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藕汀,一九一三——二○○五,浙江嘉兴人,号药窗、小钝、信天翁等。词坛名宿、画家、版本目录学家。弱冠时即负才名。一九五一年,被派往南浔嘉业堂藏书楼整理藏书,此后与嘉兴失去联系,遂有“海外东坡”之讹传。一九五八年十月,经浙江省文化局同意退职休养。“文革”期间,靠变卖家什度日,以写作、填词、种药、养猫“闲适乡里”。一九七三年,沈茹菘请评弹演员胡天如在南浔打听吴藕汀的下落,吴藕汀遂得与旧友续缘。一九八六年,吴藕汀被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二○○○年,在外历经半个世纪之久的吴藕汀回到嘉兴。除画事以外,多有著述,主要有《词名索引》《药窗杂谈》《戏文内外》《十年鸿迹》《药窗诗话》《鸳湖烟雨》《吴藕汀画集》《词调名辞典》等。
药窗夫子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
《边缘·艺术》杂志嘱我写些文字,作为对一位智者,一代词人、画家的纪念,我欣然乐从。但因我与藕公相处甚久,过于熟悉,闭上眼睛,藕影围绕,对藕公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时要说清道明,还真是“一堆乱麻”,抽丝无从了。只能点点滴滴,随想随录,聊寄怀念之情。
我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浪迹天涯甫定,欲觅栖止之所读书学画,便寄居南浔小莲庄,适我父于庄中设书画社,歇脚为便。我之来意,主要是为了亲近藕公,乐从其游。吃早茶的习惯,自此形成。晨起读书或习画,至七点钟后出门,藕公早在茶馆久候,坐至九点后散去,再菜市购物,日以为常。每天午后三点许,我沽酒五斤,趋叩柴扉,藕公已拭杯以待了。酒为绍酒,开坛香冽,下酒菜一般以清蒸河鲜为多,有时我外买酱鸭、爆鱼之类,正宜清谈。我们都有食肉癖,且藕公所煮酥蹄膀尤佳,其自生煤炉,蒲扇驱烟;俟煮开沸,去油加料,即以水煤封炉,留一指大小洞孔,文火慢煮。等我到时,已香烂酥透,揭去锅盖,其肉表皮自呈颤颤作抖状,肥而不腻,入口而化,大快朵颐。藕公年轻时,与禾中酒友结“五斤会”,即喝不到五斤绍酒不入座,公每引以自豪。我们对酌至各二斤后,藕公总是多添酒于我,说你年轻应多喝些。贪酒如我,欣然从命。
吴藕汀南浔故址
推杯换盏之间,正是我请教受益之时。我们所谈以文史掌故为多,书画反而少有谈及。藕公说梅兰芳在台下不讲戏,张大千画馀不谈画,他们并非不爱本行,而是懂得吸收业外养料,择善而从,所谓博取众长,触类旁通。老人家一口纯嘉兴白,言谈中不时流露出对故乡的梦牵魂绕,凡遇有关嘉兴的文献掌故,哪怕是片言只语,他都留心抄录,积累甚多。他多次说阮芸台提倡士子须注重乡邦文献,大意谓一个读书人只要管住方圆三四里之内的文史故实,细心搜罗,详加考订,使地方文献保存不坠,便足称矣。谈掌故,不单为听故事,它关系到历史变迁、文化沿革与民族的精神;知人论世,方能通达。常常告诫我,画画必须读书,读书必须懂政治,否则仅仅是一个艺人而已。
“十年浩劫”疯狂之际,他见大势已去,遂辞去浙图的工作,蛰居在南浔的陋巷之中,不复出,靠变卖家私,艰难度日。复遭妻亡子夭之痛。他子女多,食口众,整天为盐米发愁,深夜孤灯,仰屋长叹,青衫湿遍。尽管墙外恶浪翻滚,血雨腥风,他仍孜孜埋首于写作之中。家中无书,全凭记忆,屉中无纸,拾香烟壳、包物纸为之,《烟雨楼史话》与《药窗诗话》便是在那时完成的。所幸他没有一天捧读过“红宝书”,冷眼世界,恪守志趣,不为顽劣所动。每回忆至此,他说:“我身经涂炭,委曲求全,虽不能坐着吃饭,可以站着吃,但决不跪着吃。”这是何等的风骨!
藕公喜养猫,我们每次对酌时,其爱猫“阿虎”总是呼呼地在旁静观,从不亲昵乞食,后来知道它是怕陌生人的缘故。“阿虎”雄性,白底黑花,虎头虎脑,机灵可爱,是个见鼠不知何物的家伙。有时我见藕公与“阿虎”聊天,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其实是老人家自说自话而已。他还与猫共眠,相偎相亲。有人问他为何不续弦娶个老伴,他说一贫如洗,哪能养活女人?只能养只猫。后来他著有《猫债》一书,把个养猫人的种种遭遇、世态炎凉一一出写,折射出当时社会的人际关系和道德沦丧之种种,读来令人感喟。藕公养猫,不为宠物,他所领养的猫们,都是有病而被人遗弃的“弃婴”,其同情之心、悲悯之怀,令人肃然。“药窗老人”一号,正是为了治疗猫疾种植草药而来。其所居荒圃,植遍药草,尤以蛇草为多,惨绿淡红,纷披入画,大都为其第三子伟伟叔从别处山中移来。所以藕公亦喜画蛇草,活色生香,别具一格。
关于绘画,世人皆以“画家”目之,但他告诉我,他并不喜欢画画。当年,因参与学潮,校方“善意”劝其休学,其实等同开除。居家日久,怕邻里闲话,借以消遣,所以让他拜禾城天官牌楼郭氏为师。其师郭季人,号平庐,擅长花卉、人物,评者谓似孙雪居、陈白阳一流。以二百银圆拜的师,答还四块银圆成礼。因为郭氏深知吴家殷实,学画只是消遣白相相而已,并非真的要学画,所以拜师之后,从未让藕公踏进老师的画室一步,嘱其随便喜欢什么就自己照着临摹,工写粗细,无可无不可。不想,这倒成全了藕公日后面貌多样、不拘一格的画风。山水初学吴秋农,石不点苔,北风南韵,颇具拔尘之气。人物仕女学潘雅声,调脂杀粉,典雅秀致。他曾画过“金陵十二钗”,描金填绿,工致绝伦。佛像学罗两峰,古趣盎然,这原稿还是二师兄郭屺庭从张石铭家借来的呢。花卉学恽南田,与师门的一路相近,还学起了恽体书法,骎骎入古。梅花学董枯匏、董小匏、董询五,特别是董询五,写梅拙朴,自视甚高,室内从不挂他人的画梅。董、潘、郭三氏,为近三百年来嘉兴的绘画世家,藕公各有所涉,翔泳其中。因为他并不需靠卖画为生,不必讨好于人,机抒独运,一派天真,聊写胸中之塊壘而已。
郭氏虽非书香门第,但懂得开导学生,特别是郭和庭、屺庭昆仲,关照他什么可学,什么不可学,这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民国初年,生活太平,气象万千,安乐民生为近百年来仅有之岁月。藕公闲居无聊,以绘事当日记,若端午画五毒、中秋画桂子等,按节气逐日摹写,元旦始,除夕终,竟画有尺页三百六十五张,各式具备,连“贵妃出浴图”也画进去了。可惜丙午之劫,付之一炬。
真正引领藕公入绘画艺术之门的是乡人金蓉镜。这位金甸老,前清官吏,入民国不入城市,于鸳湖之滨筑高士祠,韬光养晦,鬻书卖画,自号滮湖遗老。写山水奇峭学石涛,温润仿董香光,苍浑似王麓台,书法高古,似嫩金璞玉,秀逸凝重,吴倩庵评为近季“四大文人画”之首。藕公见他时,授与“写”字诀,告诫绘事须“写”,一手写去,纯任自在,并谓“画山水不容易,三十后方可画山水”。
意即而立之年,渐解大道,方能落墨。
凡从事传统中国画者,皆重画稿,它是经前人锤炼而成的经典图式与法则,故称之“本子”,若无“本子”,无从下笔。由于十年浩劫之难,煮鹤焚琴,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及至消灭“四害”,藕公欲画而无“本子”,只能“闭门造车”,只写心臆,自笑“杜撰”,其淋漓酣畅、一无依傍的画风,反倒成全了自己的面目,这应拜“文革”之赐了。
晚年的藕公慈眉双挂,睿目神光,头发天生卷曲,犹似佛头螺青,一派温和,与之聊天,如沐春风。他从不人云亦云,思想迥异于常人,年轻时嘉兴人就戏称他是“申公豹的坐骑——拗别虎”,意即不随人转,逆向思维。对事物的“反动”看法,来自观者的立足点,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参得透才能悟得深,不管搞艺术还是治学问,皆应如此。他说古人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谓的“万里路”是寻师访友,并非让你爬山涉水身背画夹一路写生。中国画是抽象艺术,来自于作者对事物的感知而升华再造,否则何来“江山如画”一语。笔运中锋,恪守传统正脉,师古而不泥古,藕公是我们的楷模。
“不断地否定自己,才能有进步。”这是藕公常对我的耳提面命之辞,不才似我,岂敢云忘。
藕公常常与我开玩笑,说我应生在一百年之前,画两笔,喝两盅,唱两句大爷曲子,多么的自由逍遥。早就知道他年轻时好拍曲,某日酒酣,我怂恿他来两句,他清清嗓子,唱起了《游园惊梦》杜丽娘的“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婉转悠扬,轻声慢拍,大有“不知今夕为何夕”之感了。这也是仅有的一次,耳福非浅。
我喜爱石菖蒲,亦源自藕公。某年初夏,我去姑苏拜谒胡公天如先生,返游玄妙观,得虎须菖蒲二盆,回南浔送一盒给藕公。他非常高兴,与药圃中的另一盆可以成对了。问起姑苏之行,我说最称意者莫过于同天如先生的合影,当时我包里还携带着长衫呢。我忽然想到,也要与藕公合个影。他欣然同意,剃了须,换了衣,一同前往南浔镇上唯一的照相馆合了影。照相馆对面就是大庆楼酒家,藕公的一个女儿即在此工作,这天,我叫了酒菜,爷儿俩美美地吃了一顿。这也算是我的拜师留念吧。
2001年五月,藕公回到了阔别五十年的故乡,心襟为之大畅,常以寻旧访故为乐,我也叨陪杖履。平居晨起,他撒米窗台,以饲野雀,日久麻雀们便成了常客。我曾问他,还想养猫吗?他摇摇头,说年迈力疲,九十衰翁难以为饲,因为爱猫,所以不养猫了。
藕公逝世那天,我适与昉溪兄在南京参加书画会展,未能榻畔送终,深引为憾,至今犹愧疚不已。藕公骨灰葬在湖州道场山,入穴那天,我随他的家属去了墓地,总算陪老人家走了最后一程。那是中元节的前二日,返禾后我夜不能寐,哀思萦绕,遂挑灯填就《八归》一解,以寄悼念。录此以作该文之结:
松萝掩映,幽篁裁碧,留取一穸暂泊。离乡客梦无凭处,终算近朱邻况(朱古微、况蕙风二词人亦埋骨于此),词魂堪托。忍把伤心埋别土,隔咫尺阴阳迷漠。泪满袖、湿遍青襟,冷酒奠三爵。
迢递烟迟雨阻,沧桑偷换,独守柴门猿鹤。一灯如豆,画蛇谈鬼,况味寒窗吹药。忆江湖倦旅,雁语频传慰吾学。更何日、啸园扪石,海塔舒云,还陪藜杖乐。
乙未中秋节于禾城放鹤洲五凤砚斋灯下
吴香洲,名闲亭,字香洲,以字行。号荷垞、艾泉、鸳水老渔等。1962年生于浙北石门湾。擅文史,工书画,精鉴别。师事画坛名宿、词人吴藕汀先生。家学渊源。坚守传统文人画的审美意趣,远离时风,一无依傍。曾任《中国典藏》杂志主编。著有《吴香洲画集》二种、《秀州风怀》、《浮碧词》、《五凤砚斋古砖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