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读书的人会越来越厉害，就像所有人都面对着一样的搜索框。如果你不会搜索，你面对的就是一片空白，但当你会搜索的时候，就有无穷无尽的知识财富，任你调配。”
*MOOK：杂志书。“Mook”这一概念最早起源于日本，是出版界推广的新型阅读产品。MOOK,即将杂志（Magazine）和书籍（Book）合在一起，编辑取向情报多理论少，其性质介于Magazine和Book之间，同时兼有书和杂志的特点。
大家好，我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做新闻出版，做到一定程度后，又从体制内出来自己做出版。
自己做公司，比起在体制内，生存压力会大一点，有一个“刚性兑付”的最终责任。所以我会有个自觉的意识，就是要向其他行业学习。因为中国有很多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行业，都是在高市场性、高竞争性的环境中一步步拼杀出来的，所以甭管是他们踩过的坑，还是取得的成就，都很值得学习！
这十几年，我一边在做自己这个工作，一边把从其他行业得到的经验教训，反哺给我的这份工作。我也发现，甭管一个行业离你有多远，它总能启发到你，因为行业之间的本质是一样的。
其实对于文艺作品，我们原来有一个误区——我们往往特别喜欢赞美体力上的付出：比如一个人用细如牛毛的毛笔，在一个杯子上写出了一部《红楼梦》，就会觉得这很了不起；或者一位民间艺人长期做一个什么事，腰也弯了，手上全是老茧，我们会觉得这个老茧很了不起。
但其实他们真正了不起的不仅仅是这些，而是他们头脑中的波澜壮阔。他们的脑子是怎么运转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那么做？我们真正要去记录的，是脑子里的这部分，是一个智慧的生发过程。
我也这样。我会把我对我们这个行业的一些思考说出来，虽然我是做出版的，这个行业的体量非常小，可能全中国出版业一年的营收加起来还比不过上海一个规模大一点的楼盘。但是我们这里的一些事儿，可能对大家也会有所帮助，也期待得到大家的反馈，能够让我满载而归。
这就算我的一个小小的开场白。
书架是一个人的人格外化
大家可能有这个体验，比如我们看到一个你尊敬的人，如果有机会去这个人家里串门，你一定想看看他的书架。因为书架是他人格的外化。比如上面有什么书，怎么分类，如何组合……这个书架会帮你对这个人做出判断。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应该都还有纸质书的阅读习惯和消费习惯。
对于我来说，我就是干这一行的，我的饭碗也是靠纸质书来解决的，我更是需要来强调纸质书的价值。
1
抽象性
首先，人类形成一个知识共同体，其实靠的是彼此之间的信息交流。在这个共识形成的过程中，文字几乎是最好的载体。
比如我们现在都知道“地球是圆的，地球围着太阳转”。这段文字比起一段太阳系行星运转的视频，或者一张地球的照片，它在信息交流的效率上依然是最高的。因为这几个字可以表达一个抽象概念。我们从小就学习如何通过文字来提炼想法、交流想法，最后形成共识，这些步骤都是对一个抽象事物编码和解码过程。
这种把世间万物抽象化，再用文字准确提炼的能力，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它需要抽象思维的训练，需要我们去折磨自己的大脑，而这个途径可能还是要靠阅读。
2
空间感
可能有朋友会说，文字印在纸上和呈现在手机上也没有什么不同。我看到一篇科学论文说，它们的区别是，纸质书是有空间感的。
一本书就像一个房子，封面就相当于门头，进去之后有玄关，每页上有字体、字号、天头、地角等等。所以一段内容印在书上，它的位置也是固定的，科学证明，这种空间感对大家的理解和记忆是有帮助的。
大家不妨试着回想一段你印象最深的内容，是不是还可能会想起它具体在书上的什么位置，你甚至也会想起，你当时阅读的场景和心情。
目前看，纸质书的这种空间感是电子书不能替代的。
3
控制感
阅读纸质书可以自己主动掌握节奏，很多人会享受这种自主性的体验。
比如看书的时候，你可以盯着一句话看五分钟，也可以用五秒钟浏览十页，你可能忽然想先看看结尾，或者想要重读开头……但是在看视频或者听播客的时候，更多是一种被“投喂”的体验，你是被带着走的——你不需要自己再去挑选、再去取舍，或者再去做节奏上的掌握和调整。即使现在有倍速功能，能拖动进度条，但掌控感还是会差一些。
4
系统性
纸质书在阅读时提供了系统性。比如一个道理或者一个人生感悟，你到底是通过金句得到的，还是通过漫长的阅读消化、潜移默化的推导出来的，这个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系统的掌握一种知识或思维过程，本身就是思考的乐趣，而在这样的过程中得到的结论，也会让你体会更深刻，对你的影响也会更大。
其实这种系统性不仅仅指单独的一本书，它也代表了一种由你选择的那些书，营造出来的整体气场和结构。
这是我自己所思考的纸质书阅读的优势，或者说是质地优势，它包括：抽象性、空间感、在你阅读时带来的掌控感、包括它的整体性和系统性等等。我觉得正因为有这几条，我们这个行业可能还能活着，我还能用这个养活自己。
（此时现场提问：请问六哥，如何鼓励自己的小孩爱上阅读纸质书？老六继续延展回答）现在大家都对自己的权利有些过度伸张，尤其是小孩，很多都是你说什么我都不听，我坚持我自己的看法。
但是我认为对于小孩，你甭管用什么方式，哪怕“坑蒙拐骗”，在读书上，也要让他有一种自我觉醒的意识，他需要“逼迫”自己一下。
第一要看有没有给孩子提供合适的环境？比如这个孩子的学校、他所在的班级、他的家里像书架、洗手间或者他的床上有没有放着书？
第二是孩子自己有没有被点燃？有没有对这个产生兴趣？产生兴趣之后，他有没有逼着自己去抵制其他诱惑，来进行阅读？
因为现在大部分孩子都被多巴胺*给俘虏了，很少会去追求内啡肽*。很多人没有体会过那种，通过深深的长期的付出获得成就感带来的快乐，都是短期的那种更容易得到的快乐更多一些。
*多巴胺和内啡肽是人体内的两种激素，都能提供快乐，但机理不同，多巴胺是奖励机制，是一种易得也易失的即时满足。而内啡肽是补偿机制，是在“痛苦”坚持后的补偿，难以获得但更持久。
世界是一个空白的搜索框
当你问得问题越多，你得到的答案就越多，你问问题的水平是基于改编和对话的能力，所以有改编和对话能力的人，他将会得到的也更多。
我们总结完大好形势，接下来该找问题了。
这种趋势能不能得到改变？如果不改变的话，直接的结果就是，我们这个行业能养活的人越来越少，能推出的产品也越来越少。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从另外一个行业来找答案——教育行业。
教育行业也延续了几千年，它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假设，一个班有50个人，一堂课是50分钟。几千年来，不管世界上有多少所学校，有多少个班级，有多少种授课方式，类似这样的学习方式几乎是没有改变的。
这种上课方式的问题就是：这50个孩子其实是50个版本的人，但是这50种不同版本的孩子，只能面对1个版本的老师。同样，这个老师虽然面对50个不同版本的学生，但他只能强迫自己，取这50个孩子的最大公约数，去做1个版本的教学方案。
当你把千差万别的受众特征，强行地规范进一个版本中。这就会产生两种情况：一种叫“不耐烦”，有的学生已经都明白了，但老师还要继续给其他学生讲。另一种叫“不解馋”，有些同学对某个问题产生了新疑问，但在课堂上他很难插嘴，即使插嘴问了，老师也不太可能针对他一个人去做专门的延伸讲解。
所以说，比较理想的方式是：多版本的，随时交互，而且提供多人学习的环境。
这三个需求在传统教育中很难被解决，这就导致那些适应应试教育的人，成了所谓的“学霸”，而不适应的人或者说成长节奏和教学节奏背道而驰的人，就被认为是所谓的“学渣”。
但我觉得经过训练的人工智能是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它既能融入老师的个性，又能融入人类无穷无尽的知识财富，即时生成的无穷个版本的老师。所以未来可能这50个版本的学生，就能够面对50个版本的老师，同时当学生有新的疑问时，老师也能随时去变化和迭代。
相应的，我们可以把教育界的这个场景投射到出版界。
其实大家买到的每一部书都是一个确定的版本，读者同样会出现“不解渴”和“不耐烦”的情况。作者也一样，他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不得不找到各种复杂信息的最大公约数，完成一版定稿。但当一本50万字的书到了读者手里的时候，有的读者只想读5万字，而有的读者，他可能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兴趣，想要读150万字。
这个问题能不能解决？
如果未来大家买了一本50万字的书，这本书的内容会经过“第二大脑”的处理，“第二大脑”基于对你的喜好分析，在“公库”中进行检索，然后定制生成一本专供你阅读的书，它也许是5万字，也可能是150万字。当你在读的过程中，产生新的疑问，根据这个疑问，第二大脑又会搜索“公库”生成新的版本——这个可能是未来出版的方向。
大家可以试想一下，这个很可怕，因为会读书的人会越来越厉害。
就像上网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面对一样的搜索框。如果你不会搜索，你面对的就是一片空白。但当你会搜索的时候，就有无穷无尽的知识财富，任你调配。
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爵士乐迷？
爵士乐被称为流行音乐的明珠，它的魅力有两个。第一个魅力就是改编。爵士乐发展到现在，标准曲不超过200首，剩下的所有都是基于这些标准曲去做的即兴改编。第二魅力叫对话，每一场爵士乐的演奏都是一场对话，是乐手和乐手、乐手和观众、乐手和现在的自己、过去的自己、甚至自己想象中的未来的自己的对话。
如果把教育、出版和爵士乐这三个东西打通了来理解的话，我想未来的阅读有可能是这样：有需求的人会产生无穷无尽的需求，而你的任何需求，都能得到充分的满足。当你问得问题越多，你得到的答案就越多，而你问问题的水平基于你改编和对话的能力。所以有改编和对话能力的人，他将会得到的也更多。
从现在开始，我作为出版业的从业人员，我会去努力去寻找这样的工具，去完成这样的出版蓝图，去寻找新的出版方向和出版形态。在座的各位作为读者，我们也希望我们能够具备提出需求、提出问题、改编和对话的能力。
这就是到现在为止我的一些想法。
Q&A
1.如何看待互联网语言的渗透与侵蚀？会不会影响人的思维方式？
老六（张立宪）
这个问题非常大，我只能说我自己的一些体会。
我前几年读过商学院，有一堂课是公司财务分析，这堂课的老师说了一番话，他说：“大家来商学院学习，不是学财务知识、税务知识和管理知识，而是学习一种语言”。那句话让我一下就想开了。我每个月拿出几天可能很难学到足够系统的知识，但是它能让你掌握一门语言。
有一个电影叫《降临》，原著小说蓝本叫《你一生的故事》，那里也有一个理念：你掌握了一种语言，你就具备了一种相应的能力。
因为有很多时候你会有一个特别朦胧的念头，但当你不掌握这种语言的时候，你是很难把它讲清楚的。当你说不清的时候，你就难以去概括、提炼，推导和演化。
图1.电影《降临》画面
我在这方面非常有体会，当你掌握了一个语言，并且能够把它当成工具来运用时，是非常有助于思考的。从这个角度，你也能知道应该如何对日常接触到的语言进行取舍了。
我自己理解，语言大概分成三类：
第一类叫生活语言。
这个只要不是哑巴大家都会说，比如可乐真好喝，待会儿再见，晚上吃一顿……但我们往往误以为掌握了生活语言就掌握了这门语言，但其实这是不够的，在这个层面上有些话可能是毫无营养的。只是掌握生活语言，并不足以让一个人，行走在语言的森林里。
第二类叫学术语言。
学术语言和生活语言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有的人，他日常生活用的是中文，但他的学术语言也许是英文。我认为学术语言的掌握和运用就是少数人的能力了，大部分人即使写过学术论文，可能都不一定真正地掌握了一门学术语言。
第三类叫诗意语言。
诗意语言，是把生活中不常组合的语言组合在了一起，就像诗歌和一些让你非常感动的表达一样，甚至是你家孩子跟你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它也是超越生活语言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就会让你感觉特别美好。
我觉得生活语言、学术语言和诗意语言这三类，我们至少应该在心里给语言有一个归类。比如学术语言，不是说非要成为一个科学家或者专家才需要学术语言。但是如果没有学术语言的储备的话，那在一个专业领域的能力和创造力，大概率会有欠缺。因为语言是你思考的最基本的工具，你只有能把一件事表达出来，才可能跟这个领域里最厉害的人做平等的交流。
2.时代节奏越来越快，内容创作上的“慢工出细活”还有价值吗？
我认为“慢工出细活”永远需要，但问题是你“慢工出细活”的这个“细活”是什么？
如果比快的话，我们比不过网上的即时性消息，甚至可能未来一场球赛，就直接全是由AI来发布消息。但是“慢工出细活”的这个“细活”，肯定有大量的人是需要的。
我们不能只是用文字，去解决一些表层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用文字去呈现复杂。我现在最喜欢的文字就是，能够把一个复杂的事情搞清楚，并且他能搞得让人看懂，这就是好文字的标准。
3.在AI时代，假设您的孩子问您“知识既然触手可得，那我为什么要学知识？尤其是我为什么要现在学这个知识”？您会怎样回应？
我的孩子大概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当知识触手可得的时候，对知识的拥有就不是那么值得炫耀的事儿了。就像我们小时候都经历过学生知识竞赛，按灯抢答，长城修于多少年，大运河通过几个省份？但现在你就看不到这个了，因为这些知识点现在网上搜一下都有了。
我想说，我们不要以追求掌握了多少知识点为目的，但是你必须要具备知识。因为像之前说的，你面对的所有东西都是一个空白的搜索框。如果你不具备知识的话，你就不知道输入什么，但它也永远不会给你产出什么。
只有当你具备了一定的知识储备，你才能输入问题，而你搜索到的答案，又会和你已经储备在心里，但你现在可能还想不起来的另一个知识点产生关联，你又会产生一个新的问题。其实不管你的对话对象是谁，不管是人工智能，是你的团队、老板、朋友、恋人……如果你的知识储备不够，你就没有对话的能力。所以我不认为人的知识是可有可无的，即使是很多看起来无用的知识。知识肯定是越多越好，但拥有知识，并不是目的。
4.如果未来AI成为一个千人千面的知识入口，您是否担心您的孩子会接触到AI生成的错误信息，但是却信以为真？
我们在信息的海洋里遨游的时候，学习的一个最大的作用叫对冲。因为我并不是说我听到什么，我就信什么，我会用其他的信息来印证它。
所以，我并不担心我的小孩掌握了一个错误的知识。这就像当孩子读了一本看起来很坏的书，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变坏一样。也许这本书会提醒他不要这样，这也是一种学习，甚至这种教化作用会超过一本好书。
我相信孩子有自我矫正的能力，即使短暂的接受了一个错误的知识，甚至被这个知识长期蒙蔽，只要能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总有一天这个错误信息会被对冲下来。反过来看，现在即使没有人工智能，我们自己又有多少根深蒂固的成见，不是也可能耽误我们一辈子嘛。
5.在2005年《读库》创立的时候，大家还都用邮政，您就看到了中国快递业的兴起，开始搭建《读库》自己的直销渠道，为什么在当时能有勇气，相信这个是未来的趋势？
我是1991年大学毕业，那时候国家会给你分配一个工作，我被分配了去一个石家庄的报社。工作了几年之后，1997年又回北京做了北漂。然后到2000年，我在北京就买了房了。大家一听，好了不起，会想我为什么混的这么好？肯定有人就说，老六才华横溢，老六人缘好，很多人愿意帮他等等，或者说那时候中国正处在一个改革开放的遍地是黄金的时代等等。
其实如果让我现在回头看，我当时到北京当北漂，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而且是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的原因，是北京有了互联网，而石家庄没有。我一到北京迅速就学会了上网，学会了用电子邮件，而这时候我当年的报社传媒界的大部分同事都在用手写稿。那时所有媒体单位都会录入员，负责把纸稿变成电子稿。如果我出差到外地去采访，我写完纸稿要发传真回报社。但是我北京发现，第一我可以自己录入了，第二稿子发个电子邮件对方瞬间就收到了，包括后来FTP传输工具，Photoshop等等新软件的应用。我自己完全被互联网所塑造了。目前来看，如果说当年我1997年到北京，2000年就能买房子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互联网的出现。
回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样的。2005年刚开始做《读库》的时候，大部分人都通过邮局汇款，把书款打过来，我一个一个登记，然后给他们寄书。我也是拎着书到邮局排队，再到柜台上办理。但是寄了不到一年，就有人敲门，说他是快递员，问我是不是每天都在发书。他说我来给你发，我来给你取，我帮你填单子，你就不用坐公交车去邮局排队了等等。再后来你就发现，跟快递员结算的时候，第一个月结算了700元，第二个月是2300元，第三个月就变成了7400元了。我当时就跟朋友们说，未来中国一定满大街跑的都是快递员。
现在这么一说，大家可能觉得老六商业嗅觉真灵敏，其实不是的，这就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只不过要看这个反应你有没有抓住它，有没有把它付诸实践。我相信，当时做出这个预测的人肯定很多很多。但是要看这个想法跟你所做的工作能不能结合起来，也就是，你愿不愿意为它做出改变，为这种未来的趋势，来改变你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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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泉果小编剪报拼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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