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要说明,我们不在不同的书之间作价值比较,与我们说宋本最好时,说的是宋代和宋代以前的书,对明人的作品只能是明本最好。作此说明是因为,从古到今,给书划等级几乎都是以出版年代为准,其实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不是科学的方法。古籍版本学的任务应该是给古书一个科学的价值观,分析和研究科学的价值观应该包含哪些价值因子,每一个价值因子占多大的比重,可以形成一个怎样的加权平均公式,而不是仅仅以年代划线。
一、从内容看版本价值
从内容方面看一部书的版本,我们的要求是文字正确,不错不缺:不错是没有错字,不缺是内容完整,文字没有脱漏,卷叶没有缺失。
要判断文字是否不错不缺,首先要认真读书,其次是细心校书,比对不同的本子,看看有什么异同和得失。
1.古书版本越古越好
读书和校书都是吃功夫的事情,需要专门的学识,并非咄嗟可办。我们可以看看前人通过他们读书和校帖的实践,对古书的各种版本有什么体会和心得,对我们鉴赏和收藏古书有没有帮助。从内容方面比较一部古书不同版本的优劣,历代学者和藏家的共识是:古书版本越古越好。
钱谦益藏书若没有宋刻或名抄,就说没有书。顾千里说“书以本愈旧为愈佳”,又说“书以弥古为弥善”,甚至说“宋本书虽无字处亦好”。这话听起来不可理解,无字还有什么好呢?其实他的意思是有缺字的地方,宋本保留原状,不去填补,这就给读书人留下思索的余地,努力查考,还有考得其实的机会。
后代刻书往往随意增补,消灭了痕迹,读者也就不会再去思考。其实填补的字即使看起来文从字顺,也难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2.求是和存古
古书版本越古越好,这一点不难理解。版本越古,离原书越近,自然比后代的翻印本更接近原貌。从古到今,翻印古书都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平衡:一是有错就改,一是保存原貌。这两种倾向就是近代学者章钰所说的校勘之学的“求是”和“存古”,二者各有得失,若从保存古书原貌着眼,当然是以存古为宜。
大家都知道,翻版重印一部书时,即使一字不改,也很难做到跟原书分毫不爽,稍一失慎,就会出现错字漏字。如果有意地去改动自己认为的错误,结果可能有更多出入,平添许多无谓的错误,把读者引入迷途。我们看几个例子:宋陈从易读杜诗,看到“身轻一鸟□,枪急万人呼”两句,上句缺一个字。大家出主意,说缺字是“疾”“落”“起”“下”等,后来看到善本,原诗是“过”字,陈叹道虽仅一个字,诸君莫到也。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有个本子是“诏畫出人尽哂之”,冯武说“畫”应是“诰”之误。毛斧季反复思索,发现应该是“诏書一出人尽哂之”,“書一”二字连写误成“畫”字。他慨叹道:“校书以缺疑为第一要义,不可妄加涂乙,吾子孙其善佩之哉!”
举个校字的例子。赵万里先生据明抄本《绿窗新话》录出黄庭坚的一首《蓦山溪》,开头两句是“朝来春日,陡觉春衫绿”,“绿”字失韵。龙榆生先生引此词加注改为“陡觉春衫暖”,看起来改得合情合理,但是《花庵词选》中有这首词,开头两句是“朝来风日,陡觉春衫便”,而不是“陡觉春衫暖”,一“便”一“暖”,境界完全不同。以龙先生对词的理解功力之深厚,校字尚且不能尽合,可见校勘之事实在不可轻言。
这些意见大都在谈论文字的是非问题,其实即使不涉及是非的时候,也还是有求是和存古之间孰得孰失的较量。不妨举个例子。
明陈耀文的《花草粹编》十二卷是一部著名的唐五代宋元人词选集,只有明万历刻本流传极罕。清咸丰年间金绳武用活字翻印时,认为原书体例不善,各词作者署名有的用名,有的用字,不一致。他能改的都改为名,不知其名的仍其旧。粗粗一看,好像他是给读者做了好事,不需要再去记那些字号别称。但是此举遭到赵万里先生的批评,说他“未得陈氏之用心”。赵先生说:“编中词人姓名悉依所本各书迻录,或名或字前后不一致,而字句间亦无据此本以改彼本之迹。故何者出何书,尚可想象或考证得之。”我们知道,唐五代宋元词有很多作品的作者有异说,文字有出入,本来我们还可以根据出处考察陈氏所录作品是否可靠,文字是否准确,金氏这一改就泯灭了追溯原词出处的线索。一般读者阅读也许方便了一些,但是给研究者带来了巨大的损失。
这里要注意,学问之道博大精深,读者有深厚的学力和缜密的用心,才能充分体会古本的长处所在。毛氏汲古阁曾刻唐代皮日休、陆龟蒙等唱和诗《松陵集》,毛斧季得到宋本复核,跋语说“多所是正”,据以修版。其中有一些异体字没有更改,如“邃古”作“遂古”、“戟枝”作“戟支”、“嫦娥”作“常娥”之类,顾千里指出宋本真实地保存了古书原貌,批评何小山对这些地方等闲看过未予理会。事实上,古代字少,一字多用,如果以后世正字法的观点看,说它们是错字,那就愧为知音。
当然我们需要说明,事物都不能绝对化,对于一部古书哪一个版本内容更为可靠,还是要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郑振铎先生是热爱古书的藏书大家,但是他说:“书贵旧本,乃是实事求是之一端,非媚古泥古也。”
后人翻印的古书出自古本,也应该得到重视。如明嘉靖东吴徐氏刻《周礼》,王国维说胜于某些古本。顾千里和黄丕烈虽然对宋本赞不绝口,但是顾千里刻《尔雅注》用明嘉靖吴元恭刻本,黄丕烈刻《仪礼注》用明嘉靖徐氏刻本。可见古书版本虽然是越古越好,但是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治学之士贵在广见博闻,即使佞宋主人黄丕烈也说:“书本之善者,不必定以宋元本为可宝也。”
二、从形式看版本价值
制作形式关系到版式风格、工料水平、版片衍变、翻版仿刻等情况,一部书品相如何,要看它的字体、刀工、墨色、纸张、刷印、装帧,包括是不是完整如新,有没有名人批点,如此等等。有些问题留到下一节再说。
1.版式字体
中国古书印本开始一般用规整的手写体,明代开始风行横细竖粗的宋体字,从此发展出的版刻体逐渐成为汉字印刷体的主流,一直到今天。写体自然好看,工价高;宋体字整齐好刻,工价低。
不妨看看清内府武英殿刻印书籍时不同字体的工价:写宋字千字工银二钱,欧字千字工银四钱,软字千字工银三钱;刻宋字百字工银八分;欧字百字工银一钱六分;软字百字工银一钱二分。所谓软字,就是楷体字。写体工价高,印出的书自然就要贵一些。在今天,写刻本一般都讨人喜欢,它们是书林津津乐道的精刻本。写刻本中不乏名家之作,如清内府刻朝廷大臣传御制诗,康熙刻林佶“四写”,乾隆刻丁敬书《冬心诗续集自序》,乾隆刻郑燮自写《板桥诗文集》,江声篆书《尚书集注音疏》《释名疏证》,嘉庆刻余集书《续夷坚志》《志雅堂杂钞》,沈彩手书自作《春雨楼集》,道光刻张敦仁草书《通鉴补识误》,这些书都有相当的艺术价值,都是鉴赏和收藏界艳称的佳刻名本。
2.纸张墨色
字写得好,刻得好,还要选用好墨好纸。好墨印在纸上,漆黑光亮,甚至带有一股香气。不同时期生产的纸张有所不同,自唐宋以来,先是硬黄纸,宋代黄、白麻纸,明代白棉纸,清代开化纸,还有棉连、太史连等,后来的宣纸,都十分出名,普通就用廉价的竹纸。
以清代内府刻本为例,开花(化)纸质地细腻,极其洁白,帘纹不明显,柔润而有韧性,印本颇为名贵。普通纸价格低,印本一差,价格就更低,其间的差距可以从一倍两倍到十几倍。要了解它们市场价格有怎样的差别,可以看看20世纪前期古书书店的卖品目录。
不妨以20世纪30年代的书价为例,看看书品是怎样影响价格。一般地讲,同样的印本,连史纸本至少比竹纸本贵二成,要是有名的纸,价钱更高。例如清末金陵书局刻《史记》二十册,20世纪30年代宣纸本要卖二十元,几乎比竹纸本贵一倍。《春秋传说彙纂》清内府刻本二十四册,一般印本三十元左右,开化纸要八十元,还有罗纹纸精印大开本,非二三百元不可,高出十倍。清嘉庆胡克家仿宋精刻《资治通鉴》是清代名刻,一般装成一百册,竹纸初印本二百元上下,白皮纸本装成一百六十册,要加五成以上,宣纸本还要加倍。这副书版后来归了江苏书局,经过修补再印,仍装一百册,已经不能跟胡氏印本相比,白纸初印者也不到一百元,印得晚一些更要折去三成,竹纸折五成。清殿版《周易折中》同是开化纸印本,书品宽大洁净者六十元,书品小一些印得再好也要减十元,差一点的只能卖上三十元。
3.特印
雕版完工后,往往要先用好纸好墨精印若干部豪华本,留下自用和馈赠师友。这些印本有种种特点,可以叫作特印本。特印本的质量和效果不同一般,价值远非普通印本所能企及,值得珍视。
一部书刻成后,最初刷印的几部大抵是红色或蓝色,然后才用黑墨。清代印书一般都是普通的竹纸或连史纸墨印本,特印本就会用其他纸张。除了我们说过的纸白如玉的开化纸和“色疑金粟”的太史连纸以外,讲究的文人雅士也用皮纸、棉纸、宣纸印书,甚至像著名画家金冬心自刻的诗文集还有所谓宋纸明墨仿古印本。清末以来赏鉴之家纷纷制作纸墨讲究的特印本,像淮南书局刻的《复古编》和《四书章句集注》就有内部人士自藏的日本皮纸初印本,字迹明丽,极为精美。民国初年好古的赏鉴家的特印本更为讲究,使用明代旧纸、高丽纸、公牍册子纸、棉纸、罗纹纸等,都十分珍贵。
李一氓先生的《一氓题跋》说,吴昌绶刻影刊宋金元明本词有特印本。《于湖居士乐府》有明装书中的衬叶纸、乾隆御制墨印本和袁寒云特印宣纸本,《花间集》有红印本、白棉纸蝴蝶装本等。
我们知道,黎庶昌在日本刻的《古逸丛书》初印有美浓纸、皮纸印本,版片运回国后版片经过上海县署时,莫棠曾用佳纸印若干种,由于刷印方法不同,已经不如日本印本。等到交由江苏书局刷印以后,纸墨更差,效果完全不同。据莫棠说日本印本不足二百本,如今很难见到。
4.印刷方式
雕版印书,版片刻成后可以随时拿出来印刷,多印少印,根据需要确定印数。活字排印本印完就要拆版,所以要预估印数一次印足,一般是印一百部左右。流传到后世就没有多少,所以活字本存世数量不多,较难收集。像明代的活字印本都十分罕见,其中铜活字印本年代较早,尤其名贵。
5.书品装潢
书以天地头宽大、完整洁净为好,看起来赏心悦目。精印本不随便写字,不损伤它的鉴赏价值。学者校书一般都是用普通印本作底本,不肯往精本或珍本上写字。像傅增湘先生平生校书无数,如今收藏在国家图书馆,我们看看就知道,底本都是平常的本子。像爱书如命的周叔弢先生,连往书上盖印章都要仔细掂量。如果是善本,只盖一个“周暹”小印。周先生说印章小,以后人家不喜欢,就是把它挖去,也不致有很大损伤。
装帧以保持原样为宗旨,讲究原装未动。书衣有时有书名签条,很容易损坏,如果完整无损,也是给书加分的一个因素。翻开书首先是扉页,过去叫封面,封面背面往往有刊记,写明何时何人或何处所刻,这些要件也要保持完整。
如果书有损伤,需要修补,讲究“整旧如旧”,就是说修补时尽量要保持原样不动。现在售书者有个坏毛病,动不动就在书叶中间加衬纸。有所谓金镶玉,书叶中间衬白纸,一册书能膨胀到四册,希图多卖钱。拿在手里不舒服,不仅破坏原貌,新纸旧纸性质不同,衬在一起对书也有损伤,效果很坏。
三、从印本看版本价值
对于不同的版本的价值,我们有保留地、谨慎地讲,是越古越好。对于同一版本,我们也需要加以分辨,也不能等量齐观。这里我们要特别提出一个“版”和“本”的二元观点,即区分版本和印本。简单地说,今天我们印书时所说的第几版第几次印刷,第几版讲的是版本,第几次印刷讲的是印本。
“板本”一名最早出现在宋代,当时是指刻板印出的本子。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八说:“板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板本。”
中国传统印书最正规的印刷方式是雕版印刷,制成一副版片就可以多次刷印,保存得好从宋代修修补补可以绵延到明清。跟今天印书一样,一副印版在多次印刷过程中可以作大大小小的修改,于是不同的印本之间就出现了个体差异,最重要的差异是内容的增减和文字的异同,这些现象跟书的价值也有关系。
1.初印和后印
书版刻成后,初印的本子字迹清晰,锋芒毕露。后印的本子字迹有磨损,棱角就不分明,看起来神气不足。这是初印和后印的直观印象,从观赏角度看,初印本就更为可贵。有时初印和后印在文字笔画上也会有些出入,这里举一个例子。
毛刻《词苑英华》原有七种,乾隆年间归洪振珂因树楼后,书前总目所列已缺《秦张二先生诗馀合璧》。后印本版片漫漶毁损,颇有阙误。《中兴以来绝妙词选》第四卷李居厚的《水调歌头》“武昌南楼落成次王漕韵”一首,过片三句原是“擎天手,携玉斧,到江干”,后印本“玉”字缺点,竟作“王斧”。乍一看,还以为引用王质“烂柯山”看仙人下棋烂掉斧柄的典故。
2.内容增减
不同印本的序跋可能有多有少。常见的是,刻书在前,序后刻,初印本无。周作人读《思痛记》,就发现初印本没有光绪十三年黄思永的序。初印本缺少序跋的情况很多,但是也有相反的情况,初印本有的序后印本反而没有,这就要注意分辨。初印内容较少,后来增加内容的情况在诗文集中经常出现。这里要注意,经常是内容已经增加,刊记年代未改,也没有说明。若不注意,很容易把内容较少的初期印本误断为缺叶或缺卷。
3.修版改字
修版有两种,一是校改文字,二是修整版面。初期印本有错字,后面的印本予以改正。校字有得有失,多数情况是修版改错,提高文本质量。但是前面已经说过,古书的校勘不是简单的事情,稍一不慎,就会弄巧成拙。像汲古阁刻的书,底本不一定是善本,有些书后来毛斧季对校善本进行修版改正了错字,这是好事。前面我们说到汲古阁刻《松陵集》据宋本修版的事情,汲古阁刻陆游的《剑南诗稿》也是一个例子,毛斧季据残宋本校勘修版,今天学者认为修版印本文字更为可靠。应该说毛斧季校勘和修版功绩很大,得到了学者的认同。但是他给《说文》一书修版改字就遭到段玉裁的批评,段玉裁甚至专门撰《汲古阁说文订》逐条辨正。
后印本往往有校改。清李富孙《曝书亭词注》,凡例说有四句未得出处,己丑重校本已改为二句未得。明闻人诠刻《旧唐书》后印者随时校改,文字较初印本为胜。
清张敦仁刻仿宋抚州本《礼记》,初印本《释文》四卷未得宋本,只好用通志堂本代替。嘉庆二十五年修板后,《释文》据宋本重校,《考异》末条也有改动。
后印本修版有得也有失。秦氏《词学丛书》道光汇印成书,板经光绪重修文字有讹误处。清乾隆张奕枢刻《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别集》一卷,世传宣统沈曾植石印本是影印张奕枢刻本,但是汪世清先生曾据吴梅校张氏刻本校,发现有多处与沈本不同,当年夏承焘先生《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甚以为疑。后来徐无闻先生检校后发现张奕枢刻本后印者有修板,多不可取。
4.补版改刻
有些版片损坏,不能使用,改刻新版,往往会出现歧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宋刻南北朝七史,版片修修补补一直使用到明末,到后来宋刻原版已经所剩无几,印出来的字迹模糊难辨,而不同时期的修版和补版则常有差错,在张元济先生的《校史随笔》和《百衲本二十四史跋语》中有所说明。
5.翻版
根据一个版本翻刻新版,印出来的就是翻印本。翻版的工艺水平和珍稀程度一般不如原版,所以价值低于原版。有些书翻版酷肖原版,如果不把二者并排细细比较,很难把原版和翻版辨别开来。宋本元翻或明翻,元本明翻,都出现过浑然不辨的例子。鉴别时要抓住要点,如果翻版时代相距原版已远,二者风貌和工料就会有较大的差异,带有时代的烙印;如果翻版时代距原版较近,特别是摹刻原版,这时要看版面神韵,无论翻版怎样追摹原版,总是会有行气不贯的现象。
6.“书有一印本,即有—种不同处”
“书有一印本,即有一种不同处”,“一本有一本之佳处”,“书多一本,即有一本佳处,见闻之不可不广也,信然”。这都是黄丕烈的经验之谈。
叶昌炽的《奇觚庼诗集》先得一部为三卷前集一卷补遗一卷,后来在书市看到一本残册,不以为意地随手一翻,忽然看到书末还有《奇觚庼遗词》一卷。过去不知道叶氏诗集还附有词。黄丕烈说书一本有一本的好处,“识书之道在广见博闻”,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从阅读和研究的角度看,书确实是一本有一本的好处。一旦发现两本有不同之处,我们都会感到其乐洋洋。但是不同的印本的商品价值可以有很大的差别,这里起重要作用的因素是哪一个印本更为珍稀,更有观赏性。
四、从传世看版本价值
商品价值关系到流传情况、印制方式、工艺质量、刻书年代、社会风尚等因素,除了跟内容和制作有关外,很大的一部分是社会因素。
1.珍罕
古书珍罕难得对价格的影响十分明显,宋本在20世纪30年代动辄几千元,明本则一般论百不论千,根本原因就是明本流传较多,不如宋本珍罕,所以不受重视。同样的书,红印本、蓝印本比墨印本贵,这不能完全归因于前者书品好,很重要的因素还是墨印者随处可见,不足为奇。活字本讨人喜欢,也是因为印数不多。
宋元本人人都知道珍罕可贵,对于明清刻本往往不以为意。其实宋元本也不是都那么罕见,宋刻宋印本的确十分珍罕,而宋版明印本就不一定少见。明清本固然年代较近,但是也很有世不经见的秘本,只是过去没有得到足够的注意,对各个本子存世情况了解不多罢了。不妨举个例子。
明嘉靖三十二年唐尧臣刻《墨子》是闻名已久的佳本,可是我一直没有看到可信的印本。翻翻目录,可以看到不少号称唐本的《墨子》,甚至还有一些影印本也说是唐本,然而夷考其实无一可信。
“珍罕”应该说是古书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价值因子,无论是阅读、收藏、保护还是整理和刊布,都不能不着眼于此。可是对于明清刻本,现在还不掌握它们的存世数量,一个版本多见还是少见,一般都是凭个人接触古书的直觉作判断。例如,根据跟古书打交道的经验,我们常说清代初期涉及文字禁忌,顺康雍刻本多遭禁毁或删改,难得初印原本;中期战乱频发,道咸刻本多有未及流布毁于一旦的书。然而要是仔细查考,哪个时代都有版片损毁印本不多的书。即使近在光宣时期,也会遇到多方寻访不获一见的书。通过全面的古籍普查工作,相信我们将来对古书的流传情况会有可靠的统计数据。
2.名气
3.流传(帮手)
如果有名人批校墨迹,或校善本,或注心得,甚至仅仅盖上个印章,都会给书增加身价。名人墨迹或印章,书林称之为“帮手”,意思是它们可以给书抬轿子,提高身价。即使书本身平平,上面有名人批校墨迹,一下子就能进入善本。这时看重的就不是书本身,而是名人的墨迹。
这就是所谓“书以人重”。黄丕烈本来已有《圭塘欸乃集》旧抄本,后来见到一本,因卷首有檇李曹氏印,“复以番钱十枚置之,重收藏之人也”。
凡是珍稀的本子,都会有历代名人的藏印或墨迹。一册明刻残本一般没人稀罕,要是有天禄琳琅藏印那就成了珍品,立时身价百倍。一部书有名人题字、批点,或者有夹签商榷文字,都会增加不少人气。这样做有它的道理,前人的校语、批语对我们阅读和考证都有帮助。有些书的古本已经看不到了,前人当时把它们的文字异同校录下来,通过他们的校语可以窥见古本的一些面貌,这无异于替古本留下了一颗种子。
举个例子。《乐府诗集》今天已经没有宋刻全书,今日所见根据宋本校过的本子有毛晋校本和陆敕先校本。毛晋校本已经影印收入《中华再造善本》。在编订《第一批珍贵古籍名录》时,我们特意选定陆敕先校本,因为它是后来许多传校本的源头,留有宋本的影子。
钤印可以帮助我们考察一部书的流传脉络。一部书有前辈名家的藏印,想想前人当年披阅此书,手泽犹在,我们读书时也不免要发思古之幽情,平添了许多逸兴,买书时多花一些钱也是应该的。
书上有时盖有印书者或售书者的印,有的是书价印,如嘉庆兰陵孙氏刻《古文苑》内封有朱印“工价纹银壹两捌钱”,道光徐氏刻《绝妙好词笺》封面有朱印“每部纹银壹两贰钱”。
4.社会和世态
古书价格的升降实际还反映着社会状况和世人心态,20世纪20、30年代,古书身价呈现上升趋势。抗战一开始,社会陷入混乱,人心惶惶,无心买书,书不值钱。郑振铎《劫中得书记》说当时书店收市,有就地摆摊给钱就行的,有挑担沿街叫卖的,这是人和古书同遭劫难的时期。后来稍稍安定一些,公私藏书经过战乱散出,陆续上市,书价也逐步回升。由于外国公私大力搜罗,中国古书外流,价格飙升。20世纪50年代初期,社会经历变动重组,私家著名的大宗藏品归公库,规模较小的陆续散出。人们忙于其他事务,顾不过来,古书再次廉价上市。记得先人讲,当时书店论斤卖古书,如今要几万元的书也不过卖几块钱。
其实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书价逐渐回升以后,大家对古书也不很在意。当时有一部清雍正铜活字印本《古今图书集成》,仅有少量缺册,竟散为废品,无人收买。如今一册零本怕也要卖上几千,听听当时的情况岂不是天方夜谈?道光开化纸印《六朝文絜》是现在竟相争买的珍品,1958年最多卖十块钱。进书店看看,一般清代刻本一册一块钱就不错了。明刻本也不值钱,不是历来有盛名的东西还不是一块钱一册?明姜道生刻《李商隐诗集》并不多见,记得只要两元,摆了很久,没有人买。闵刻凌刻白棉纸套印本,不过三五块钱一册。记得明白棉纸仿宋本王逸注《楚辞》要一百元,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价钱了。
那时买书主要是为了读书做学问,而不是收藏。决定书价高低的是学术的需求,不是收藏家的眼光。刚刚出版的新书,往往由于学术价值所在,比纯供收藏的旧书贵得多。记得1957年出版郭洙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八册书将近五十元,当时买一部刘氏嘉业堂影宋刻罗纹纸印本《史记》三十二册也不过如此。这个数目可以买两部明白棉纸红印《集古印谱》,其他印谱就更不能相比,三五块就能买,十几块就是大价钱了。由于经学衰落,清道光汪士钟影宋刻本《仪礼疏》只卖十几元。清康乾刻本当时也很便宜,不过两三块钱一册,记得一部康熙刻徐乾学《憺园集》三十六卷初印本,只要二十元。
今天古书市场的情况完全不同,买版本书大都是为了收藏,所以红印本、蓝印本、开化纸、写刻本成了俏货。民国刻的红蓝印本,有点名气的一册可以到一万。版本书一旦成为奢侈品,内容也就退居次要再次要的地位了。采购书籍的时候,要注意把握时机,只要看得准,说不定就会有意外的收获。这样的事情今天也不是绝对遇不到。
五、结束语
周越然的《书书书·版本》曾经列出可贵的版本,他说精善的书本,不外下列诸种:
(1)宋金元刻本。
(2)元明覆宋本。
(3)明初刻本或活字本。
(4)清初精校初印本。
(5)名家手稿本或精钞本。
(6)名家手校或手跋本。
(7)海内或海内外孤本。
(8)高丽活字本或日本古本。
按:此文为杨成凯先生生前在上海图书馆“上图讲座”中的讲座文字记录,引文格式是:杨成凯.古书版本的价值观[J].图书馆杂志,2009,28(10):82-88.引用请以原出处为准。
杨成凯(1941—2015),笔名林夕,山东招远市人。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系,获硕士学位。1981年起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任至研究员,研究方向是语法学理论、自然语言理解和现代汉语语法,把逻辑学思想引入汉语语法系统研究之中,发表专著《汉语语法理论研究》及30多篇论文。学术活动范围广泛,在文学艺术、目录版本、古籍整理等领域多有著述和译作发表,往年皆署笔名。自幼倾心古代文献的收藏和研究,曾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
《古籍版本十讲》
作者:杨成凯
书号:978-7-101-16145-8
出版社:中华书局
定价:110.00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页码:470页
内容简介
本书分宋刻本、金刻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活字本、抄本、批校本、丛书的鉴赏与收藏,初印和后印共十讲,涵盖了古籍版本鉴藏的方方面面。全书深入浅出,图文并茂,直观形象,集中展现了作者长期从事古籍收藏、鉴定和研究工作的亲身体会和重要心得,颇有鉴藏教材的意味,可为广大古籍整理研究者和收藏爱好者提供全方位的指导。
作者简介
杨成凯(1941-2015),笔名林夕、任中奇、慕侠,山东招远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现代汉语语法专家、版本目录学家、古籍收藏与研究专家、翻译家。曾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编纂出版委员会委员、《国家珍贵古籍名录》评审专家。翻译和审校《艺术和错觉》《艺术的故事》等,著有《汉语语法理论研究》《闲闲书室读书记》《人间词话门外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