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又是双职工,很顺利地住进了这栋被称为“知青楼”的职工宿舍。“知青楼”嵌入厂区,原来有两个楼道,通往厂区的一个被封死,留下一个正对着宽阔的和平大道,这样就算和厂区剥离出来。和平大道是武昌地区一条主干道,从早到晚车水马龙,十分繁忙。公路左侧是船厂的围墙,围墙和公路之间是人行道和几年前解放军种下的水杉,已经长得碗口粗细。工厂围墙里面有几株高大的野杨梅,把它繁茂的枝条伸过墙头,夏秋时节,通红的杨梅果纷纷落到围墙外人行道上,一滩一滩,红得像血。同时伸过墙头的还有一棵合欢树,它那黧黑的枝条垂得低低地,几乎拂到行人头上。羽毛状细小的绿叶密密层层,每到初夏,绿叶间便缀满粉红色小绒花,美丽极了。欧阳知道,合欢又叫“夜合”,也叫“马缨花”。叫它夜合是因为它的叶子一到晚上就会像含羞草的叶子一样合起来,叫它马缨花是那粉红色的绒花酷似马缨。他记起曾经读过的一句古诗:“门前一树马缨花”,诗中描绘的田园诗般幽静的环境,令他神往不已。眼前这棵树却长年与破旧腌脏的宿舍为伍,欧阳觉得有些可惜。
“知青楼”,是典型的筒子楼,中间一条过道,过道两边是住家,门对门,户对户,为了进出方便又能保守一点个人隐私,家家都在门上扯一幅被戏称为“遮羞布”的帘子,薄一点或者被风掀起来,里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每隔几户是一间厨房,都设计在走廊一侧,对着厨房的那一家就比较郁闷:烟、灰、还有噪音的骚扰比起别家厉害得多。房间四壁除了承重墙是用砖砌的,隔墙都是芦柴夹泥巴,称为“干打垒”,隔音性几乎等于零。小二口说点私房话必须压低声音,否则被邻居听见,第二天肯定成为绝好的谈资和笑料!
芹芹妈、芸芸妈、强强妈全都性格开朗,待人真诚。成天忙忙碌碌,聚在一起拉家常,大多讲些社会上的趣事,或是孩子在幼儿园、托儿所里值得夸耀的表现,再不就压低嗓门讲楼里的花边新闻。和男人们相处也还得体:热情而不亲昵,涉及个人隐私却毫无邪意。即使谈话对象是欧阳这样不能说没有魅力的男人,也绝没有一丝一毫讨好的样子。在她们心目中,不仅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公也是自己的好,老公和孩子,就是她们的整个世界。此外,她们对生活再也没有更多的奢望。
在车间里,欧阳经常和小陈打交道。欧阳是钳工,钳工是厂里最好的工种之一,俗称“万能的钳工”。所谓“万能”,不仅仅说他们是生产中是能工巧匠,更多的含义则是几乎没有他们做不了的私活:小到女孩子打毛衣用的钩针,大到家电维修,水暖安装等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一个技术好的钳工家里总能看到最完备的生活设施和最精巧的室内布置。起重工则是厂里最被人瞧不起的工种之一。虽然在实际工作中,一个高级起重工所起的作用绝对不亚于一个高级钳工。但在一般人眼里,尤其在青年人眼里,起重工不过是系系绳子,吹吹哨子,跑跑腿子,听人使唤的苦力罢了。他们把起重工称作搬运工,“哼,搬运工,将来老婆都找不着!”事实证明这是过头话:掰开指头算算,车间里起重工有几个打光棍的!话说回来,老婆是找着了,她们却大多不漂亮而且学历低下,有的还是郊区菜农。只有小陈是例外,小陈的妻子不仅漂亮而且学历比他高:文革开始那年,刚刚十六岁的她就已经是省实验中学高一的学生了。
看外表,小陈身材高大,性格温和,一张脸长得有棱有角,十分耐看。只是行动比较迟缓,说话有些吐词不清,脸上永远挂着憨憨的笑容。做活却比别人勤快,不论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还是刚刚进厂的小学徒,一叫就动。不像有些自暴自弃的起重工刚才还有说有笑,见有人叫吊活,立刻做出一副哭丧像,没个三请四催绝不肯起身。小陈虽然笨拙一些,由于态度好,大家都愿意叫他。有时看到他面对几何形状复杂的工件束手无策,就主动帮他出主意,或者干脆自己动手。他的好脾气一直延续到家里,看他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欧阳有时不怀好意地想,蓉蓉妈在关键时候是不是也得亲自动手呢?因为他们毕竟生育了一个像娘一样美丽可爱的女孩。
一般来说,事物都有自己发展的规律,若观察没有连续性,规律就很难被发现。欧阳肯定不是有意要窥探蓉蓉妈的秘密,只是在不经意间发觉,倘若隔壁传出某种类似老枭嚎啼般的笑声,她便遭了霜似的情绪低落,唱那首《天涯歌女》则更其忧郁。妻子也听见了那森森的笑声,嘴一撇道:“哼,老东西又来了!”所谓“老东西”者,乃是蓉蓉妈的公公。妻子为人厚道,决不会无端骂一个不相识的人,何况还是一个长辈,一定听到了什么传闻。欧阳问她,她却笑而不答。
一天早晨,欧阳到街上买过早回来,看见蓉蓉妈站在楼道口合欢树下发呆,低垂的枝叶半掩半遮,她的两颊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一般。上身穿一件淡绿色无袖T恤衫,下着乳白色皱纱短裙,肉色长筒丝袜配一双棕色高跟皮鞋,左肩挎一个精巧的米黄色人造革提包,右手捻着一朵粉红色马缨花,愁眉苦脸地望着车站等车的人群。那时还没有长江二桥,家住武昌在汉口上班的职工必须乘轮渡过江。轮渡一小时一趟,早了晚了都不行,非得赶上七点钟那班船。因此挤车就成了蓉蓉妈每日的功课。
待欧阳挤下车,已经驶过了二站,隔着车窗见蓉蓉妈费力地探出头向她致意,没容他回过神来,车门上又挂满了人。司机见状,慌忙发动车子,汽车不顾一切冲出人群,急驰而去。欧阳望着远去的汽车,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刚才拉着蓉蓉妈的就是这只手。啊,蓉蓉妈的手原来那么柔软细嫩,像是上好的丝绸,又像嫩鲜的豆腐,他还从来没有触摸过这样的手哩!返程车空得多,他下车重新买了早点,走过合欢树下时,见那朵粉红色的马缨花早已被来往的行人踩得稀烂。
妻子已经整理好床铺,正在给儿子准备上幼儿园的东西。见欧阳回来,朝他瞟了一眼,冷冷地道:“买回来了?买的什么?”“三两热干面,三两生煎包。”“怎么去了这么久?”“排队……。”“排队?”妻子似笑非笑地戳穿他:“是帮蓉蓉妈挤车吧!”“……。”欧阳很是诧异,妻子坐在家里如何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方辨解道:“人太多,我帮了她一把。街坊邻居……。”“街坊邻居,应该的。”妻子大度地说。过完早,在领儿子出门时,突然扭头看着欧阳诡秘地一笑,说道:“蓉蓉妈很可爱,不是吗?”
二
他在工作上取得骄人的成绩,学习起来愈加劲头十足。以前在学校,入队、入团、当班干部,从不落在别人后头。文革中因对许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便什么组织也不参加,逼着在大专院校红卫兵总部造反的姐姐从民族学院弄来许多中外名著,一头扎进书堆里,读了个昏天黑地,在那等纷繁嘈杂的环境里,居然当了一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世外之人。冬去春来,整整二年,埋头看书的结果不仅丰富了知识同时也提高了写作水平,他的兴趣不知不觉从数理化转到文学。他开始向往窗外的世界,向往多彩的社会生活。1968年底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第一个报名。作为知青代表,在全校誓师大会上他激情满怀地朗诵了一首即兴创作的小诗:
告辞亲友上路程,一行都是锣鼓声。
广阔天地任展翅,此去要做沔阳人!
环境是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催化剂。不久,欧阳考上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学校在汉口,这样,每天早晨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和蓉蓉妈一起上班。有欧阳作伴,蓉蓉妈真的好高兴:她再也不用为挤车发愁了。欧阳能在车没停稳时扒上车门,在最后一名乘客下车的刹那间冲入车厢,有时还能抢到座位。蓉蓉妈只要紧紧跟在后面就行了。她喜欢和欧阳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欧阳的好性儿,欧阳的聪明好学,以及在和人交往中表现出来的理智和热情,都让她欣赏不已。欧阳自然很愿意为漂亮的女邻居效力,不管是在车上还是在船上,都尽量关照她,一来二往对蓉蓉妈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每天早晨,他会在蓉蓉妈橐橐橐的高跟鞋声响过不久出门,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车站,然后是挤车,挤船。在船上,他总能为蓉蓉妈占个座,看着蓉蓉妈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款款向他走来,他心里便像升起一轮太阳般格外明亮。他喜欢她靓丽得体的打扮,喜欢她楚楚动人的举止,喜欢她小鸟依人的娇娜,喜欢他柔情似水的昵语。蓉蓉妈真的像一块磁石,只要略微靠近,就能感受到一股无形而又强大的吸引力,欧阳无法抗拒这种力量的牵引。
欧阳忘不了与蓉蓉妈同行时的情景。车内人多,乘客贴烧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蓉蓉妈不愿意别的男人尤其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和她贴得太近,尽量往欧阳身边靠。她因够不着车顶扶手,又不敢完全倚在欧阳身上,只好孩子似的用手扯住他的衣襟,像一株风中的雏菊在车厢里前后左右摇晃,碰上急刹车,便一头扎进欧阳怀里。欧阳伸手将她扶住,蓉蓉妈赶紧站直身子,仰起脸,投给欧阳一个感激的微笑。欧阳从未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蓉蓉妈的心房在富有弹性的胸部深处扑扑跳动,头发上散发出的香波气味使他陶醉。他虽然没有丝毫邪意,却不拒绝用发达的胸肌迎接那对丰满乳房的挤压,尽情享受冥冥中产生的无名快感以及那种快感带来的阵阵晕眩。但这种快感并未延续太久,他的脸开始发烧,心跳也突然加剧,于是赶忙收回心猿意马,并暗自责备不该产生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没有亲身领略过长江磅礴气势的人很难体会乘轮渡过江时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你还未从刚才赶船的紧张状态中平静下来,汽笛就在头顶响起,跟着是尖利的哨子和关铁栅栏门的咣啷声,船员解开缆绳,轮船缓缓驶离码头。轮机轰鸣起来,锋利的船头犁开浅黄色略显混浊的江面,在两舷激起无数雪白的浪花。码头,堤岸以及岸上的建筑物纷纷向后退去。随着航速的加快,江风也越来越强劲。冬天的风凛冽刺骨,会把船舷挡风的帆布被吹得鼓胀起来发出哗哗的响声,给人震慑,给人威严。春天的风温软柔曼,其中混合着两岸刚刚复苏的植被的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地向往生活,向往爱情。秋天的风凄凉萧索,你靠在船舷边,看着缓缓移动的斑驳的江岸以及簇拥下泄的滚滚江水,不由得记起孔夫子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便会生出无限感慨。唯有夏天的江风最惬意,它不同于岸上的热风,而是被江水冰镇过的清新凉爽的风。它扑面而来,钻入身上每一个汗津津的毛孔,并通过呼吸道进入燥热的腹腔,让你一下子从难耐的暑热中解放出来,别提有多惬意。
开始,轮船逆水而上,向相反的方向行驶,快接近长江大桥时突然在江面划出一个大大的半圆,掉转头向下游汉口码头驶去。这座建成于1957年的长江第一桥,座落在形势险峻的黄鹤矶头,将龟山、蛇山两座隔江对峙的奇峰连为一体。无论其设计之巧妙还是气势之雄浑,至今没有哪一座长江大桥能与之媲美。如果你坐在船的左舷,芳草萋萋的汉阳景色立刻尽收眼底:堤外大江滚滚,堤内高楼林立,堤内堤外,树木蓊蓊郁郁,像是飘浮其间的绿云。历史和现代的建筑物相互交织使人同时想起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和毛泽东的“极目楚天舒”等著名诗句。初春时节,你会看到银灰色的沙洲远远伸进清浅的寒江,沙洲上嬉戏的游人小得如同出巢的蚂蚁。洲上的沙子是青色的,面粉似的细腻,捧在手里,便水似的从指间泻去。如果是在右侧,江岸则高峻得多。那时武昌才刚刚开发,高耸的塔吊如林立的巨木,扶着身旁的大楼一同生长。不管冬夏,江面总少不了泅渡者的身影,他们被江水围裹得只剩下一个脑袋,皮球似的在船隙浪间起伏。
突兀于江边的龟山,犹如汉水和长江间架起的屏风。山上菊黄枫紫,色彩斑斓,美不胜收。特别是龟山上那座直插苍穹的电视塔,银白色的塔身衬映着淡蓝色的天空,腰间的白云,若即若离,如梦如幻。龟山把它小小的被称为“禹王矶”脑袋一直探进长江,矶上建有赫赫有名的晴川阁。从船上望去,晴川阁犹如戴在神龟头上的一顶桂冠,又如同两条苍龙嬉戏的一颗明珠,在水云间发散着黛青色的光晕。矗立于江边的晴川饭店是改革开放后的产物,它那时髦的现代建筑风格与邻近的古建筑物风格形成强烈的对比,在人们心灵上造成不小的震撼。轮船开始穿越长江汉水交汇地带,也就是著名的龙王庙险段。从陕南崇山峻岭中奔涌而来的清流与裹夹着泥沙滚滚而下的川水在这里交汇碰撞。每当洪峰骤至,两江巨大的落差在清浊分界处激起滔天巨浪,那惊心动魄的咆哮声令驶近的轮船也为之震颤不已。过了龙王庙险段,江面骤然平静,甚至可以用“水平如油”来形容。轮船在繁忙的武汉港内穿行,沿岸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小小的轮渡码头在这些船舶的包围之下,几乎踪影难寻。
三
和蓉蓉妈“同船过渡”久了,欧阳发现她其实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不仅不是,恰恰相反,她对男女之间那点事还相当保守。在车上主要还是因为人多,既然总是一个挤,她当然更愿意靠近欧阳。一旦离开了那种恶劣环境,便很难见她有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每天下班放学他们虽然约好一起走,到了船厂宿舍,蓉蓉妈就会说:“你先进去,我去菜场买点菜。”或者找点别的什么理由避开一阵,估摸着欧阳到家了,方才慢慢地走进宿舍。欧阳理解她的小心,她怕被宿舍里那起嘴长的人看见说闲话。欧阳勇敢地说:“怕什么!不过是上下班同路,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蓉蓉妈笑道:“你就不怕你爱人听到了不高兴?”提到妻子,热血沸腾的他立刻蔫了下来。是啊,以妻子好强的个性以及在厂里的口碑,一旦发生这方面的流言蜚语,对她将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往下想。
堤上行人渐渐稀少,二条黑影不知何时挨近身边,其中一个突然抬手将一件尖利的东西顶在欧阳腰眼上,欧阳感到一阵刺痛。青年低声说:“拐子,借点钱花。”另一个上前用手扳过蓉蓉妈的脸,蓉蓉妈吓得浑身哆嗦。那家伙笑道:“长得不错啊,陪哥哥玩玩?”欧阳知道碰上抢劫的了,但很快从惊惶中冷静下来。刚进厂那会儿,他曾跟哈军工分配来厂的一位大学生学过几天擒拿术,这时正好用得着。只见他突然收腹,左脚跨前一步,身子跟着一侧,那刀便从腰间滑过,刺了个空,右手挥拳早已击中他的右眼。只听“哎哟”一声,正待挣扎,欧阳右手已乘势抓住他的手腕,反关节一拧,那家伙害痛,刀子掉到地上,欧阳双手抓住,将他胳膊肘在自己右腿膝盖上狠命一磕,那人痛得惨叫一声,蹲了下去。另一个家伙见势不妙,赶忙放开蓉蓉妈,搀起同伙,狼狈逃去。蓉蓉妈一头扑进欧阳怀里,死死抱住,许久,仍是颤栗不止。欧阳有些不知所措,安慰道:“别怕,没事了。”腰间被刀划伤的地方却像扎了根刺似的疼。
蓉蓉妈工作的鲜货店,在临江的交通路上,那是一条从江边通往江汉路的又长又窄背街的巷子。认识蓉蓉妈之前,欧阳从那条巷子走过,两边全是低矮阴暗的小屋,所用建筑材料五花八门,什么树皮啦,油毡啦,残砖断瓦啦,甚至还有铁皮硬纸板之类,大多是解放前留下的,又脏又乱,今天看来,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做生意的特别多,不管是国营的还是个体的,摊子都摆到路当中,将本来不宽的巷子塞了个满满当当。又以水产生意居多,地上总是湿漉漉的,人在巷子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鱼腥味。蓉蓉妈从来不跟欧阳谈那些鱼呀蟹的,却不时给同厨房的邻居带点鲜货。有次欧阳开玩笑说:“什么时候也给我买几条鱼呢。”蓉蓉妈笑道:“你真把我当卖鱼的鱼婆啦!告诉你,我不是谭记儿,你也别学杨衙内。”欧阳晓得她是借用关汉卿《望江亭》里的人物一语双关,不禁有些惶恐:他上星期才在厂图书馆借了一本《关汉卿戏剧集》,昨天刚刚看完这篇,不然,蓉蓉妈真是对牛弹琴了。心想,可不能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蓉蓉妈一肚子的货呢!
有时欧阳放学早,便在江堤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那时还没有修建江滩公园,不过在土堤上筑一道水泥胸墙罢了。欧阳注意到,蓉蓉妈虽在鲜货店工作,上下班却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不仅没有一丁点鱼腥味,还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闻起来很是受用。欧阳有时也纳闷:蓉蓉妈成天呆在店里,即使不接触鲜货吧,熏陶是免不了的,还有那些沾着血腥的钱票,不都是从售货员手中交上来的?她何以做到洁身自好呢?或许,她是怕熏着车船上的乘客?或许,她是太看重自己的形象?事实上,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蓉蓉妈都不会忘记化上不易察觉却又恰到好处的淡妆。欧阳不喜欢细看女人的脸,因为不管那张脸年不年轻,化不化妆,放到近处,总会暴露出这样那样的瑕疵和缺陷。倒是远看的好,长相一般的女人远看常常能看出美女的效果。但蓉蓉妈不同,她既有娇好的面容,又有细腻的皮肤,在欧阳看来完全用不着化妆。但有一次在走廊里看见没有化妆的她,他才明白蓉蓉妈化妆的理由:那张脸太过苍白了!苍白之上,还飘浮着某些令人疑惑如蜉蝣般的东西。化妆之后,这些东西便像阳光下的雾气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长笛一声,轮船靠岸了,从汉口过来的乘客潮水般涌出船舱踏上江南的土地。他大步朝码头入口处走去。忽然,眼前一亮,呆住了:蓉蓉妈正站在检票口,踮着脚向他这边企望。她上身穿着一件当时最流行的淡绿色蝙蝠衫,下摆扎在一条米色短裙里,腰间束一条精致的红色皮带。脚上还是那双棕色高跟鞋,肉色长筒袜几乎不着痕迹地裹着两条雪白的纤腿。风不时地拂动着显然是新做的头发,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活像一头惹人怜爱的小母鹿!欧阳再也无法回避,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小母鹿早已撒着欢径直朝他奔来。
四
赶走了老色鬼,蓉蓉妈冷静了下来后觉得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份。她知道同行业中许多门市部已经在实行承包经营,承包人的权力大极了,员工的去留全凭他们一句话。她所在的这家鲜货店也已出台承包方案,承包人自然是老色鬼。她深悔刚才的冲动,如果因此失去这份工作,或者再调到柜台卖鲜货,不仅自己无法适应,让欧阳知道了会怎么想?就那一身鱼腥气熏也把人家熏跑了!她侧身对着墙上缺了一角的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立刻映出一张俏丽的脸蛋,这张脸蛋让她骄傲,也给她带来烦恼。老色鬼垂涎欲滴的丑态虽然讨厌,他手里的权力却不能小视。她有欧阳,有那个强壮、智慧而且爱她的欧阳,她不怕他。但她也不想得罪他,所谓“不怕官,只怕管”,“端人碗,服人管”,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快下班时,老色鬼还是忍不住蹭了过来,一张麻脸依旧堆满谄笑,借口了解一笔货款的回收情况和蓉蓉妈搭讪。蓉蓉妈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就有些不忍,当下和颜悦色,非常配合地回答了书记提出的所有问题。老色鬼站在她身后,见她如此温柔可人,不禁故态复萌,一双粗糙得如同鳄鱼皮似的黑手不知不觉从椅背滑落到她的肩膀上,一张臭嘴也几乎触到她的脖根。谈完事,仍没有离开的意思。蓉蓉妈实在受不了他嘴巴里呼出的臭气,又怕耽误与欧阳的会面,遂两手握拳假装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将背后那只色狼击退。站起身边打呵欠边说道:“书记,今天家里有点事,请半点钟假,行不行?”不待书记回答,已将墙上的提包取下挎在肩上,笑了笑,竟推门走了。老色鬼被她的前倨后恭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干瞅着短裙下两条优雅的白腿轻盈地迈出办公室,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般来说,对付这种老色鬼较为有效的策略就是让他看得见闻得到却够不着。味口吊得越高,他跳得越有劲,摔得也越痛。如果绵羊似的软弱,处处逆来顺受,太容易被他吃到嘴里,反倒让这帮家伙轻看了天下妇女!
课上完了,学习委员上前关了电视,同学们纷纷起身到校园里活动。小雁见欧阳还瞅着电视发愣,推他道:“发什么怔呢?下课了。”欧阳下意识地抓住小雁一只手,就往唇上放,小雁大惊,忙不迭地抽回手,四下看了看,幸而教室里没剩几个人,都在各忙各的,没注意这边发生的故事。小雁放下心来,红着脸在欧阳胸前打了一拳。
蓉蓉妈好不容易摆脱老色鬼的纠缠,来到堤下柳树林里,左等右等,哪里见个人影!一直等到红日西沉,薄暮升起,霓虹闪烁,灯火迷离。蓉蓉妈不相信欧阳会有意失约,早晨他还那么深情地吻过她哩!此时她的心情竟是担忧多于抱怨,焦虑多于失望。她一会儿担心欧阳在路上被车撞了,一会儿担心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一会儿以为自己出来晚了,他等不及先走了。她设想了许许多多原因,就是没有想到欧阳会抛下自己去和别的女人约会!她三步一回头地上了轮渡,倚着船舷痴痴地向着岸上眺望。轮船拉响汽笛,缓缓驶离灯火辉煌的汉口,到了江面宽阔处,骤然加大马力,乘风破浪,向着黑沉沉的夜幕深处驶去。
五
从意识形态方面讲,妻子对婚姻自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合,首先应该是心灵的结合,只有拥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人生观,婚姻才有坚实的基础。至于那种“脏事”,不过是人类从兽类那里继承下来的原始冲动,是为了繁衍后代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既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不能沉湎其中,如果一味追求肉体的快感,“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已经知道,她的这种观点在欧阳思想上打下了非常深刻的烙印,以致他从来也不敢想象与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发生这种“脏”的关系。
第二天,蓉蓉妈在轮渡上问他:“你昨天到哪里去了?那么晚才回来?你知道我在码头等了你多久吗?”欧阳只得将敷衍妻子的谎话重复了一遍,并再三表示歉意。蓉蓉妈听了,宽厚地说:“没事。不要因为我耽误你的正事。”欧阳被彻底感动了:“她竟能这样替我着想,而我,却在欺骗她!”蓉蓉妈想的是:“欧阳如果为了和她约会而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一定会造成不好的影响,说不定还会妨碍今后的前程。她既然爱他,就不能太自私。”她挽住欧阳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上,柔情无限地说:“昨晚挨大姐批了吧?她还以为你和我在一起呢!我真是冤死了。”“她哪里知道我们的事!”欧阳勉强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昨晚是小陈打鼾吧?那么响,你受得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江汉路都听见了,我能听不见。”又道:“那时我还没睡。”“他也挺可怜的……。”蓉蓉妈阴阴地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往下说。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痴痴地望着他,娇声道:“想我了,是吗?”“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因为我在想你啊!”
整个夏天就在这种玫瑰色的温馨中度过。令沉浸在幸福中的蓉蓉妈略感不安的是,欧阳虽然对她温存有加,却再也没有吻过她,即使她有示意,也总是假装没看见,这很令她伤心。她想,怎样才能彻底俘获这个男人的心呢?
六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裙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译成白话是:
美丽娴静的姑娘啊,/在路边采桑。/……/衣袖挽起露出鲜嫩的小手,/雪白的腕上金镯闪闪发亮。/头上金钗巍巍,/腰间珠玉叮当。/明珠和玉肌相映,/珊瑚和珠宝辉煌。/绮罗衣衫飘逸,/轻盈丝裙徜徉。/她的眼神是那么迷人,/她的气息如兰芬芳。
他觉得诗中描写的美女很像蓉蓉妈,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接触中国传统文化越多,接触西方文化越多,受到的影响也越大。人是唯一接受道德规范的动物。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谓“饱暖思淫欲”,但很多时候只能“心向往之”,只能“意会”而已,即使心猿意马吧,也要拴上笼头哩!几十年正统教育,正如在无菌环境下培养生物,一旦放回到自然环境中,抵抗力几乎为零。禁锢终将打破,谁又能阻止沧海横流的势头?所以,他以为教育应该是多方面的,你要知道什么是真善美,就必须知道什么是假恶丑,规范是比较出来的,人生也是比较出来。譬如对异性的态度,说是异性相吸,恐怕过于简单。不能把自然规律完全等同于社会规律,更不能完全等同于精神规律,和蓉蓉妈的关系正好说明这一点。他和漂亮的蓉蓉妈之间,除了吸引力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力在起作用,比如排斥力。在他看来,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在抵抗“肆无忌惮”或者说“放纵”的挑战,使得他们之间在热烈的表象下却始终摆脱不了“若即若离”或者“游离”这类词形容所作的规范。他很庆幸自己的抵抗力还没有完全消失,但从心底里又厌恶这力量的干预。
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写诗,想借诗释放心中的聚集的能量。他抛开书,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纸笔,略一沉吟,刷、刷、刷一气呵成,写成一首自由体诗。诗是这样写的:
我的囚室
我的囚室,/是你传情的眉眼。/春风吹拂,/绿草芊芊。/柔情,/已生出绿叶片片。/我付出茫然的代价,/换取销魂荡魄的幽怨。/
我的囚室,/在你温软的唇间。/夏蝉热烈,/榴花艳艳。/激情,/已被你悄悄点燃。/我付出痛苦的代价,/换取浴火重生的浪漫!/
我的囚室,/因你无尽的缱绻。/秋叶宛转,/小溪弯弯。/爱情,/已在默默中繁衍。/我付出无悔的代价,/换取刻骨铭心的熬煎。/
我的囚室,/是你恣意的依恋。/冬日融怡,/霁月田田。/生命,/已化作袅袅轻烟。/我付出绝望的代价,/换取灿烂辉煌的凯旋!/
蓉蓉妈拿起那首诗,从头看了一遍,微微一笑,道:“写我吗?”欧阳红了脸,也笑道:“写得不好,多提意见。”蓉蓉妈嗔道:“哟,又是茫然,又是痛苦,又是无悔,又是绝望,你就那么难受?”欧阳忙分辨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蓉蓉妈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你知道吗?”欧阳见蓉蓉妈神情专注地望着自己,眼里满是热烈的火焰,不由自主伸出手臂圈了她的腰。蓉蓉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我给你加一段如何?”不等他回答,便用梦幻般的声音念道:
我的囚室,/是你迷人的坦然。/巨木巍巍,/小鸟翩翩。/世界,/已变得如此圆满。/我付出一生的代价,/换取那不二的蓝天!/
“不二的蓝天!不二的蓝天!”欧阳反复咀嚼着这誓言般的诗句,一时感动得不知身为何物。蓉蓉妈温柔极了,浑身上下无不透出少妇的娇美,欧阳只觉得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地直涌上来,哪里按捺得住,遂半拥半抱,两人一起跌坐在床沿上。欧阳捧住她的脸,耳语般说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竟是在写你哩。”蓉蓉妈红了脸,笑嗔道:“瞎说!我有那么美吗?”随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那可是一段悲剧呀!”欧阳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坚定地说:“我不会失去你!”蓉蓉妈半闭着眼睛,欧阳俯身将嘴唇吻了上去。两人搂在一起,顺势倒在床上,疯狂地亲吻起来。欧阳只觉得一股烈火在体内蹿腾,他像患了热病似的陷入阵阵晕眩,一只手自然而然探入衫子下面。蓉蓉妈松开手,像刚刚跑完万米比赛似的瘫在床上,眉目舒展,面带微笑,似乎在说:来呀,看你把我怎么样!
七
正当蓉蓉妈万分失望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屏住呼吸,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楼道里。欧阳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探头向两边看了看,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回头小声说道:“可以啦。”蓉蓉妈立刻像条蛇似的溜了出去,非常利索地用钥匙打开自家房门,随即传来“砰”的关门声。
第二天见到蓉蓉妈,两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车上仍是人多,蓉蓉妈不再将身子紧贴在欧阳胸前或者用手搂住欧阳的腰,而是尽量踮起脚跟,勉强抓住扶手,一面拼命用脊背顶住那些有意或者无意往她身上挤的人,似乎在用她娇小的身体保护欧阳。见她这样,欧阳心里既苦涩又欣慰。苦涩的是蓉蓉妈到底和他生分了,他不该伤她伤得太深。从她失去光泽的眼睛里,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后面掩藏不住的幽怨。欣慰的是,他既然只能在二个女人中选择一个,他既然必须伤害其中一个女人,从感情上讲,他是不愿伤害蓉蓉妈的,但从良心上讲,他却是至死也不愿伤害已经为他付出一切的妻子!他是理智的,更看重良心,所以拒绝了蓉蓉妈的爱。是的,蓉蓉妈很痛苦,他何尝又不痛苦?他终于明白,婚外情就像一颗金黄色的杏子,果肉是甜的,果核却是苦的。你欲品尝果肉的甘甜,就必须准备承受其中坚硬的苦果。从蓉蓉妈的眼神里,他尝到了这苦果的滋味。此刻,他们虽然同处于一个狭小的容器内,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也感受到对方肉体的温软,但他们之间确实筑起了一道可怕的坚壁,而他,就是构筑这道坚壁的人。
八
秋天毕竟是感伤的季节,蓉蓉妈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株合欢树下等车,又像一片树叶在挤车的人流中漂浮。啊,合欢,合欢!那浓密的树冠有如一把撑开的大伞,为她遮挡纷纷而下的哀伤。啊,合欢,合欢!那业已凋谢的绒花为何仍然死死地搂紧枝头,不肯离去?肃杀的秋气啊,请不要摆出一副无情的脸孔,难道没有看见美丽的蓉蓉妈已经失去了昔日的亮丽?难道没有看见聪慧的蓉蓉妈已经变得迟钝和苍老?欧阳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个男人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了她!她能怨他吗?她能恨他吗?她还得承认欧阳是个好人,是个有理智的人,是个对家庭负责任的人。严格地说,他并没有从肉体上得到自己、占有自己,他仍然是一个道德纯粹的人。能在那种时刻选择放弃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哪!她确信他没有阳萎,她当时非常明显地感到他下体的坚挺。一想到欧阳所具有的超常的克制力,她不禁恐惧地打了个寒颤。
宿舍里关于蓉蓉妈的流言越来越多。有人说蓉蓉妈当初能够回城是因为答应下去招工的公公做他的儿媳;有人说是因为公公在知青点强奸了她,怕她告发,才带她回城;有人说不是强奸,是她自愿的,她为了回城,不仅和未来的公公睡觉,还答应嫁给他那位“体面苕”儿子等等。欧阳非常厌恶这些流言,他了解蓉蓉妈,她绝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人。如果真有传说中的事,那也一定不是她的错。唯一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蓉蓉妈在和他的交往中表现出来的对于性的饥渴,超出了他的想象并令他略感不安。
这天深夜,欧阳突然被妻子踢醒,他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妻子把一根指头放在嘴边,小声道:“你听!”欧阳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侧耳听了听,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弄得很响,不知在干什么,其中还夹杂着女人低低的抽泣声。不久,声响和抽泣声没有了,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复又躺下睡觉。欧阳睡不着,他不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事,那抽泣声肯定是蓉蓉妈的。蓉蓉妈为什么会哭,什么人在欺侮她?联想到那天她在船上说的话,他隐隐约约感到蓉蓉妈的感情生活一定笼罩着某种可怕的阴影,也许正是为了逃避那种阴影才使得她不顾死活地去爱一个不应该爱的男人。
第二天,妻子把小陈叫到车间办公室,问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蓉蓉妈吓成那样?小陈开始不肯说。妻子火了,一拍桌子道:“小陈我告诉你,你住在我隔壁,什么事瞒得了我?要是蓉蓉妈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小陈果然被吓住了,忙说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是我爸……”“等一下!”妻子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又给小陈倒了杯水,和颜悦色地道:“说吧,对组织可不许有一丁点隐瞒!”尽管妻子早有心理准备,小陈的述叙还是让她深感震惊。
当年小陈的爸爸作为负责人到蓉蓉妈插队的那个县招工,到达县城的当天晚上,由县里招待看了一场文艺晚会。那时候招工人员的权力很大,招谁不招谁几乎全由他们说了算。县里那些大小干部哪个不想把自己的子女送到省城工作?唯恐招待不周,一个个祖宗似的供着。就在这次晚会上,小陈爸爸看中了跳独舞的蓉蓉妈。县里有关负责人把蓉蓉妈叫去,劈头就说:“以你的家庭出身,这次招工恐怕有些危险,名额太少啊!”见蓉蓉妈绝望地垂下头,话锋一转道:“不过有一个机会倒可以试试。”蓉蓉妈先听他说“这次有些危险”,心想又没希望了。尔后听他说“有一个机会”,忙道:“我愿意试试,我愿意试试!”那人笑道:“也是你运气好,这次城里下来招工的负责人见你舞跳得好,非要见见你。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命运捏在他手里,就看你如何表现了。别的知青想巴结还找不着门哩!”
在妻子全力帮助下,蓉蓉妈终于和小陈离了婚,离婚后就搬回娘家去了。走时,她没有通知欧阳,也没有留下地址。她终于没能带欧阳去见她的教授爸爸,从此再无她的任何消息。欧阳只知道她的娘家在××大学,去找过几次,没有找到,也就罢了。
九
一晃二年过去了,欧阳已经是他那个科室的负责人,成天厂里厂外,忙得不可开交。电大毕业后,原来是干部的同学大部分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少数人还得到了提升。原来是工人的同学陆续被招聘为管理干部,欧阳属于后一类。小雁毕业后仍旧回到财务处,不久就被提拔为室主任。毕业前,有一次在轮渡上恰巧撞见欧阳和蓉蓉妈在一起,打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找过欧阳。
对门厨房冷清了许多。小陈离婚后,搬到汉口去了。他父亲头年不幸中风,能吃能喝就是生活不能自理。因为没有人侍候,每日一身屎一身尿,满地乱爬。最要命的是意识几乎完全丧失,过去的事全都不记得,话也说不利索,嘟嘟囔囔,偶尔吐出几个稍微清楚些的字,仔细辨别后才知道是蓉蓉妈的名字。蓉蓉妈的名字已经深深地铭刻在这个可憎而又可怜的人的大脑皮层上。芸芸妈得知子弟小学即将裁员的消息,不失时机地在厂实业公司为自己和老公谋到了位置,夫妻两个都做了生意人。强强妈自从强强爸患癌症死后,不久便改嫁走了。唉,那可真是个厚道人!只有泼辣的芹芹妈仍旧在对面忙进忙出,没有了说话的人,那脸色便总是阴沉沉的。她老公三代单传,婆婆死活要一个孙子,只好瞒着组织生了二胎,为此,做车工的爱人差点被厂里开除。到处托人告保之后,饭碗是保住了,却也罚得够呛。且喜生的是个儿子,所有的烦恼与之比起来,也就算不得什么。
妻子不久前调到总厂工会工作,现在轮到她每天跑月票。因为忙,三天两头不着家,即使回家,也总是很晚。儿子送到红钢城奶奶家,已经读到小学三年级。家里剩下欧阳一个人,饭也懒怠弄,常常二块面包,一碗方便面凑合了事,吃完连碗筷也没得洗。夜晚,尤其是春天和秋天的夜晚,独自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或者仰望天上月光融融,一种莫名的惆怅会像清晨的薄雾般在心头弥漫开来。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蓉蓉妈,想起和她相爱的那一段日子,他常常在心里呼唤:“蓉蓉妈,你现在在哪里呀?”
一天,欧阳到车间办事,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陈。小陈说:“阳工(大家都这样称呼欧阳),我,我有点事找你。”于是他们来到厂区苗圃,在一堆太湖石旁边坐下。这是一座很美的小花园:气派的玻璃暖房里摆满各种名贵花卉;靠墙有一大片盛开的一串红,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还有美丽的茶花,金色的雏菊,几株石榴也反季节凑着热闹。最令欧阳惊异地是园门口居然长着一株高大的合欢树,仍是黧黑的树身,旁出的枝条,羽毛状的树叶还有粉红色的绒花。只是那些花颜色淡淡的,蔫蔫的,已经开始凋谢。欧阳预感到他会谈蓉蓉妈的事。他猜得没错,只是他说的故事大大出乎欧阳的意料!
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了,欧阳方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是一本崭新的《古汉语语法详解》。书中夹着一页稿纸,还有一朵已经枯萎的马缨花。纸上用清秀的笔迹写着一首诗:
给爱人
我的爱人,/你是那璀璨的晨星,/有了你,/我才在黑夜中看到希望。/
我的爱人,/你是那皎洁的月光,/有了你,/我的灵魂方才得以涤荡。/
我的爱人啊,/你是那冬日的太阳,/有了你,/才藉以抚慰我滴血的创伤。/
一一九××年×月×日
一九××年×月×日正是蓉蓉妈绝望地斩断情丝的第二日!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到诗稿上,滚落到那朵枯萎的马缨花上。欧阳两手抱头,伏在桌上泣不成声。他责备自己这几年为什么不去找她,不去帮她,不去为她抚平肉体和心灵上的创伤!妻子被惊醒了,欧阳把蓉蓉妈的事讲给她听,又让她看了那首诗。妻子也有些凄楚,想了想说:“应该去,应该去,看在邻居的份上也应该去!何况……,不过明天工会有个重要会议,我就去不了,你代我送送她吧。”
第二天上午九点,果然有一辆面包车停在厂大门口。送葬的除了小陈,还有五六个同事和邻居。几个折叠起来的花圈胡乱塞在车后座上,其中一个是小陈以丈夫的名义送的。欧阳没有以个人的名义而是与其他几户邻居共同送了一个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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