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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1江苏
我幼时全家人常年挤在一间住房内,家中一共也没有几本书,当然无所谓“书房”。插队务农期间,我有一间专属自己的茅屋,室内放着锄头、镰刀等农具,以及储存稻谷、麦子的大缸,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条兼作桌、椅的长条板凳。我把几册马、列的书陈列在长凳上,把带有“封资修”倾向的十多本书秘藏在褥子底下。我的正业是种地,插秧割稻之余才能读点书,“封资修”的书则只能偷偷地读。“书房”这个词,离我非常遥远。
在导师程千帆先生书房承训
13舍208室虽然简陋,却是一间名副其实的书房,因为我与三夕从早到晚都在室内读书。我们黎明即起,夜里11时熄灯就睡。除了结伴到食堂去用餐,以及晚饭后到北园稍事散步(邻舍生赵中方曾嘲笑我俩“散步抄近路”),从早到晚都在埋头读书。三夕比我年轻五岁,但他少年老成,极有定力。每当我忍不住要想与他说句闲话,总是看到他全神贯注状若入定,便赶快凝神收心。我在那两年里真的读了不少书,好好地“恶补”了一番。
1982年我开始攻博,次年女儿降临人间。当时我在南大只有一间三人合住的博士生宿舍,家则安置在妻子从单位里分到的一套房子里。房子在马鞍山路10号,一间10平方米的房间加上一间2平方米的厨房,卫生间与邻居合用。我母亲到南京来帮着照料,但她不会骑车,也不认识路。于是煤、米、菜肴都得由我采买,奶糕、蜂蜜等物还要穿过半个南京城到夫子庙才能买到,我只好从宿舍搬回家中居住,来协助母亲和妻子料理家务。三代四口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我的一张小书桌局缩在各色杂物的重围之中。我坐在书桌前撰写博士论文时,一伸手便能抓到晾在绳子上的尿布。还好女儿幼时经常呼呼大睡,我不必像马克思那样在儿女的啼哭声中写《资本论》。在以后的几年里,马鞍山10号便是我的书房。
完成于第二个书房的著作
写于第二个书房的原稿
那真是一间寒碜的书房!我常用的书全都堆在书桌和一个竹制小书架上,不太常用的便捆起来塞在床底下。墙上虽然钉着几块木板做成架子,却堆满了瓶瓶罐罐,绝无书籍的容身之处。女儿渐渐长大了,她不满于把玩具摊在床上,便觊觎我的书桌。她把积木搭在书桌的边缘,还不断地要求我把胳膊往里移,我只好尽量蜷缩全身。她东倒西歪地搭成一座危如累卵的高塔,便得意地邀请我回头观赏。有时我敷衍说“好”,她就大声抗议:“你看还没看呢,就说好!”有时我一不小心碰倒了她的高塔,更会遭到妻女的联合抗议。但不管如何寒碜,马鞍山10号毕竟是我完成博士论文和《杜甫评传》等著作的地方,是我平生的第二个书房。
我本来想在南秀村25号一直住下去,虽然它面积太小无法藏书,但校园近在咫尺,上课、借书都很方便。可是几年后中文系和图书馆古籍部相继迁往城东的仙林校区,南秀村的区域优势顿时消失。我与妻子跟房产中介打过几番交道,便于2009年移居城东的美林东苑,女儿则漂洋过海去自糊其口了。新居是二手房,装修之简朴深合我俩之意,我们入住之前只需粉刷墙壁,并尽可能多地在墙上打书架。我终于有了一间真正的书房,它不再兼作客厅、起居室或储藏间之任。窗外则一片绿荫,常有小鸟在枝头啭鸣。每当我坐在窗前,“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二句陶诗便涌上心头。书架多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书。像《全宋诗》那样多达72巨册的大部头典籍,也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站立架头。当然,迄今为止,我的藏书乏善可陈。总量尚不足万册,又没有任何珍本书。我一向只读常见书,对珍本敬而远之,更不会费心搜罗。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在我家的独特地位。客厅书架的顶端安放着两尊杜甫瓷像,都是来自诗圣故里的赠品。一尊作常见的持卷远眺状,另一尊的造型独具匠心:杜甫不是俯瞰大地,而是举头望天,基座上刻着“月是故乡明”五字。客厅壁上有一幅题着“清秋燕子故飞飞”的杜甫诗意画,是老友林继中的手笔。走进书房,便看到高文先生的墨宝,上书其诗一首:“杨王卢骆当时体,稷契皋夔一辈人。自掣鲸鱼来碧海,少陵野老更无伦。”靠近书桌的书架上,整整两排都是各种杜集,当然都是一些常见注本,只有韩国“以会文化社”翻刻的《纂注分类杜诗》较为罕见。此书初刻于朝鲜世宗二十六年(1444年),堪称域外最早编纂的杜诗全注本,可惜书中充满了“伪苏注”,我写完《杜诗伪苏注研究》一文后就将它束之高阁了。
南大图书馆在其公众号上开了一个“上书房行走”的专栏,程章灿馆长让我写篇短文谈谈自己的书房,我素有“羁鸟恋旧林”之习,便一连谈了四个书房。程馆长还允诺为我的斋名题诗一首,那么我的书房有什么斋名吗?前面三个根本没有,因为它们都是一身多任,杂乱不堪,任何斋名都会“名不正则言不顺”。只有美林东苑的这间是纯粹的书房,但我最初也没想到要起斋名。原因很简单,我本是个俗人,何必附庸风雅?到了2012年,凤凰出版社的总编姜小青先生约我出一本随笔集,收进该社的“学人随笔”丛书,并说其中包括孙绍振先生的《玉泉书屋审美沉思录》、顾农先生的《四望亭文史随笔》等,希望我也以斋名为书题。凭空起个斋名无从着手,我便联想自己的姓名先取个自号叫“宁钝翁”,意思是“宁愿愚钝的老翁”,也可解作“南京的愚钝老翁”,“宁钝翁”的书斋便是“宁钝斋”。我没在书房里设置斋名匾额,但挂着篆书名家丛文俊兄所书斋联:“青灯有味云影天光半亩水,白发多情霜晨月夕六朝山。”联文乃我自拟,其中隐含一个愚钝老翁在六朝故都的书斋中自得其乐之意。李清照自道书斋之乐说:“甘心老是乡矣!”此言深得我心。
我的四个书房是我从“青椒”变成老教师的人生道路的一串轨迹,中国的大学教师好像都有类似的经历,这是无法改变的夙命。但我还是痴痴地想,要是让属于“后浪”的“青椒”们提前二三十年拥有我的第四个书房,那该多好!
《宁钝斋随笔》是莫砺锋教授近年来撰写的学术论著之外的长短文稿合集。书中共收文稿58篇,按内容大致分成四辑:第一辑22篇,内容皆与作者师友有关,或思其人,或序其书。第二辑12篇,内容皆与作者自身有关,或追忆求学之经历,或交代读书之兴趣。最后三篇虽是答报刊记者之问,亦皆与作者之生平有关。三、四两辑的内容皆与古代文化有关。其中第三辑14篇,写法则或叙或议,亦有夹叙夹议。叙皆简述,议皆浅论。第四辑10篇,主要是特定场合的讲话稿或特定主题的答报刊记者问,加两篇序言及一篇寺庙记。
莫砺锋,1949年生于江苏无锡。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中国唐代文学学会顾问,中国宋代文学学会会长。著有《莫砺锋文集》十卷、《宁钝斋杂著》、《嘈嘈切切错杂弹》(与陶友红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