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小熊一度觉得纸质书要消亡了。那阵子,她最常碰到书店的地方是高铁站和机场,小小的门面里,最显眼的位置摆满成功学和心灵鸡汤类读本。
“好像大家都在看电子书。身边的朋友人手一个kindle,要么就是在手机上看。”
小熊偶尔会回想起许多年前在学校讨论过的一个辩题,题目是“电子阅读会不会替代纸质书籍”,他们是这场辩论赛的反方。上一个十年,电子信息技术带来的变革正像龙卷风一样席卷所有生活方式,一时之间,他们竟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论据来证明纸质书籍会一直存在下去。
那场比赛,小熊他们输了,认为电子阅读会替代纸质书籍的持方获得了比赛胜利。但是十年过去,纸质书没有消亡,甚至正在重新占据年轻人的生活。
一、书店,青春和苍老留在这里
傍晚六点,在北京市海淀区成府路113号地下一层的野草书店门口,老板赵亮正边吃饭边招呼找他帮忙寄快递的隔壁摊主。说书店可能不太准确,这里更像是一间大仓库,几个书架立在空旷的空间里,各式各样的书籍,有的码在书架上,有的平铺在桌子上。
宽敞不是野草书店的常态。以前开在北大校园里的时候,店面很小,书架挨得近,人从书架间穿行都得小心翼翼。赵亮记得:“当时那个过道就最多一个人过,有时候书包大一点都过不去。”
书店虽然小,但因为选书好,价格便宜,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喜欢来这里淘书。因为开在北大校园,赵亮引进了很多人文社科的专业书籍,有些书的作者就在北大任教,也是野草书店的常客,所以偶尔在店里还能碰上作者本尊。
那是2017年以前的故事了。2017年,北大进行过一场品质校园改造,野草书店和一些水果摊、麻辣烫、文具铺一起搬走,取而代之的是装饰一新的便利店和新书店。
赵亮在离学校不远的成府路给野草书店安了新家,还靠着超市,和在学校里的环境一样。两年后,超市关门大吉,他又把书店搬到了超市的另一头。辗转几次,现在的野草书店开在一家扬州修脚店楼下,和几个卖衣服的铺子挨在一起。
扬州修脚店下的野草书店,图源作者
“疫情以后,生意肯定不行了。”以前在学校里,来往的学生很多;后来搬到超市门口,好歹还有些客源。现在搬到扬州修脚店底下,寻来的也只能是多年的老顾客。
赵亮说,这里现在更像是一个仓库。没有门,没有围墙,收银台摆在哪里,书店门口就在哪里。但和在学校里时一样,赵亮依然把最显眼的一个书柜,整整齐齐地码上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系列。
野草书店内的汉译学术名著专区,图源作者
黄色的史学、橙色的哲学、绿色的政法,各占一列柜子。比起当初恨不得在柜顶都堆满书的小店,如今这个仓库式的空间可以把这些名著都大大方方地陈列起来。
野草书店不太赶时髦,那些当下卖得火热的爆款在这里通通不见踪影。即便已经从大学校园搬到修脚店楼下,赵亮依然维持着过去的选书法则。
毕业后,不是所有学生都留在北京,但很多人还是会在野草买书,赵亮就给这些散到全国各地的学生们发快递。进门一整排柜子,都摆着用白色塑料袋装好的书,塑料袋上用记号笔写上购书者的名字,等着快递员来收货。
工作日傍晚,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听我说起以前在学校逛野草的事,赵亮放下筷子,跟我闲聊起来。“以前多挤啊,现在书架都装不满。”他指着远处角落里的几排空柜子,“就当一个仓库用。”
比起开在地下仓库的野草书店,几十米之外的万圣书园显然更符合人们对于都市书店的想象。沿着楼梯向上,各类书籍和讲座的海报错落张贴,不大的书店里,各类人文社科书籍齐备,齐整地摆放在书架上,等待有缘人的光顾。
通往万圣书园的楼梯,图源作者
这家不起眼的小书店,被誉为中国民营学术书店的先驱。创始人刘苏里在1993年创办了这家书店,因为自己在万圣节当天生日,就给书店取名为“万圣书园”。
深受罗兰巴特“作者之死”理论影响的当代知识分子们,当然不会因为早已由老板揭示的命名理由而放弃对“万圣”这个名字的阐释。早年间经常光顾万圣书园的诗人西川,就曾经给出过自己的解读:“我宁愿把它理解成‘一万个圣人’,这一万个圣人就是万圣书架上的作者,在受益于这些圣人的读者当中,有我一号。”
新版本的解释被口耳相传,万圣书园索性将自己的英文名从原来的“Halloween”改成“AllSagesBookstore”。
来万圣书园的不止有附近高校里的学生,也有国内人文社科学界的重量级人物,梁文道就是其中一员。在一次纪录片拍摄中,梁文道称自己每回来北京都会去一趟万圣书园,和店里的老板、店员和猫都成了好朋友。
这只和梁文道做好朋友的猫,名叫平安,在万圣书园长大。月底,平安即将度过自己18岁的生日,在万圣书园28年的历史中,它参与了将近三分之二。
平安在我身旁就坐,图源作者
对于来来往往的客人,平安向来是以主人翁姿态招待的。不管你是刚放学的小学生,还是功成名就的大学者,来到万圣书园,平安都只把你当作一位普通的客人,一位在书籍里受益的读者。
阅读不是奢侈品
1993年,在万圣书园诞生的同一年,首家西西弗书店在贵州遵义开业。如今,和偏安成府路一隅的万圣不同,西西弗书店已开进最繁华的商场,在全国拥有300余家门店和500万活跃会员。
在大家都不看好实体书店的时代,西西弗却意外地在大商场里扎根下来。周六傍晚的北京西直门凯德mall三层,西西弗书店里人头攒动,年轻人、中学生、带着孩子的家长们,各自驻扎在自己喜欢的区域。
城市中,民营书店为当代青年人定制精神角落;而在乡镇,青年人也受益于更便捷的网络购书,在笔墨书香中获得更多精神愉悦。
《2021新青年阅读报告》,图源网络
差距在一点点被消弭。三四线城市和乡镇的青年人,正在追赶城市青年的阅读脚步,并逐步成为购买书籍的主要力量。
在乡镇长大的小熊还记得,小时候,能买到什么书完全取决于县里的新华书店进了什么书。新世纪初,新华书店的生意还算红火,教辅类书籍和文具占据了店面的半壁江山。比起整面墙的五三金卷和化学考典,学生们当然更喜欢文学区。
文学区只有两排书架,一排放外国文学,一排放中国文学。中国文学那一排,鲁迅、老舍、茅盾这样的名字总能在语文书上看到,有些还要背诵全文,自然不是学生们喜欢的重点。所以更多学生,大大小小的,都爱挤在外国文学那一排。
小熊说,现在回忆起来,选择的空间也不是很多。“新华书店进的书基本都是教委指定的课外读物,什么中学生必读世界名著,小学生必读世界名著之类的。但小时候读得很开心,总比做作业强。”
运气好的小孩子,能碰到愿意为他们进书的老板,阅读的选择就多了许多。
张伟在一个东北县城长大,楼下巷子的尽头是一家十几平米大的书店。县城很小,书店几十年没挪过地方,一来二去,老板就和张伟这帮孩子熟络起来。
同样通过这个方式买到的书,还有《哈利·波特》系列。前一阵子,张伟去了北京环球度假区,随着人潮挤进哈利波特园区的时刻,距离他找老家书店老板采购这套书,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后来张伟去北京上大学,离国家图书馆只有几站地铁,但他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渴望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漫画。今年五月,张伟回家路过书店,看到老板还在店里忙碌,就准备进去打声招呼。老板一眼就认出了他,拉着他问:“都长这么大了啊。”
书店里的陈设没有太多改变,教辅书还是县城书店的绝对主角。《意林》和《读者》杂志被摆在门口最显眼的书架上,显然还在这一代中学生中保有热度。
书籍价格低廉也是阅读成为新一代全民行动的基本条件。
不管对于城市还是乡镇,阅读都不该成为一种奢侈的行为,它是每个人抬起手来就能够到的星光。
无论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为何而读,在书本的世界里,大家都是平等的个体。
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
虽然十年前输了辩论赛,但现在小熊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电子阅读并没有取代纸质书籍。很多当代年轻人都和她一样,依然热衷于购买纸质书籍,甚至能从买书拆书中获得极大的愉悦感。
根据天猫图书发布的报告,2021年仅上半年,天猫图书消费人数增速是去年的四倍,人均消费图书数量已与2020年全年齐平。
网友展示自己收到的新书,图源豆瓣
年轻人的购书热潮中,一度占领机场书店的成功学和心灵鸡汤不再是畅销主角。根据某平台发布的购书榜单,历史学家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的《人生海海》、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等书籍,成为该活动中最受欢迎的书目。
和许多其他线上购买的商品一样,线上购书的读者也会在评价区晒单。《月亮与六便士》的商品评价区,一位读者晒出她刚买的书,在第8章,她用黑色水笔划出一行字:“爱的主要内容是温柔。”
购书者在商品评价区贴出读书记录
在科技发展的道路上,人类做出过许多预判,例如预判数码相机会替代胶片机,智能手机会替代诺基亚。大多数预判都应验了,但是延续千年的纸质书籍仍在和电子阅读工具分庭抗礼——纸质书籍不仅没有成为活化石或者收藏品,甚至还是许多当代年轻人的“精神刚需”。
至于原因,梁文道在纪录片中的阐述或许可以给出一种回答:“因为当你看到那么多的书以物质的形式呈现在你眼前的时候,你会感到一种庞大的存在感,这种存在感有时候是一种压力,你会发现,怎么会有这么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