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2日,李顺兴老人在接受《新闻晨报》采访时写下感言:我听了土山湾院歌很高兴。
2023年12月30日上午,看到土山湾博物馆金志红馆长的朋友圈:“土山湾最后的历史……终究还是成了历史”——土山湾孤儿院最后一名存世老人李顺兴先生走了。
土山湾是一个地理名词,属于现今的徐家汇地区。徐家汇因明代徐光启一支早早得名。19世纪50年代,肇嘉浜河道疏浚,淤泥在湾处堆积成山,故得名土山湾。在清后期、民国的地图中,土山湾和徐家汇都是可见的地名。同一时期,天主教庭在徐家汇一带传教,先后建设了天主堂、大小修院、徐汇公学、藏书楼、圣母院、博物院、天文台等等,形成方圆十几里的天主教社区。有些建筑也是现在“徐汇源”景区的有机组成部分。“ZI-KA-WEI”、“TOU-SE-WE”这些传教士转译自当地沪语的法语词,现在还被标注在某些建筑之上。
民国初年土山湾画馆的学生正在临摹石膏像
1980年,我父亲张伟进入徐家汇藏书楼工作。此时,距离徐家汇大改造还有十个年头,徐家汇还留存很多百年前的模样。我父亲站在四楼的窗台,还能遥望看到土山湾画馆的遗址——五华伞厂。当时,徐家汇藏书楼有一名年逾六十的老员工——龚敬先生。龚老先生是土山湾土生土长的老人,解放前在教区打下的扎实法文功底使他解放后一直留在藏书楼,管理藏书楼内典藏的西文书籍。新分配来的小年轻都很尊敬这位博古通今的老法师,西洋玻璃柜里放的是什么宝贝只有他知晓。龚老先生退休时已超过70岁,这位老教徒说起土山湾来仍然充满了感情,很多细节都清晰如昨。我父亲自然是这群尊敬龚老先生的晚辈中的一员,随着日常工作中接触到了大量和土山湾有关的人和物,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有关土山湾的故事,父亲渐渐对土山湾萌发兴趣。
1989年11月藏书楼同事合影,二排左三龚敬,一排左四张伟
《遥望土山湾——追寻消逝的文脉》张伟张晓依著同济大学出版社2012年
《土山湾画馆人物志》张伟张晓依著
2008年6月20日土山湾文化历史讲坛合影,一排左一李顺兴,二排左四张伟。
李顺兴,1933年生,江苏南翔(现为嘉定南翔)人。李顺兴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帮教会做事,1946年,母亲将13岁的李顺兴送到土山湾孤儿院。1948年,李顺兴在土山湾慈云小学完成了小学学业,进入土山湾孤儿工艺院学习印刷技术并留在工艺院工作。解放后,公私合营工厂合并,他在中华印刷厂当工人,后成为技师,退休前担任外文组组长。
2023年12月30日,《新闻晨报》周到栏目报道《最后一位“土山湾老人”走了,口述资料幸被拍摄保存》其中一张李顺兴老人签名落款“李振兴”很让我疑惑。后来,看了张晓依和徐景华两位2008年7月16日的原始采访记录,才使我解惑。原来,1952年,户籍机关给李顺兴开具的一份证明,错将“李顺兴”写成“李振兴”。那时人们也不是那么讲究,李顺兴后来自己也两个名字混用了。看来,文献资料缺少亲历者的解读,确实会有误会历史的可能。
2008年7月16日张晓依、徐景华采访李顺兴合影
《遥望土山湾》和《土山湾画馆人物志》著书过程中,我父亲和张晓依,还有藏书楼的同事徐锦华,陆续采访了仍在世的土山湾老人。多年来的学术研究习惯,使我父亲重视与历史的亲历者直接交流,与历史的亲历者一起挖掘、钩沉历史。与土山湾老人们面对面沟通,一方面可以与已获取的文献资料相互印证,还原记录真实的历史,另一方面也是获取第一手资料的重要手段。张晓依对一位叫李成林的老人印象深刻:“他是我们采访的老人中最年长的,他出生于1919年,第一次采访过后,张老师翻出了一些土山湾的老照片,让我拿去尝试给老人辨认一下,尤其是之前数位在我们的文字中反复出现却苦于没有照片形象的人物,于是我又进行了第二次采访,果然老人认真地辨认出了数位土山湾的重要人物,其中包括张老师心心念念的安敬斋。这次‘辨认’之后仅五个月,老人撒手人寰。若没有那次张老师执意之行,可能很多今天为人熟知的土山湾人物形象都将石沉大海。”
我父亲总说:“这个工作,我们其实做晚了,要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初做的话,可以获得更多更重要的史料。但是,晚做总比不做要好。”随着土山湾老人一位位离世,《遥望土山湾》和《土山湾画馆人物志》最后附的8篇访谈录愈显得弥足珍贵。我觉得有必要特别列出他们的姓名,他们的叙述使我们更好地了解那段尘封的历史。这八位土山湾老人是李顺兴(2008年采访时75岁)、李成林(2008年采访时89岁)、酆周林(2008年采访时85岁)、章俊民(2008年采访时83岁)、陆治荣(2009年采访时80多岁)、余雪抱(2018年采访时87岁)、杨国镇(2018年采访时98岁)、郁沛然(97岁去世,2018年采访其女儿)。
2008年8月12日张伟、张晓依采访章俊民
2018年6月12日张伟采访余雪抱
在和这些老人的访谈过程中,老人叙述着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青葱岁月,一幅幅画面感极强的画卷也展开在人们面前。张晓依记述道:“我逐渐走进了这些八九旬老人曾经的世界,我能感受到土山湾孤儿院对于这些老人一生的影响:有的老人已年逾九旬,但依然记得七八十年前自己曾演奏过的西洋乐器,并依然记得这些乐器的法语名字;有的老人满怀自豪地告诉孩子,自己曾在土山湾画馆中“管过油画颜料”;有的老人不无遗憾地回忆起因为自己在绘画考试中考了第三名之后被画馆淘汰的经历;甚至有的老人清楚地记得外国相公离开土山湾赴台之前,在告诉他“你和我此生永别”的时候,眼中含着泪光。我可以看到,当回忆起孤儿院那虽然清苦但充实的童年时,几乎每一位土山湾老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欣慰,欣慰自己曾在土山湾学习的经历受益一生。”
这些土山湾老人中和我父亲交集最多的应该就是李顺兴了。
李顺兴2010年1月7日提供的照片及说明,张伟在边上批注笔记。
2012年3月12日《遥望土山湾》新书首发仪式在土山湾博物馆举行,左一土山湾画馆最后传人叶兆徵,左二张伟,右二李顺兴,右一《遥望土山湾》责编陈立群。
2015年11月19日,张伟(右)和李顺兴合影于上海图书馆
2023年5月18日,土山湾博物馆举办《历史回声:土山湾近代音乐教育文献展》和博物馆之夜“乐回土山湾”活动。为了准备这次年展,土山湾博物馆此前特意请作曲家肖河根据土山湾老人回忆的曲调、歌词,重新还原谱曲了《土山湾工艺院院歌》。当晚,最后一位健在的土山湾老人——90岁的李顺兴,和汇师小学合唱团隔空合作演唱了这首创作于120年前的院歌。院歌是土山湾老人童年的记忆,也是对那个年代的回忆。七个月后,李顺兴老人走了,土山湾最后的历史……终究还是成了历史。但,时光轮转,童音缭绕,院歌仍唤醒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心,让我们去铭记埋藏在中国历史尘埃中的一段难忘的记忆。
撰写此文过程中,我在父亲的文件夹中,幸运地翻找出2008年6月20日李顺兴老人在“土山湾文化历史讲坛”当天的一段视频。活动刚刚结束,时年73岁的李顺兴受邀对着镜头即兴哼唱《土山湾工艺院院歌》。唱着院歌的李顺兴,健康快乐,眼里有光。
2008年6月20日,时年73岁的李顺兴受邀对着镜头即兴哼唱《土山湾工艺院院歌》。(00:34)
2023年5月22日,90岁的李顺兴站在窗前向前来采访的记者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