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书生,但凡提起书,总有说不完的话。那真是“左右向背,各相乘除”,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说出一大堆故事。大半生以来,对于书,我的总体感觉是:书永远无处安放,书柜永远不够用,书房永远处于拥挤不堪杂乱无章状态……一个书生与书、与书房、与书桌乃至书斋之间的那些爱恨情仇,那些幽微殷衷,真是一言难尽。
婚房与书房
作者北京的书房初具规模。
我从结婚时就开始“营造”自己的书房。起初只是在心里做梦,后来就开始一步步圆梦。
打造结婚家具的时候,我提出要打一个书柜。木匠师傅见婚房只有一间小屋,就说一堂家具里没算上书柜,即便打了也摆不下。我就说,宁可减少其他用具,然后一把抄过他写好的单子,先把梳妆台、酒柜之类划掉了。好在妻子李瑾也不计较。最后,师傅算来算去,还多出一个角落,可以加一件家具,加什么呢?我和李瑾一商量,就多做了一个文物柜——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放书。
这间婚房当然算不上是书房,只能说是书房的雏形。
小书房
1987年,单位分给我一套住房,是一大一小两居室的“偏单”。这在当时算是“豪宅”了。这回,我是要认真经营一间书房了:把那间小屋拿出来,一次性购置三个书柜,加上原有的两个柜子,这间书房可谓洋洋大观了。看着书们舒舒服服地住进新家,我也感到周身通泰。那段日子,虽说“银根”依旧偏紧,但心情愉悦,买了不少成套的大书,如《辞海》《词源》《史记》《全唐诗》《简明大英百科全书》等等。
当时,我因在全国职称统考中考了个全国第一,新华社天津分社的摄影记者宋佑民先生要到我家拍照,说是要用到杂志上。在书房里拍完之后,他颇有几分羡慕地说:“小侯,你这个书房很不错呀——我去过很多老先生家,他们的书房还没你的好呢!”
我对这间小书房充满感情。决定南下时,曾在书房里徘徊复徘徊,真是不舍离开。可行期已定,只能割舍。临别时,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宝贝们,等着我,我迟早会回来看你们的!”
深圳的临时书房
把主卧当书房
1997年,按照深圳的房改政策,我终于购买了一套福利房。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住房。虽号称四房两厅,其实住房面积都很小。用哪间房做书房?我和李瑾颇费了一番琢磨。最后,我们决定把最大的那间主人房用做书房。
给我家做装修的那位队长在装完房子之后跟我们说,他在深圳装修过无数住宅,把主卧当书房的,只有我们一家。他这么说,其实是在抱怨这个书房很难做,两面墙统统打成固定书柜,木工活儿要比别家多出好几倍,而且全都用实木,“真没见过这么干的!”
一家三口“逛书城”
一介书生,倘若碰巧遇上两个既不化妆,也不捯饬,对首饰时装之类全无兴趣,偏好买书的女人,那你绝对是中了人生的“头彩”——偏偏我们家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都是这样的。而且,我发现女儿在买书方面的偏好和冲劲儿,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我还要厉害。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深圳少儿图书馆评选小小藏书家,她竟然夺得第一名,还捧回了一座“金猴头”奖杯。
以如此强劲的家庭购买力,不出两年,书房里就“书满为患”了。我时常兴冲冲地买了一堆新书回来,却为“安置”它们费尽心力。于是,先是加层,本来是摆一排书的,改成摆两排;两排都摆满了,就再插缝,让书们挤一挤、顶一顶,空间有限,请多包涵。再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改换思路:再换一间更大的书房。
大师设计的书房
我们是在2003年“非典”过后,开始盘算着换房子的。这次李瑾提出一个要求,一定要有一间大卧室。她的道理很简单:过去都是你的书房优先,咱没意见;现在既然要改善住房条件,那我也要一间像样的卧室,不说优先吧,只讲和书房同等待遇,这不算过分吧——当然不过分,合情合理,理所应当。于是,我们开始满深圳寻找既有大卧室,又有大书房,还不能超出我们的经济承受力的房子。最终,我们选定了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完全满足了预先设定的各项要求。
更令我们惊喜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位善解人意而又水准极高的家装设计师,他就是十多年后竞标夺得世界第一高楼迪拜塔顶层设计的设计大师洪忠轩先生——当然,他给我家设计住房时,名气还没那么大,但其超前的设计理念和缜密的卓异构思却深得我心,关键是他巧妙地把书房和书库分离出来,大书房成为纯粹的工作间和展示厅,而书柜则被安排在二层的起居间里,两面墙错落摆开近20个书柜,好不气派!
我常常夜半时分,独自坐在书房里,开着房门,跟书柜里的书们“抒情”,心里默唱着那首熟悉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间书房的建成,堪称是我书房梦圆的标志。当时想,此生大概不会再离开这个灵魂家园了吧?
再次“创业”于京造书房
殊不知,人生如转蓬。女儿毕业后考进中央美院当教师,落户在北京了,并且很快结婚生女。李瑾是南方退休、北方上岗,先去了北京。这一下,我也不得不重心北移。2019年退休之后,索性回到北方常住,一是与家人团聚,二是离天津也近,高龄的长辈们有事也好照料。如此一来,我就只好再次“创业”,要在北京寓所再造一间书房了。
这件浩大的工程至今仍在进行中——去年底,我把深圳的办公室腾空交了,那里十多个书柜存放的上千册“签名本”和常用书,装了38箱运抵京城。这批书算是给北京的书房打了一个底儿,至于深圳大书库里的那些“宝贝们”将如何安置,唉,想一想就头疼!
小书桌与小作家
书房里的家什,就其重要程度而言,除了书柜,就要数书桌了。
我初涉写作时并没有书桌,家里有个半米见方的小茶几,两层,桌面下边还有一个隔层,正好搁下写好的稿件和空白的稿纸。我就把它“征用”了。我在小学三四年级时写的那部长篇习作《放假以后》,就是在这个小桌子上写出来的。
一个13岁的小学生写了一部20万字的长篇小说,即便是不成样子,那也足够唬人了。很快,我就出名了,天津日报来了十几个记者,把我家的小屋挤得满满的,带队的是一个和蔼的胖老头——几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后来天津日报的总编辑石坚同志。那几位记者还分了工,一个小组专门跟我聊天,另一个小组跟家长们聊天,还有一个小组去了学校,跟我的同学和老师们分别开了座谈会……
后来,我也到天津日报当了记者,才知道这完全是遇到重大选题时才会排出的“阵势”;而且那些前去采访我的记者,后来都成了我的同事,哇,一水儿的名记者——重点盯着我的李蕴藻老师,时任政教组副组长,是报道教育新闻的“头牌”;重点采访家人的是陈礼章老师,时任政教组副组长,后来成为我的顶头上司农村部副主任,再后来成为今晚报副总编辑;重点采访学校师生的是时任总编办副主任的王学孝,后来调到人民日报担任地方新闻部主任……
以如此非常规阵容来采访一个小学生,其背景自然非同小可,但我自己却懵懵懂懂全然不知。
那一刻,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妈妈推着我说,还不谢谢姑姑?我大声喊道:“谢谢姑姑!”姑姑开怀大笑,说,行啦,甭谢了,这东西给你最有用,好好学习,以后能有大出息!
这个大书桌令我的写作条件大大改善,也给我的写作生涯平添了无穷的动力。从此,它跟随着我搬了无数次家,也见证着我从小学到中学,从当记者到当主任的成长历程……直到今天,它依旧摆放在天津的那间小书房里,每次回津,我都要回到书桌前,并不写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一坐,回味一下姑姑当年的朗朗笑声——姑姑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个书桌是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对了,那个小书桌,我也从妈妈的老宅找出来了,虽说已经破破烂烂了,但我还是把它擦拭干净,搬到了小书房里。我要“供养”着它,不愿遗忘那些寄寓在它身上的童年记忆。
我的书斋
作者书法恩师宁书纶先生所题“寄荃斋”。
书房可以不起名号,但是书斋一定要有个斋号,这是从古至今文人的传统,也是我把有关书斋的事,特意拉出来单写的原因。
我的书房原本也没有名号。1987年秋天,我正在范曾先生家里聊天,不知说到什么话头了,他忽然问我,你的书房有斋号吗?我说还没有,连书房都是刚弄起来的,还没来得及想。他就说,那我帮你起一个吧?我说那太好了。他问我有什么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想了想说,读书当然就是要思考,思考当然就免不了忧国忧民……现在听起来,这个回答很有点上世纪80年代的时代色彩。范先生凝神想了想,一拍大腿,说:“好,就叫寄荃斋!”我忙问是哪几个字,范先生一一道明,我说:“好,正合我意——这是出自鲁迅先生的那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吧?”范先生说,对,直接渊源就是鲁迅先生这句诗,不过,还有更深的渊源是来自屈原的《离骚》:“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而齌怒”。屈原和鲁迅都是偶像级的大神,能有一个跟他们沾上边儿的斋名,在我岂不是足慰平生吗?再说,单从字面上解释,这个斋名也很有意义:不断向人间寄送香草(荃者,香草也),多么美好的意境啊!我当即请范曾先生挥毫题写——从此,吾书斋得其名哉!
范曾先生题写的“寄荃斋”的横幅,在我天津的书房里挂了十多年。去深圳前,书法恩师宁书纶先生也给我题写了一幅作为临行的赠礼。我把它带到了深圳。当深圳也有了书房时,我就按照门楣的尺寸,把宁老这幅题字刻成了匾额,至今还挂在我的书房门上。除了这两幅珍贵的题字外,我还收藏着田原先生、王学仲先生、尉天池先生在不同时期给我题写的“寄荃斋”斋名,将来我会轮番张挂,以寄雅怀。
几年后,骧龙的师弟尹连城先生南下深圳,也来寒舍小住。我拿出骧龙兄的题字给他看。他看后说,我也赞同骧龙兄的看法,你可以追求淡泊,但这种意念最好藏在心里,用不着明说出来。一说出来就适得其反了。他想了想,说,你这个斋号,我看不如就叫“平斋”,简简单单,明明白白,比“四平书屋”含蓄得多。怎么样?我说,好像翁同龢就叫“瓶斋”?他说,这是两个字,同音不同义。我说那好,你也给我题一个吧,我日后也许都用出来,一简一繁,就像一对双胞胎,雅事一桩。连城兄哈哈大笑,说,好,现在就写给你。于是,我就又多了一个斋号的选项。
甲午深冬时节,我在深圳独自过五十六岁生日,忽然心生感慨,特制集印词一首以自寿,调寄《沁园春》。在词后的跋语中,我写了一句话:“独坐寒斋,凭窗远眺,南有海天相接,北有苍山一抹。揽镜自视,鬓如霜染。”就是这句带点伤感的写景句子,被好友陈浩兄看中了。他细细品咂一番,说:“嗯,你这句的意境不错,可以出一个斋名,就叫‘听山读海楼’,如何?”我想了想,哎,确实挺符合这间书房的境况,不光视野开阔,境界也不俗,当即拍案叫绝。陈浩说,你已经有了“寄荃斋”的匾额,我就不给你写了,干脆给你刻个印章吧!
而对寄荃斋这个“老字号”,我也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向人间寄送香草原本就是一件美事,何必在意“察与不察”呢?你只管去寄就是了。基于此,我把自己的公众号也命名为“寄荃堂”,依旧不断地寄送着我心中的荃草。可喜的是,越来越多的朋友不但“察”到了,而且与我一同寄荃不止,余心甚慰也!
古人认为,文人的斋号堂号雅号别号不怕多,关键是要别有韵味,传主人之心神,抒主人之怀抱。我的书斋能得诸位高人鼎助,肇赐予以嘉名,实在是幸甚至哉!
《淘书·品书》中记录着作者曾经的淘书故事和读书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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