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苦知网久矣”,现在连中科院也用不起了。
近期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称,从4月20日起停用CNKI数据库,该通告表示:“2021年,中科院集团CNKI数据库订购总费用达到千万级别,该数据库高昂的订购费用已成为中科院集团资源引进中的‘巨无霸’”。消息很快被媒体证实,被问及是否会恢复对知网的访问时,受访的负责人表示“至少今年没有这个计划”。
随后知网方面也对此事进行了回应,称将继续提供正常服务,“直到2022年协议签署并启动服务”,言下之意即是否订购仍有回旋空间,具体价格和数据库内容取决于今年的协议。
知网贵,早已是共识。据红星新闻统计,目前至少有6所高校抱怨过知网价格高昂、涨价频繁。但对于高校师生们来说,知网不但是学术评价体系的重要部分,还是论文查重的权威,有不满也无可奈何。
就在中科院退订风波刚刚平息时,知网的查重服务又被诉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日前已在杭州中院立案。
做着“取之高校,售于高校”两头买卖的知网,经过20多年积累,已经达成“高校市场占有率100%”,收录95%以上的正版中文学术资源,早在2017年其机构用户就超过了20万家,论文全文下载量达到了一年20亿次。除了“前博士后”翟天临,没人能在中文学术江湖里绕开它的触手。
知网把学术论文做成了一门暴利生意。
始终能保持高利润率的原因之一,是每年涨价,涨幅在10%上下,具体数额由各学校与知网谈判,但校方通常不太有议价权,知网也不会给出明确的定价规则,理由只是“收纳的文献资源越来越多了,价格自然上浮”。
持续涨价是各大院校难以承受的心头刺,也往往是诱发矛盾的导火索。2016年1月,武汉理工大学曾发布公告称“由于续订价格涨价离谱,我校与中国知网公司的谈判非常艰难”,并指出2010年到2016年知网价格总涨幅达132.86%,年均涨幅为18.98%。同年北京大学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发出过暂停续订的公告。
不过这些抗议,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山东、云南、湖北、安徽、河北等地多所高校都出现过停用知网又再次重启的情况。比如武汉理工大学就在发出公告一个多月后恢复了对知网的订购,安徽某高校图书馆负责人曾在采访中说:“为了恢复知网,我们把学校其他小型数据库砍掉了不少,才凑齐了购买知网的经费。”
“口气越来越硬。”这是前中山大学图书馆馆长对知网的感受,他曾在北大抵制涨价时私下“请他们坚持”,还在2021年12月和广东省几十家高校图书馆一起和知网谈判,当时知网的条件是涨12%,“一分钱都不降”,“大家说好歹降个0.1%,也不行。那么多人也谈不过,没什么办法,大家都僵着。”
去年7月,知网诞生了首篇被引量超过10000万次的论文《中介效应检验程序及其应用》,该文共7页,目前下载量已达98055次,如按0.5元/页的计费方式,仅此一篇就能产生超过34万元的收入。
知网的底气来自它所提供的各类文献数据库,其中《中国学术期刊数据库》和《中国博硕士论文数据库》较为常用,但为数据库提供论文的作者们,几乎得不到什么报酬。
知网有稿酬,只是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按照挂在网站首页的“学位论文领取稿酬通告”,从2008年开始执行的稿酬标准是博士学位论文可获得面值400元的通用阅读卡和100元现金,硕士论文是300元阅读卡和60元现金。
曾有知网人士向《南方周末》透露:知网三分之二的收入来自数据库,剩余三分之一里很大一部分靠“查重费”。“查重”也是知网的重要业务支柱,影响着全国高校学生能否顺利毕业。
在淘宝上,“知网查重”的费用是Paper、大雅等其他查重系统费用的10倍左右,查一篇论文的价格多为两三百元。这些零散的查重服务是如何流到市场上的并无统一说法,一些淘宝卖家也不知道自己的“上线”是谁,只是遵循“一手交钱,一手拿报告”的经营法则。知网曾辟谣称,系统只对机构开放,如高校、出版机构、科研机构等。查重系统和数据库一样,主要是机构用户在为知网买单。
困扰学生们的则是查重规则,高校间素有传言说“13个字符相同即判定重复”,这并非知网公布,但查重并不智能的争议存在已久,诸如直接引语、著作原文等都会被判为重复,每年都有数百万毕业生为了“降重”绞尽脑汁。
CD光盘,是知网的前身。90年代,CD的出现为图书馆资料提供了新的存储介质,创始人王明亮提出了《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简称CAJ-CD)项目的经营方案,该项目在1995年正式立项,1996年12月以电子书号的方式正式出版,据《CAJ-CD导报》记载,创刊时就已有1000多种学术期刊加入。
1998年世界银行在《1998年度世界发展报告》中提出了“国家知识基础设施”(简称NKI)概念,王明亮提议建设“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即CNKI),这一计划很快得到国家有关部门的肯定与重视,1999年CNKI工程被列入“火炬计划”,科技部等五部委将其评为“国家重点新产品”。
同年CNKI开通“中国期刊网”,2002年上线《中国优秀博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按知网的宣传资料描述,该数据库的建立同样离不开国家的支持与机构的协作。2003年“中国期刊网”改名为“中国知网”。
后来虽有一系列股权变动,知网的运营主体自始至终都是市场化的第三方企业,但与此同时,知网却深度介入了国内学术期刊的评定。学术期刊的地位高低取决于“影响因子”,构成影响因子的核心指标是“被引率”。作为最大的学术资料库,只有知网能提供完整的被引率、下载量等重要数据,它每年也会据此发布《中国学术期刊影响因子年报》,供各期刊参考。
除了期刊,在高校工作的学者们所面临的考核、评优等,同样依托于论文的“影响因子”,而既有收录、传播作用,又能给论文影响力提供数据依据的,还是知网。尽管知网不直接参与学术评定,但任何学术评定也离不开它。
也就是说,当一个庞大如知网的资料系统形成后,它所扮演的角色就不再仅是学术传播平台,而是会影响期刊、学者们的命运。在掌握最大传播声量的情况下,知网也同时拥有了一份无形的权力。
就在中科院宣布暂停知网使用权时,赵德馨教授再次发声:“再次上架的事从来没跟我沟通过,这么久了,也没看到知网有什么实质行动,我估计催他们也没什么用。”
学术资源库的“垄断”与“反抗”,并不是中国特色。
全球最大的学术出版商爱思唯尔手握《细胞》《柳叶刀》等顶级期刊,每年发表25万篇论文,这家公司从19世纪80年代起就在做学术出版生意,互联网普及后也顺理成章地打造了自己的学术资源库,ScienceDirect每年下载量高达10亿多篇,数量列所有资源库第一,Scopus则涵盖了由5000多家出版商出版发行的21000多种出版物。
爱思唯尔的LOGO是一位老人站在大树边摘取果实,老人象征广大学者,大树象征人类的已有知识,美好的寓意背后,在学术界“两头通吃”的商业模式却正是由它开创的。
《卫报》将其模式特征总结为“研究者供稿,却要花钱看论文”、“科研经费没有提高科研人员的收入,却提高了出版商的利润率”、“订阅费用压得预算喘不过气,高校却不敢不买”,并评价称“纵观人类历史,都很难找到像学术出版一样匪夷所思的行业”。
2021年3月,爱思唯尔妥协了,与加州大学重新签订了一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开放获取协议”,加州大学在其旗下2500多种期刊上发表的论文都会向读者免费开放。事实上,2020年时加州大学已经与另一家权威出版集团《自然》达成了OA协议,在OA模式下,作为中介的出版商们就只靠作者们交的“版面费”来获利,不再向机构用户和个人用户牟取暴利,也就在根源上杜绝了“看不起论文”的问题。当时加州大学的谈判主席表示:“这些王牌期刊是OA最难攻克的难题,这是全世界在这方面迈出的第一步。”
现阶段,离全面普及OA模式显然还有一定距离,除了部分机构在艰难推动,还有一些打算绕过现存体系的“盗火者”们。
社交网站Reddit的联合创人亚伦·斯沃茨抗拒任何形式的互联网私有化,提倡所有网络信息都应该公平、开放,他在2008年就写过一篇《开放获取游击队宣言》,并在2011年入侵了麻省理工大学储存学术期刊的在线系统JSTOR,被判35年监禁和100万美元罚款。斯沃茨没有服刑,而是在2013年选择了自杀。
为此她和以爱思唯尔为首的巨头们打了多年游击战,换域名、被起诉都是家常便饭。去年Sci-Hub迎来创立十周年,她表示自己的盗版数据库里已经有了8800万篇免费论文。
“知识的获取不应遭遇任何障碍。”这是亚历山德拉的理念,本该也是所有学术资源平台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