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奈保尔在《米格尔街》中写道: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横八字巷里的人们也是。他们生活在那个荒凉又贫瘠的年代,随波逐流地游荡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中从来没有“希望”这个奢华的词语,却也竭尽所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出了动静。
②横八字巷长仅有50米,窄到至多二人并行,还得是两个瘦子。巷子阴暗潮湿,青苔漫地,碎砖嵯峨。外婆家就在横八字巷里。
③外婆家曾是小城里的富裕家族,可惜好景不长,外公50岁上染病离世,儿女们一个接一个夭折,亲戚们觊觎外公的遗产,之后是日本人来了……可怜我的孤寡外婆,半个世纪风雨飘摇,拐着一双半大的“解放脚”,养大了我母亲,顺带养大了小叔子遗下的孤女,还为她寡苦的妯娌和小叔子送了终。外婆最后落下横八字巷里一套宽敞院落,以为能终老在此,谁料“文革”中被扫地出门,带着我和弟弟蜗居在曾是门房的两间小屋。
④家中斑驳潮湿的墙壁,墙缝里手一抠便簌簌掉落的石灰,梅雨天满天井的积水,睡一觉起来鞋子里的粘粘虫,冬天屋顶瓦楞上瑟瑟抖缩的草,屋檐下细溜溜的晶莹剔透的冰凌,满脚满手的冻疮……
⑤即便如此,春节时父母回家,家里必定要晒腊肉灌香肠,做馒头蒸米糕,自制花生糖芝麻糖。清明摊一锅杨柳叶子油香饼。端午包粽子,熏艾草。中秋吃月饼。重阳买一块枣泥糕。立冬要吃汤圆。腊八肯定煮腊八粥。此外,春天要吃杨梅,夏天用井水冰西瓜,秋天菱角上市,冬天萝卜赛梨。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新鲜,一样下市了,另一样再上桌,有板有眼,纹丝不乱。那些日子虽然清贫寒酸,我们却过得一丝不苟,庄严排场。
⑥我有个四叔公,膝下无子,解放后摆小人书摊为生。“文革”开始,书摊不让摆了,靠一点微薄积蓄过日子;母亲隔三差五给他们十块八块钱。叔公家也住横八字巷,春节去拜年,两位老人穿戴得格格正正,裤缝都用搪瓷缸子盛了热水熨得笔挺。桌上一碟糕一碟糖是再也少不了的,甭管是不是做个样子。
⑦邻居的一个姐姐会踩缝纫机,买块花布就能裁剪出各种合体衣服。有一回她用立体裁剪法帮我做了两条花短裤,我左看右看,惊叹世界上有这等聪明之人!我恨自己不及她十分之一的心灵手巧。
⑧横八字巷头上,高门楼儿里,黑漆大门偶尔打开,走出来一位斜眼的退休私塾老先生。他年轻时教过我母亲,因为这层关系,他在巷子里惟一走动的就是我们家。他是头一个欣赏我的人,大概在那个年代,我是个比较少见的喜欢看书写字的女孩子吧。他总是在有太阳的日子里出门,拄着拐杖,踱进我家小院,靠壁坐下,跟外婆聊几句,再询问我几句。他有一张十分自负的沧桑的脸,还有斜视的眼睛——看起来望向别处,实际上却是紧盯住我,这让我觉得像是被别人偷窥,心里一阵阵发紧。
⑨还有位麻脸老太太,是外婆的好朋友,她有一双粽子大的小脚,真正的三寸金莲。老太太和外婆有一桩共同爱好:看戏。像什么越剧、锡剧、扬剧、沪剧、京剧,不挑不拣,来者不拒。《珍珠塔》《打金枝》《西厢记》《白蛇传》这些传统剧目,她俩讲起来头头是道,余味悠长。
⑩六七十年代横八字巷的往事,没有多少让人兴奋的瞬间,是我那些兴高采烈的长辈和伙伴们,他们喜笑怒骂皆成趣味的家常琐事,让我的童年记忆五彩缤纷。成年后,走过很多国家,结识过很多人,能够让我刻骨铭心的,深夜想起来心里发紧发疼的,真是没有,实实在在都是过眼云烟。
(有删改)
“宝物”圆月桌
聂鑫森
已经70岁的和乐明,一到吃饭的时候,望着餐厅里的这张圆月桌,就愁得眉毛打结。
在古城这条长长的巷子里,和家是一个独立的小庭院。两个卧室,一个是和乐明和老伴儿的,可惜一年前老伴儿因心脏病突发撒手人寰。另一个卧室是两个儿子大和、二和的,但是十多年前,两个儿子相继成家,陆续搬到各自工厂的宿舍区去了,如今都过了40岁,一家一个孩子,分别读高中和初中。
餐厅里那张圆月桌边,吃饭的人数由四个变成三个再变成两个,眼下就只剩下和乐明一个了。当然在节假日,圆月桌有时也会围得满满的,有儿子有儿媳有孙子,但毕竟这样的机会太少太少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桌子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圆月桌上年岁了,漆色早已脱落,但却结实。它是哪一辈传下来的呢?和乐明不知道,反正从他懂事时起就在这张桌子边吃饭。
这张圆月桌由两个半圆桌合在一起,分开来各有一个半圆桌面和三条桌腿,合起来是一个整圆桌面和六条桌腿。合起来叫圆月桌,分开来叫月牙桌。
和乐明一个人吃饭,用得了这么大的桌子吗?拆开来就用一个月牙桌吧,他又觉得费事,而且感觉不吉利——圆圆满满,为何要一分为二呢?
隔壁院子的宗学,隔三差五地会来坐一阵子,与和乐明聊聊天。宗学在市博物馆当馆长,快60岁了,一肚子的学问。
“圆月桌?是可分可合的圆月桌?”宗学的眼睛睁大了。和乐明说:“一个老物件,不堪入目。要不是图个念想,我早扔了。
宗学到了餐厅,看了桌面看桌腿,又用手在各处敲击了几下,说:“这是黄花梨木做的!”他请和乐明帮忙,各抬一端,把两个半圆桌分开再并拢。“和师傅,这是明代的东西,了不起的一件宝贝!和师傅,我在博物馆干了几十年,这眼力你不会怀疑吧”“当然不怀疑。”“我告诉你,它的价值在80万元上下。”
和乐明的眼睛直了,然后长长地“啊”一声。
宗学似乎也为他高兴:“这是个吉祥物。家有一‘老’,不亚于一‘宝’。圆月桌,‘圆’者,和谐,快乐;‘月’者,圆满、明亮。正应了你的姓名。这个院子,这件宝贝,你和儿孙们要好好地守护。”“我一天不闭眼,就一天不会离开它。”老和说。
宗学又提醒:“不过,你一个老人守着这样一个院子、这样一件宝贝,怕有闪失啊。你把我对圆月桌的鉴定结果告诉贤侄们吧,他们会想出办法来的!放心,圆月桌是个秘密,我不会对外说的,你们也要嘴严!”和乐明说:“一定,一定!”
很快,和乐明就把宗学的鉴定结果告诉了孩子们。
中秋节刚过,和家的长子大和领着一家人住进了院子。此后每天,和乐明高高兴兴地做饭、炒菜,脸上的笑堆得满满的。特别是双休日,二和一家人也会到这里来,热闹得很啊!
三个月后,二和一家人又替换大和一家人住了进来,和家庭院充满了欢声笑语。
隔壁院子,宗学每当吃饭的时候,望着桌子边的自家人,总会想到邻家那张围满了人的圆月桌,圆圆满满,快快乐乐。于是,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次“走眼”的鉴定,举筷而笑。
(摘自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3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有删改)
暮色中的炊烟
迟子建
炊烟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它们经过了火光的历练,又钻过了一段漆黑的烟道后,一旦从烟囱中脱颖而出,就带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宁静、纯洁、轻盈、飘渺。无云的天气中,它们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们就是云的长裙下飘逸着的流苏。
如果你晚霞满天的时候来到山顶,俯瞰山下的小镇,可以看到一动一静两个情景,它们恰到好处地组合成了一幅画面:静的是一幢连着一幢的房屋,动的则是袅袅上升的炊烟。房屋是冷色调的,炊烟则是暖色调的。这一冷一暖,将小镇宁静平和的生活气氛完美地烘托出来了。
女人们喜欢在晚饭后串门,她们去谁家串门前,要习惯地看一眼这家烟囱冒出的炊烟,如果它格外地浓郁,说明人家的晚饭正忙在高潮,饭菜还没有上桌呢,就要晚一些过去;而如果那炊烟细若游丝、若有若无,说明饭已经吃完了,你这时过去,人家才有空儿聊天。炊烟无形中充当了密探的角色。
炊烟总是上升的,它的气息天空是最为熟悉的了。这气息,常让我忆起一个与炊烟有关的老女人的命运。
在北极村姥姥家居住的时候,我喜欢趴到东窗去望外面的风景。窗外是一片很大的菜园,种了很多的青菜和苞米。菜地的尽头,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柞木栅栏,那里种着牵牛花。牵牛花开的时候,那面陈旧暗淡的栅栏就仿佛披挂了彩带,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在木栅栏的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菜地,她家种植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从东窗,还能看见她家的木刻楞房屋。
这座房屋的主人是个俄罗斯老太太,我们都叫她“老毛子”。她是斯大林时代避难过来的,早已加入了中国国籍。北极村与她的祖国,只是一江之隔。所以每天我从东窗看见的山峦,都是俄罗斯的。她嫁了个中国农民,是个马夫,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死后,两个儿子相继结了婚,一个到外地去了,另一个仍留在北极村,不过不跟她住在一起。那个在北极村的儿子为她添了个孙子,叫秋生。秋生呆头呆脑的,他只知道像牛一样干活,见了人只是笑,不爱说话,就是偶尔跟人说话也是说不连贯。秋生不像他的父母很少登老毛子的门,他三天两头就来看望他的奶奶。秋生一来就是干活,挑着桶去水井,一担一担地挑水,把大缸小缸都盛满水;再抡起斧子劈柴火,将它们码到柴垛上;要不就是握着扫帚扫院子,将屋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所以我从东窗,常能看见秋生的影子。除了他,老毛子那里再没别人去了。
那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苏联的巡逻机常常嗡嗡叫着低空盘旋,我方的巡逻艇也常在黑龙江上徘徊。不过两国的百姓却是友好的,我们到江边洗衣服或是捕鱼,如果看见界河那侧的江面上有小船驶过,而那船头又站着人的话,他们就会和我们招手,我们也会和他们招手。
那些不上她家串门的邻居,其实对老毛子也是关心的。他们从两个途径关心着她,一个是秋生,一个就是炊烟了。人们见了秋生会问他,秋生,你奶奶身体好吗?秋生嘿嘿地笑,人们就知道老毛子是硬朗的。而我姥姥更喜欢从老毛子家的烟囱观察她的生活状况,那炊烟总是按时按晌地从屋顶升起,说明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很有规律。大家也就很放心。
冬天到来的时候,园田就被白雪覆盖了。天冷,我就很少到老毛子家去玩了。玻璃窗上总是蒙着霜花,一派朦胧,所以也很少透过东窗去看那座木刻楞房屋了。她家的炊烟几时升起,又几时落下,我们也就不知晓了。
老毛子在冬季时静悄悄地死了,她是孤独地离开这个冰雪世界的。那几天秋生没过来,人们是通过她家的烟囱感觉她出了事的。住在她家后一趟房的人家,每天早晚抱柴生火时,总要习惯地看一眼老毛子的烟囱,结果她连续两天都没有发现那烟囱冒出一缕炊烟,知道老毛子大事不好了,于是喊来她的家人,进屋一看,老毛子果然已经僵直在炕上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暮色苍茫的时分看到过那幢房屋飘出炊烟,尽管村子里其它房屋的炊烟仍然妖娆地升起,但我总觉得最美的一缕已经消逝了。
江南水弄堂
彭程
①一个人很早就喜欢上一个事物,到了迷恋的地步。但因为机缘所限,其后多少年中,与欣赏对象只有短暂零散的接触,很不过瘾。终于有一天,目标集中出现,充塞了他的视野,从四面八方簇拥裹挟了他。他也得以凝神静虑,全身心地欣赏品味,目接神交。这种情形下,他会有什么反应?
②我此刻便是如此。眼前便是古老的京杭大运河,我长久以来念兹在兹的对象。
③无锡老城区的南门外,脚下是一座名为清名桥的、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拱形石桥。古运河就从桥下流淌而过,大理石的银白色桥栏杆,被岁月风雨侵蚀,有一些残破斑驳,手抚上去,粗糙而凉爽的感觉瞬间传递到掌心。
④斜倚栏杆,缓缓地转动脖颈,目光收放之间,古运河的魅力展露无遗。从此处到南门这段一点三公里的河道,被命名为清名桥历史文化街区,是古运河最精华的部分。2014年,中国大运河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一段河道就是申报项目之一。这里集寺、塔、河、街、窑、宅、坊、弄、馆等众多古代人文景观于一体,有“运河绝版地、江南水弄堂”的美誉。
⑥一派平和静谧的氛围,笼罩着古运河和两旁的老屋。想起了唐代诗人杜荀鹤的诗句:“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过往的数百年中,眼前大略都是这样的风景。只是时光仿佛逝水,物事犹在,而人事全非。每一所房子旁侧,都有一个水埠头,约七八级石阶,一直通到水里。往昔这里十分热闹,妇女们淘米、洗菜时的说笑声,洗衣服时棒槌击打衣物的声音,以及旁边小船划过时的桨声,都曾经在水面上和深巷间激起回声。而现在,看到的却只有空旷和落寞。
⑧江南古运河的魅力,总也离不开河边巷弄的映衬。与这一段河道平行,两边各有一条街巷,分别是南下塘和南长街。南下塘是无锡历史最悠久的巷子,房屋多建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处处都显示着岁月的沧桑。小巷逼仄,靠着运河的一侧,各种小店铺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间隔不远就会有一家餐馆,弥漫着咖啡的香味,食物煎炒煮蒸的味道,间或有轻柔的音乐,透露出生活的祥和安逸。继续前行,一阵评弹的声音飘来耳畔,是从右边一所房子里传出的,门楣上方木质标牌上刻着篆体字“书码头”,不由得停下脚步聆听。吴侬软语,舒缓柔婉,似泉水流淌,但骤然间又变得高亢急促,仿佛裂帛之声。尽管听不懂唱词,却依然是十分惬意的听觉享受。
⑨不妨说,古运河成就了江南名城无锡。如果说无锡仿佛一位秀丽的江南女子,古运河就是挂在脖颈上的闪光的项链,映衬得女主人风姿绰约,魅力无穷。
⑩岁月像运河水一样不竭地流淌。进入上个世纪时,运载砖瓦的木船桨声,变成了小火轮的机器声。无锡作为这一带的经济中心城市,民族工商业得到飞速发展,涌现出许多经济实力雄厚、目光远大的实业家。这样看来,这一道穿城而过、流淌了千百年的古运河,分明也是一条纽带,连接着从农耕到工商的社会流变,见证了生活的变迁、历史的发展。
一艘画舫从远处悠然驶来,船舷无声地划过,水面泛着黑沉沉的光亮。船上坐满了游客,专注地欣赏着水上岸边的景致,间或有一阵惬意的笑语。船舱前面位置,背向船头面朝游客,坐着一位身着葱绿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怀抱琵琶,轻拢琴弦,先后弹唱了《太湖美》和《蝶恋花》,嗓音宛转圆润,缠绵摇曳,随着船上明暗变幻的光影,渐渐渗入蔼蔼的夜色中……
华灯初上。江南水弄堂,一场华丽的演出刚刚开始。
春声和春深
林斤澜
(1)我写过北国的春风。记述在冰雪沉睡的山沟里,忽然一夜间,呼啸咆哮,“卡卡”折枝,“砰砰”冰裂,沙石扑窗如机枪扫射,木头梁、柱、椽、檩“格拉格拉”如山神大虫冬眠初醒,伸腰伸腿,骨节作响……天亮起来一看,冰雪依旧,只是趴下来点贴近地皮。
(2)春风告退。忽又从千里外,从沙漠,从戈壁起跑,跨栏一般生猛,跨越崇山峻岭,踢蹬起黄沙黄土,高天朦胧,太阳淡化……这样一而再三,麦苗才吐青,冰雪也还在角落里、背阴里、洼里坎里龇着白牙。
(4)我久居北国,有个弟弟久居北大荒。我们壮年时都不大思乡,俨然四海为家了。有回我问他,有没有偶然心动,念及家乡的时候?他思索。
(5)我追问好比说一刹那?我这里有过一刹那来去如闪电,闪电就够了,不必比做晴天霹雳。他说有。有时候炕上睡醒,不知身在何处,忽听屋顶“瓦背”阵雨扫过――沙、沙、沙……江南绝无炕,北大荒没有“瓦背”,有雨也不会“沙、沙、沙”。那是江南的春风春雨了,你说你没有思乡,那是故乡思念你了。你这个游子不但不知身在何处,还不知道童年永不离身。我劝弟弟写诗吧,他一笑,无意于此。人到老时,血管会硬化,脑子却又会软化,弄得可笑。盖世英雄,也难免小丑般收场。落叶归根之思,我又以为那是软硬兼施的东西。若论固执劲儿,只怕是软硬不吃。
(6)我耳朵里不大出现弟弟的“沙沙”声,现在耳朵到了春天,到了雨天,到了黑天,都少不了“苏苏苏”。江岸“绿”,是苏苏“绿”的。春草“生”时,春风“吹皱”时,“随”时“潜”时“润”时,都必定苏苏价响。“润物细无声”,“无声”两字不能接受。好好听吧,幼苗拔节,童年拔长,那也是苏苏响着拔上来的。老来硬化或软化的时候,耳朵里苏苏不绝,那是春的回声。那是故乡故土的呼叫。
(7)这是春声。
(8)北京俗话说:“春脖子短”。意思还是“春短”,中间加个“脖子”,妙!杨树刚上叶子,柳树刚吐絮,桃花“暄”,杏花“旧”,都才看见就暴热起来了。头连肩膀,无所谓脖子的德性,可以是极壮健的人如拳击勇士,也可以是缩头缩脑如武大郎者。不过有那猛烈的春风在,漫天的黄沙在,就算做勇士形象吧。但也不无可惜,不无可笑。春天就这样勇了,夏日炎炎怎么处,冰冻三尺的寒冬又怎么称呼。
(9)我问久居北大荒的弟弟,江南老家的春天怎么样?他立刻回答很长,长到过不完的样子。亏他说得出来,只一个长字。故乡的遥远,童年的朦胧,春天的深沉,无意过筛过箩却过了,无心淘洗也梦游一般澄清提纯了。只落下一个字:长。我疑心这一长字是思乡的单相思,不一定实际。写信去问一位蛰居家乡的小伙伴,他一生困顿,现在是混得最好的时候,在乡下做机修生活。回信来了,说只觉得做生活手冷,快点热起来好。可见实际长还是长的。手冷希望快点热起来,那是一个老手艺人的话。
(10)少年时候我们没有这种想法,那手总是热的。“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那时候我们喜欢这样的诗。现在敢说经历了沧海桑由,细细想来敢说春深如海。只有海的意味深长,才包罗万象,一个浪花冷一个浪花热,这个手冷那个手热,都不过是浪花中的泡沫。“春深如海”,在诗里文里看得多了,也看俗了。其实这个“深”字好,“深”字也就是弟弟说的“长”字吧,不过也还有不同。
(11)少年时正是战争岁月,我在乡下跑来跑去。花花草草没人管,没有人理。淡淡的阳光,蒙蒙的细雨。阳光只管照,细雨只管下,谁也不理谁,忽然,山坡上映山红开了,人走不到的石头岩上开了,人走来走去踩得稀烂的黄泥路边也开了,牛羊吃草的坡上开了,水泥坟圈石头坟坛那里拱着水泥拱着石头开了。江南也有大晴天,单薄的映山红当天发干,再晒一天,减色。晒上三天,山上残红映不成了。可是江南春天的细雨,不等阳光收走,自会蒙蒙一片。映山红一挂上针尖般大的水珠,全副精神又出来了。时雨时晴,同时雨同时晴,晴雨没有休时,映山红没有休日。这是长了。
(12)在艰难的岁月,我在北国风沙里,忽然遇上个不得不文化交流的外国画展。我没有了接受的兴趣,匆匆一走而过。忽然,我被吸引了,站住了。那画灰蒙蒙,细雨看不见,可又扑面。一道漫坡,坡头一圈矮矮围墙,墙里有些石头堆又不够废墟,说不清。坡下边有两头牛,边吃草边瞌睡,牛毛上当挂着针尖水珠,要不,怎么朦朦胧胧。我在草地上找红色,也朦胧似有似无,我认定是有,还是映山红。
(13)我看见了少年时代,看见了“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看见了老手艺人,手冷望天。在艰难的风沙里,忽然看见了想也想不起来的故乡的春天,又朦胧看不透,看不透又盛得住一生所有的思念。
(14)这是春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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