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启德:医学是什么(讲座全文实录)
编者按:应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请,全国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中央主席、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前沿交叉研究院院长韩启德院士于2017年5月31日下午在北京大学做题为“医学是什么?”的主题演讲。这篇演讲从医学的起源和发展、医学的科学性、人文性、社会性等几个方面,系统对人类自古到今的医学传统进行了回顾和反思,分析了现代医学的困境,指出了改进的方向。
韩启德院士在演讲中指出:人们对现代医学的不满,不是因为她的衰落,而是因为她的昌盛;不是因为她没有作为,而是因为她不知何时为止。人们因为成就生出了傲慢和偏见,因无知而变得无畏,因恐惧而变得贪婪。常常忘记医学从哪里来,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缺乏对医学的目的和要到哪里去的思考。这对于我们更深刻认识医学的本质、建设健康中国,有深刻的启示。
承蒙作者同意,现将演讲全文刊发。文字稿由袁旻君、李拉整理。小标题为编辑所加。
开场白
定下来题目以后,我开始准备。但是越准备觉得越难。医学是什么呢,大家脑子里马上想到的可能就是看病。光是看病吗?肯定不是。为健康?那健康是什么呢,又复杂了。即便说清楚了,那也只是回答了医学是“做什么的”,不等同于医学“是什么”。
那它是什么呢?越想越难以框定。但已经答应做这个报告,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学习和思考,这两个月还真是下了工夫,受了点苦。不过到最后,对医学是什么还是不太肯定,所以我现在想在报告的题目后加一个问号,改成“医学是什么?”把这个问题交给大家,引起大家讨论。我先讲医学到底怎么从开始走到现在的,然后讲医学的科学属性、人文属性和社会属性。
《大学》讲“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其先后,则近道矣。”所以知道医学到底怎么过来的,对我们理解医学是什么,我觉得还是非常有好处的。在轴心时代以前,也就是远古时代,是有医术的,有生必有死,有人必有病,有病就有医,但是并没有医学。在那个时候,看病主要是靠算命、占卜、巫术等方式,结合宗教信仰的仪式,依赖于占卜师、巫师,以及到现在都还有的萨满、祭司、占星师,还有各种神庙等。当时希腊传说里的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就被认为是专门掌管医学的神的儿子,专司看病的。我去过希腊的科斯岛(Kos),这个地方被认为是医学的发源地。但是那个时候主要是通过宗教信仰仪式使病
人相信有所寄托。
当然在当时也有些医疗行为,但是并没有理论指导下的医学。比如说现在世界好多地方的考古发现,可以断定当时已经有断肢固定、脱臼复位、外伤包扎等那样的医术。我曾在智利的一个博物馆里看到大约一万多年前留下来的一个头颅骨,现在保存得很好,有诸多证据表明钻那个孔是出于治疗目的。在我们国家的考古工作中也发现有很多类似的医疗行为遗迹,当然更不用说先民利用各种草药来治病的丰富实践。炼丹也是我们中国古代从道教开始大家都很相信的。只是由于这些医疗行为没有一个理论的指导,我并不认为那个时候是有医学的。
这个世界发展到公元前四、五世纪左右,出现了两河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中国文明和古希腊文明,现在有人把这个辉煌的时期称为轴心时代。至少在古希腊和中国,同时在那个时期产生了医学理论。首先是脱离了对神的依赖,开始客观地来观察病人,而且在哲学的思索下获得符合逻辑的理论,用来解释身体和疾病的现象。它不再完全是神的旨意,而是人自己去观察,通过符合逻辑的办法,通过思考形成一个体系。比如说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他被认为是现代医学之父,当时就认为身体是由血液、黏液、胆汁、黑胆汁四个部分组成的,它们各有功能,并相互平衡、协调。这四个系统达到平衡,身体就处于健康状态;如果失去了平衡,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疾病,特别是黑胆汁过多的时候会造成一些严重疾病。他主张用自然的、合理的生活方式来保持这种平衡,同时也有一些针对性的治疗办法,认为是可以起作用的,只是是否起作用,到现在也没有充分的依据。
当时的医学确定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底线,即不可以伤害病人。一般认为,从希波克拉底开始,因为有了上面这样的理论体系,所以可以说有了医学。后来发现的《希波克拉底全集》,据说有六十集。实际上并不是希波克拉底一个人写的,是前后经过约六、七百年的实践,后人逐渐增删整理出来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医生就是一个高尚的职业,被公认是由高贵的人来做的,要求医生具有美德和优秀职业家的品质,这已经成为传统。实际上在同一个时期,在中华大地上也产生了类似的传统医学。早在先秦时期就有了《黄帝内经》的雏形(更有甚者说是这部书是黄帝写的,但这肯定是不对的),形成了中医的理论体系。从此时到到汉朝,经过后人数百年不断的整理、完善,完成了传世的《黄帝内经》。《黄帝内经》在黄老道家的理论基础上,以阴阳五行为纲,非常明确地阐述了脏象、经络、病因、病机、脉象、辨证施治等,形成了一整套以整体论为特征的理论体系。
还传说先秦时期有扁鹊这样一个人,有很多关于他作为神医治病的故事。比如,切脉(即通过观察脉象来诊病)这个办法,就是从扁鹊开始完善起来的。到了罗马时期,出了一个盖伦(ClaudiusGalenus)。盖伦接受柏拉图(Plato)提出的“心、肝、脑”三大体系学说,认为身体和精神是相结合的。他不仅继承和发展了整体的、注重观察的、符合哲学逻辑的医学理论体系,而且他看病很厉害,能够通过类似切脉、观察尿液等办法来诊断疾病。他还有很多治疗的办法,发现了很多的药物、制剂,其中的“盖氏制剂”一直沿用至今。再加上他特别雄辩,所以很快就出名,做了御医,也因此他的东西传下来的特别多。盖伦还有个特点就是开始重视解剖。有的传说他解剖过人类尸体,但是更肯定的则是他解剖了一些动物,由此想象人体中也有类似的结构。
跟盖伦同一个时期,中国的东汉时期出了一个张仲景。张仲景最著名的传世之作有《伤寒杂病论》,后来他的关于传染病这一部分著作成为《伤寒论》,关于杂病的那一部分著述被后人总结为《金匮要略》,都是现在中医学校里面必须学的经典著作。张仲景被大家公认为中国医学的“医圣”。有这样的话,“不明四书者不可以为儒,不明本论者不可以为医。”如果你没有读过张仲景的书,就不可能成为一位中医。所以他确实是很伟大的。跟张仲景同时期的还有很有名的华佗,他当时用茵陈蒿来成功治疗黄疸病,也就是现在的肝病。还有很多传下来有关他的故事,最可靠的是麻沸散用于麻醉手术,还有五禽戏,是一套锻炼身体的办法。可见无论在欧亚大陆还是在中国,传统医学在那个时期又获得继续不断的发展。
但是从公元四、五世纪以后,西方和中国(包括一些东方的其它地方)开始走上不一样的道路。基督教的兴起和西方古典医学的衰落是有一定关系的。罗马帝国由盛而衰,古典传统文化式微,基督教在公元323年被定为罗马国教。很多人认为罗马帝国的衰落的直接原因之一是瘟疫的大流行。面临当时的瘟疫大流行,据说盖伦治不了,只能仓皇出逃。加上当时持续不断的战争和饥荒,导致人们心理上的恐慌和对宗教的依赖。宗教的救赎观、基督教对未来的信心和人道主义关怀,俘获了人们的信任。基督教认为疾病是神的造访,是神意欲惩罚人间的罪恶或者鼓励他们的精神,所以医生询问病因、治疗病人,无异于是干涉神的意志,是有罪的。其结果是信仰疗法占据了统治地位,传统医学衰落。
但是在中国,情况不一样。中国的传统医学在儒、释、道文化基础上持续发展,儒家重视礼乐制度的建构和人本思想,知识精英当中“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蔚然成风,当时只要是读书人都要读医书,一般都会看病。而以“人”为核心的人格修养对中医伦理学和优秀人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道家向来崇尚养生,包括以炼丹为起始,构成我们传统预防医学的重要内容。
佛教传到中国以后,其实是被儒家文化渗透和汉化的。再加上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从轴心时代开始如果拿《黄帝内经》去和希波克拉底比较,拿张仲景去和盖伦比较,是远远不在同一水平上的。我们今天去看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我当时去学中医都是学过的,在今天还有非常大的实用价值—后人的实践不断证明这些医学理论著述是有用的、正确的。
中国的东汉末期也像古罗马一样瘟疫流行,张仲景家族里的多数人被瘟疫夺走了生命,所以他下定决心攻克这个疾病,他在书里写下的方子在那时候就已经发挥很大的作用。直到我们国家1957年代流感大流行的时候,最后还是采用张仲景的白虎汤方子,取得了很好的效果。2003年非典型肺炎来临时,我们仍然参考张仲景和温病学派的理论,取得相当好的效果。所以说,就同时期而言,中医的水平远在古希腊罗马古典医学之上,在面临瘟疫时能够管用,所以老百姓相信中医。
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传统医学的传承创新和发展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使在魏晋南北朝和金元时代,国家政治、社会极不稳定之际,都出了医学大家;甚至越是兵荒马乱、越是疫病严重的时候,越是推动中国传统医学的发展。
但是西方后来有了现代科学,催生出现代医学。文艺复兴一是复古,吸收古希腊、罗马医学精髓,重新强调不能信神,要强调经验、观察和理性;二是复活,也就是人文主义的复兴,从神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我是人,人的一切我应该了解。”。机械唯物论成为医学发展新的理论基础。此外,现代科学的发展也为医学观察和实验提供了工具,比如说列文虎克(AntoniePhilipsvanLeeuwenhoek)发明的显微镜,就为观察微生物,进而观察人体细微结构提供了重要工具。所以从十五世纪以后,现代医学一步一步向前发展。
1953年沃森(JamesWatson)和克里克(FrancisCrick)阐明了染色体的基本结构是DNA双螺旋结构,从此遗传学发展突飞猛进,医学研究进入分子层面。分子生物学的兴起,使我们得以对染色体上的DNA分子进行有目标的切割、连接、扩增乃至编辑。1990年美国宣布启动人类基因组计划,到2002年,30亿个碱基对测序圆满完成。然后单核苷酸多态性、表观基因组学、蛋白质组学等研究日新月异,直到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提出建立精准医学,就是依据患者基因分子变化来诊断疾病,并且针对这些变化进行个性化的靶向治疗。这样的目标非常宏伟,但对这个名称我从来是反对的。从传统医学一直到现在,医生看病从来都追求精准,精准程度也在不断提高,但是离真正精准,距离还很远。现在分子生物学有了长足进展,人对自己身体里面DNA的结构、功能和在疾病时的变化有了更多了解,但如果要完全依靠基因改变来诊断和治疗非单基因遗传性疾病,至少从我个人看来,距离还太远,还看不到能够解决的方法。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专门对此开展讨论。
当然,在现代医学的发展中,预防医学的地位也很重要。预防医学的发展是从传染病的调查和研究开始的。比如1854年伦敦霍乱大流行的时候,约翰·斯诺发现某个区域的死亡居民很多,多数都住在一个水井周围,大家都喝来做那口井的水,最后把这个地方的水井关了,这个地方的霍乱死亡就大大减少了。从这样基本的公共卫生调查开始,后来又发展到流行病学,把统计学、社会学等等综合起来。今天,预防医学已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一直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科学与技术才开始广泛合作。从此医学突飞猛进,临床医学取得了爆发性进展。我们今天到医院里去看病,几乎所有用到的药物和技术都是在二十世纪才发展起来的。我们随便挑几个例子来看。1895年发现伦琴(WilhelmConradRntgen)射线,几年以后就有了第一例X光检查。发展到今天,和计算机技术结合,有了CT。还有了PET,有了PET和CT的结合,可以把人体里面的病变看得那么清楚,甚至于膀胱里面一个几毫米大的肿块都能够发现和准确定位。
从药物来讲,从青霉素、磺胺药的发现开始,化学合成和生物制药工业越来越快地发展。美国FDA(食品和药品管理局)仅2015年就批准45种新药上市,现在待批的药物有4000多种,仅仅癌症靶向药就有1000多种在等候审批。
自从麻醉和消毒问题解决以后,外科学就不断取得突破。首先建立了体外循环方法,心脏直视手术才有可能进行。显微外科从中国1963年的断手再植手术开始,真正在临床上取得了实践。现在十个手指给接起来、手指头和脚趾头接起来,都习以为常,不少县医院都可以做这样的手术了。后来外科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我们某一个器官坏掉修不好了,再换一个别人的器官放上去,也就是器官移植,开创了替代外科。不仅器官移植,细胞也可以移植,比如通过骨髓移植、外周干细胞移植、脐带干细胞移植等来治疗白血病。外科手术以前都是要开刀,我们以前叫外科手术都是叫“开刀”。现在不一定了,有微创手术,不需要在身体上切个大口子,只需要打一个小窟窿,在显微镜下操作。甚至采用机器人,开展更为精准的手术。
生物工程则是工程学和医学的结合,有一系列的应用,比如说人工心脏瓣膜。人的心脏一天要跳10万次,而且一生中不可以休息。所以人工心瓣膜的材料以及工艺要求非常高,现在做得越来越好。而且近来在好多情况下已经不用打开心脏,而是通过血管导管放进去。肾坏掉了,如果不能做移植,那就用个机器,在体外过滤掉血液中的代谢废物,也就是平时说的血液透析,靠此可以存活好多年。现在人类甚至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殖了,连传宗接代的事也由医学来承担了。我们国家现在有4000万个不孕不育者,辅助生育成为了一个很大的行业,最近又出来代孕的事情。干细胞,我们可以定向地诱导它生成我们需要的细胞用于治疗。基因也可以被编辑了,比如肥胖的大鼠,把瘦基因给转进去,
它就会变瘦。
医院本身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十九世纪以前的医院属于慈善机构,功能主要不是治疗病人,而是用来收容、济贫、庇护、隔离。传染病发生时,那里反倒成了传染病的集散地。十九世纪后期由于外科麻醉、消毒问题解决以后,好多病需要做手术了,后来又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大型医疗设备,家里面看病是不行了,看病都得到医院里去。所以到二十世纪,医院大发展,成了人们看病主要的地方。
总结我刚才讲的医学历史发展过程,实际上讲到两种医学:一是在轴心时代产生的传统医学,二是从现代科学出现以后发展起来的现代医学。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都只有这两种医学,但是发展的轨迹不同。这张图片中,蓝色线条是指传统医学,红色线条是指现代医学。细的是指西方国家,粗的指是中国。大家可以看到,西方国家从轴心时代开始,传统医学大的发展,但是到了基督教兴起以后迅速衰落,只是在阿拉伯世界有过一个小峰,然后一直是处于衰败状态。但是到1500年以后,现代医学产生,并迅速发展。请注意,我在前面一段划的是虚线,旨在表明在那段时期里面,医学科学飞速地发展,但是技术没有结合上去。到了十九世纪后期以后,技术的加入使得临床医学如虎添翼,得到飞速发展。
现代医学尽管得到那么快的发展,但是它在疾病面前依然是很无能的。从传染病来看,艾滋病疫苗至今造不出来,药物仅对部分病人有遏制发展的作用。埃博拉、寨卡等新病毒不断出现,流感到现在每年都会有两种抗原组合的新类型流感(包括禽流感)流行。在中国,手足口病居然成了发病率首位的传染病,而且越来越高。以前有特效药治疗的结核病、疟疾,现在抗药性越来越强。麻疹、猩红热,像我们小时候几乎非常普遍的,后来基本见不到了,但现在又开始流行。血吸虫病--毛主席曾写过《送瘟神》--我们通过大搞群众运动已经基本消灭,但现在死灰复燃。2004年到2013年,我们国家的传染病的发病率每年净增5.9%。在非洲等一些经济落后的国家,传染病还仍然是主要的死亡原因。对抗菌素的耐药发生得非常迅速。说到底,人跟微生物要去对抗的话,谁比谁强呢?一定是微生物,因为微生物的遗传基因,从适应性上看要比人先进。为什么这么说?它几天一代,甚至几小时一代,每换一代,基因就有适应性突变的可能;而我们人类要20年才遗传一代,一般要到生育新一代的时候基因才可能有新的组合,基因适应性比微生物差得多。所以在微生物面前,对传染病的防控,人类绝对不能盲目乐观。
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曾经誓言到二十世纪末要征服癌症,到现在非但没有征服,癌症病人反而越来越多,对恶性癌症仍然束手无策。癌症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乃至约翰霍布金斯大学的教授前年和最近两次发表研究论文,提出癌症三分之二是由细胞传代过程中基因随机突变而生,就像上帝投骰子,投到谁就是谁,呵呵。
冠心病和脑卒中已经成为我们国家首位的死亡原因,每年每十万人中有272人死于这两种病。精神性疾病也越来越多,我们小的时候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自闭症,现在挺常见了,这个病不是人为编造出来的,真得很痛苦、很严重。抑郁症,如果我们现场做一个调查,依照10个标准自己打分,估计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人会被认为有抑郁症。老年痴呆,只要你活得足够长,差不多的人都会得。所以对于在这些人类主要的疾病,我们都还没有好的办法。
了解上述医学发展的历史后,再来看什么是医学,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医学的属性可以归结为科学性、人文性和社会性三个方面。
2.医学的科学性
当前,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巨复杂生命系统,当前主导现代医学研究的还是还原论模式,这样的研究模式有两方面的局限性。
还原论模式的第二个局限,是还原以后几乎不太可能把它整合起来;现代医学取得的进步部分是碰运气让还原取得的成功。还原到越细,整合越困难。为什么?因为系统一旦被分割,会丧失信息,还原程度越高,信息产生的失真越严重。而现代科学到现在没有建立在描述整体状态的体系。我们分解以后看到的,再清楚,也不是我们人体真实工作状态。另外我们生命具有不确定性,表现为随机性、偶然性。牛顿的时候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可确定、可量化的,到了发现量子以后科学家才认识到世界上真的还有不可确定的东西。人体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我们能不能做到精准医学呢,这是一个理论问题。
还有一个麻烦的事,现代医学碰到了循证医学的困境。我们现在进步了,看病要有证据,这是现代科学的态度,但是我们不可能等到所有的问题都搞清楚,有了足够的证据才看病,因此现在很多病还是凭医生的经验来看的。当然医生的经验并不限于个人,还包括集体的经验。我们现代医学有一个好处,跟传统医学不一样,有医生共同体组织。很多病都是医学会或者某某学会的成员坐在一起讨论,把各自的经验凑起来,制定出一个临床指南,然后大家在临床实践中遵守,但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循证医学。循证医学必须通过临床流行病学研究,统计出按某个标准,诊断准确率是多少?治疗有效率是多少?但现在还不完全能做到。
有一项研究表明,医生开的59%处方中包含无效治疗(根据《英国医学杂志》制定的“临床标准”)。即使经过临床流行病学和统计学得到循证结果,也还只是群体概率,应用到每一个病人的时候,究竟是在这个概率之内,还是概率之外,还是需要医生的大量经验来补充,最后做出判断。所以说,现代医学即使发展到现在,临床决策依然无法完全依靠现代科学的实证与量化分析,仍然需要传统医学的整体观和经验性方法。诚如威廉.奥斯勒(SirWilliamOsler)所说,“行医是一种以科学为基础的艺术。”
现代医学除了刚才讲的科学属性问题,还要在价值观上思考更根本的问题,也就是我要讲的医学的另外两个属性——人文属性和社会属性。
3.医学的人文属性
此外,在不同的情况下,医学的价值判断和主观偏好都会有所不同。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越高,生活条件越好的人群,对医学的需求与期待越高,对医学的满意度反而越低。不同年龄阶段对健康的理解和对医学的依赖程度不同,对医学的价值体会也不同。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人们对生活、生命理解的不同,也会对医学价值产生非常不同的标准。如果对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得比较深入,对生死比较想得开,也就是有更多人文情怀的人,对现代医学不至于产生不符合实际的过高要求,也因会活得潇洒一点。
正因为现代医学还不能解除很多病痛,而又过分傲慢,使得“另类医学”有了复活的机会。现在英国“另类医生”类别下的注册人比全科医生还多。前几年美国做了统计,找“另类医生”看病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在诊所里看病的全科医生。
医学人文属性的第三点,就是医学有边界。医疗技术飞速发展,人们对医学的期望不断提高,加上现代科学具有的意志自由的秉性,现在医学已经被赋予了过度的使命。比如医学生活化:手术美容是一个典型的代表。现在每天有几百家医疗美容机构开张(同时也有大量倒闭),很能赚钱。我们北医三院就专门为手术美容设置一个科室。美容是该归医学管吗?人人成了双眼皮是好事吗?壮阳和脱发也成了医学的事。变性,你想做女人,就可以把你变成女人。甚至男性更年期也被算成了一种病,等等。这些原本属于生活的事都被纳入了医学的范围。又比如衰老研究:医学是为了人能够更健康地生活,但是现在有人开始研究怎么能防止老,甚至有人宣称到二十一世纪末,人就可以不老了。大家想想,世界上人人都长生不老的话,将有多可怕。最近,著名科学杂志相继发表论文,报道已经至少已经找到两种蛋白质,在动物实验中证明输入这类蛋白质,就能延缓衰老。还有临床试验表明把年轻人的血液输入给年人,可以起到“返老还童”的效果。
这样的医学研究方向到底应该不应该继续?我想这是一个哲学命题。又比如抗拒死亡:病人已经到了临终阶段,但我们还要他活一天好一天。在我们的危重病房里,有三分之二的人只是多活了几天、几周到一个月,还有病人在没有神志中多活五年,十年。这样的治疗给病人带来的只是痛苦,这样维持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们在有些场合还能听到人类要征服疾病的口号。如果说,没有疾病,还有没有生命?反过来,有哪一种生命是没有疾病的呢?我想这些都是哲学的命题。
下面再提一个问题,高血压降到什么水平最好?这张图是最新研究成果,左边是收缩压对冠心病发病的影响,右边是收缩压对脑卒中发病的影响。年龄越大风险越高,但是不管哪个年龄,血压越高,发病率越高。问题在于图上呈现的都是直线,不是抛物线。大家仔细看,拿130mmHg跟120mmHg比,风险已经明显増高了,140比130更高,150又比140更高。那标准为什么要定140呢?去年轰动了,美国完成了一个叫SPRINT的临床试验,把高血压人群的收缩压降到120mmHg以下,显示与传统降到140mmHg相比,冠心病和卒中的死亡率明显下降。实验原定计划还没结束,就宣布可以得出结论了,即应该把收缩压降到120mmHg以下。尽管后来有不少学者认为该项研究中存在不少问题,对结论有分歧,但对血压降得越低越好,只要不低于120mmHg,多数人还是不否认的。还是请大家看这个图,年龄大的人,发病风险明显増高,但是血压高低程度的影响反而小了,因为即使没有高血压,冠心病和卒中的发生率已经大大增高,从这一点看对高血压老年人,降压意义反而更小。所以把降血压治疗的门槛和治疗的目标定在哪里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这里除了医学因素外,还有卫生经济学和社会学的因素。
最近唐金陵、胡永华等在《中华预防医学杂志》发表一篇研究论文。我们国家在2000年的时候对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的诊断标准做了一次改变,正常血压由原来160/95mmHg变成了世界统一的140/90mmHg,血脂标准由原来的6.2mmol/L降为5.7mmol/L,血糖标准由原来的7.8mmol/L降为7.0mmol/L。论文分别采用2002年和2009年的临床流行病学资料,比较新、老标准下的患病率。结果显示,2002年拿旧标准去算,高血压8.21%,高血脂1.71%,高血糖1.43%;但是用新标准的话就成了19.18%,3.53%,2.66%。由于标准的提高,三者合起来的患病率扩大了120%。2009年老标准下三者的患病率分别为11.89%,9.34%和4.29%,而新标准下三者的患病率分别为24.78%,18.36%和6.55%,三者合起来的患病率扩大了95%。算起来,由于入病的门槛降低,使得我们国家从2002年到2009年三者的总患病人数多出了3.59亿人。假设这些人都得到了治疗,增加的药费每年是2710亿元,占10年政府投入卫生经费4800亿元的56%。这个图是另外一个比较老的资料,上世纪90年代后期美国人高胆固醇血症标准由240mg/dl降到200mg/dl时,患者增加了4200万人。美国40岁以上的美国人,有四分之一还多的人在服用他汀类药物。
对此,人类除了坦然接受外,重要的是尽力改善生活方式,而不应把主要责任赋予医药。就像高血压、高血脂和糖尿病人群,在我国改革开放后井喷式增加,这是因为我们的体力活动减少了,吃的多了,担心的事情比以前多了,随着选择的增多,郁闷也更多了,这些都是很显然的。由文明发展,生活方式改变带来的问题,为什么要通过吃药去解决它呢?唯有采取更加适应的生活方式,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不然就只能坦然接受。
总之,人们对现代医学的不满,不是因为她的衰落,而是因为她的昌盛;不是因为她没有作为,而是因为她不知何时为止。人们因为成就生出了傲慢和偏见,因无知而变得无畏,因恐惧而变得贪婪。常常忘记医学从哪里来,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缺乏对医学的目的和要到哪里去的思考。
4.医学的社会属性
上面举的这些例子都是医学的社会属性所决定的。最后,我想提出一个还不太成熟的看法。我认为,互联网加大数据加人工智能的技术有可能大大促进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整合,迎来人类医学发展的第三个阶段,也就是说在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以后出现一种全新的医学。这是因为人工智能发展到现在阶段,已经能够进行自主深度学习,它不仅仅能用传统信息技术对海量数据进行收索、整理、逻辑分析来得出结论,而且能通过黑箱原理总结经验,在一定程度上根据类似意识的功能做出判断。就以IBM的沃森(Watson)人工智能平台为例,它可以在17秒内阅读3000多本医学专著、25万篇论文、6万多次实验数
据以及10万多份临床报告。IBM与美国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合作给沃森输入医院100多年来的癌症临床资料,以及基于美国国立综合癌症网络而编制的治疗指南,加上美国44件医疗机构的癌症病例。训练后,沃森结合已经建立的知识库,在1000多例患者的实验中,对99%的病例提出了与分子肿瘤专家团相同的治疗方案,在30%的病例中,还发现了癌症专家错过的一些细节。
沃森的这种深度学习能力及其判断能力,是我们以前难以想象的,也是我们医生、甚至医生的群体都不可能做到的。它不仅能够把海量的已有知识数据集中在它那里加以分析,更加令人吃惊的是,它可以通过跟着医生,模仿和重复医生经验式看病来进行学习。
医生的看病中有很多经验性的、感性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说不出来道不明的模糊意识过程。但是就像下围棋一样的,沃森可以跟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著名医生看一万个病例,然后像下围棋那样自己再去重复几百万遍,由此做出出错的机会极少的判断。
我们现代医学的弊病跟传统医学相比就是缺乏整体观,而且难以对人体和疾病巨复杂系统进行整合,但是基于互联网和大数据收集基础上的人工智能技术,能使医学对现代科学所得还原性研究结果的综合能力大大增强,也使大量经验性观察结果得到最快最全面的收集、评判和应用,所以能为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结合提供可行路径。有人说人工智能可以在知识上集成,但它永远也不可能有人的意识,也不可能有感情,而“医乃仁术”,看病是有感情的事业。这是事实,所以我同意人工智能确实无法完全替代医生看病,人类第三阶段医学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与传统医学和当前的现代医学相比,可以是全新的、更加美好的。
顺带说到情感,人工智能能不能最后发展到具备情感,还是见仁见智,但它现在至少已经能做到讨人喜欢了,比如微软的小冰聊天机器人,它根据聊天人的问题和口气,就能判断出你的心思,并给予你希望得到的回答,让你喜欢与它聊。我们现在的好医生不也经常在这么做吗?总之,我认为医学必将在不长的时期内发生根本性的变革。这里我愿意引用《连线》杂志主编凯文.凯利的一句话:“雨滴汇入山谷的具体路径是不可预测的,但它的大方向是必然的”。
总而言之,医学具有科学属性,人文属性和医学属性,我们不能忘记医学的初心,医学是人类情感和人性的表达,她的目的在于维系人类自身的价值,保护自身的生产能力。
我原来没有讲过这个题目,原本希望能一个小时讲完,结果讲了两个小时又十分钟,还没讲清楚。真可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微。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所以讲不清;玄,所以吸引人;玄,所以永无止境。最后还只能向大家提出这个问题:医学到底是什么?希望引起大家的讨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