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干山镇,有个“黄郛莫干农村改良展示馆”,每个来这里的人,第一眼就会看到迎面而来的两行字:“在莫干山隐居,是想在山林之中寻求心境的平和;推行农村改良,则是在政治之外实现生命的意义。”这话直白又凛冽。何谓生命的意义?这个灵魂拷问,黄郛和我们一样也自问过。
你若是“故宫粉”,大概对黄郛这个名字不会陌生。1924年就任内阁总理摄行总统职权的黄郛亲自修改《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将清室小朝廷驱逐出宫,皇家紫禁城从此成为国家的故宫博物院,对这一具有历史性标志大事,章太炎亲笔致函黄郛,支持黄郛剪掉清朝“最后一根辫子”。1936年黄郛病殁,十多年后,妻子沈亦云提笔撰写《亦云回忆》,回忆两人莫干山居生活,黄郛在山路行走的背影宛若还在昨日:“膺白惯走崎岖的路,像他在世时的命运。”轻轻一言,不啻命运的隐喻,道尽了辗转长路上的跌宕多舛。衰败的国运映射到个体命运,大致已有早就注定的结局。
1928年,来到莫干山的黄郛,褪掉了在政坛的风云叱咤,他一身布衣,走遍了山脚下大大小小的村落,成了当地乡村老小无人不晓的“黄部先生”。
开办学校改进农村
在《黄郛日记》中,黄郛述说了这样的切肤之痛:“目睹村人知识之幼稚,身体之衰弱,道德之媮薄,生产手段之拙劣,益觉乡村为国家之本,以如此之乡村与人民,何以兴建近代国家,而抗敌图存。”这年,他购得莫干山上一处住宅,还在莫干山麓的庾村买下了十几亩园地,“想将来在那里办一个小学,同时做一点改进农村的工作,为社会尽一点义务。”
万事开头难,因未能物色到合适校长,计划办校之事一度被搁置。直到“九一八”事变,国难日亟,促使黄郛下决心要把学校开起来,他因而也改变了一个年轻人的命运:莫干小学第一任校长郑性白。这个当时已在上海工作的年轻人,最终被黄郛“为社会尽一点义务”所感,接受黄郛邀请来到山里,在莫干小学做了十五年校长。这年,郑性白25岁,他们成了忘年交。郑性白著有《黄先生与莫干小学》,回忆建校的不易:有一天清早,先生拿着一张图对我说,我昨夜睡不着,想着办学校总得建筑几间校舍起来,一方面兼作将来改进农村的办事处,我已拟了一张校舍草图,你把它誊清后就给营造厂估价。郑性白感慨说:“一所校舍就这样脱稿在先生半夜的不睡之中。”
莫干小学校训“勤俭忠慎”是由黄郛提笔亲定的,在展示馆能看到他手书的字迹。从莫干山回来后,我找到了一份黄郛在全校师生会上的演讲史料,读到了他对“勤俭忠慎”详尽阐述,不由敬仰不已,这背后有源自中国文化基因里的血脉和性情,殷殷盼愿中,实则是士人的风骨。
有这样的校训,便可理解一所九十年前的乡村小学何以会坚守如此“信条”,比如:早晚两次漱口刷牙;每天至少喝四碗开水;吃东西要先洗手;坐立走都要有好姿势;常备手帕,咳嗽喷嚏用手帕掩住;每人的茶杯编号后放置在架上,不能共用;衣服被褥要自己洗涤,不许带回家洗,等等。这些都与读书考试无关,与朱熹说少儿应“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却为同道。显然莫干小学将教学不只停留在传授知识层面上,良苦用心旨在立学生修身立业标准,塑造学生的品行和人格。
随着学校的兴建,两个从事乡村改进工作的自治组织“莫干农村改进会”和“莫干农事试验场”也宣告成立,前者负责各项公共福利开展,后者负责育种增产。按照黄郛“以教育为改进农村之基础”构想,在推进乡村事业的四年间,黄郛不仅为当地留下了农场、白云池水库等农田水利设施,更特殊意义在开启民智,村里相继建起了夜校、藏书楼、信用合作社、消防队、医诊室等公共设施,甚至还立有尊重产权、保护林业的山林公约。现今在莫干山镇,有一个“莫干山民国图书馆”,门口有一副木刻联:“自治自卫自教养,相友相助相扶持”,为当年黄郛在莫干小学礼堂所作,他带村民们进行农村改良实践,便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夫人接下黄郛遗事
黄郛莫干农村改良展示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和黄郛做着同样事的,还有山东邹平的梁漱溟、河北定县的晏阳初、重庆北碚的卢作孚、江苏徐公桥的黄炎培,他们身上都有着相似的气息。
生在那个国破家亡的旧时代,遍地都是千疮百孔,他们拚力所为,做这些的意义在哪里?“我们今后唯一的出路,须要我们人人能对于自己所担任的职务,急起直追的来加紧工作……若四万万人站在各尽其己之所能尽,所当尽,则国家哪里有不发展之理?”今天重温黄郛说的这些话,自当理解了这些心忧者之所求。百年前这些努力试图点亮起的微光,无疑赋予了现实的意义。
黄郛将自己最后归宿地选在了莫干山下。他找寻生命意义的答案,暗含在沈亦云《归山》中:墓地“其南数百步,为小学校舍,弦歌之声可达,魂兮所乐闻而呵护者也。”
而沈亦云的命运也因此被改变。她此后为莫干农村改良事业坚守了十四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将莫干小学、农场、蚕种场等资产全部交由政府接管。如果没有沈亦云,黄郛的莫干农村改良事业,无疑将在1936年戛然而止。
卢沟桥事变前,黄郛曾问沈亦云:“任何事,任何去处,只要为国家有一点滴之用,不惜拼此一命,不能顾你。你则如何?”沈亦云答:“奔走呼号的事我不擅长……倘有机会教书,愿从史地二门激发下一代的爱国心……”这一席话,成了两人最后的“言志”。未几黄郛撒手人寰,人们劝沈亦云离开莫干山,以免睹物思人,徒生伤悲。沈亦云曾有随夫而去念头,没人知道她如何迈过了那道坎。“我既已在膺白病榻前说过壮语,这些壮语言之容易,我内心曾几次怯弱退缩,究竟是生死之盟,我不能不守。”沈亦云最终接下了黄郛遗事。
抗战胜利后,莫干小学和当地农村事业才得以全面复兴和发展。学生重新走进教室,“扶植农民、改进其生活”的各项生产也日益光大,这些被组织起来、被唤醒的百姓,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创造力,不仅新添了一个饲养乳牛的牧场,蚕种场也扩大至六间蚕室,产自莫干蚕种场的“天竺牌”蚕种,成为业界口碑极佳的品牌。这些生产所得收入支撑起了维持教育经费。关于为何要兴建牛舍,《亦云回忆》里交代了初衷:“膺白以为北方人比南方人强壮为多食牛羊肉,他常常有愿下一代的人都有牛奶喝。”沈亦云在病榻前许下的“生死之盟”,最终在这片土地上得以兑现。
1948年8月,竺可桢等一行从杭州到莫干山看访沈亦云,因怕主人临时开不出饭,他们特意带上了罐头食物和面包。夜里山中突然风雨大作,二十年前夜晚的那场大雨,隔着窗仿佛也一同倾盆而下。那年为从洋人手中购得山上住宅,沈亦云独自返沪处理交易事宜。“我下山之日,逢大雨,衣履尽湿,到沪即做雨衣两件,为自己与膺白各一。不料返山又逢大雨,膺白亦向朋友借了雨衣两件,下山接我们,我们冒雨登山,坐着藤轿,轿夫涉水而行,以树叶掩护手提灯笼……”这幢住宅后来易名为白云山馆,“白云”取自黄郛(字膺白)和沈亦云名字中各一字。此刻,距离黄郛去世已有十二个年头,旧雨重逢,令沈亦云百感交集,作下诗词《莫干山夜雨不寐》。
小镇上的黄郛夫妇踪迹
这里的人们在用他们的方式告诉来者,早已消逝的他依然还在这里。
现在除了在莫干山能寻到黄郛夫妇踪迹外,还有一处在杭州西湖畔。隔着南山路的中国美院斜对面,有幢奶黄色西式洋房,标着很醒目仨字:“黄郛楼”,楼前立有“黄郛旧居”一碑。小楼掩映在绿荫交错光影里,闹中取静,临湖而栖,得尽湖光山色的美。黄郛爱以“杭县人”自称,把杭州视为家乡。酷爱建筑的黄郛,据说房子设计图纸出自他本人之手。黄郛去世后不久,江浙沦陷,沈亦云将房子作“救国捐”,支援抗战。当时省里官员特地赶到莫干山,好意相劝:“自己立锥之地总须顾到。”被沈亦云婉言谢绝。
如今小楼依旧。黄昏,我从黄郛楼前走过,想起距离这里五十公里外的莫干山,不由恍若身临其间。夜晚的莫干山已沉入万籁俱寂中,山影静默,清风越过竹林而来,在白云山馆,头顶夜空上飘浮的白云总是清晰可见,远处群山绵延。山下小镇上的人们忙碌了一天,该早就安歇了。九十多年前,有个人遇到了人生问题,他为找寻生命的意义来到那里,这样的起承转合,犹见扬帆驶过千重峰岭,帆影看不见了,你知道他来过。本版图片王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