,幅度很大地磨起来。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停止过磨刀。有时候是上午磨,有时候是下午磨,有时候则是夜里磨。哗,哗,哗,刺耳的磨刀声传出一公里远,尤其是在静寂的夜里,他的磨刀声会拐弯,像泛着寒光的水流那样,沿着城中村里宽窄不一的巷道流淌,让人不寒而栗。

夜里十点多,刘文明骑着他的电动车赶来。他一早出去送外卖就没有回去过,中午的时候只在路边小店吃了盘炒饭,现在他的胃像是一只巨大的漏斗,正在一阵阵往外冒着酸水。老杭让摊主先给刘文明煮碗米线,看来他的确饿坏了,喉结不停地蠕动。米线端过来,刘文明也不客气,抽了双筷子,搅了一把米线,便把头伏在碗上。那一刻,老杭发现这个世界还有比他更艰难的男人。他朝摊主招了招手:“再来一碗!”刘文明难为情地笑了,推开空碗,将新端来的米线揽在面前,又将桌上的油辣椒舀了一大勺放进碗里,吃得满头大汗。

老杭扭开两瓶小二——二两一瓶的红星二锅头,烈酒——顺着桌面推了一瓶到刘文明的面前。“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老婆和葛青山的视频给你看?”老杭提起他面前的酒瓶,倒了几滴在刚上桌的油炸花生米上,嗞嗞嗞的响声立即传来。刘文明捏着酒瓶,望着老杭摇了摇头。

“我想借刀杀人!”老杭望了一眼刘文明说,“没想到你小子是个胆小鬼!”

“杭哥,你是不是小瞧我?”

“是!你小子就是没有一点血性!”老杭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刘文明说,“谁要是像葛青山那样欺负我老婆,我二话不说提刀上去就砍!”

“我也想,可是……”刘文明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要是不敢杀葛青山,我来!”老杭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那天晚上,趁着酒劲,老杭把葛青山玩套路贷坑他的事告诉了刘文明。“我不会放过他的!”老杭又说,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只要杭哥领着我,我没有什么不敢的!”刘文明手里的酒瓶碰了过来,力量大得差点把老杭手里的酒瓶碰碎。

隐约听见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微弱的鸣响预示着这是个不寻常的上午。余庆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好些年了,他一直不能区分120急救车与警车的警笛有什么不同。刚离开坛城的那几年,每当听见尖利而婉转的警笛声,他都会觉得有警车朝自己奔来。

“在哪儿?怎么回事?”

“在三楼的布草间!”

余庆一听,大脑里迅速浮现出葛青山的样子,他总觉得这事与葛青山有关。

有一些精瘦之人自带杀伐之气,葛青山就是这样的人。他已经不年轻,身上却没有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常有的赘肉,他每周进两次健身房,据说还是跆拳道黑带高手,只是从来没有见他展示过。他与田素芬的事余庆不是不知道,而是睁只眼闭只眼。刘文明来捉奸的事也有员工给他汇报过,他还真希望那个戴了绿帽的男人丧失理智,把葛青山给杀了。

三楼乱成一团,奔跑的人,乱哄哄的声音,布草间外围了不少人,都是金星宾馆的员工,见余庆过来,自动闪开一条道。屋子里,圆形的白炽灯发出惨白的光,有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弯腰忙碌,黄褐色的木质地板上能见到暗红色的血迹。有一股奇特的腥味钻进他的鼻孔,隐约、难以捉摸却又清晰无比,这么多年来,这股奇特的腥味一直如影随形,从未远离。

田素芬的血流了不少。当那两个白大褂用床单将她包裹起来往外抬的时候,余庆看见床单上有血流下来。从布草间到电梯口,留下了一串血印。楼下,120救护车的车头闪着蓝颜色的光,刺耳的鸣叫让人心神不宁。

救护车离去后,宾馆重新安静下来。电梯口的右侧是窗子,从那儿居高临下,能够看到宾馆的大门、外面的街道以及街道那边一排巨大的桉树,再过去就是被桉树挡住视线的丹湖以及湖对岸阳光朗照的山体。

这天一大早起来,他围着小区人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他的脑袋里塞进太多的东西,需要边走边厘清。一直走了一万两千步,他才停下这几乎是自我折磨的行走,掏出手机来要了份外卖,让送到他的办公室。此时在他身旁,电梯门打开又合上,余庆感觉有一个人从电梯口出来后来到他的身后,警觉起来,回过头,发现是个送外卖的小哥,询问后才知道这人并不是送是虾饺的,而是田素芬的老公。

这天,120救护车刺耳的警报让余庆再次意识到自己是个逃犯。二十年了,他在坛城制造的那桩凶杀案已经淡出许多人的记忆,刊登案子的报纸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余庆知道有人与他一样,惦记着那桩案子,除了死者的亲人,还有当年发誓要将他缉拿归案的警官。

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这些年来,他不停地改名换姓,做过许多工作。在到丹城之前,他频繁更换城市,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直到被许雷收留。

即使是在丹城安定下来,余庆也不时会梦见自己逃亡。他梦见过自己不顾一切地钻进一个黑暗的隧道,哪怕是在睡梦中,他也能清晰感到脚下的碎石延缓他逃亡的速度。身后,隧道尽头是顶部呈圆弧形的洞口,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看上去就像是在漆黑深夜悬挂在树杈上空的月亮,清冷、静寂,弥漫着凄清的白光。继续往隧道里行走,每一步,他都想努力踩在碎石中的铁轨上,光滑的铁轨,还没有鞋掌宽,人走在上面,走不了多久,就会摇摇晃晃。跳下来走铁轨中间的枕木,余庆感觉相当别扭。一步跨一根,窄了;跨两根,又宽了。隧道里空气潮湿,能听到有水滴从穹顶掉落下来的声音。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暗淡。身后的隧道洞口那儿,警察已经追过来,他们像几只黑色蝙蝠,行动敏捷而迅速。余庆想跑得快一些,但脚不听使唤,身子好像被魔法钉住,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在原地。从噩梦中醒来,余庆在万籁俱寂的午夜,见到过最为冷清的月亮,也曾在孤独的夜晚,仔细倾听过雨滴敲打在地面细碎的声响。

偶尔,余庆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他外出旅行回家,打开房门,听见母亲卧室传来奇怪的声响。他站在客厅那儿,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听见了母亲的哭泣和喘息。“不要,不要!”这两个字在身体的撞击声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余庆瞄见客厅餐桌上的那把水果刀,鲁莽地奔过去将它握在手中,冲动地推开母亲卧室的门,立即看见让他怒不可遏的一幕:卧室的床上,那个男人正光着身子骑在他母亲的身上,摇晃着身子,像站在甲板上的水手。听见身后有响动,男人满头大汗地转过身来,他睁大眼睛,张大嘴,亲眼看见一把闪耀着金属光芒的刀,像一条泛着银光的小蛇,轻巧地钻进他的身体里……

一切就这样不可挽回。此后逃亡的途中,他一直认定是那个男人纠缠着他母亲。直到认识杜敏以后,他才怀疑自己当年对母亲的保护,或许正是对母亲的伤害。之前,他曾经在家中见到过那个男人,余庆记得,在父亲患病走掉以后,那个男人便不时出现在他的家里。尽管每次见到余庆,那个男人脸上总是一副讨好的笑容,但一点也没有减轻他心中的敌意。他问过,母亲总是说那个男人无聊,有家室,却来纠缠她,脸上也是厌恶的表情。

可从杜敏的脸上,他似乎获得了另外一种答案。当年,母亲从那个男人的身体下撑起身子来,红润的面孔上是一双惊愕的眼睛。杀人的那天下午,他与母亲一道,把那个男人的尸体埋进后院废弃的水井,然后开始长达二十年的逃亡。

发蒙的午后,刘文明坐在病床旁的黑色软椅上,大脑里的机械仿佛停止运转,有如电视突然黑屏,有如将鼻尖顶在一面巨大的白墙上,视野里没有远方和未来。直到天边隐约传来雷声,直到大风吹拂街面,卷起的枯叶和尘土飘浮在空中,打开的窗户涌进潮水般的腥湿空气,屋子里的病床、天蓝色的隔帘、输液器械、墙体上的窗子以及天花板上的圆形玻璃灯罩,才渐次清晰起来。

田素芬躺在病床上,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薄被,一动不动。偶尔,刘文明会从那把黑色软椅上站起来,俯瞰妻子,越看越觉得她陌生。他试图回忆起田素芬十六岁时模样,灌浆的面孔在叶片下浮动,饱满、鲜活、生机盎然。而现在,她比刘文明为她打架时消瘦了很多,失血的面孔有种病态的白,额头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让人想起冬天草地上夜晚降下的白霜。

三人间的病房,素昧平生的人在身旁忙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让刘文明有打喷嚏的冲动。仰起头来,他看见天花板上的椭圆形滑槽,垂落的挂钩吊着输液瓶,输液软管上的滴斗,药液正从上面的落口滴下,一滴,又一滴,最终消失在田素芬的身体里。有一会儿,他觉得滴下的不是药液,而是钱,是他们到丹城打工省吃俭用剩下的钱,一毛,两毛,他的心脏跟随药滴的节奏收缩,短短一个上午,就有上万块钱从他的手中像湿滑的泥鳅一样溜走,让他绝望。

回想几个小时前的茫然无助,如果不是余庆,刘文明不知道该怎么办。“家属签字!”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像严肃的判官,令刘文明身不由己,他笨重地握住笔,在医生食指抵住的空格,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和医生口述的文字。可是,当医生告诉刘文明去交两万块预付金时,他不知所措,身子重得无法挪动脚步。是余庆及时出现解了围,他揽住刘文明的肩膀说:“预付金我替你刷了!剩下的医疗费,你去筹措!”

刘文明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有股暖流弥漫在心间,让他有流泪的冲动。

田素芬住的是妇产科病房,空气中有股隐约的奶腥味,这座城市有无数的新生婴儿从这儿出生,他们的命都比学军、学丽的要好。想起两个孩子,刘文明便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两个孩子出生时都没去医院,是乡村接生婆接的生。护理田素芬的间隙,他想起了那个脸颊通红、长得像冬瓜的接生婆。她整天马不停蹄,从一个村子到另外一个村子为人接生。据说,她只需要用眼睛瞄一眼孕妇的肚子,就知道里面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田素芬临产前,刘文明用摩托把她从镇上接来,有一截山路比较颠簸,她便把双手从刘文明的身后伸过来,毫无顾虑地扣在他的肚腹上,粗壮、结实、不可动摇。孩子出生时,刘文明像局外人,连烧水一类的伙计都由岳母做了,他无所事事,坐在院子里的长条木凳上,听着田素芬的惨叫捅破窗户传了出来。

每次都是有惊无险。接生婆经验丰富,她会在接生时用恶毒不堪的语言,一直咒骂婴儿的父亲,以此来缓解产妇的痛苦。曾经,她的双手像一双有力的焊枪那样,牢牢抓住一位孕妇腾空的腹部,硬生生把一股奔涌而出的血流阻止在女人的血管里,将那位产后大流血的女人从死亡的悬崖拉了回来。

宫外孕大出血差点要了田素芬的命。此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宫外孕,更没想到它会让人流那么多血。他想起老家那位产后大流血的女人,不知道接生婆面对田素芬这种情况会怎样处理?

“医生,什么是宫外孕?”趁上卫生间路过护士站时,他小声问里面的一位护士,不想让田素芬听到。

“就是子宫外面怀孕啊!”一位嘴上有浓重汗毛的护士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刘文明说,“就是受精的卵没有着床在子宫里,而是种在了腹腔或者输卵管里!”

“哦。”刘文明一脸懵懂。

“你们这些男人,只图快活,也不做好防护措施!”

回到病房,刘文明掏出手机,在百度上查“宫外孕”,越看越窝火,坐不住。这幢大楼让他感到窒息,白色的大楼、白色的走道、白色的房间和白色的床单,他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让他心烦意乱的白色。他站起来走到外面的走廊,脑袋里乱得不行。走过来又走过去,很想找支烟来咂上。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被人戴了绿帽,还不能够申辩。卵子受精的事他知道。没有性生活卵子就不会受精,而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碰过田素芬的身子了。他清楚是葛青山造的孽,刘文明再次想起老杭发过来的那个视频,想起了葛青山赤裸的背部和田素芬的呻吟。那个杂种!刘文明痛恨自己那天的软弱,他想起了老杭值班室桌子上的那把刮刀,他后悔那天没有提着它去布草间,如果换成现在,刘文明觉得,他会毫不犹豫把刀插在葛青山的身上。

刘文明后来想,如果田素芬抢救不过来,凶手算不算葛青山呢?

自从几年前他没有在公交车上替田素芬出头,两人便出了问题。刘文明知道,从那时开始,田素芬对他的态度就变了,包括在床上。也还隐约记得,那天晚上,他试图与田素芬亲热,换了以往,田素芬会热情回应。她本来就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从来不惜生长灿烂的花朵,尤其是在生下学军和学丽之后,她在这方面有了饱满的热情,不时还会主动撩拨刘文明。可那天晚上她的反应很反常,就像是被冷水泡软的面条,任凭刘文明摆弄,她不拒绝、不挣扎,也不配合。这种事情,剃头挑子一头热实在是太令人尴尬了,刘文明弄着弄着无聊地停下来。他拉亮电灯,问怎么了,田素芬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刘文明,眼睛里好像长出两把冰冷的刀子。

田素芬在丹城医院住了十来天,每天都有一沓钱被大风刮走,刘文明内心愤懑而又无处诉说。为了给田素芬治病,他不得不到银行,把原本准备付首付的定期存款取出。很快,他的积蓄就花得精光。

葛青山一直没有出现。刘文明觉得田素芬住院的钱应该由那个杂种来付才对,但这个时候那个杂种像乌龟一样躲了起来。偶尔,刘文明会从田素芬长长的叹息里,听到她的失望与悲凉。刘文明知道,田素芬的心里盼望葛青山能够来看望一下她,毕竟因为他造的孽,她才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来,她算是明白葛青山不会来看她了。田素芬凄婉一笑,仿佛从一个长梦中醒来。

田素芬住了两个星期的院,花光了两口子所有的钱,还没痊愈就被迫出院。从医院回到出租屋的那天夜里,田素芬在身后轻轻抱住了刘文明。“我们回去吧!”她小声地哀求。

“不,我要找那杂种算账!”刘文明咬牙切齿地说。

整夜刘文明都没能入睡,他想了很多事。他的梦想像大风里的烛火,晃动着就灭了,憧憬的生活被黑暗的湖水淹没,杀人的念头却像水草一样疯长起来。

老杭决定要反抗了。他随身背了个黄色的帆布包,这种包在上个世纪曾一度流行,包盖上方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下面有毛体印刷的五个字:“为人民服务!”没有人知道,老杭在包里藏了一把菜刀。

老杭搬到豆腐营已经一个多月,丹城一环内的城中村,租住着天南海北的人,从事什么职业的人都有。理发的、卖五金产品的、开小餐饮的、卤肉的、送外卖的、擦鞋的……当然也有从事皮肉生意的年轻女性。往城中村里走,老杭又发现好几条标语,巷道边的一幢建筑的二楼,挂着的是“积极检举揭发黑恶犯罪,警民联手促进社会和谐”红色布标,而另外一幢建筑裸露的侧墙上,从上到下写了八个大字:“有‘伞’必打,有恶必除!”老杭疑惑地走回租住的屋子,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老杭的口腔起了溃疡,火辣辣地疼。

在派出所里,老杭得到一个好消息,也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疤脸和“天菩萨”被当成是涉黑人员给抓了起来,坏消息是葛青山没抓到,人不知去向。

吹箫巷老杭曾经的房子面积不大,两室一厅,是父亲单位的房改房。原本也在市郊,但随着城市扩大,渐渐成了市中心。院子西南角,不知是谁种了棵蓝茑花,春天,满树开着淡紫色花朵,招摇、热烈,喇叭状的花朵悬垂,几乎没有叶片。老杭年轻的时候,总能够从那些蓬勃的花朵上嗅到情欲的气息。

走进吹箫巷,老杭觉得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他回过几次头,害怕碰到熟人。进了院子,他才意识到,注视他的人是早已去天国的父亲,父亲藏在越发暗淡的天空里,一声不吭,但老杭能够听到他责备的声音。父亲活着时是丹城物资公司的采购员,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大城市,见识过各地不同的风俗,但也在频繁的出差中感染上了乙肝。老杭进入轴承厂工作不久,父亲的乙肝发展为肝硬化,最后活活被疼死,死前皮包骨头,一米七○的人,四十公斤都不到。

如果不是葛青山,父亲留下来的房子不会丢,可那个杂种此时在哪儿呢?这是老杭最近急于想知道的问题。他想起两个月前的一天上午,他去总经理办公室,进门的时候恰好葛青山从里面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葛青山手中拿着的牛皮纸袋掉落在地上,有两沓钱从里面探出头来。当时,老杭凭直觉觉得那是余庆给葛青山的钱。

秘密怀揣在心里太久,需要找个人来倾吐,否则就会发霉,滋生出漫无边际的病菌。但余庆的秘密无法向人倾诉,就像是一块瘀血埋在身体里,让他心怀担忧,无法真正轻松和快乐起来。来丹城之前,余庆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地方会住多久,也不知道下一站会是什么地方。一切都靠直觉,他逃亡的路线因此变得毫无逻辑和规律。如果将他这些年到过的地方用细线连接,那么在他到达丹城之前,他的逃亡线路看上去会像一团乱麻。

凭借从师父那儿学来的手艺,余庆在逃亡的路上时沉时浮。有关他的线索在坛城警方看来,像一行在太阳下渐干的潮湿足迹,无法判断他接下来会逃往什么地方。这些年来,他好像无所不在,像一条湿滑的泥鳅,在追捕的警员手中钻来钻去,给对手留下满手的黏液,却又不知所终。

当年,与母亲一道将那人的尸体埋进废井后,母亲让他跑得越远越好。逃亡的路上,他不知道母亲最终会如何收拾因他莽撞留下的烂摊子。他想象死者家属到处寻找死者,想象坛城的大街小巷,四处贴满寻人启事。让余庆没有想到的是,他刚逃出坛城没多久,有一张网就从四面八方罩了过来。在安康火车站告示栏上,他看到了自己的通缉令。

二十年的逃亡生涯,他小心而又清醒地掩盖这一秘密,像一只爱干净的猫用泥土掩盖自己的粪迹,从不与人谈及他的往昔。除了许雷。每当想起曾经的酒醉失忆,余庆就后悔不已。他不知道自己酒醉后究竟与许雷说过些什么,但许雷曾有一次称呼他为“本家兄弟”,足以说明酒醉的那一次,他对许雷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余庆因此心怀担忧,希望自己的秘密腐烂在许雷那儿,直到许雷突发心梗离世,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时隔多年,余庆的外貌与当年判若两人。通缉令上的照片,与他工作证上的照片是同一张。昔日少年的寸头,蓄成长发,二十岁的年纪,正值玩个性的年代,他与农一师的几个同事组了一个乐队,队里的人不是光头就是长发。

偶尔,他会在夜晚的灯光下静静审视身份证和工作证上的照片,觉得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追逃网上的照片也是工作证上的那张,但并没有真正的照片那样清晰。有时候,余庆在看自己照片时,越看越觉得陌生。余庆想,再过二十年,如果他冒险回坛城,哪怕从人民路走过,估计也不会有人认得他了。由于通缉令上的照片中他留的是长发,当年,他在逃离安康时,特意让理发师给他理了个寸头,这个发型就此再也没有变过。

葛青山被警方通缉,余庆真想给他传授逃亡的秘诀。他不希望这个男人被抓获。扫黑风暴来临,葛青山准备跑路,向余庆提出要二十万元,而且是现金。余庆很矛盾,拖延着没有办理,直到有一天葛青山给他发来一张照片,余庆看到后心里一惊,意识到麻烦了。

葛青山发来的照片,是余庆通缉令上的那张。

看来,自己的底细是被葛青山掌握了。余庆觉得,给葛青山凑二十万让他跑路,他真能够跑得无影无踪倒好。可余庆又觉得万一葛青山没跑脱,那二十万便会成为他的传票。记得当年跟随师父卖艺时,师父曾说过,进了监狱的人,不会为谁保守秘密。

如果不是葛青山提醒,余庆都快忘记自己原来姓许。来丹城这些年,他一直试图把过去忘掉,记忆的硬盘只储存在丹城的点点滴滴。他学丹城口音,了解丹城的历史文化,熟悉丹城周边的山势、大街的走向、标志性建筑的位置、穿城河的轨迹……不只是为了把自己掩藏起来,而是他真喜欢上了这座与坛城完全不同的南方城市,喜欢这儿的气候,喜欢这儿一年四季花样百出的蔬菜和水果,喜欢这座城市每天有无数天南海北的游客涌入,他隐身其间,没有人对他的来历好奇。但现在,有人用一张照片,把余庆打回原形。

那一年,余庆从坛城逃亡,一个星期之后,警方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挖出失踪者的尸体。面对警方的询问,余庆母亲承认了自己与死者的私情。母亲还对警方坦承,她就是杀死男人的凶手。留置期间,她把自己的裤子撕成条后搓搌成绳,并用它吊死了自己。她天真地以为警方会因此放弃对儿子的追捕。

余庆这些年的逃亡,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母亲。他觉得一旦被坛城警方抓获,母亲当年的自杀就变得毫无意义。但现在,他对自己当年仓皇出逃感到后悔。二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如今回过头来想,假使当年他不跑,母亲就不会自杀,而自己,即便判了二十年刑期,现在也应该出来了。

这一天,余庆下班后没有回家,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身子窝在黑色真皮座椅里,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办公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插满了烟头,喉咙那儿疼得冒烟,可他还在撕开香烟包装,抽出烟来,叼在嘴上。窗外的天色暗淡下去,但余庆没有开灯,他的心里很乱。

夜里,答应给葛青山送现金过去时,余庆心中充满怨气。从地下车库出来,天空降着冷雨,坐进切诺基,车窗前的挡风玻璃布满了水滴,打燃火,用雨刮刮了几下,反而什么都看不清楚,余庆意识到气温已经接近零摄氏度。他打开空调吹了一会儿,勉强往前行驶,汽车与巷道边的垃圾箱贴身而过,好像撞飞了什么,车窗外传来金属物体滚动的声音。

雨夜行人稀少,余庆驾车行驶在略显空旷的大街上,速度很慢。葛青山躲藏的位置偏僻,在三环外面。此时,路边的小区,大多数屋子的窗口已经黑暗,这座城市已经进入梦乡。余庆将车窗开了条缝,冷空气灌进来,他闻到了一股不安的味道,就像这座城市的某处,发生了火灾。

其实,将葛青山的藏身之地告诉老杭,余庆非但没有解脱,反而感到强烈的不安。他希望那两个寻找葛青山的人,让葛青山在丹城待不住,从而远离这座城市。余庆也幻想老杭和刘文明把葛青山杀了,但他们真杀了葛青山,现在满城皆是监控探头,很难想象那两人能像他当年那样逃脱。除非,余庆伸出舌头舔了舔门牙,最好的是老杭、刘文明能与葛青山同归于尽!

大约一个钟头后,他的车开进了一片冷清的建筑工地。是个烂尾楼,余庆将车开到一幢楼的墙边,关掉车灯,坐在车里静静地望着外面。眼前的情景让他想起十年前,那时他还在四川雅安,帮城郊的一位农民守护鱼塘。黄昏时分,他在鱼塘边的铁线上挂上形状不一的金属盒,然后坐在池塘边搭建的简易房门口,看落山前的太阳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那些金属盒上。从特定的角度,能够看见盒体反射过来的光线。有时夜晚醒过来,如果有大风刮过池塘,他还能够听见铁线上的金属盒子碰撞的声音。那声音有时是激烈的打击乐,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外面厮杀;更多的时候,外面是静寂的,或者只有风铃柔声倾诉的低吟传来。

电动车碾过午夜潮湿的街道,身下传来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地面留下细窄的车辙。刘文明与老杭藏身在巨大的雨披里,正赶往南郊葛青山的藏身地。

雨并不大,但是给骑行带来不便,路滑,他得小心骑行。有一会儿,他的鼻子发酸,感到非常委屈。他曾经是那样努力,刚跑外卖的时候,只要接到单,再远,或者再晚,他都会赶过去,为此还受到过保安的刁难和责骂。那时他满脑子都是挣钱买房,对未来也充满信心,觉得自己像一颗顽强的草籽,哪怕坠落的地方是岩石,他也能够借助石缝里的一点泥土扎下根来。曾经,他幻想过早晨接单之前,能像这座城市的人一样,送孩子去幼儿园或者学校,幻想一家四口,能够在夏日的某个周末,一起去丹湖边的湿地公园,那里生长着无数奇异的花草,有精美的石拱桥、木板搭成的步道、可以三四个人共骑的自行车……他能想象孩子们见到那些新奇玩意儿时惊异的表情。想着一家四口骑行在公园的步道上,每个人都用力踩踏着脚踏板,有泪水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

现在,他已经明白当年的幻想是那样遥不可及。前往葛青山的藏身地时,有如电影的快速倒带,他想起与田素芬离开故乡到丹城的那天,想起了那天清晨冷清的村道、杂乱的乡镇汽车站,想起了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他们在丹城北部客运站巨大的停车场下车,掏出一个地址问了许多人都不得要领。他记得后来与田素芬坐上了一辆绿色的公交车,他还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当车从丹城大街驶过时,他歪着头,试图看清车窗外一幢幢大楼究竟有多高……那时,他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好奇,以为自己渴望的生活会像色彩斑斓的画卷一样展开。

只有在想起余庆时,他的内心才有温热的东西流过。田素芬入院后,余庆又让单位的人送来了一万多元钱,说是宾馆员工捐献的。当时,刘文明心中充满感激,幻想有一天能够报答余庆。

想起田素芬,刘文明心里就隐隐地疼。出院以后不久,有一天早晨,刘文明隐约感觉田素芬起了床,在黑暗的屋子里忙来忙去,直到她拖着行旅箱离开了出租屋,片刻之后刘文明才反应过来。他从床上翻身起来,套上衣裤和鞋袜,打开门奔下楼。清晨的城中村,巷道里空空荡荡,昨晚喧嚣到深夜的巷子在黎明到来时充满异样的静寂,刘文明发疯一般在狭窄的巷子里奔跑起来,不时侧头看一看刚刚跑过的岔道,希望能够看到田素芬的背影。后来,他沮丧地站在城中村的入口那儿,望着外面的大街茫然无措。不远处,一个身穿橘红色衣服的人正在清扫着人行道,竹制的扫帚在水泥预制板上传出刺耳的响声。

电动车驶出二环后,在一个城中村狭窄的巷道里拐来拐去,凹凸不平的地面让骑行变得艰难,刘文明得不时伸下脚来调整一下平衡。曾经,他羡慕城中村里的房主,他们将多余的房子用来出租,不愁吃穿,整天坐在一起打麻将,从不为生计奔波与操劳。他郁闷自己的出生地为何如此偏僻遥远,想起了谷场里的分拣机,转动的扇片形成强大气流,将谷壳吹走而留下谷粒。他觉得自己就是一片无足轻重的谷壳,一直被命运的大风吹得不着地,还不知道最终会被卷到什么地方。突然,城中村变成残垣断壁,刘文明将电动车刹下,钻出雨披,他在身边的一堵墙上,看到一个大大的“拆”字。

再往前望过去,黑暗中的远处是冷清的郊野,那儿矗立着七八幢高大的建筑,黑乎乎的,像一些史前巨兽蹲在野地里。刘文明知道这是一个烂尾小区。自从起念在丹城买房,他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新建楼盘,比较价格、位置,想象过那些冷僻的建筑工地以后的繁荣。

余庆说葛青山就藏在那座工厂的楼上。他与刘文明赶去的时候,葛青山已经被余庆控制住了,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被捆在一张行军床上,脸上盖着一张手帕,手帕上的图案竟然是麻将牌六筒,十分诡异。

梦中暴雨如注。大风从破损的窗户中吹进来,屋顶悬垂的电灯左右摇晃,三个人站在葛青山的床边,商量如何处置眼前的这个仇人。他们三人开了个审判会,控诉了葛青山的罪行。刘文明控诉葛青山带给他的屈辱,老杭自己控诉葛青山设陷阱害他,而余庆则说他是主持正义的法官,与葛青山无冤无仇,但正义感让他不能袖手旁观。

老杭在梦中想寻找他的菜刀,他在空旷的屋子里巡视了一圈,一无所获,却在回来时,看到葛青山的胸口上立着一把三棱刮刀。谁先杀第一刀,老杭与刘文明相互谦让。老杭让刘文明先杀,说要将这难得的雪耻机会让给有夺妻之恨的刘文明。刘文明举起刀来,犹豫了,说老杭年纪大,还是让老杭先杀。两人争论不休,余庆提出抓阄,他做了三个纸团,说谁抓到写有杀字的纸团,谁就先杀。老杭第一个抓,打开纸团就见一个杀字,但刘文明抓的纸团打开也是一个杀字,三张纸团都有杀字,老杭不知道该谁先动手。

后来是余庆拿起了三棱刮刀,还伸出左手指肚来试了试刮刀是否锋利。他将刀尖抵在葛青山的胸口,让老杭和刘文明握住他的手,这样,就算是三个人同时杀人了。被绑在行军床上的葛青山拼命挣扎,三人举起刮刀,用力插了下去,感觉刀柄深深刺进了葛青山的胸口。

血溅出来,淋湿握住刮刀的三只手。老杭吓得松开刀把,往屋外逃,听到身后传来刮刀掉落地上的声音。他慌不择路,一路撞倒了屋里的椅子、盆、纸篓,巨大的声响就像有人追逐过来。梦中的老杭回过头,看到屋子里悬垂的电灯突然熄灭,天空有闪电划过,光亮转瞬即逝,明灭之间的杀人现场十分血腥和恐怖。

直到刘文明停下电动车,老杭才从回溯的遐思中返回现实。从雨披里钻出来,眼前是残忍的夜空和恶意的郊外。雨小了,但气温低,冷风不时刮来,老杭将羽绒服的拉链从胸口拉到喉结。黑暗中,他听到有几声狗吠声传过来。

电动车前灯照着一个杂乱的工地。隐约可见楼群中有一个巨大的水坑,应该是小区规划时设计的游泳池。此时,它更像是这个烂尾工地的一块溃疡,从工地四面汇集过来的雨水,正从一个缺口流进水坑,如果不仔细看,会把水面误认为是一块低矮的平地。

两人把电动车推到泥泞道路一侧的墙边,刘文明关掉车灯,这个烂尾楼迅速滑入漆黑的梦境。“葛青山这个杂种就藏在这个小区!”老杭低声说,他又听见有狗叫声传了过来。

灰暗的天光下,这个烂尾小区像一座巨大的墓地,空旷、诡异、静寂。老杭抬头仰望着黑黝黝的楼房,判断狗吠声传来的位置。他走在前面,右手紧张地捏住刮刀的刀把,觉得手心里沁出了汗。

两人轻脚轻手前行,如同黑暗舞台上跳霹雳舞的人,小心留意脚下的砖块和木板。确认了狗叫的那幢建筑,他们顺着楼梯往上攀爬,每到一层,便点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短促地照射一下。一片狼藉的烂尾楼,有一些房间曾住过流浪汉、乞丐、拾荒人,房间里有他们的生活痕迹。还有的房间成为这些临时住户的卫生间,干燥的大便东一堆西一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高耸的建筑仿佛浸泡在水里,楼群中偶尔有火光闪现一下,迅速又归于黑暗。远处,一个建设中的楼盘正在施工,不时有钢铁的碰撞声传过来,单调而冷清。从楼群灰色的缝隙里看出去,缓慢移动的塔吊手臂上,警示灯散发着凄冷的光。

这已经是余庆第三次来这个小区了。第一次来是一年多前,这个小区主体断水,余庆驱车来看过,犹豫要不要在这儿买套房作为投资。这个楼盘位于丹城西南郊,从火车站一路向南,途中要经过一片低矮的建筑,那是丹城第二污水处理厂。得知葛青山藏在这儿后他又来过一次,下午,他开车沿一条施工便道进来,惊讶于这个小区竟然成了烂尾楼。当时,有几个人打着黑色雨伞站在一个水塘边交谈,看得出那个长方形的水塘是规划中的游泳池。余庆目测了一下,估计水塘长约三十米、宽约二十米。水塘已经用水泥处理过,只须贴上瓷砖便可。

余庆再次来到这个烂尾小区时,感觉和前两次来完全不一样。坐在车里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望出去,有一瞬间,他如同被一股冰凉的绳索紧紧捆住,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想起了多年前藏尸的那口废井,曾经,他不止一次梦到自己被人埋在那口深井里,沿着一个巨大的螺旋往下走,一圈又一圈,底部是无边的黑暗。余庆的左手拇指,指纹是个逐渐向中间聚拢的螺,有如从天空往下坠落,他在螺旋的底部,看见了一张脸。

那个被他捅死的男人,其实是母亲的男友。等余庆明白过来,恶果都已经造成。此后的逃亡中,他曾试图去还原那个混乱的下午,他要是不提前结束旅程回来,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明白自己年轻时,为何有人向母亲示好,他会有那么大的恨意。虽然那人一直想讨好他,可是余庆根本不买账,那天下午,他刺出那刀时,竟然觉得是代替父亲刺出的。后来,当他有过男欢女爱的经验后,当年的鲁莽行为令他感到了羞耻。

这天夜里,老杭和刘文明赶来后的一切都被余庆收入眼底。他看到两人穿过游泳池边的空地,就像已经精确定位了葛青山的藏身之地,他们的身影不久后消失在对面的楼道里。过了大约一刻钟,黑暗中突然传来激烈的喊叫声、咒骂声、咆哮声、惨叫声、物体的碰撞声,夹杂着狗的狂吠和被击打后的呜咽,沉寂的烂尾楼顿时热闹起来,纠缠、扭打、挣扎,有一些声音像是从高空坠落的物体那样砸了下来。余庆望着对面的住宅楼,很难想象如此暗淡的光线里,几个人是如何像风一样从楼道里刮出来的。

事情并不像余庆想象的那样一边倒。葛青山养的泰迪狗在关键时刻帮了他的忙,凭借灵敏的嗅觉和听觉,泰迪狗用狂吠对葛青山做了预警,让他有所准备。而且黑暗中的打斗常常敌友难分,等余庆看见他们时,三人已经缠斗到水塘边。

眼前的这一幕看上去像剪影,又像模糊的皮影戏,只是看不见操纵皮影的师傅。刘文明个子高大,站在他身边的应该是老杭,而与两人对峙的那个身材瘦削的人,一定就是葛青山,他手中握住一根棍棒,正在骂骂咧咧。

突然,楼群上传来杂乱的吆喝声和咒骂声,有人用木棒敲击着窗台,有人用砖块击打着铁盆,空中传来金属沉闷的回响,还有人将电筒从上面照下来,弱弱的光束有如电压不足的追光灯……余庆这才发现这个巨大的烂尾楼住着的不止葛青山,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逃犯?流浪汉?还是离家出走的少年?

有一瞬间,四周一片寂静。突然,三人又扭打起来,余庆看见一个黑影冲向刘文明,那是葛青山的宠物狗。接下来他听见刘文明的惨叫和怒吼,一个物体被抛了起来,落在水塘里,是葛青山的泰迪狗。余庆隐约看见它正吃力地游向岸边,却怎么也爬不上岸。

余庆看见葛青山跳进水中,扑向水中艰难游动的阿黄。不知这个水塘有多深,感觉葛青山踩不到底,他晃动身体保持浮力,将手中的泰迪狗奋力抛上岸。簌簌发抖的阿黄刚被抛到岸上,立即被赶过来的刘文明一脚踢回水里。

狗被一次次抛上岸,又被一次次踢下水。葛青山耗尽了力气,他的手扒在塘埂边,大口喘气。身旁不远的地方,他的阿黄时沉时浮,水塘里传来葛青山沙哑的咒骂声。渐渐地,水塘安静下来,余庆仿佛看见耗尽力气的葛青山沉入水中,他张开的手指在池塘边的水泥墙壁上留下一道湿湿的印痕。

余庆突然打开远光灯照着水塘,然后不由自主打开车门,他奔过去将身子伏在塘埂边,伸手捞向水中。后来他干脆跳进塘里,平静下来的水面,他像顽皮的海豚那样,将身子一次次插入水中寻找,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他仿佛是在黑暗的井底寻找着葛青山,抑或是在寻找记忆中被他用刀捅死的母亲的男友。失去知觉的葛青山变得异常沉重,余庆试图将他举出水面托到塘埂上,但每一次努力都失败了,就好像有塘埂垮塌下来,将他重重地压回水底。他呛进了一口水,再呛了一口水,突然呛进去的水又从口鼻里呛出,难受,他的身子也变得像葛青山一样沉重。就像有暮色笼罩过来,他将手臂伸向空中,仿佛是想在天空中打捞消失的葛青山。突然,他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好像看到像铅块一样沉重的肺离开了身体,朝远处飘去,越来越小。

等重新感觉到泥土潮湿的腥气时,他已经被人救出放在了塘埂上,头向下,胃里的水流了出来。他的身旁,伏在地上的是不知死活的葛青山。慢慢地,就像是有一列火车从黑暗中飞驰而来,车皮里装着的是光亮,他听见身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火车驶过,巨大的气流让余庆打了个寒噤。苏醒过来的脑袋想起多年前那桩突发的凶杀案,刺出的刀、深埋在井底的尸体、无尽的铁道、巨大的螺旋、蛛网、毛衣、翻飞的织针……无数的念头,在他大脑的天空里,像一些破碎的纸片,纷纷扬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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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LaughterSchool第二十七章——第四十四章(第一季完结)他把画纸慢慢取下,卷成一束,用塑料绳捆扎好,再关上美术室的门,快步走向另一栋楼的展览室。 五分钟后,陈列风筝的展柜前,郑云龙小心翼翼把画装进相框里,平放进展柜中,那里之前已经腾出了一个位置。放好相框,郑云龙把旁边的奖状和合影挪了挪,让几样东西看起来不那么挤。做完这一切,郑云龙才锁上柜子,又从https://www.clzg.cn/article/23072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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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08个秘密(小偷家族)影评《小偷家族》的故事,始于一个即将结束的冬天,在夏天蝉鸣时,进入最欢快的阶段,又收尾于下了雪的冬天。 是枝裕和非常偏爱在电影里,表现季节的轮转,时间的流逝和大自然的力量,这以《无人知晓》和《海街日记》最具有代表性。作为发生在炎夏一天和台风到来的故事,《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会给人错觉,夏天是导演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9563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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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乱小镇墨寒砚txt笔趣阁第26节据“云南阿奎”团队成员此前发布的视频,在他送医救治后,很多粉丝赶到医院看望探视,由于人多造成医院拥挤,辖区派出所不得不要求控制探视人数。在救治期间,其团队几乎每天都发布视频向关心他的网友通报救治情况等信息,并“祈祷他撑下去,不要放下妻儿老小”。“云南阿奎”去世后,家属和其团队成员在他的乡下老家搭建灵堂http://www.hfhome.cn/iis/pzubswtiTLlecWO.html
17.农村盖二层怎么算遮挡邻居光线大城市住宅日照标准应当为大寒日≥2小时、冬至日≥1小时,老年人居住建筑不应低于冬至日日照2小时的标准;多层建筑之间的建筑间距应当左右最少为6米,多层与高层建筑之间为9米,高层建筑之间的间距为13米。 三、毛坯房漏水楼下是谁责任 需要根据情况具体分析。经鉴定,漏水因房屋质量不符合国家标准引起,可要求开发商https://lvlin.baidu.com/question/1440619854345513459.html
18.到罗卡角天已经黑了,风雨交织中,可以看到大西洋汹涌的海浪不断冲刷着海岸,悬崖峭壁下雪白的浪花冲击着岸边嶙峋的礁石,远处天际线上还残存着一抹霞光,别样的美!遗憾的是因光线太暗,菜鸟如我拍不出眼睛看到的景象。 阿尔科巴萨修道院是一组很宏伟的建筑群,是中世纪罗马天主教西多会修道院。 教堂大门外立面很气派,略https://itf.mafengwo.cn/client/note.php/info/?id=24365624
19.游戏初中作文600字(精选57篇)怎么这吸管会断了呢?不可能!我想看个明白。于是,我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手迅速伸出去拿起那根吸管。咦,这吸管直直的,没有折断!我又将吸管放回到水里。啊,奇迹竟然又出现了,那就是吸管又在水面处折断了!我感到非常惊讶,于是就问老师:“这是什么原因呀?”老师说:“那是光线在空气中和在水中反射不同,才会https://www.cnfla.com/zuowen/565302.html
20.2023年12月江苏省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2024年企事业单位引进优秀C.小陈离开公司后专门为电商店铺提供平台搭建和维护服务 D.酷爱写作的小王,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家报社的自由撰稿人 63.范仲淹曾写“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这是他登上(?)写下的千古绝唱。 A.黄鹤楼 B.岳阳楼 C.滕王阁 D.蓬莱阁 64.个人合伙,是https://max.book118.com/html/2024/0323/8012063047006050.shtm
21.m开头的词语以m头的词语以m开头的成语第479页同时,社会上也并不缺乏提供家庭教育的专业人士,例如数量众多的退休教师队伍,都可以担负起‘妈妈助理’这一服务,甚至在职的老师也可以从中开辟第二职业。现在所缺少的只是类似‘妈妈助理’这样的运作平台,有效地将这些要素结合起来。随着良好的运作机制的建立,这一瓶颈会得到解决。https://www.hujiang.com/cidian/zimumciyu_4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