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润离职的前几天,有个上午,冯唐站在办公楼下等人。阳光很好,花是开着的,他突然想起过去多年的日子,几乎全是昏天黑地生意上的事儿。随后他就去了美国。半年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写作才是他这辈子的主业。
鼓楼大街旁边一个胡同里,有个金色大门的院子,解放以前是个小庙,冯唐租了其中几间。采访就约在这里。在小说《不二》里,他写了一个淫荡的唐朝和尚。没见面时,我就想象着一个画面,冯唐坐在小庙里,表面上参禅打坐,其实却拿着手机发微博,发他那句最常用的“今宵欢乐多”,像个逍遥的淫僧。
工作室里布置得没有想象中的神秘。主要就是一张大书桌,墙角几把椅子,或许挺有来头。印象里,冯唐不缺钱,至少在作家里是富裕的,他的书畅销,经常上作家富豪榜,另外又做了多年的企业高管,是个生意人,直到去年,他才辞去了华润医疗CEO的职位。
冯唐进屋,脱了外套,里面穿了一件白色毛衣,人比网上的照片和视频看起来更清瘦,眼神有点疲惫,和我想象中的“精光四射”正相反。在网上,有两张冯唐的照片我印象很深。其中一张,他坐在桌前,一手托腮,闭着眼睛,另一张趴在镜子前面,紧锁眉头,手摸着下巴,好像不满意自己的胡须。
他常接受访谈,大概他属于媒体最喜欢的采访对象——问他一些大同小异的问题,每次的回答却都是新鲜的,词句里意象丰富,表达得工整,时常用排比,各种名词动词形容词,稀里啪啦往外蹦,很像他在写杂文。
小庙里清冷,冯唐泡着茶,点了一炷香:“你们问就是,我能答出来的都答出来。”我们坐下开始聊。和朋友讲的一样,私下里,他没什么特别的姿态,也没有杂文里我常读到的那种“我牛逼,我都明白”的味道,更不像他黄书里的逍遥和尚。谈话中间,摄影师让他去屋外小院里坐着拍照,要搬椅子,我们其他人伸手,他都拦住,坚持自己搬。椅子挪来挪去摆了好几个地方,双手怎么放,脸往哪儿看,冯唐一一应允,没有二话,简直有点任人摆布的意思。
读了哪些书?为什么写作?习惯于怎样写?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问得简单,他的回答也挺朴素。最后他总结,作家终归是个手艺人——这个手艺,大约就是“得把事儿说清楚”。
访谈:
界面:从华润离职后,这半年生活是怎样的?
界面:读哪些书?
界面:读书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冯唐:我小学时候,被我爸爸逼着学英文,逼顶了,不愿学,后来发现英文是个大麻烦,其他的学得好,英文受歧视,我就想办法,拿对文学的爱好克服对英文的厌恶。我先硬背了一本简单的英汉词典,看个三、四本英文原文,再返回来背词典,大概看了二、三十本之后,英文大概没问题了。当时最喜欢劳伦斯,《恋爱中的妇人》、《红》。当时书店还没有亨利·米勒,因为太黄吧,盗版书也没有。后来我姐姐去了美国,我托她买原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寄过来正好我大学军训,反正教官也看不懂,我就一边军训,一边读。后来高中读古文。先是初三和高一,把王力的《中国古代汉语》看了一遍,古文基本的语法用词就ok了,然后就开始啃中华书局的《史记》,一共十本,除去图表啥的,干货大概有七、八本。
界面:那时的爱好只是读书吗?
界面:现代汉语的作家里,你比较喜欢的有谁?
冯唐:周作人,周树人,沈从文,汪曾祺,阿城。这几个人的文字是非常讲究的。还有些翻译家,李健吾,傅雷。初中开始我有三个文字英雄,王小波、王朔和阿城,不见得他们所有的东西我都佩服,他们各有优势,那时候我想,自己努努力,综合了他们的优势,我就很好了。后来就读西方的。劳伦斯,亨利·米勒,塞林格,菲利普·罗斯,凯鲁亚克。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昆德拉,他们对我也有影响,但是相对少一些。
界面:既然喜欢读文史,为什么去学医?
冯唐:想过读中文系,可是中文系去学啥?我觉得太简单了。我高中把古汉语已经念得差不多了,虽然喜欢历史,历史系也没啥意思,历史系学的是啥?他们会问你,井田制的起源和意义是什么?或者问你,为什么武则天能出现?我觉得无聊,你们研究完了把结论告诉我不就成了。学医,是因为没有其他特别好的选择,权宜之计,是最不坏的选择。文科没啥好学的,理科我又学不会。理科我知道自己没天赋,最多只是考试还行,不会再有什么突破,比如化学,一个黄不拉几的东西碰上一个绿不拉几的东西,然后着火了,这个我真的没兴趣。我只能硬记,比如分子式,热力学三大原理,现在还能记住吗?记不住了,说明老天根本没给你那碗饭吃,你去吃也是硬吃。农、林、牧、副、渔、医,那就学医了,毕竟学的是人体本身,医生不会上街乞讨,那时想法很朴素,将来至少能挣口饭吃。
界面: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冯唐:高中写得很少,十七、八岁写了一篇小说,大概十三、四万字,然后就把这事儿忘了。其他的没写过,就只有日记,日记里遣词造句不会讲究,只能算札记,有点想法就写一笔,算是积累了素材。那时写小说完全没有读者,就我一个女同桌看了看。她也没什么反应,她的反应也不重要,我得到她的鼓励,也没什么用。当时有个杂志叫《中学生文学》,我把书稿寄了过去,但是杂志很快倒闭了。还好我留了底,当时没有复印的钱,我就组织同学帮我抄了一遍,留了个底,幸亏留了。那是1987年还是88年。
界面:你说的文学上的“幼功”,到底是指哪个阶段?
冯唐:这个我现在看,没有哪个特别阶段。大学读书,包括在麦肯锡、在央企,我觉得都是在打基础,现在用起来就特别方便。练幼功,就是为理解世界打基础,是没有尽头的。现在我离职了,书商跟我说,你该挣点儿钱了。我说我刚离职,我想再读读书,我再积累一下。书商就说,你都快五十了,你还积累个啥。以前我有过一些积累,现在就特别轻松,我理解世界,大部分事儿我都明白,虽然还没多少钱,但心里踏实。好比你医生见得疑难病症多了,不慌。
界面:你写小说先列提纲吗?
界面:作品的数量有这么重要吗?
冯唐:作品的数量说明了一定的问题。即使你写得特别精彩,但只有五万字,也是个问题。。你看塞林格,如果他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如果只有那几个短篇还不错,那五百年后,或许评价起来不过如此。再像卡佛,如果他只有十篇二十篇东西,写得再好,可能评价起来也是不行。可是他有上百篇,那就不一样。
界面:文风后来有变化吗?
冯唐:首先风格是能变,但变不了多少,我觉得你变,别人还是能看出来你是从哪来的。比如《不二》和《素女经》,别人评价,你是变了,但是用词还是那些,想逃也逃不了特别远,底儿还是在那儿。大致上七七八八能看出来,好比你是哪里毕业的,一看就是那儿的屌样,你就是协和毕业的。第二我觉得,写作到了某个程度,你要淡化甚至忘记你的技巧。我现在想平实,不去想用词儿,只想表达清楚,只表达看到的真相。你要故意追求某种文字风格,追求华丽,反而不对。这是我最近刚悟到的。我不喜欢太装,你设置了太多的起承转合,故事曲折。故事还是个酒瓶,装的是好酒才行,你花瓶再美,也不行。
界面:但仍有不少读者说你装,说你的写作喜欢堆砌词汇。
界面:好多人提到你时总说“自恋”、“臭牛逼”、“浑身都是小鸡鸡”、“太装逼了”,为什么你会留下这种印象?
摄影:兰飞
界面:《万物生长》现在也拍成了电影,那本书的写作过程是怎样的?
界面:写完后,对这本书的出版有什么期待吗?
李敬泽是我文学上的恩人。恩人有两种,一种是做点事儿的,一种是什么都不做的。我问李敬泽,我在写作上需要哪些改进?他就说,一,你东西很好,横空出世,第二,你谁的话也别听,包括我的话,你就自己写就行。
界面:出版以后是什么情况?
冯唐:出版的过程很麻烦,三观的问题不正,比如我写了很多人体。出版后两个星期,我就打车去三联书店,发现书被塞在地下室进门左转靠男厕的墙上,就摆了两三本。那次一着急,把手机还丢在出租车上了。我觉得气愤,书这么好,怎么不卖呢。我已经产生了名利心。我还以为马上能上排行榜。可是不卖,完全不卖。这也能理解,谁知道你是谁啊,那个时候连腰封也没有。
界面:那是什么心态写的第二本书?
冯唐:因为第一本书要写的还没写完,假期就完了,按照古文说的,要喷的力气已经没了,行与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所以我就写了《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描述一个困境,男生最早对女生感兴趣,书名来自崔健的《投机分子》:“试一试第一次办事儿,就像十八岁给你一个姑娘”。第二本书我就豁出去了,拉下脸做宣传。天津书展时,我就找了个发小的破车,桑塔纳两千,我拉上了李敬泽和白烨,我说,你俩去帮我站台。站台你知道吧,就是帮我说好话。我让他们坐后面,我和发小坐前面。这是在麦肯锡学的商业套路。之后一个月,我去了大概五、六个城市,做签售,见记者。每次签售开始是群访,五、六个城市,五、六个群访,大概有五、六十个媒体报道,都是我自己在推广自己。
有一次在上海书城,只有四个读者。每个地方来的读者都比媒体少。你想象那么大一个书城,人给你支了一个桌子,笔已经灌好水了,正活动着胳膊,想着我今天这胳膊会不会签的累,结果就来四个人。那真是悲惨的经历。
界面:你自己做宣传,卖点是什么?
冯唐: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卖点是啥,卖点是后期形成的,不是自己天生的。你自己想一些卖点,其实不是读者想要的。直到这几年,我才觉得自己真红了,比以前红了。一是书比以前卖的多了,每年的版税能看出来;二是走在上海北京街头,有人拦着我照相了。一来二去,大致就是现在红了。
界面:你说你的写作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扰,所以你是困扰最多时最有写作的欲望?
冯唐:为什么有挖耳勺?耳朵不舒服,手指进不去,挖耳勺产生了。为什么有顶针?手指上肉容易被戳痛,才发明了顶针。一个产品解决一个问题。我的观点就是,长篇小说必须解决问题。你要提供对于困扰的一个精准、神奇的描述,以及在这个描述里,个别的人是怎么处理的,他不一定成功,有可能失败,这就好比喜剧和悲剧。假设你是一个好读者,当你读到世界上另外一个傻逼写出了和你同样的困扰,问题就解决了。比如一个读者,看到了《洛丽塔》才发现,啊,世上不只是我自己,看到了十三岁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之前以为自己是个变态,现在发现,原来我还是一个人类,我没问题。从别人走过的路里,他看到了经验和教训。所以我不喜欢纯文学里全知视角的,你一本小说,你说你知道全世界,这不现实,你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从这个角度,我觉得《红楼梦》有问题,曹雪芹想说太多的事儿了。但是咱们也没跟曹雪芹聊过。可能那个时候好不容易写一本书,就想把东西都写进去。
界面:《不二》和《素女经》这些情色小说,解决的是你的什么问题?
冯唐:《不二》解决的是形而上的情欲问题、性欲问题。我把性欲放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比如修炼已久的高僧,比如拿性当人生体验、修道方式的鱼玄机,搁在初唐那个战乱刚止、非常奔放的时代。当时怎么讲杨贵妃?温软新剥鸡头肉,滑腻初凝塞上酥。那是形容杨贵妃的胸。她那些事儿,还能流传出来,在其他朝代不可能。我就找这么个极端背景,趁我四十岁之前,激素水平往下降之前,把这个情欲问题写了。《素女经》是,我发现写完《不二》、《安阳》、《天下卵》,这些很high很飞的故事之后,战略的事情讨论了,战术的还没说清楚。
《万物生长》讲了上大学泡妞的情困、不确定、未知,《素女经》讲了早中年危机,那现在混出来了,你面临的是什么?佛教上讲世间法,你在世上生活,如何处理俗世问题。《素女经》就讲的是如何处理具体的性。我接下来想写乾隆,解决如何处理权力的问题。还有,我很想写顾城杀妻的故事,这个去解决,如何处理心中的大恶。
界面:想解决的问题,是先想明白了再写,还是靠写来思考和解决?
冯唐:举个例子,那个小姑娘很吸引你,你难受,这就是个困扰、肿胀。我那个时候就开始打腹稿。通常搁上五年,回头再看,给自己一个疏离感,我判断一下,这个肿胀是不是真的还那么激烈,是不是重要到真需要写。写的过程,是一个再活一遍的过程,生命不完全一样,又不是完全不一样,妙就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也许会更加惆怅,你就确定了,当时的东西是你自己想要的,但没法改变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就是这个情绪,反观、细嚼、升华。
界面:诗歌、小说、杂文,你希望哪个写得最好?
界面:婚姻和琐碎的家庭生活,你觉得对写作的影响好处多还是坏处多?
界面:在以后的人生里,写作的比重有多大?
冯唐:之前首先经济上不仰仗它,潜意识里就不把他当主导。以前没想过,当时《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卖了超过十万册,一本书挣五块钱,也就才五十万,财务上并不能让我放心。以前不敢辞职写作,我还担心把自己挖干了。比如我现在写的,是挖三十到三十五,甚至四十岁的经历,那么再过十年,我挖现在,总不能挖的全是撅着屁股在家写书吧。你一本书红了,成了专栏作家,下本写不出来了,何苦呢。每个人的形成过程不一样。现在我见的都是我想见的人,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儿。之前在一个庞大的机构里,带了那么多人,百分之八十的事儿,是不得不做的,不是想做的。
现在算起来,从1999年算,我写了也十五年了。直到这一两年,我才觉得写作有可能是我这辈子的主业了。以后不太想接全职工作了,写作会是生活的重心。
界面:所以现在没有财务上的担心,以及“挖干了”的顾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