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朱承在生物系带我一起找人帮忙,第一个找的就是曾周(81级),整整一年后,1985年四月,他在秦岭佛坪地区考察大熊猫时不幸遇难。曾周是热爱自然并跟随生物系潘文石教授开始研究大熊猫野外生存状态的大学生,研究事业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年仅21岁。他早年丧母,由父亲一手带大。可怜老人中年丧妻,丧子,孤零零一身,情何以堪!
在北大生物楼的追悼会上,曾老先生一声:“你到底还是去了!”让我们泪流满面。记得我发言时只讲了几句:四月的秦岭正是草长莺飞,春意盎然的时候,这么生机勃勃的时候,那么生机勃勃的地方,为什么会夺去那样一个春意盎然的生命?物化曾经沧海,生命周而复始。秦岭收留曾周,良有已矣。我讲完,曾伯伯又哭了。
后来他问我,是不是喜欢庄子,我吃了一惊,赶快请教,原来,曾伯伯毕业于北大哲学系,与王若水、李泽厚是前后同学。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经历坎坷而心胸豁达,受如此致命打击而不倒下。对了,曾周是“小平您好”的主要参与者之一,那张著名照片上也有他。
曾周英年早逝,使我对生死有新的思考。“归去来兮,月夜楼台花草影;行不得也,满天风雨鹧鸪声”。想象他一直走在秦岭的苍松翠竹之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我至今清清楚楚记得曾周当时的样子:刚刚端着一盆洗完的衣服从水房出来,非常精神,一看就让人喜欢,觉得可靠。开始他还不太愿意参与博物协会筹办活动,但后来帮了很大的忙,还做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
据说当初是想从北大生物系毕业生里招生,北大不干:凭什么呀。你招你的,我前两年帮你代培。得,他们20个人两年后得回到协和,还是跟生物系的同学沆瀣一气,穿一条裤子的亲密。娶媳妇,招女婿,时有发生,不分彼此。所以,我们出动,以生物系为主,协和医预班的成了我们后勤。桌子,凳子一应物品都来自协和。标语一打,喇叭一叫,齐活,募捐开始。
真巧,北京五中的同学也在同一地点为大熊猫募捐。这下好,合而为一:北京大学、北京五中、北大附小,北京的大中小学全部到场,人同此心,为大熊猫呼吁。
这时我突然发现我们旁边,就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前面,有一群气质不凡的人物。一问才知,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一批研究员利用周末和广大群众、读者见面,解惑答疑。其中赫然就有北大校友,我非常敬佩的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读过他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和美不胜收的《美的历程》。
先生当面,我自然不放过讨教的机会。直接问李先生他如何定义美。记得李先生说,“美是一种自由的形式。”话音未落,我当即反驳:“定义必须是收敛的,用狭窄的概念,定义宽泛的概念,才能定义住。您这自由的形式比美还广博,怎么能定义住美呢?”诸如此类,胡搅蛮缠一番,弄得李先生只有苦笑的份。
行文至此,忽闻老先生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家中去世(2021年11月2日),享年91岁。借此机会向这位博大精深的一代宗师致敬!
顺便加一句,挑战权威是北大传统,即使面对自己尊敬的老前辈。自我标榜一句:吾爱吾师,但尤爱真理。嚣张一句:我们不是“粪土当年万户侯”,我们是“粪土当面万户侯”。真不是吹牛,我们在北大,曾经与中国总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李先生旁边有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学者,我看着顺眼,劈头就问:“能跟您请教一个哲学问题吗”那位先生刚刚目睹我和泽厚先生唇枪舌剑,立即站起来笑着说,别说请教,咱们共同探讨。结果,他在20分钟里,给我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哲学课。此公水平极高,可惜连名字都没问,太遗憾了!我和他探讨的内容,后来还引起一场风波,此为后话。
我和李泽厚先生以及这位年轻学者的辩论,被旁边一位长者看在眼里。他走过来问:“同学,我能和你聊聊吗?”当然!他拍着我的肩膀,边走边谈,谆谆教诲,让我不要太极端。实在感谢,可惜我没有完全听进去。谈话之后,我转过身问一位学者,这位长者是谁答曰:我们社科院党委书记,中央委员梅益同志。大吃一惊。又说,我们院长马洪同志也在。我掉头就去找到马洪院长。此时估计我这个愣头青的故事已经传开,马老显然知道我就是那个捣乱的,所以非常客气,但比较严肃地教导我一番。我假装接受,态度诚恳。
此时,机会来了,当天中央电视台记者特别来拍摄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和读者见面的活动,我马上跑过去抓住记者,把抢救大熊猫募捐的重要性说了一遍,并且强调,此事举世瞩目,我们现在北京大中小三级学生都在这里,您正好赶上,天赐良机,还有比这更有新闻价值的吗?您不给我们拍摄一下?记者只是笑,可就是不去拍我们。
我很无奈,但不想放弃,就去找梅益书记帮忙。梅书记悄悄跟我说:我也很支持你们,的确有意义和新闻价值。你可以去请马老出面,他面子大。我马上揪住马老,大力求助。马老二话不说,把我带到中央电视台那位记者面前,建议给我们活动录像。那位记者同志似乎就在等这一刻,立即笑着走过去拍摄。
我大喜,跟在他身后。他转过身来跟我说:“我就想拍你。”我一愣,赶快接过话筒,对人群讲了一番道理,现在已经不记得讲了些什么,结果,当晚中央电视台把我们的募捐活动放在第四条新闻里播出!远在社科院学者新闻之前。当晚不少人说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了我讲话。没想到,一场自发的募捐活动,最后变成中央电视台帮我们站台,影响波及全国。
能发一句感慨吗?那是中国历史上最美好的时代之一。那么多好人,智者李泽厚先生,那位青年学者,梅老,马老,那位中央电视台记者,北大附小的孩子们,北京五中的同学们,我最亲爱的北大同学们,尤其那天所有捐款的热心的北京和外地同胞。那一天,我们募集到400多元人民币!
紧锣密鼓,筹备博物协会成立大会。我们请了一群科学泰斗做顾问,地质系同学请到了中国地址科学院院长黄汲清先生(对中国发现大油田贡献极大,包括大庆油田,发现油田和李四光没有关系);中国地质科学院院长周明镇先生;我请到了植物学家侯学煜先生(学部委员,少数几个后来拒绝在三峡大坝论证结论上签名者之一),和北大生物系陈阅增先生(学部委员,剑桥大学博士)。
我和朱承还跑到林业部,直接找到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常务副会长、国务院大熊猫抢救领导小组组长、林业部副部长董智勇先生,请他参加博物协会的成立大会,从此和董老成为好友。
1987年五月,我从广播中听到他飞往大兴安岭指挥救火的消息,那春天里的一把火,烧了和北京市面积同等大小的森林——1.7万平方公里。作为灭火前线副总指挥和林业部主管林业的副部长,他和林业部长都被撤职。作为真正懂行的林业部负责人,本来他不该撤职,奈何部长咬着他不放。我七月去家里看他,听他说他被撤职后,全国20几个省的林业厅长都来家里问候,其人品可见一斑。董老后来受钱学森推荐,担任中国沙漠治理学会理事长。
董老的助手魏秘书让人如沐春风,非常干练。董老非常爽快地答应我们,带领保护协会成员出席我们成立大会,同时接纳所有北大博物协会会员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会员。
后来去拜访董老,在他家里看到他接受南希夫人捐款的照片。他说,是白宫摄影师拍的,夫人回到美国后直接寄给他的。董老说,本来这个接受仪式,当时是想一起放到北大进行的。
或许是巧合,32年后,2016年3月6日,我去加州棕榈泉(PalmSprings)开会。我大概每两年才去一次,从来都直飞棕榈泉。可那年订票晚了,刚好有一位老友从华盛顿过来,可以去洛杉矶接我,所以飞到了洛杉矶。下了飞机就听到南希夫人在洛杉矶家中去世的消息,享年95岁。我当时距离她在洛杉矶郊区的家近在咫尺,那天碰巧是我生日,真是巧合。忽然想起当年中美共同为大熊猫募捐,夫人与北大失之交臂,我看着路边的棕榈树发呆。
关于周校长和北大经济系陈岱孙教授(差不多是中国经济学界的祖师级人物),听过不少八卦。比如王女士和陈岱老和周校长有约,谁先去美国拿到博士回来就跟谁结婚,结果周校长拿到硕士就提前回来,捷足先登。第二年陈老拿哈佛博士回国,可惜名花有主,所以陈岱孙终生委屈,终生未娶。我听张志方讲过这个故事,后来也看到类似版本,看来流传甚广。我在北大校园里多次看见陈老,看着老先生的高大背影,暗暗为他鸣不平。
对了,周王伉俪和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是好友和亲家。好像中国三四十年代的学术精英互相都认识。周培源王蒂澄夫妇相濡以沫,相亲相爱61年,直到周校长1993年去世。夫人给周校长生了四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大家闺秀。这是众口一词的,有照片为证。
请不到周校长,我就去请中国科学院卢嘉锡院长。我是成立大会当天下午去的科学院。没有预约,也无人介绍。我忘了是不是有一张北大学生会的介绍信。我说明来意,等了半小时就进去了。那会儿效率真高,政府官员架子真低。
先见到了卢院长的秘书,一位非常亲切又精明强干的年轻干部。他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带我到卢院长办公室见到了院长本人。卢院长忠厚长者,非常谦和,亲切。老实讲,我不记得和卢院长怎么说的了,只记得当时离会议开始只有三个小时了,卢院长居然答应了我们(据后来卢院长和丁石孙校长说,当时我让他觉得如果不来北大,就对不起我。可卢院长这个决定和出席,却真让我终生觉得对不起他!因为,当晚卢院长一位好友病危,因为他来北大,结果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我为此歉疚了几十年。后来又见到卢院长,我都不敢过去问候)。他的秘书还给我20元钱,说卢院长和他每人10元,捐给我们。我非常高兴,感激,也已经筋疲力尽,赶快往北大赶。
不知是否忙了许久终于临近终点,我那天晚上又乏又累,忘记吃没吃晚饭。赶到大饭厅时,董部长已经带领一批保护协会的人到了,开了12辆车,阵容庞大,还给我们带来了一部电影:《灰喜鹊》。我们有一个团队一直在现场准备大会的召开,准备得很细致。王昆、刘东周同学已经在陪黄汲清、周明镇两位老先生说话,一会儿卢院长、丁校长、董部长也来了,大家相聚甚欢。卢院长跟丁校长说北大学生真是后生可敬,后生可畏呀,看来是间接批评我了。
地质系一位姓赵的同学,非常帅的哥们已经准备好了大会议程,我把一切都交给大家就行了,一切都会很圆满。我不知是错了哪根筋,坚持要主持会议,赵同学好心提醒我,可我就是听不进去。结果我不仅没搞清楚议程,还把几位尊贵的客人都介绍错了!就跟成心捣乱,来砸场子似的。那几乎是我愚蠢自大登峰造极的时刻,不知在场同学是否记得?如今说出来,感觉一身轻!还好,我的愚蠢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师长们和同学们一笑了之,北大真是宽容。
卢院长讲话(又说起后生可畏!)和丁校长讲话中都对博物协会成立表示大力支持,董部长作为国务院大熊猫抢救领导小组组长的讲话和紧接着的捐款交接仪式把大会推向高潮,然后看电影。北大博物协会正式成立。王昆为主席,朱承、邓郎为副主席。除了我不着调,一切都好。
博物协会成立以后,以各部为单位,搞了不少活动,我记得有一次去了妙峰山植物考察和野餐。妙峰山是北大生物系植物观察基地,距离北大40华里左右。一群人骑车沿着京密引水渠而行,一路白杨绿水,笑语欢歌,一点不觉得累(那会北京真好,几乎没有什么汽车,公共汽车非常可靠,骑车也非常方便。去北京站接人从北大走,到中关村上320,一气开到木樨地,改地铁到北京站,全程只要40分钟。根本不知堵车为何物)。
半山腰鹫峰附近有座庙,可供住宿。二战时田中角荣(后来的日本首相)曾经占领和损毁过,后来重修,苍松翠柏,世外乐园。记得那天野餐,带了口大锅。原料是兔子、猫、青蛙和老鼠等,大多来自实验室解剖动物。几十人连考察带游玩还有美食,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