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网络文学的评价是一个迫切而棘手的问题。
关键词:数字媒介;连接主义;网络文学;文学评价
摘要:对网络文学的评价不能仅仅停留于作品,网络文学的意义与合法性在于它实现了印刷文化压抑的连接性,主要体现为人群的连接、文本的连接与媒体的连接。不能仅以市场效应衡量中国网络文学,这是将其等同为传统的通俗文学,模糊了它的连接性;也不能仅以技术标准衡量中国网络文学,这是将其等同为西方电子文学,与西方电子文学“向心的”连接性相比,中国网络文学形成了“离心的”连接性。基于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可建构文学性与连接性相结合的动态评价体系,探索新媒介文艺批评的中国话语。这种评价体系要求研究范式从传统的作品阅读、纸质文献的调查走向网络空间,采用网络民族志的方法搜集整理电子文献,实现现实与网络的双重田野考察。
关键词:数字媒介连接主义网络文学文学评价
作者黎杨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汉430079)。
网络文学的评价是一个迫切而棘手的问题。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建构应从印刷文化到数字文化的转型中来理解,也应基于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来建构。
一、印刷文化与基于作品的评价体系
传统的文学评价体系是以作品为中心的,目前通行的《文学概论》等教材一般都强调文学评价的思想标准与艺术标准。思想标准具体表现为对作品思想情感的真实性、倾向性等作出评判;艺术标准是指批评家据以衡量作品艺术性的价值尺度,具体包括语言形式的创造性、艺术形象的概括性等。不同教材关于文学评价的具体标准可能有所出入,但都是指向作品的,试图挖掘作品的思想或艺术价值,并以此衡量其文学史地位,那些评价高的作品就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在经典问题上存在持久的争论,前者认为一部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作品有某种永恒的内在本质;后者认为经典是文学制度建构的结果,场域的合力生产了“艺术作品特有价值的信仰”。但不管经典的权威是源自内在特质还是外在要素,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的讨论都是就作品而言,经典本质上包含的就是作品概念。
20世纪初的先锋派率先试图打破自律艺术体制,消解艺术与生活的区隔,不过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试图摆脱作品的封闭性,实现艺术的连接功能。先锋派将艺术从现代主义“完美对象”的概念中解放出来,试图以“拾得物”的观念将艺术重新引入生活实践。同时,他们也有意识地实现主体与人群的连接,让艺术变得制作化,提倡自动写作,对个人创造范畴进行了彻底否定,断然拒绝艺术方面的等级原则。超现实主义的信条是:“诗歌不应该由一个人来写,而应该由所有人来写。”不过先锋派也存在深刻悖论,反对自律艺术体制重新陷入了体制的牢笼,“拾得物”在今天被认定为经典,“‘拾得物’因而失去了其反艺术的性质,而在博物馆中成为与其他展品一样的自律的作品。”他们反对艺术的等级化原则,却也存在“基本的精英主义—反精英主义态度”,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小众化的:“它的唐突冒犯和出言不逊现在只是被认为有趣,它启示般的呼号则变成了惬意而无害的陈词滥调。”
我们认为,网络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它实现了作品之外的连接,它的属性与合法性需要从这个层面来理解。
网络文学连接了人群,呈现出主体间性的维度。这种主体间性体现在写手之间、写手与读者之间、读者与读者之间。在网络上,写手们利用论坛与社交媒体组成了各种共同体。如果说传统作家是闭门造车,写手们则是借助网络互相请教写作经验。写作不再是私人的事情,而成了公众展示。同时,文学的写作与阅读也是在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中完成的,作者需要充分考虑读者群的意见,有些作者甚至直接把读者作为人物写入作品中。读者之间会在网络上就某位作者、某部作品展开广泛互动与争论,形成所谓“追文族”。
网络文学连接了各种媒介,呈现出媒体间性的维度。新媒介是融媒体,形成了共生性的ACGN文化,动画、漫画、游戏、小说之间形成了互相影响、互相借鉴的关系,而在IP产业链兴起的背景下,网络文学在电影、电视、游戏、动漫、手办等不同媒体平台之间得到反复改编,这种由线上到线下、由文学到其他媒介的传播扩散与社会影响力是前所未有的。
二、中国网络文学“离心的”连接性
目前在关于网络文学评价范式的讨论中,较为普遍的看法是强调在传统审美范式之外,应增加技术与市场的维度,即走向“审美—技术—市场”的综合评价体系。这种说法注意到了数字媒介的技术特点与网络商业文学的市场效应,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比较突出的是对中国网络文学独特性的忽视,实际上是将它等同为传统通俗文学与西方电子文学。
中国网络文学具有突出的市场效应与超高人气,但如果直接将市场效应作为评价指标也并不适当。一方面,市场效应是一个中性概念,难以体现评价体系应有的价值评判与导向功能;另一方面,市场效应具有笼统性,难以体现出网络文学的连接性,模糊了它与传统通俗文学的重要区别。
文学共同体生成了传统通俗文学阅读没有的集体情感体验,非网文行业的人难以感受到这一点,著名网络作家徐公子胜治曾谈到这一问题:
作品影响力是在连载过程中不断建立的,体现为读者与读者、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不断互动与期待,伴随作品的更新,追读过程也是一段奇妙的人生体验,只有真正的网文读者才能明白。这是网络文学独特的属性,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所以有很多人尽管学识渊博、水平很高,但是对网络文学包括网文产业的分析评判,给人的感觉总是好像隔了点什么而不得要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体验过这个过程。
从读者的反馈来看也是如此。忘语的读者“落英缤纷的爸爸”在《凡人修仙传》书评区中说道:“当一个书友们用欢笑、用泪水、也借键盘写作时,六零、七零、八零和九零归集在一起,似乎忘却了代沟,挥挥洒洒,点点滴滴,共同创造一个凡人世界,一个独立的凡语世界,一个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
共同体的营造让读者追读的不仅仅是小说,追随的也是一段人生经历与集体性的情感:“网民会回到‘个人默读’之前的那种阅读方式:在越来越公开的或集体性的场合中大声朗读,在那里,所有人听的是同一件事,被激起的是同一种情感,在同一时段里欢笑或哭泣。”这种文学体验是冰冷的市场效应指标无法体现出来的。
共同体阅读也生成了共同体才有的励志效应与社会影响。网络文学虽然情节俗套,却往往具有励志效果。举例来说,网络小说《无限恐怖》曾在网文圈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开创了“无限流”。小说讲述一群现代人不断穿越恐怖片场景,努力反抗、争取活下去的故事。从作品的评价体系看,它显然无法跟严肃文学相比,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励志性。一位读者谈了自己阅读《无限恐怖》的感受(原文太长,节选部分):
毫不夸张地说,《无限恐怖》这本书将我的人生带入了另一个轨迹,对Z大,我一直怀有感激之情。
不过传统通俗文学也会有这种励志效应,类似于费斯克等人所说的“盗猎”“挪用”,读者会对作品采取“权且利用”的阅读方式,但我们需要注意这篇读后感是发布在书评区中,采用的是“我—你”的讨论方式:
如果我拼了命能在半年内考上一本,你会比我差多少?……目前对现状的不满,你有做过什么实际行动来改变吗?你有没有以“这不行”“我做不到”为借口,连第一步都没有跨出,就选择了坐以待毙?
这里折射的实际上是网络时代年轻群体生活方式的变迁,他们不再是印刷时代的孤独奋斗,而是在论坛中寻找群体的共享与激励。阅读既是共同讨论,也是互相促进,在网络的连接中寻找相互支持。
文学共同体也呈现了传统通俗文学没有的群体生产现象。豪泽尔在通俗艺术与民间艺术之间做出区分:“民间艺术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很难区别,两者之间的界线是流动的,但对通俗艺术来说,其消费者是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的,没有创作能力的公众。”网络文学常常被人们看成通俗艺术,按照豪泽尔的判断,消费者就处于被动地位,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web1.0时期,读者之间已经产生了共同创作现象,而在web2.0时期,读者共同创作的热情得到更大提升。在阅文平台上,网络作品从最基础的故事内容,到世界观的完整,到周边衍生,几乎每个环节都有读者参与其中。这种共同创作客观上符合资本的利益,但也体现了网友的创造性,其中的创作乐趣与成就感是传统通俗文学没有的。
显然,如果仅从通俗文学来理解中国网络文学,它就仍被理解成印刷文化语境中的“作品”,即便强调其市场效应,也未能真正体现其连接性。
以技术主义去判定网络文学的合法性在当时是普遍情况,张抗抗等人的发言是针对“榕树下”等网站的网络小说而言,但这也是人们对网络诗歌的想象。人们同样认为网络诗歌是一个伪命题:“没有‘网络诗歌’,有的只是诗与非诗。网络是个平台、媒体,就像报纸杂志一样。你能问一个人你怎样看‘葵诗歌’、‘诗刊诗歌’或‘芙蓉诗歌’吗?那都不是艺术品种,而是某种用稿标准。”“新媒体只是传播手段,诗歌的本质不会改变。从古到今,传播手段不断变化,但诗歌还是诗歌。现在的网络也不过是一种传播工具。”显然,这同样是技术主义期待落空后的反应。诗人杨晓民曾对网络时代的诗歌作过热情预言:“网络时代的诗歌观念是:在网络上不断制造、生成新的诗歌符号——超诗歌文本诞生了。”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并未出现这种充分利用网络超文本技术的诗歌。西方诗歌注重超文本、多媒体技术,中国诗歌却鲜有此类实验。
可见对网络文学/诗歌来说,人们的潜在预设是,除非存在一种离不开网络,即需要借助超文本、超媒体技术打开与欣赏的文学类型,才算“真正的”网络文学/诗歌,否则,它就只不过是印刷文学搬到了网上而已。这实际上是把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路径与西方电子文学混同了。西方电子文学凸显技术主义,不仅制作这些数码艺术需要技术条件,从事研究的学者也多具有技术背景,因此他们强调电子文学的技术评价标准,如技术性、多媒体性、表演、链接、航行、算法、软件程序等要素。这种复杂的技术标准是需要建构的,因为西方电子文学已经不是纯粹的文学,可以说是一种工艺制作了。与之相比,中国网络文学没有这些技术要求,相比传统写作,技术上的要求反而降低了,人人都可以写。
西方电子文学也呈现了一种连接性,比如它也试图强化交互性、融入文本间性、多媒体性等,不过可以发现它跟中国网络文学的连接性颇为不同,我们可分别称之为“向心的”连接性与“离心的”连接性。
可以看出,相比传统通俗文学,中国网络文学体现了连接性;相比西方电子文学,中国网络文学体现了“离心的”连接性。这表现出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也是其合法性所在。如前所述,人们一般认为,相比离不开网络链接的超文本、多媒体文学,中国网络文学不是真正的网络文学,但中国网络文学的连接性表明它离开网络同样无法生成。离开网络,就不会有作者、读者群体的线上交互,不会有网上衍生的文本链条,不会有跨媒体平台的流转,不会有不断扩散的连接运动。这也体现了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价值,它既是对印刷文学的变革,也开拓了世界网络文学技术主义之外的发展路径,对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建构,应基于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这是对新媒介文艺批评中国话语的探索。
三、文学性与连接性相结合的动态评价体系
中国网络文学这种连接运动,生成了远大于作品本身的艺术效果与社会效果,仅从作品本身来评价它是不科学的,对它的评价应结合作品与连接性运动来进行。
对中国网络文学而言,首先要对作品进行评价。仅从作品本身来看,中国网络文学并未呈现出西方电子文学的仿真、表演、程序等技术维度,基于“文学性”的传统评价体系仍是适用的。
在这个基础上,还需要考虑到网络文学的连接性运动。从中国网络文学的实际情况来看,目前主要有主体、文本、媒体三种连接,相应的评价标准我们可分别称之为主体间性维度、文本间性维度与媒体间性维度。
需要注意的是,主体间性维度、文本间性维度与媒体间性维度并不是分开的,而是相互促成,文本间性、媒体间性的实现需要依赖主体间性,而它们的生成与传播同时会导致主体间性活跃度的增加(如读者变成了观众、玩家、cosplay扮演者、主题公园体验者……),主体间性越活跃,文本间性、媒体间性也就更广泛,联合起来构成了网络文学累加式连接效果。
传统的文学评价范式没有考虑作品之外的连接运动,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则是作品与作品外的连接运动的结合,如果说作品的评价标准是以文学性为核心,作品之外的不断向外扩展的连接运动则以连接性为核心。文学性与连接性相结合的动态评价体系如下图所示。
在这个评价体系中,不同标准之间可能存在冲突,但这符合网络文学的实际情况,有的作品在某一方面的特质或连接性相当突出,但会损害其他方面的连接性。这也让这个评价体系具有伸缩性,可给予各种作品的连接性以精准定位,而在理想层面上,真正的“神作”应该是各方面指标都相对不错,成为叫好又叫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