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如何在卢比扬卡付费上班(下)

都是乱编的,没有历史,全是错误,流水账而已。

*10.怒火雄心AngerandAmbition

在军情五处的档案里,伊万·布拉金斯基被标记为“克格勃间谍”,并被取了一个代号——

“红色叛徒”(RedRenegade)。

这位背叛国家的英国公民进入了的英国安全局和CIA视野中。

对于克格勃对大不列颠的全方位深度渗透,军情五处高层早就震怒不已,誓要报复。布拉金斯基来的正是时候,瞌睡遇到枕头。

为了尽快出政绩,军情五处立刻把“布拉金斯基叛国案”当成大案要案,大办特办。大不列颠决心抓住时机,重拳出击。就这样,亚瑟·柯克兰迅速被委以重任,被指派为行动主要负责人,开始调查“红色叛徒”伊万·布拉金斯基。

在美国盟友的协助下,军情五处基本可以确定布拉金斯基是个活跃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亲共份子,不仅翻译出版煽动暴力的红色小册子,还通过洗钱的方式资助一些拉丁美洲的共产党员前往中国学习革命经验。

问题在于,要逮捕一个间谍就必须要有证据。

军情五处和CIA目前还没有掌握伊万·布拉金斯基在英国从事间谍活动的具体证据,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俄罗斯人在伦敦夜夜笙歌,到处出入上流社交场所。

上司嘱咐亚瑟:“必须尽快掌握证据,逮捕‘红色叛徒’,把这个该死的克格勃鼹鼠扔进监狱!还要在媒体上全方位报道一番才行!这是绝好的机会,必须在全世界面前狠狠打苏联克格勃的脸。”

上司看了“红色叛徒”的档案,马上就问:

“伊万·布拉金斯基是个男同性恋?也是,克格勃是会招募苏联同性恋去接近外国同性恋骗取情报……这是个办法,我们的人中有同性恋吗?可以试试派一个男同性恋去色诱他。”

亚瑟欲言又止,当上司的目光扫过他时,他只能心情复杂地回答:

“很抱歉先生,我没有那种不良爱好。”

“好吧,不过你得去找一个年轻的男同性恋来,看看能不能藉此接近伊万·布拉金斯基。问问美国盟友,他们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亚瑟自然也没法告诉上司:CIA派来的那位年轻情报员阿尔弗雷德也是男同。为什么他知道呢?因为他们大学时代有过太多荒唐事。

虽然上司如此坚持,但亚瑟其实心里清楚,色诱并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在他记忆中,伊万·布拉金斯基从大学时代起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青春时期的爱欲冲动又愚蠢,亚瑟和前男友们的情感纠葛简直足够写一部《呼啸山庄》……伊万很明显也是他们的“同类”,但他们从没见过伊万和哪个男孩亲密相处过。

伊万疑心极重,很难真正信任别人,总是独来独往。

毕业后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全心投入事业,至今未婚。

就军情五处监视的情况来看,伊万·布拉金斯基没有同性情人,甚至没有短暂的伴侣……这古怪的家伙似乎从未和任何人发展过亲密关系。伊万白天拼命工作,夜里出没于各种高级俱乐部,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按常理来说,这种花花公子的生活方式必然伴随着荒淫放荡的风流韵事……然而除了姐妹家人,和伊万最亲密的就只有工作、酒精、尼古丁。

很明显,这个俄国人警惕且孤独。

色诱是一种古老且有效的间谍手段。既然上司认定了应当对这个苏联男同性恋采用一些勾引技巧,亚瑟也没法反对。

军情五处挑选了一位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大学生作为“诱饵”,奥地利青年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

罗德里赫年轻俊美,为人谦和,富有艺术家气质。

英国安全局早就仔细调查过布拉金斯基的各种爱好,认为这种漂亮青年应该符合布拉金斯基的审美取向。为了让猎物上钩,军情五处专门安排了这位奥地利青年参加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出席的一次社交聚会,两人也确实迅速熟识起来。伊万有时会邀请罗德里赫到家里做客,请他为姐妹们演奏钢琴。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军情五处预想的发展,伊万·布拉金斯基和奥地利青年罗德里赫始终只是保持着友谊。他们时不时见面,谈论肖邦与舒伯特,共同出席音乐会,偶尔一起去绅士俱乐部打台球。

两人的关系止步于此。

伊万像一条狡猾的蛇,完全没有咬下诱饵,只是享受着敌人送上门的艺术与纯粹的友谊。

军情五处不甘心,又试着从伊万的兴趣爱好入手。

作为一个生活西化的俄裔英国人,伊万喜欢打网球。军情五处投其所好,专门安排了一位德裔网球选手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去接近伊万,两人每周五晚上见面一起打网球。

有了上次的色诱失败经验,这次军情五处专门换了一种风格的男性作为诱饵。军情五处猜测,或许伊万喜欢的不是漂亮纤细的青年,而是路德维希这种高大挺拔的古典派男性。一个人如果不喜欢苹果派,那至少应该喜欢肉馅饼吧?

然而事实是,偏偏就有人两者都不吃。

伊万就是这种人,他的性取向明明喜欢男人,却又谁都不亲近,孤寡得简直足以令教皇都自愧不如。

实际上,做出这些决策的英国情报官员都是异性恋,他们只能凭借那个时代刻板印象来猜测同性恋的行为。而作为“公司”里实打实的基佬,亚瑟·柯克兰为了隐藏自己的性取向,选择了保持沉默。况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色诱不会管用。伊万·布拉金斯基并不是一个会被美色收买的男人。

要对付这俄国佬,用美人不如用酒精。就连列宁都不得不承认,酒精会令俄国人间歇性地变得愚蠢,因此克格勃内部严格禁酒。

可上班就是这样,你觉得行不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板觉得行。

然而事实上是,不行。

伊万确实挺喜欢路德维希,两人每周五都一起打网球,一起共进晚餐,谈论一些东德的新闻。可他们之间也只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友谊。

面对伊万·布拉金斯基,英国军情五处感到为难。

鲜花、美酒、巧克力,再甜美的礼物都难以取悦伊万·布拉金斯基。

这男人傲慢又多疑,冷淡且挑剔,金色梦幻的欧洲仿佛也不过是他手指间一支普普通通的雪茄。

经过几次失败,军情五处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个俄国人表现出一种开放自由的欧洲做派,实际上难以接近。

有时候,英国要策反一些刚来到西方世界的年轻苏联外交官员并不算难,只需要给出一些“自由世界”的甜蜜诱惑就能让对方鬼迷心窍。人性是软弱的,灵魂是可以标价售卖的,蠢货总比贤人多,叛徒活得比英雄长,盲目可以成为一种时髦,愚蠢也可以被崇拜。要驯服这类蠢货实在轻而易举,在军情五处的档案里,炫耀嘲笑他们收买的苏联叛徒已经是一种传统。

可是像伊万这种从小在西方生活的富家子弟,物欲诱惑不了他,金钱收买不了他,家庭关系束缚不了他。英国人很清楚,像这种出于意识形态信仰而投奔共产主义阵营的间谍是最难处理的。因为人类的信念最难琢磨。宗教战争打了几百年,十字架有数十种画法,有人会为了耶稣基督放弃自我,也有人也愿意为了燃烧而投身火焰。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的思想却永远是一个谜。

总之,色诱这位苏联克格勃特工的计划彻底失败了。军情五处决定继续观察“红色叛徒”,等待他自己露出破绽。

最终,接近伊万的任务又回到了亚瑟身上,因为他们是大学同学,“友谊”往往也是各国情报机构用来策反间谍一种有效方式。

比起阿尔弗雷德的莽撞坚持,亚瑟还是怀疑伊万和苏联的关系。

他不明白,为什么醉酒的伊万可以毫无心理负担且长篇大论地辱骂苏维埃,却会对朝鲜战争的话题忍不住动怒。伊万真的忠于苏维埃吗?还是说,伊万作为克格勃“鼹鼠”只是一种假象?亚瑟不确定。

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猜想,亚瑟伪造了《泰晤士报》记者的身份,顺理成章地频繁出入伊万·布拉金斯基也会参与的各种社会活动,继续监视伊万。

在一次展览会开幕式上,亚瑟观终于察到了伊万对苏联大使馆的态度。

当时在布鲁塞尔举办一个汽车展览会,全欧洲的汽车厂商和机械工程师都来参展,苏联代表团也参加了。亚瑟假装成记者来采访,混入人群观察“红色叛徒”和苏联方面的接触。

亚瑟随意采访了几家汽车企业,至少做做假样子。他发现苏联代表团似乎对伊万的企业生产的汽车配件很感兴趣,几个苏联工程师鬼鬼祟祟地绕着伊万公司的展位走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犹犹豫豫,没有上前和伊万搭话。伊万也不理会苏联人,只与周围的欧洲商人谈笑。

这事引起了亚瑟的怀疑,看上去苏联代表团似乎已经知道了伊万身份敏感……他们既想和伊万的公司进行商业技术交流,又担心和这样一个在官方层名“不受欢迎的白党后裔”接触会引祸上身。

亚瑟猜想,这是因为苏联使馆的人就在现场,监视着这些外派的技术人员,以确保他们不被西方意识形态“腐蚀”。

或许也是凑巧,亚瑟竟然又看到老同学,加拿大人朗斯代尔。确实,毕业后这些年这个加拿大商人在大英的生意简直风生水起……亚瑟很好奇,就上前与老同学搭话。

“朗斯代尔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

加拿大人一看到亚瑟,马上笑逐颜开,热情地同他拥抱又握手:

“亚瑟!怎么是你?你也来参加汽车博览会?上帝,见到老同学实在太开心了。别那么生疏,叫我戈登!”

亚瑟笑着耸耸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粗花呢西装的下摆,像个有点局促的男孩一样微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是你的企业的展位吗?”

加拿大人朗斯代尔热情地邀请亚瑟来到展板前参观:

“是的,这是我们公司生产的汽车电子锁,小东西罢了,销量也还可以。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英俊潇洒一个小伙子,怎么样,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亚瑟熟练地介绍自己的假身份:

“没什么,我现在在《泰晤士报》做记者,混口饭吃罢了。这次来展览会也是为了采访任务。对了,你还记得我们另一个老同学吗?伊万·布拉金斯基,他也来了,你见到他了吗?”

加拿大人爽朗地笑起来:“见到了见到了!不过布拉金斯基先生现在可是商界社交圈的名人,瞧瞧他公司的展位,这么多人呐。我刚刚想和他多聊两句都没机会,他马上又被别人叫走了。”

“确实,我也对伊万很感兴趣……”亚瑟的目光越过人群,悄悄观察伊万。他本来还想再和朗斯代尔聊些什么,可一个有趣的现象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马上挥挥手告别了加拿大老同学:“抱歉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下次再聊,祝你顺利,戈登!”

亚瑟看到,苏联代表团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上前与伊万·布拉金斯基接触。

他迅速来到隔壁一处人多的展位,假装参观一家法国公司生产的时髦跑车,透过展板的缝隙观察伊万和苏联人的反应。

几个俄国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

亚瑟不明白这些俄国人到底要干什么。他左右观察了一下,想看看苏联使馆的人是不是在附近严格监视苏联人。他觉得这些苏联技术员肯定是在惧怕红色政权的监视,所以才这么畏畏缩缩,不敢和伊万这么一个“危险份子”搭话。

就在亚瑟万般猜测之时,他听到一个苏联代表团的技术员神色紧张地盯着伊万,用蹩脚的英语怯怯地说道:

“How……howdoyou……do”

伊万愣住了,嘴角嗫嚅了两下,紧张地说起令他痛苦不已的塑料俄语:“Я.....я......впорядке.Спасибо......Авы”

那分钟,亚瑟·柯克兰的心情是有些崩溃的。原来这些俄国人鬼鬼祟祟不敢上前和伊万说话,是因为他们的英语说得很差,实在没信心开口交流。而伊万之所以神色慌张,是因为他的俄语说得同样糟糕。双方简直旗鼓相当,半斤八两。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倔强的脾气,他们又偏偏认定得和对方说外语。苏联技术员坚持操着一口破碎的英语问伊万关于他公司的汽车零件的问题。而伊万也铁脾气上头,非要用他小学生水平的俄语口语乱说一气,各种错误的变格变格,听得旁边的苏联人都连连叹气。

双方的外语都很烂,偏偏又较上了劲。

在进行了一通痛苦又迷惑的“外语练习”之后,伊万和苏联技术员都累了。在旁边偷听的亚瑟也累了……他不明白这群俄国人到底在这里搞些什么名堂!他们明明可以各自说母语,毕竟伊万能轻松听懂俄语,苏联技术员也只是口语能力不好。假如伊万说英语,苏联人说俄语,他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彼此理解。

可是俄国人就是这样,总是不愿走最直接的道路。

就在伊万和苏联技术员们缓过一口气,打算开始第二轮“外语竞赛”的时候,亚瑟看到苏联使馆的人过来了。那位年轻的苏联教育参赞可能也实在看不下去,来到同胞们身边,开始充当翻译。这下子皆大欢喜,俄国人们终于找了个台阶下,开始轻松畅快地说起母语。伊万也很认真地听,用英语向使馆的人解说自家公司的产品,再由使馆的人翻译成俄语。

一群俄国人相处融洽,很快就熟识起来,热烈地交流技术问题。

目睹了这群斯拉夫人的疑惑操作,亚瑟自己也满头问号。

那天的展览会他没有太多收获,可是工作报告又必须要交……实在没办法,亚瑟只能根据拍的照片看图说话,熬夜写了一份长篇报告分析伊万和苏联人的良好关系。

半夜三点,在布鲁塞尔的酒店,一位因熬夜加班而两眼发黑的英国小公务员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继续在工作报告中写道:

“可以确定的是,长期处在监视下的苏联人惧怕‘红色叛徒’,他们担心与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近距离接触可能会让他们受到苏维埃当局的惩罚。但是很明显这些苏联人并不仇恨伊万·布拉金斯基,即便他鲜明的反革命身份。据此可以看出,苏联人对红色政权的认可度并不高,他们只是迫于政治压力才保持谨小慎微。假如没有苏联领事的严密监视,这些苏联人会毫不犹豫地和白党出身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建立亲密友谊,享受难得的自由空气。”

写完报告,天已经快亮了。

通宵工作的亚瑟·柯克兰走到窗边看着晨光中的城市,疲倦得整个人都要升天了。像这样冗长枯燥的工作报告,他有生之年还得写上万份。

“生活不易,还需努力……”亚瑟叹气。

*11.一个名字Имя

伊万几乎从不和克格勃的人主动联系。

准确地说,他并不算特工,而是克格勃的PR线的“秘密联络人”。作为红色特工的线人,伊万愿意为社会主义阵营服务,提供一些从社会名流那里得到的政治情报。

通过家族积累和几年了自身的努力,伊万·布拉金斯基已经算是在英国商界法律界初露锋芒的新星,结交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人的天性就是八卦与好奇,伊万极善于利用生意关系交换信息,再把这些政治情报以“玩笑与传闻”的方式在另一场社交聚会上传播出去。巧合的是,似乎只要有伊万出席的聚会,就总是会有克格勃的线人出席,通过“不经意的聆听”再把这些政治信息传递到苏联大使馆去。

伊万的“聆听者”时常是不同的人,伊万会根据某些暗号来判断克格勃的人是否出席,以及究竟是在公开场合说出“传闻”,还是按兵不动,等待私下联系。

伊万也不能确定自己和克格勃到底是什么一种关系,他从未得到过某种正式的认可,只是在几年前和他认为是克格勃特工的“加拿大人朗斯代尔”在河边有一次单方面的坦诚相谈。

其实年轻的伊万并不知道,自从河边长谈的那天起,他在莫斯科的克格勃总部就拥有了专门的个人档案和代号。在卢比扬卡,他被称为“镜子”。

这或许是伊万·布拉金斯基人生中第一次出现在苏联的官方文件中,作为“自己人”,作为俄罗斯人。

两人在市郊的一家高级网球场碰头,伊万再三确认过,没有人跟踪。他疑心极重,和莫洛迪在网球场打了两小时的球都没有谈正经事,就纯粹专心打球。直到累得气喘吁吁的莫洛迪提醒他:

“万尼亚,这里没有窃听器,你放心……”

“好吧。”

伊万耸耸肩,拿起毛巾擦掉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把网球拍夹在腰侧,和莫洛迪并排坐下来假装中场休息。伊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周围没有监听者,终于主动开口说:

克格勃特工一听这话,不由地笑出声:

“万尼亚,你要这么齐全的装备做什么?难道你不满足做一个线人,打算做一个职业特工了?”

“我被监视了,英国人和美国人同时盯上我了。”

伊万看了一眼莫洛迪。

沉默片刻,莫洛迪的态度变得严肃:

“那么您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间谍照相机,而是‘潜伏冬眠’,停止一切活动。”

伊万慢条斯理地说:

“您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我要的。他们盯上我,怀疑我是苏联间谍,那我正好陪他们玩个游戏:我需要英国人以为我是一个真正的克格勃间谍。他们越是注意我,我就越能掩护真正的战友,我的同志就越安全。这个策略我几年前就告诉过您。现在我来了,朋友,我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两手空空的大学生了。”

“万尼亚……”莫洛迪十指交叠,思忖良久,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同志,“你怎么能确定英国人和美国人盯上你了?”

“几个月前,我的朋友在圣地亚哥被捕了,CIA在调查他。”

“智利?你的朋友在那里做什么?那是你的什么朋友?”莫洛迪皱起眉头,侧着身子望向伊万。

伊万长叹一声:“何塞以前是我的公司在拉美当地的雇员,我发现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就发展了他。过去几年里,何塞一直在帮忙把我翻译出版的红色小册子运输到拉丁美洲的各个地区,交给需要的人。”

“什么红色小册子?”

“就是您知道的那种。”

伊万看了一眼莫洛迪,果然,对方的反应没有逃过他敏锐的眼睛。伊万更加确信,克格勃实际上一直很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苏联方面没有干预他,只是暗中观察他。

伊万继续说:

“真是太可惜了……本来我都安排好了,今年何塞本应该去中国学习革命经验的,名义上是去北京做西班牙语教师,将来他回到拉丁美洲就可以……”

莫洛迪忽然说:“万尼亚,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请讲,同志。”

莫洛迪垂下双眼,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哀伤,语气却相当强硬,近乎命令。

伊万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伊万笑了一下,笑容又马上消失了。

“不为什么……”莫洛迪闪烁其词,他不想以这种语气和朋友说话,“不为什么,这是组织的要求。要是您想知道为什么,就去看看报纸吧。”

“……”

伊万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英国的报纸早就把这事炒得沸沸扬扬,喜庆又热闹。英美幸灾乐祸,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敌人众叛亲离更愉快的?

年轻的伊万恍然出神,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那我们和中国还是不是……”

“很可能不是了。”

年长的苏联特工站起身,收好球拍,向伊万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网球场。

网球场静悄悄的,黄昏的风有点凉了,只有小伙子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望着天边的晚霞一点点熄灭。他心中有一个名字,寒夜中的孤零零的烛火,如今也熄灭了。

热烈的光辉,美好的愿景,被珍爱的一切都终将成为历史,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回忆。这就是命运,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伊万·布拉金斯基站起身,默默抽完了一支香烟,走入了夜色。

*12.中国作家Китайскийписатель

从布鲁塞尔回到伦敦,伊万果然收到了一份“神秘的礼物”:一部微型间谍照相机、一部电台、还有一份国际图书展的邀请函。

可是……

伊万来到书房,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了厚厚一叠翻译手稿和一本中文小说……《燃烧大地之心》。看着自己未完成的俄文翻译手稿,他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是一个名叫王耀的中国人。

或许是命运的巧合,伊万第一次看到王耀的名字并不是在任何报纸上或书籍上,而是在伦敦大学的图书馆。

那似乎是一本中国学生遗失的日记。

为什么日记会放在图书馆的书柜上?伊万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下笔记本,其中的汉字写得俊秀精湛、落落大方,简直像是书法艺术品……难怪不懂中文的图书管理员会误认为这是馆藏珍品手稿。

大家常常说“字如其人”,伊万很好奇,不知道这本日记的主人会不会像他的字迹一样俊美又挺拔。

谁是王耀?他会不会也在找自己弄丢的日记?

伊万试着在学校里寻找笔记的主人,可找了大半年他都没能找到一位叫王耀的中国人。直到有一天,一位地质系的老教授告诉他:许多年前,似乎是有一位姓王的中国留学生在地质系学习。那孩子勤勉用功,谦和又好学,给老教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您知道王耀同学现在去哪里了吗?他还在英国吗?我想把笔记本还给他。”

当时的伊万问。

老教授想了想,摇摇头:“不清楚,不过他好像说过毕业以后要马上回中国。或许他已经回国了,也有可能他继续在英国工作。”

伊万没能找到这位名叫王耀的中国留学生……或许日记里会有线索?伊万心想,一旦他知道王耀在哪里,他马上就给他写信,再把笔记本寄给王耀。

犹豫再三,伊万还是心怀愧疚地打开了那本日记。

当时他已经在东方学院学了三年汉语,借助字典也勉强能看懂。

一页又一页,伊万读得很慢。他坐在图书馆窗边,淡淡的春光自古老的高窗照亮桌面,照亮每一页,男孩的心绪也在书写者的絮语中荡漾……春风徐徐,汉字如同风中的柳叶。

一笔一划,那个人的钢笔曾如此写下对故乡的思念。

薄薄的纸张半透着光,伊万读着,仿佛看到了中国的某个秋天。

村里的柿子树红得沉甸甸,外婆来到屋前,呼唤贪玩的孩子们回来吃晚饭。男孩带着弟弟妹妹们跑过金灿灿的树林,欢呼雀跃,朝着家的方向。

日记里继续写,伊万读到了男孩如何离开故乡,如何和外婆最后拥抱。

男孩兴奋不已,满心想的都是首都北平的花花世界。外婆絮絮叨叨,抱怨外面的世界乱糟糟的,这不安全那不安全。其实她只是担心孩子。可是鸟儿长大了就要飞走,她只能说再见。

伊万久久没有翻到下一页……

这明明是另一个人的日记,不知怎么的,伊万却老是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奶奶带他去公园荡秋千。

日记写到了男孩在北平的生活,在清华大学的日日夜夜。清华园的荷花,金灿灿的银杏叶,寒冬腊月的雪。

王耀写道,起初自己也不知道地质学有什么用。可是教授告诉他:地质学有大用处,日后可以为国家找矿产、找油田。国家之兴亡在独立自主之实业,要发展就必须有中国人自己控制的油田。否则即便中国地大物博,宝贵之矿藏也要落入洋人之手。

伊万静静地读着,看着文字中那个中国男孩从南方的小村庄,考入清华大学,又考取了清华的公派留学,收拾行李远渡重洋来到英国深造,继续学习地质学……到日记的后半部分,王耀的字迹变了。

他写得又草又急,笔锋之间满是焦虑愤懑。他写到故乡战事危急,日本人侵华的新闻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尖。男孩不再记述自己在英国的生活,每天的日记也寥寥数语,仅记载他在英国报纸上读到的中国战事的消息。此外还有一些零散的记账:打工的收入、少得可怜的日常花销、通过侨胞同乡会向祖国的捐款。

侵略者残忍冷血,他的祖国同胞万般危急。王耀一遍遍地在日记里写道,他现在就想放弃学业马上回国参军。可是清华的师长几次来信,嘱托他一定要坚持到底,学成之后再回来报效祖国,千万不可前功尽弃。

伊万回想着,在战争时期,他和妹妹们年纪还小。但他很清楚地记得……奶奶躺在病床上听俄文电台的广播,听着听着,她闭上眼低声哭了起来。

后面的日记,王耀没有写太多,只是简单地写下了回国的计划。只言片语间,满是青年人的激动喜悦。他要回家了,回到故乡,回到祖国和亲人同胞身边……去建设战后重生的中国。

到了笔迹的最后,王耀写了一首短短的小诗,名字叫《燃烧大地之心》。

或许他走得太匆忙太急切,以至不慎落下了这本写了好几年的珍贵笔记。某个同学捡到了中文笔记,交给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可能不知如何是好,也可能误会了,又把这本日记当成馆藏品收纳到东方学院图书馆的角落……最终,年轻的伊万发现了它。

好几年后,当事业有成的伊万又像学生时代那样,走进一家老牌外文书店,他偶然发现了一本中国的长篇小说。

《燃烧大地之心》

伊万一下子就认出了小说作者的名字,王耀。

啊。

是他……一定是他。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个在学校图书馆里一边写日记一边偷偷抹眼泪的男孩怎么样了?

伊万买下了这本无人问津的中文小说,带回家慢慢读。

彼时伊万的汉语明明已经非常流利,可他读得很慢,一整晚都没有睡觉,全心全意投在那本小说里。

天亮了,伊万终于读完最后一页。他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他与这位苦命的中国作家素不相识,可他们好像连命运同挣扎都是相通的。他无法形容,就好像自己长久以来避而不谈的痛苦,同样被另一个陌生人承受着,用另一种语言诉说着。

伊万记住了那个名字。

在后来各种风风雨雨的岁月,每当伊万感到艰难困苦之时,他就忍不住去设想那位素未谋面的、远在东方的中国作家。他又新写了什么作品?中国又发生了什么事?社会主义建设得怎么样了?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平静。

很奇怪,他们一辈子没见过面,那位中国作家大概也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一个古怪的读者存在。

可伊万却觉得,他们在走同一条路。

穿过黑夜,穿过痛苦,黑暗中他不再孤独……茫茫大地上,他祝福那位中国青年在人世间获得幸福。

或许,他还可以做点什么……?伊万心想,或许他可以把王耀的小说翻译成英文或者俄文。其实他也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翻译就像向着虚空的荒野举起一盏灯,或许照亮不到任何人,或许最终也只是为了照亮译者自己孤独的心。

伊万还是开始了自己坚持一生的翻译工作。

他一边继续学习俄语,一边翻译王耀的小说。

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那个人的思想在他的血液中流淌,那个人活在他的身上。有时夜深人静,伊万疲惫地摘下眼镜,爱怜地看着灯光下的钢笔和手稿……多么奇妙啊,就仿佛他刚刚同那个人促膝长谈,他们如此亲密无间。

每次伊万在报纸上看到苏联和中国盟友的消息,他都有一个美好的心愿……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到中国去,亲自把《燃烧大地之心》的俄文版交到王耀手中。他也希望自己的译本能在苏联出版,让苏联的孩子们能在书店和图书馆里读到这个纯真又动人的故事。

那该多好啊……

亲爱的朋友,我的朋友。

祝愿你,在心爱的大地上劳动与生活,祝你此生幸福,祝你得偿所愿。

*13.基佬或是欧洲人GayorEuropean

自从确认了“红色叛徒”和苏联的关系,亚瑟·柯克兰肩上的工作任务就更重了。

上司要他带领一个小组密切监视伊万·布拉金斯基,尽快找到这个克格勃“鼹鼠”的把柄,找到他的秘密传递点或是暗号存留点。军情五处把这次行动的代号命名为“狩猎棕熊”。

天罗地网已布设完毕。

从现在起,“红色叛徒”伊万·布拉金斯基每时每刻都处在国家的监视中,他再也没有个人隐私,他身边所有亲近者都要接受调查,他的公司和律师事务所的一切活动都要被监控。

不管是工作、休息、还是社交,这个俄国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视者的眼睛。愤怒的不列颠准备好了。

很快,监视人员就从“红色叛徒”的行为模式中发现了某些线索。

差不多每隔两个星期,伊万·布拉金斯基就会去一家书店,再去买一杯咖啡一份坚果零食,然后步行来到伦敦市中心的邮差公园。伊万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喝咖啡,在长椅上放几枚坚果。每当有人来对面的长椅上坐下,伊万·布拉金斯基就起身离去。

伊万·布拉金斯基在公园里投放坚果的行为引起了监视人员的注意。

一般来说,间谍会在指定地点放下某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物件,作为接头暗号。这些小暗号毫不起眼,有时候可能是在长椅下放一枚橘子皮,有时候可能是在火车站的窗边放一枚啤酒瓶盖,也可能是在某条街区的路灯下放一枚压扁的图钉。

邮差公园的长椅很可能是“红色叛徒”的一个暗号存留点。

监视人员把这消息报告给军情五处,领导高度重视,认定“红色叛徒”在邮差公园的长椅上放坚果肯定是某种通知克格勃的暗号。亚瑟可遭了殃,每次伊万去公园放坚果,他就得写一份详细的报告,详细记录伊万放下的坚果的种类,通过分析伊万最近的社交工作活动中可能接触到的情报信息,对比出每种坚果可能代表的含义。

军情五处认为,克格勃和伊万的关系肯定非常紧密。因为每次伊万只要公园里放下坚果,那些坚果很快就会消失。

邮差公园是伦敦人喜爱的吃午餐地点,树荫下的长椅常有人来坐着休息。克格勃特工肯定是伪装成来吃三明治的普通市民,趁机带走了坚果。

可是邮差公园毕竟人来人往,这也造成了一些误会。有一次军情五处的监视人员看到一名年纪稍长的胖老头拿起伊万放的坚果看了看,顺手把坚果揣进了口袋里。军情五处兴师动众监视了胖老头一个月,才发现人家真的就是普通路人,和克格勃根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光是为了这个胖老头,亚瑟就写了几十页的工作报告。

没办法,工作中有小错误也是可以理解的。军情五处继续兢兢业业地监视伊万·布拉金斯基,分析他工作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试图解读他和的每一个动作。

这个俄罗斯男人的神经质和诡异举止简直令人发疯,害得军情五处一次又一次扑了个空。

亚瑟在心里冷笑,早在大学时代他就领教过伊万·布拉金斯基各种神经兮兮的怪行。当时阿尔弗给伊万取个“苏联间谍”的绰号不是没有道理的。可不管他怎么说,上司也不信,只是让他不断地写一篇又一篇冗长的观察报告。久而久之,亚瑟觉得自己简直快成某种熊类观察学家了。

还有一次,监视人员发现“红色叛徒”疑似在和克格勃特工秘密接头。

当时伊万坐在咖啡厅的户外餐桌旁边,正在读一本英国间谍小说。他在桌上放了一只精巧的银质打火机,却没有抽烟。这异常行为引起了监视者的注意,怀疑打火机可能是某种暗号。

果然,没过多久“大鱼”就来了。

一位穿着粗花呢西装的中年男子坐到伊万的邻桌,点了一杯红茶,要求加五块糖。伊万听到这话,转头就对那位中年男子说:

“没有糖可不行,茶就得配着糖喝。”

中年人停顿片刻,说到:

“可是也得分什么糖,蜂蜜就不行,非得加糖块才好。”

监视者几乎确定这个中年人绝对是“红色叛徒”的秘密联络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军情五处的监视者按兵不动,继续装作坐在咖啡馆休息的游客,打开旅行手册琢磨伦敦的景点。他们仔细聆听着那个可疑中年人和“红色叛徒”的对话。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伊万桌上的银质打火机,说道:

“不错的工艺品,土耳其产的?”

伊万显得非常警惕,左右张望了一下:“您猜呢?”

那男人说道:

“我猜它来自伊斯坦布尔,我在那儿有个朋友,曾送给我一支很相似的银打火机。”

伊万马上伸出手和中年男人握手:

“完全正确,您果然是一位有品位有见识的绅士。”

看来这两个克格勃特务接头成功了!

军情五处的监视者暗自窃喜,全员一级戒备,准备跟踪这两个正在接头的苏联特工,必要时收网。

两人悠闲地坐着喝咖啡,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眼看对方的红茶喝完了,伊万忽然说:

“听您的口音,您不是本地人。”

“确实,我家在曼彻斯特,公司刚把我调到伦敦总部,我才搬过来三天。”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着伊万,又左右张望了一下,点点头。这个小细节可逃不过军情五处的眼睛,所有人员原地待命。

伊万看明白了,低头笑了一下,耸耸肩说:

“伦敦正适合您这样的绅士。”

“您也是。”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伊万的咖啡杯,他也喝完了。

伊万说:“既然如此,您今天有空吗?我可以为您介绍本地景点。我虽然出生在法国,不过也在伦敦生活了二十年。若是不嫌弃,我带您在周围逛逛,我们应该去参观一下博物馆,见识一下大英的瑰宝。”

中年男子点点头,整理了一下他精致的粗花呢西装和领带,起身和伊万一起走了。伊万重新穿好他厚重的黑色大衣,留了一张整钞票在桌上为两人结账。

这下可好,军情五处的监视小组全员出动,伪装成游客、出租车司机、路边喝咖啡的银行职员,一路跟踪两个克格勃特工。

伊万·布拉金斯基和那个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一起逛了博物馆,一路上讨论着音乐和艺术,时不时又抱怨起伦敦的天气。

为了确认两人的间谍身份,一位英国女特工罗莎伪装成博物馆讲解员,面带笑容地走向他们说是愿意为两位绅士介绍最新的展览。

罗莎年轻漂亮身材好,一头秀丽的金发足以迷倒任何男人。她是军情五处的资深调查员,很擅长接近目标骗取信任。

然而伊万和那位中年男子一看到罗莎靠近,马上警惕起来,礼貌婉拒了美丽女士的邀请。罗莎明显感觉到,这绝不是普通男士会有的反应。

这下子军情五处更能确定了,这两人就是特工。

或许是察觉了危险,伊万和那个中年男子逛完了博物馆就互相道别,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不过监视者还是发现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伊万不经意似地把一张名片放进了中年男子的口袋里,之后就离开了。

那名片上很可能有重要信息,某个联络人的名字,或是某个接头的地址!

狡猾的狐狸露出了尾巴,军情五处兴致勃勃,迅速将这个中年男人列入监视名单。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名片的内容:伊万·布拉金斯基告诉这个男人一个地址。通过跟踪这人,军情五处的人也顺藤摸瓜查到了一家名叫“独角兽”的地下酒吧。

军情五处怀疑“独角兽”酒吧是克格勃的某个秘密传递点。

监视者亲眼看着这个中年男人走下一条隐密的楼梯,神秘兮兮地敲了敲一扇木门。木门的小窗打开,里面的人打量男子片刻,问道:

“来干什么的?这是私人场所,不营业。”

男子低声说:“没什么,来看看朋友。”

木门打开了,中年男子按了按短沿毡帽,往身后看看没有尾随者,匆匆走进了神秘的地下酒馆。就在同一天午夜,监视者也亲眼看到“红色叛徒”伊万·布拉金斯基以同样的方式走进了那扇隐密的木门。

监视者把此事详细报告给了军情五处,领导非常满意,看来猎物尽在网中!

只有亚瑟猜到了真相。

他的心情既崩溃又无助,想告诉同事们事情并非他们猜测的那样,但又难以启齿……

上司嘱咐道:

亚瑟欲言又止:“有没有可能,那地下酒吧其实是……好吧,我去。”

他还是选择闭嘴。亚瑟很清楚,现在上司是不会相信他的,除非亲自去一趟再回来写报告。

没办法,亚瑟·柯克兰硬着头皮来到了那家神秘的地下酒吧的门前,敲响了木门。

“来干什么的?私人场所,不营业。”门背后的看守打开小窗,上下打量亚瑟。

“来找朋友。”亚瑟尴尬无比。

“进来吧。”

走进木门,亚瑟看到的果然和他猜测得差不多。这是一间不算嘈杂的地下酒吧,钢琴师在角落里演奏着抒情小曲,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低声交谈,似乎每个人都相当谨慎生怕谈话被别人听到。附近的几个客人看到新来的亚瑟,警惕地观察了几秒,识别出他是“自己人”,又继续谈笑。

亚瑟一看就明白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这件地下酒吧里放眼望去全是男性……亚瑟看到左手边的两位小伙子正面带笑容地看着彼此的眼睛交谈,气氛相当暧昧……

他猜得没错。

这里根本不是克格勃的秘密据点,这就是一间地下Gay吧!

“瞧瞧这是谁?喂,亚瑟!”

听到有人在叫他,亚瑟慌张地望向酒吧的角落,只见伊万·布拉金斯基竟然和那个该死的法国人坐在一块儿喝酒?!弗朗西斯那家伙怎么也在?亚瑟尴尬不已,不过既然被认出来了也没办法,他只好朝两位老同学走去。

“嗨,你俩怎么在这儿?”亚瑟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你猜?”

弗朗西斯有点醉了,笑着举起酒杯,隔着半透明的玻璃和酒精的反光,观察亚瑟窘迫的神情。

“你这么为难他,咱们可爱的亚瑟岂不是要更不好意思了?”伊万小酌一口加冰的威士忌,微微拉开衬衫的领口,酒精和地下室的氛围让他有些燥热,“请坐,柯克兰爵士。”

弗朗西斯开玩笑式地抓住亚瑟的领带,故意逗他:

“你最近挺忙啊亚蒂,怎么没见你家金毛小狗?他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来gay吧?瞧瞧隔壁桌那三个男人,他们都在看你。”

“不关他的事!我只是……”

伊万笑着接茬:“亲爱的朋友,别为难他,亚蒂只是工作太忙,偶尔也需要私下放松放松罢了。况且他从来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英国人,柯克兰爵士私下里玩多大,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吗?”

“啧啧啧……”

弗兰西斯张开双臂,故意做出一个略显夸张的动作,紧接着就搂住亚瑟的胳膊,把酒杯凑到亚瑟·柯克兰的唇边,轻慢地笑道:“那么问题来了,今夜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他?”

“别瞎说!我和你早就没关系了。”

亚瑟有些生气了,他知道弗朗西斯是故意揶揄他,让他难堪!

不过亚瑟马上冷静下来……弗兰西斯毕竟还是一名正式法国特工,他为什么和伊万·布拉金斯基接触?这不太寻常。

本科时弗朗西斯和伊万是室友,不过两人很少一起出去,伊万几乎不和任何人单独往来,除非是他们四人一起偷偷跑出学校去酒吧鬼混。而且就亚瑟对“红色叛徒”的了解,他不认为伊万会平白无故地和弗朗西斯待在一起。

这两人私下碰面很可能是有目的的……亚瑟暗自猜测。

伊万站起身,取下胸口别着的小串新鲜茉莉花,放进了亚瑟的粗花尼西装的上衣口袋里:“那你们二位慢慢叙旧吧绅士们,我就不打扰了。要是我再晚回去,妹妹们可得生气了。好好享受。”

“晚安,替我亲吻您的美丽的姐妹们。”弗朗西斯笑着抛了个飞吻。

伊万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微扬起帽子行道别礼:

“替您吻她们可不行,我倒是能代替您被淑女们送上绞刑架……爱来自布拉金斯卡娅。”

说罢,伊万挥挥手,为老朋友们结了账,转身离开了地下酒吧。

当天晚上,亚瑟不得不写了十几页的工作报告来说明“红色叛徒”骗了他们,那根本不是克格勃的秘密据点……

而是一家地下男同性恋酒吧。

虽然这一番折腾毫无收获,不过亚瑟心中隐隐约约有了某些猜想和怀疑……伊万·布拉金斯基和这个法国间谍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红色叛徒”同时在为法国情报部门干活?

或者说……伊万根本上就不是苏联间谍,这一切只是障眼法,他实际上是在为法国人卖命……?

亚瑟不知道事情有没有变复杂,他只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写的工作报告肯定是变得复杂了。

救命。

*14.不列颠小公务员的烦恼TheTroublesoftheBritishCivilServant

事情变得复杂了,自从亚瑟提交了那份报告,说明“红色叛徒”和代号“紫色鸢尾花”的法国特工弗朗西斯之间交游甚密……

军情五处才意识到,最近法国那边的不安分很可能和伊万·布拉金斯基有关。

难道“红色叛徒”不是苏联特工,而是为法国人服务?这也不是没可能,考虑到伊万出生在法国,他家族和法国的关系远远比和不列颠更亲密。

好巧不巧,这个难以捉摸的俄国人又给他们增加了更多工作。

军情五处的监视者很快就发现,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日常生活中再次出现了某些相当可疑的举动。

伊万和这个苏联教育参赞所有的通话记录都被录音。

但两人的聊天内容却令军情五处困惑。

由于那位苏联教育参赞也精通汉语,每次两人时,伊万会先读一段中文小说原文,再把他翻译好的俄文读给苏联人听,请对方纠正他的俄语语法,或是提出一些润色修改的意见。

经过开会讨论分析,军情五处认为“红色叛徒”很可能是假借翻译中文小说,趁机向苏联使馆传递情报。当务之急是尽快破译出苏联人的信息加密方式,找到“红色叛徒”从事间谍行为的证据。

亚瑟再一次被委以重任,毕竟他曾经学习过汉语,也懂俄语。

这工作可把亚瑟累得够呛。同声传译本来就是一项极费脑子的高难度翻译任务,现在他不仅要翻译,脑子里还得同时想着工作报告怎么写,猜测着“红色叛徒”话里话外的意思。

亚瑟忆苦思苦,又想起他之前监视法国人的任务……

当时他是每天看法国人的电影、写影评,现在他是每天听苏联人读小说、写读后感。他每天除了监听、监视、就是不断开会、写报告、开会、写报告。反反复复下来,亚瑟疲惫不堪,每天几乎睡在单位里,就连周末都得加班。

伊万·布拉金斯基上班,亚瑟上班。

伊万·布拉金斯基出入各种高级俱乐部、各种音乐厅歌剧院,亚瑟上班。

伊万·布拉金斯基出门散步喝咖啡、喂鸽子、喂松鼠、喂天鹅,亚瑟还在上班。

虽然亚瑟·柯克兰忙得连轴转,他们的工作却没有多大进展。上层天天催天天骂,美国盟友时不时又放出新消息说他们不列颠的某某研究所又泄密了、唐宁街的某某文件又泄密了。重压之下,军情五处更是急于从“红色叛徒”入手挖出一连串苏联“鼹鼠”。上司隔三差五就把亚瑟叫去谈心,质问他为什么工作还没有进展。亚瑟每次也只能好好好是是是、继续加班继续努力。

为了尽快取得成效,军情五处又大力增加人手,专门盯梢伊万·布拉金斯基。不列颠铁了心要和这混蛋过不去,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到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把柄。

上司破案心切,天天给亚瑟施压。亚瑟带领着一大帮军情五处的密探天天围着这该死的俄国人连轴转,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军情五处没法去当面辱骂“红色叛徒”,领导的怒火自然就全部加在了亚瑟一个人身上。

上班往往就是这样,任务越重,工作越忙,领导越骂,成绩越少。

亚瑟的心情是崩溃的。自己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呢?

天天辱骂他的领导、把gay吧当秘密接头点的愚蠢同事、考试不愿意给同桌抄答案的CIA盟友、不务正业的法国间谍、还有一本正经天天发神经的俄国密探。

这破游戏还怎么玩?

亚瑟感到幻灭,难道世界真的只是一个草台班子?他日日夜夜加班做的这些无用功到底有什么用?

亚瑟·柯克兰逐渐产生了一些别的念头……辞职!

他开始认真考虑起转行去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比如中学教师、比如律师……可是亚瑟的辞职计划被一次意外打断了。

当然,这次意外又是源于“红色叛徒”。

到最后,伊万终于把那本中文小说翻译完了,亚瑟也快把王耀的小说都全文背下来了,英国的符号密码专家还是没能破译出苏联人的情报加密方式。

亚瑟认为这大概只是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恶作剧。然而上司可不会轻易相信。为了挽回不列颠的面子,宁愿错杀一千,不可放个一个。当然,最直接受害的就是可怜的小公务员亚瑟。在上司的命令下,亚瑟只能继续监听、录音、写报告。

有一天,军情五处终于又发现了一丝可疑之处。

“谢谢您,那么接下来我们可以一起讨论王耀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埋葬我们的土地》,或者《矿工》,或者《菱角湖》。您觉得哪本比较好?”

结果对方一下子没控制住脾气,语气严厉地说:

伊万和英国监听者都一脸茫然,这人怎么还翻脸了呢?

伊万大概能猜到对方的考虑。克格勃肯定是安排了一位对间谍工作毫不知情的苏联外交官来和他接触。这是一种干扰敌人判断的障眼法,当军情五处不得不花大力气来监视两个根本不是特工的普通人时,真正的苏联特工在阴影中就越安全。

至此,英国人不禁怀疑伊万和苏联的关系。

就在军情五处再一次开会讨论“红色叛徒”到底是不是苏联间谍时,伊万·布拉金斯基忽然又开始发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苏联大使馆断然拒绝。

上帝,这混账东西到底想干嘛?

就在英国情报机构还没明白这又是在演哪一出戏时,“红色叛徒”又给他们表演了一出新的整活。

面对苏联大使馆的冷淡态度,伊万·布拉金斯基毫不示弱。

英国和苏联的情报机构都懵了。伊万·布拉金斯基这家伙是不是疯了?怎么忽然发起疯开始打自己人了。

苏联大使馆被伊万气得够呛,立刻打报告回莫斯科。卢比扬卡的克格勃高官们看到报纸,当场破口大骂这个根本不受控制的伊万·布拉金斯基简直和他祖父一样是个疯子精神病。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克格勃其实也在一直监视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们早就发现这家伙利用自己的生意关系偷偷在拉丁美洲和非洲宣传社会主义,到处散布革命小册子,还资助拉美国家的游击队员前往中国学习。在卢比扬卡的秘密档案里,伊万·布拉金斯基被贴上了“毛派”的标签。之前克格勃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只是“镜子”的个人行为,而且“镜子”几乎无法主动联络克格勃特工,他和上级的接触非常有限。卢比扬卡认为,只要CIA不借此机会来找他们的麻烦就行。

可是随着苏联同中国的关系剑拔弩张,克格勃就不再能容忍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这种“兴趣爱好”了。假如伊万继续资助拉美的共产党员前往中国,这些拉美共产党很可能变成亲华派,从而对苏联产生敌意,就像阿尔巴尼亚。

莫斯科不再对男孩的胡闹坐视不理。

可是到头来,伊万不仅没听进去,反而还在英国的报纸上公开批评苏联!

正如莫洛迪当初在报告中所写,伊万这家伙孤僻、纯真、有时又固执得让人简直不可理喻。

“镜子”的愚蠢行为在卢比扬卡引发了争议,克格勃官员们对此事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立刻放弃不受控制的伊万·布拉金斯基,他压根就不是苏维埃忠诚的孩子;另一派则认为,不该放弃伊万。毕竟“镜子”过去曾为克格勃提供了许多极有价值的政治情报,他是一位真诚的共产主义者。而且由于一位代号“狙击手”的波兰情报高官的叛变,现在英国的克格勃特工正处在危险中,“镜子”正好可以作为烟雾弹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保护真正的苏联特工。

就在卢比扬卡为他们的“镜子”吵得翻天覆地之时,英国的军情五处却极度自信认定了“红色叛徒”百分之百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克格勃“鼹鼠”。

“红色叛徒”竟然搞起了地下电台。

伊万·布拉金斯基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安装了一部电台,利用中波进行广播,一开始主要播放一些流行音乐。吸引到一波叛逆年轻听众后,伊万就开始转变媒体营销策略,开始每天定时通过广播电台为听众读故事。

读的还是他喜爱的那位中国作家王耀,只不过这次伊万读的都是自己的翻译的英文版小说。

在那个年代,偷听敌台可谓各国年轻人之间的一种时尚。英国的年轻人也对中国这个神秘的社会主义国家充满了好奇,再加上伊万极高的英语水平,他的译本文辞精准、情感动人,很快就吸引了一波年轻听众。

通过地下电台,伊万为英国的年轻听众、怒火中烧的军情五处、以及气到吐血的克格勃朗读了他亲自翻译的中国作家王耀的一系列小说……《菱角湖》《埋葬我们的土地》《矿工》《坚固的心》《脚下的星星》《致启程前夜的你我》《远方后的远方》《盆地之下》《风筝》《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简直皆大欢喜。

听众们享受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短篇故事,伊万自己也读得兴致勃勃,卢比扬卡的官员们不再争吵一致决定放弃这个精神病,军情五处兴奋地认为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苏联特工的秘密电台。

理论上来说,所有人都算是得到了快乐,除了一个人。

在听了数百小时的录音、做了无数的翻译和记录、写了数百份分析报告之后……军情五处的小公务员,亚瑟·柯克兰决定辞职。

亚瑟已经看透了,自己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伊万所做的也一样。世界是一个荒诞的舞台,他们只是在台上上演一出错误百出的喜剧罢了。铁幕两端到底隔着什么?纷争和对抗的终点在哪里?亚瑟疲惫不已,不愿再继续参与这个棋局游戏。

他写好了辞职报告,决定离开军情五处,以后找一份中学教师的岗位。亚瑟已经深切地了解到,比起做间谍,他还是更喜欢醉心于莎士比亚。

“好吧!我不想再继续受苦了。”

就在亚瑟·柯克兰带着他的辞职信来到上司的办公室门口时,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彻底改变了这个英国小公务员和“红色叛徒”的命运。

造化弄人,即便伊万努力掩护战友,尽可能保护了他的革命同志和伙伴……

1961年1月,由于叛徒出卖,苏联特工莫洛迪被捕。

很快,伊万也被带到了警察局。

*15.牢狱之灾Катастрофавтюрьме

很不幸,伊万·布拉金斯基被捕了。

其实他被带到警察局时,军情五处的人还是没能找到伊万做间谍的证据。只是英国警方在逮捕别的间谍时,顺便把他也一兜子给捞了上来。

由于叛徒告密,真正的苏联特工莫洛迪在和他的另一个线人哈里·霍顿在交接情报时,被钓鱼执法的警察逮了个正着,证据确凿。

军情五处抓到了莫洛迪这条大鱼,不管三七二十一,顺带连伊万也一起抓了。反正他们认定了“红色叛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便现在没证据,警方拿到搜查许可肯定多少能从这混蛋家里搜出些什么。

于是警方以“开设非法电台”为由头,逮捕了伊万。

在审讯室里,伊万和警方以及在屋外监听的军情五处进行一番友好的业务交流。

“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吗?”

一位警员拿出一卷录音带,拍在伊万面前。

伊万摇摇头。

“这是你的地下电台的录音,证据确凿!你犯法了,知不知道?”

伊万耸耸肩:“不知道啊,我不懂法律。”

“你是律师!!你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你不懂法律?”

幸好这几位警察比较有素质,知道这位布拉金斯基先生在伦敦法律界还是有点名声,不能随便给他上大记忆恢复术。

伊万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做律师就一定要懂法律吗?开设电台怎么会违法呢?我只是比较喜欢看小说罢了,一个人读故事多没意思,要一群人一起读才开心。我没有恶意。对着广播读小说和对着隔壁邻居读小说有什么区别?”

“你有这破兴趣爱好,你就不能去广场上读给别人听吗??”

“不行,我怕人。”熊仔理直气壮。

“那就别读!”

伊万毫无表情地对着两个警察胡扯:

“我只是普通地在读书罢了,而电台广播只是恰好放在那里,听众也只是恰好心领神会。先生们,我们英国人看书是合法的,用手打开电器开关也是合法的,听广播也同样合法。这一切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既然在不列颠吃鱼合法、吃薯条也合法,那难道吃炸鱼薯条就不合法吗?你们肯定对法律理解有偏差,所以才造成这种误会。”

“胡扯!”

另一位警员赶忙替代自己气急败坏的同事,试着和嫌疑人换种方式沟通:

“布拉金斯基先生,非法开设地下电台是违法行为。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地下电台根本不在英国境内,那些混蛋只敢在公海上的渔船上架设电台。”

“公海!”

伊万有些吃惊。他心里有些惭愧,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看来业务还是不够熟练。

“这下你又懂法了?混蛋东西。”

“录音的内容您听了吗?”伊万真诚地问。

“什么意思?”

“您有什么读后感吗?真是个好故事,我建议您……”

眼看伊万·布拉金斯基这偏执狂又要滔滔不绝地开始发神经胡言乱语,警方急忙打断了他的发言,换个方向开始询问。

在对这个神经兮兮的俄国人连续问询了24小时之后,警方还是没找到别的证据,只能没收了他的非法电台。没办法,警察又把伊万给放了。

军情五处看着“红色叛徒”这混蛋优哉游哉地吹着口哨,两手插兜,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警察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既然他们已经抓到了“大鱼”,伊万·布拉金斯基就不再重要了。军情五处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审判“加拿大人朗斯代尔”上,只派了两个人监视伊万。

从局子里出来后,伊万恍然大悟,这一趟学习交流简直太值了,弥补了他好多知识上的空白!

伊万·布拉金斯基深刻反思,自己以前还是思想觉悟不够,才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他不该轻视不列颠,必须得入乡随俗,遵守人家资本主义世界的基本法律:

有钱就是了不起,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于是伊万虚心地接受了警察的教诲,马上想办法雇佣了一艘渔船,在公海上再次建立了自己的地下电台。每当渔夫航行到公海捕捞时,他们就按照伊万的指示,播放一些伊万挺欣赏的拉美音乐、还有他读小说的录音带。

弗朗茨·法农去世时,电台朗读了法农的著作节选表示哀悼。阿尔及利亚独立时,这个远在公海上的小小电台播放了整整两小时的北非民谣作为庆祝。警方再次注意到这个政治色彩浓郁的地下电台,却也无从下手。

就这样,“红色叛徒”的地下广播电台竟然存在了好几年,数万英国年轻人都美滋滋地偷听过这个古怪又有趣的电台。青年们听到了拉丁美洲的音乐,见证了殖民地的一次又一次独立抗争,读到了铁幕另一端的故事。

*16.辞职увольняться

自从克格勃“鼹鼠”被捕,亚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自己的工作毫无进展,不过好歹政绩有了,KPI完成了,上司也就不再每天劈头盖脸地骂他了。

这次抓的这个化名为“加拿大人朗斯代尔”的混蛋可是货真价实的苏联特工。军情五处故意钓鱼,用一份苏联必然会感兴趣的情报做诱饵,把这个“朗斯代尔”连同他的线人一口气全抓了。

至于伊万·布拉金斯基……

说实在的,其实亚瑟很早就隐隐有种感觉……他猜测伊万可能不是真的克格勃特工,这个俄国人要么只是卢比扬卡的烟雾弹,要么就是和法国的间谍组织有联系。但是亚瑟毕竟资历尚浅,在部门里没什么话语权。而且CIA盟友一口咬定伊万·布拉金斯基绝对是克格勃的人,军情五处的领导自然也要听美国人的,就更不在乎亚瑟这个基层小公务员的意见了。

第一次审讯“红色叛徒”时,亚瑟也在场。透过审讯室的单面玻璃,他目睹了伊万和两位警察胡扯的全过程,并随时给出意见,让警方不断换角度问询。两个老同学简直是隔着一扇玻璃窗斗智斗勇。

他们哥几个这么多年的交情,谁都知道对方有什么小心思老毛病,搞起问询来简直像是二人转一样配合默契。亚瑟问东,伊万就答西。亚瑟问松鼠的种类,伊万马上开始和警方争论起什么松鼠吃什么坚果最健康。然后亚瑟再问到公园的街头暗号,伊万继续回答英国菜真是难吃,不如法国菜好吃。询问室外的亚瑟有些恼火,伊万马上同警察争论起鳗鱼冻究竟是英国人自己发明的,还是被想抹黑不列颠的法国人发明出来的。

这么轮番问询下来警方毫无收获。

所有希望就寄托在对布拉金斯基住宅的搜查上。经过严密的搜查,警方果然在伊万家中发现了微型照相机和微缩胶卷!

这可都是专业的间谍用品!

军情五处和警方欣喜不已,证据终于有了。可是当军情五处仔细查看伊万拍摄的微缩胶卷……简直犹如晴天霹雳。

那全是公园里小松鼠的照片。

伊万以间谍的方式拍摄了各种各样的松鼠,吃坚果的松鼠、站起来的松鼠、坐下去的松鼠、撅起屁股埋橡果的松鼠……英国人都忍不住大骂,这混账东西是不是脑子有病!

总之,这个神经兮兮的俄国男人,用最专业的间谍设备,拍摄了一系列毛绒绒小松鼠的照片。

亚瑟看到这些松鼠照片时心情是崩溃的。上司还是不相信,坚持认为这些松鼠的照片里一定隐藏着什么加密情报。这几百张松鼠的照片又被紧急送往密码研究专家那里去进行分析解码。

可是光凭这几百张松鼠照片,根本没法作为证据给“红色叛徒”定罪。

间谍的设备有了、间谍的行为有了……但很难说伊万·布拉金斯基关心伦敦松鼠的生活状况是窃取国家机密……军情五处内部开会讨论也没得出结果,密码研究专家也没法解释这些松鼠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有亚瑟知道,这几百张照片意味着……伊万特别喜欢小松鼠,觉得这些小毛球可爱极了,仅此而已。

没办法,在羁押了伊万·布拉金斯基24小时之后,警方也只能先把他给放了。至于架设非法电台的罚款,伊万根本不放在眼里,就好像只是去街边买个冰淇淋似的。

亚瑟真的累了,这样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爷要辞职!

再一次,亚瑟拿着自己措辞得体字迹优美的辞职信,来到了军情五处上级的办公室门前。

上司一见到他,马上又开始布置新任务:

“亚瑟你来了?请坐,我们来谈谈你接下来的新工作方向。‘红色叛徒’那混蛋就先放在一边,只要留一两个人盯梢他就行。现在我们工作的重点在刚刚抓获的这两个克格勃特工身上,这个‘加拿大人朗斯代尔’,还有叛徒乔治·布莱克。”

亚瑟有些惊讶:“乔治·布莱克的事已经审出来了吗?”

“他自己一激动说错了话,”上司耸耸肩,端起茶杯喝一口柠檬红茶,“当时审讯专家故意用激将法,问他在朝鲜战场时是不是被苏联人虐待逼迫。那家伙本来嘴相当紧,一听这话,马上气得站起来就说:‘苏联人没有虐待我,我是自愿的!’”

亚瑟无语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手里的辞职信。他礼貌地把信封放在上司面前,刚想解释……

上司立刻打断了他:

“现在我们已经抓了两只克格勃的‘鼹鼠’,很不错的成绩,上面很满意。你接下来也去B组,和他们一起处理乔治·布莱克那家伙的事。至于‘红色叛徒’,就先别管他了。等以后这家伙自己露出马脚我们再抓。今天晚上你就写一份报告,整理一下乔治·布莱克的……”

“先生!”

“怎么了?”

亚瑟有些局促,不过为了自己的幸福,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勇敢说出自己的心声:

“虽然这事有点仓促,但是……我想辞职。我今天就是来递交辞职信的!这么多年来非常感谢部里培养,我收益颇丰,但是……”

“好了知道了。”

上司开始点烟斗,顺便瞥了一眼桌上的辞职信。

“谢谢您的理解……!”

亚瑟心里万般激动,他终于迈出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他很快就能重获自由了,不再每天只被工作填满……亚瑟开始幻想起周末去探望母亲时一定好好做一顿每餐,一家人庆祝一下!他想休息半个月,然后开始找工作。

上司对亚瑟挥挥手:

“你先回去吧。部里要先对你进行政审、背景调查。一切流程走完之后会通知你的。”

“谢谢……!”

“亚瑟,不过在你正式离开军情五处前,工作还是要做的。所以你还是先到B组去和他们一起工作,今晚的报告也还是得写。”

“啊、这样啊……好的先生。谢谢,祝您下午愉快。”

亚瑟稍有低落,至少辞职信是交给部里了!之后他只要盼着手续走完,正式离职就好了!美好的人生还在等着他。他才二十多岁,不能就这么每天过上007的加班生活。

作为一个严谨认真的人,亚瑟在离职前还是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最后的工作,他不希望最后在军情五处留下遗憾。

一个月过去,上司通知亚瑟来一趟办公室,说是他的政审背调已经完成。

亚瑟欣喜不已,特意打扮得精精神神的,穿了一身自己挺喜欢的灰色呢子西服去部里最后和亲爱的同事们道别。大家都恭喜他,恋恋不舍地拥抱他,同他握手。同事们都喜爱这个谦和认真的小伙子,十分不舍不得他。

激动万分的亚瑟来到上司的办公室,想最后好好感谢一下关照他多年的老领导。

上司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亚瑟高高兴兴接过文件一看!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啊??”

“是这样的……柯克兰先生,”上司也很窘迫,假装干咳了两声,“我们在对你进行背景审核之后,把你的个人资料提交给上级部门继续走流程。但是上级领导一看你的资料,顿时就觉得你是不列颠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不能浪费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像你这样的杰出青年应该为祖国做出贡献,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可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可是……!”

“上级部门也考虑到你的难处,知道你在军情五处的工作实在辛苦,也不太适合你的个性。于是上级为了你的前途考虑……”

“等等!”

“……恭喜你,现在你被调派往军情六处工作了。”

“啊???”

亚瑟懵了。

“军情六处的领导非常重视你,打算好好培养你。你应该很快就会被派遣到苏联展开工作。恭喜你,亚瑟,大不列颠需要你,继续努力!”

可能是上司都觉得尴尬,说完马上就起身离开了自己办公室,只留亚瑟一个人愣在原地。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人生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亚瑟·柯克兰只觉得一切都太过荒诞。当初他就是被军情六处淘汰下来的,被军情五处捡到了。现在他要从五处辞职,六处看到他的档案又马上把他抢过去??这是要做什么?足球比赛也不像这样互相踢球的啊!

亚瑟·柯克兰此刻只觉得人生像一个玩笑,

“我要去哪儿?莫斯科……?我???当间谍??”

*17.法外狂徒Внесудебныйфанатик

从警察局出来后,伊万·布拉金斯基明显感觉英国人对自己的监视放松了不少。以前不管是他上班还是出门休息,总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在盯梢。如今情况却只有一两个英国监视者跟着他。

这也太反常了,伊万不禁怀疑。

按理来说,警方没找到他做间谍的证据把他放了,接下来军情五处的人应该会加紧监视想要尽快找到他的把柄。可为什么现在军情五处反而放过他了?

伊万暗自揣摩,他觉得之前警方抓他的时机也很仓促,不像是精心布局后的行动……

他或多或少猜到了真相:

很有可能是军情五处已经抓到了真正的克格勃特工,就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处理他们抓到的真特工的身上。

伊万有很不好的预感,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朋友莫洛迪。

没过多久,伊万就从伦敦的报纸上看到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

《克格勃间谍背弃邪恶苏联投奔自由不列颠重获新生》,新闻的主角竟然正是莫洛迪。

这绝不可能!

伊万不相信自己的朋友会背叛共产主义事业。

假如莫洛迪是个贪图安逸与财富的人,他根本没必要冒风险从事这份工作,也没必要冒险为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的伊万搞来各种论述社会主义的书籍。

伊万不相信莫洛迪背叛了苏联,他参加过卫国战争!他怎么能够背叛祖国?

其实,当年这则让伊万心烦意乱的假新闻是军情五处故意放出的风声,英国人想让克格勃以为莫洛迪叛逃了,以此羞辱苏联。而莫洛迪自始至终也没有背叛自己的同志。

好在军情五处高层有一位英国官员因为对共产主义事业略有同情,就顺便把一些内部消息透露给了克格勃,告诉苏联人:莫洛迪没有背叛他们。这位官员叫安东尼·布朗特,也就是人们说的“剑桥五杰”之一。

不过伊万并不知道真实情况。

友人被捕的消息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个沉重打击,同志的“背叛”更是如同晴天霹雳。

可怜的熊仔陷入了消沉。就连安娜和娜塔莎都看出来,哥哥没了精神,回到家就躺沙发上抱着小熊玩偶生闷气谁也不理。母亲催促他必须尽快考虑婚姻大事,伊万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哼哼两句,像个委屈的男孩一样回到自己房间把门锁上。

伊万一遍又一遍研读了那篇新闻报道,分析记者的措辞语气,猜测行文背后的意图。再反复纠结之后,伊万还是坚信:莫洛迪是他尊敬又信任的同志,绝不可能背叛共产主义。

在纠结许久之后,伊万·布拉金斯基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想法:

既然他不确定莫洛迪是不是真的背叛了共产主义,那为什么不找人问问呢?克格勃不知道情况,军情五处的人肯定知道呀!找个军情五处的员工来问问不就得了?伊万有点愧疚,自己怎么就没早点想到这么简单的方法。

在伊万的人际关系中,他恰好“猜到”有个老朋友很有可能就在军情五处上班,毕竟那位老朋友之前还时不时来监视他。他只要去问问人家就好了!

这样一来,伊万再次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绑架亚瑟·柯克兰。

*18.蝴蝶效应Эффектбабочки

作为一名律师出身的商人,伊万自然是非常有法律精神的。他深知违法犯罪不可取,遵纪守法才是真。

不过人世间就是这样,所有赚大钱的法子都写在刑法里,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拼一拼,白水变香槟。伊万的祖辈之所以能跻身沙俄贵族,靠的是杀人放火、镇压盘剥;伊万的父亲之所以能发家致富,靠的是和殖民者同流合污;而到了伊万这里,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介意施展一下老布家的祖传手艺。

不就是绑架一个公务员吗?小意思。

历史上那么多沙皇都死于“伤寒”,可见伊万的列祖列宗,各位布拉金斯基们早就是精通绑架、暗杀、敲诈、发动战争的全能型选手了。传到伊万这代,虽然老大一个沙俄帝国早嘎了,但人家布拉金斯基家族的法外狂徒的血脉基因还在。

伊万做了周密的绑架计划。

他首先找来了一对意大利黑手党兄弟做帮手,准备了一辆不起眼的梅赛德斯-奔驰做绑架车辆,又制订了详细的绑架流程、盘问方案、以及最后如何把亚瑟·柯克兰送回伦敦的几种方法。

一切计划得都不错,可就在绑架计划一切就绪时,最尴尬的事发生了——

亚瑟·柯克兰不见了!

意大利兄弟本来开着车前往亚瑟的公寓,打算等他晚上下班经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时把可怜的英国青年打晕带走。可他们等了一整晚,亚瑟都没有出现。伊万也觉得奇怪,亲自调查了一阵子后才发现:亚瑟好像从伦敦消失了?

伊万找借口询问了亚瑟的邻居和亲戚,根本没人知道亚瑟去了哪里。这可不太寻常……

那么,亚瑟真的不见了……?

这下尴尬了,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违法犯罪爽一爽,结果因为犯罪目标跑了,伊万·布拉金斯基被迫遵纪守法了。

柯克兰爵士还能去哪儿?

据伊万的猜测,既然现在英国人对他出于半放弃状态,亚瑟很可能被调往其他小组工作了。可是莫洛迪的案子还没判,军情五处可能会让亚瑟留下伦敦处理各种报告和档案,这应该是亚瑟最忙的时候……在这节骨眼上,上司会让亚瑟出差吗?他还能去哪儿?

那英国可能把亚瑟派往什么地方呢?伊万琢磨了一下,亚瑟精通英语、法语、中文、俄语。

有几种可能:第一,亚瑟可能被派往法国或是法属殖民地;第二,亚瑟可能被派往非洲殖民地、印度、香港、或是中国大陆;第三种可能……亚瑟能说流利的俄语,英国可能会派他去苏联。

这么猜来猜去,伊万更困惑了。

本来他想绑架亚瑟·柯克兰,就是为了请人家军情五处专业人士来给他答疑解惑的,结果现在问题一个没解决,他反而更茫然无措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伊万·布拉金斯基再一次铤而走险,去找了一个他认识的法国间谍,他的另一个老同学——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其实伊万很早就知道弗朗西斯也是间谍。

弗朗西斯自从作为导演出道后,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电影事业上,对做间谍的主业实在兴趣不大,主打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法国情报局也没指望他能从大英捞回些什么有用的情报来。长期以来,作为间谍的弗朗西斯和法国情报局双方都处于一种相互放弃的默契状态。

可是工作毕竟还是要做做样子,弗朗西斯还是得时不时给法国情报局上交一些做做样子的工作汇报。一开始弗朗西斯还会根据报纸上读到的新闻亲自编一编,后来他干脆编都懒得编,直接把搞情报的活儿外包出去,自己专心搞电影艺术事业去了。

很凑巧,弗朗西斯选择的情报外包对象正是他曾经的大学室友——伊万·布拉金斯基。

有一天两人在Gay吧喝酒聊天,藉着酒精的作用,弗朗西斯半开玩笑式地对伊万说:伙计,你在伦敦社交界这么活跃,要不你帮我整点情报?毕竟你也是半个法国人,咱俩也差不多是八九不离十的老乡,你要不也来为法兰西尽孝吧。

没想到伊万一口答应。弗朗西斯也不意外,毕竟他们布拉金斯基家族世代都是法兰西的孝子贤孙,在出卖国家利益和法兰西之间,历代沙俄贵族总是选择向欧洲点头哈腰,可谓一种优良传统。儿子偷东西孝敬爹,那能叫偷吗?不能够啊。

他们就这么成交了,两全其美!

这些半真半假的情报就这么上交给了法国情报局。

可能是伊万继承了祖父胡说八道的技术,也可能是伊万把自己热爱小说的天赋全用在了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上……他编造的这些假情报竟然还令弗朗西斯的上司相当满意。伊万投其所好,编造了不少法国人喜闻乐见的“英国政坛黑料”,比如“英国皇室斥巨资资助研究生发秘方”、“丘吉尔酒后深夜痛哭怀念斯大林”、“唐宁街有意拨款改善国内松鼠生存环境”等等。

俗话说,上班不能白干活。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份关系多一棵能上吊的树。

这次,伊万又找到弗朗西斯,最后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想知道亚瑟·柯克兰到底去了哪里。

弗朗西斯也没多想,爽快地答应了伊万的请求。一个星期后,弗朗西斯给了伊万答复:

亚瑟在一个月前往巴黎,然后就在巴黎机场消失了。弗朗西斯这边也查不到亚瑟·柯克兰在巴黎的任何信息。

巴黎?

伊万又开始琢磨,亚瑟怎么可能在巴黎机场消失?他隐隐约约有一种直觉……亚瑟可能换了假身份。那么这就有两种可能,要么亚瑟留在了法国,要么亚瑟坐飞机去了别的国家,比如……苏联。当时法国是西方唯一和苏联保持直航的国家。

不管怎么说,伊万觉得亚瑟应该是被调派去执行新的情报任务了。

不过至于亚瑟是不是去苏联做了间谍,伊万倒是觉得很无所谓。毕竟他都在不列颠做间谍了,即便亚瑟真的被派往莫斯科或者列宁格勒,那顶多也只算是礼尚往来。伊万认为间谍的存在就像细菌,虽然讨厌,却也无可避免。

出人意料之外,伊万在得知亚瑟可能去苏联做间谍之后,竟然就把这事这么轻轻放下了。

他既没有想办法通知克格勃,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完全抱着一种“卢比扬卡,你们自求多福”的随意心态。也正如卢比扬卡内部档案对“镜子”的评价:此人无组织、无纪律,难控制、神经质。

这个神经质的年轻俄国人的兴趣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他开始思考有没有可能把自己的同志从监狱里给弄出来。不就是越狱吗?多大点事啊。既然绑架搞不成,那还可以越狱嘛。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就在伊万开始认真谋划如何帮莫洛迪越狱时,历史又一次发生了奇怪的蝴蝶效应……

实际上,不仅军情五处知道弗朗西斯是法国间谍,克格勃也同样清楚。

苏联人长期监视弗兰西斯的一举一动,同样被迫看了一部又一部波诺弗瓦导演的名作。

这次弗朗西斯为了答应伊万的请求,动用了法国情报网络调查亚瑟的去向,这一行为也被克格勃监控到了。克格勃当即就注意到这位名叫亚瑟·柯克兰的英国情报官员在巴黎机场消失的事,立刻开始调查。

不久,克格勃就发现:

亚瑟·柯克兰作为军情六处特工,已经化名为“商人奥利弗”进入了莫斯科,开始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面对英国人如此贴心的“送货上门”服务,苏联欣喜又感动。卢比扬卡简直睡觉都要笑醒了,这下不愁手里没有砝码和英国人对赌了。

1962年11月,苏联迅速逮捕了两名军情六处派往莫斯科的间谍。

可怜的亚瑟,才入境没多久就被捕了,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夺命加班、辞职失败、踢球式调岗、做间谍不到两个月就被抓、体验豪华苏联监狱等一系列惊险又刺激的人生游戏项目。可以说,虽然伊万的绑架计划没能成功,但他也算是和弗朗西斯一起间接地帮助亚瑟一键入狱了,老同学真情感天动地。

这下克格勃有了手里的筹码。苏联马上要求用这两名间谍,来交换被英国逮捕的克格勃特工——

莫洛迪和乔治·布莱克。

……

很多年后,当功成名就的亚瑟·柯克兰书写回忆录时,写到了自己才被派到莫斯科就被抓的这段传奇经历。

亚瑟很郁闷,但他只是把此事归因为自己运气不好罢了。

可是亚瑟并不知道,有时候英国人的运气,要取决于法国人的人品,美国人的心情,以及俄国人的神经病。

*19.世界是一枚珍珠Theworldisapearl,Iamitshighlight

1964年4月,在德国著名的“间谍桥”格里尼克桥上,亚瑟·柯克兰站在寒风中,远远望见桥的另一端夜色中的几个人影……

他身后的苏联克格勃特警交谈了几句,确认了来者的身份,然后放开了亚瑟,用带着俄语口音的蹩脚英语对他说:

“Gohome,youfreenow.Goodbye,littlerabbit.”

亚瑟有些冷,紧紧攥住苏联军大衣的领子,和另一位被释放的英国特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桥下河水湍急,他听不清身后的苏联人在说什么。夜里的风仍然刺骨,但春天快要来了,亚瑟·柯克兰知道,自己终于能回家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向他迎面走来,向着苏联人的方向而去。

亚瑟有些恍惚,透过薄薄的夜色,他许久才认出那疲倦憔悴的面容……那就是他的老同学,克格勃特工莫洛迪。

天快亮了,苍白的晨光在河面上熠熠生辉。在这个早春的黎明,两位特工在间谍桥上望着彼此,渺小的人影在破碎的波光中交融。边境线静悄悄的,城市还未苏醒,桥的一边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另一边则是苏联人和东德人。两方士兵握着枪,等待交换间谍。

两位老同学对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缄默地擦肩而过。

他们曾经的青春友谊是真的,他们为祖国所奉献的忠诚与热情也是真的……

然而有政治就有敌人,人类的争斗永无止境。昨日之友,今日之敌,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昔日的朋友们唯有带着敬意告别。

莫洛迪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亚瑟一眼……他张了张嘴却又忍住了,转身向自己的同胞走去。

亚瑟轻声叹息,向着等待迎接他的英国情报官员走去,黎明的光辉在他翠绿的眼瞳中,在不列颠疲惫的叹息中。

“你们还好吗?”

迎接他们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军情六处官员,英国人们彼此握手,亚瑟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望向东德的方向,隔着晨光与河上的薄雾,他远远看见苏联人们彼此拥抱。

现在他们都要回家了。

冰凉的春风吹拂他的脸颊,亚瑟觉得自己可能冻僵了,也可能是精神太过恍惚,他心不在焉,完全听不进去旁人的话。

此刻,亚瑟心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那是他小学时代在戏剧节登台表演莎剧时背诵过的一段台词……舞台的灯光下,男孩挺胸抬头,向着世界背诵自己心爱的诗行,向着他所挚爱的一切……孩子多么骄傲,世界是一枚珍珠,而他是高光。

亚瑟始终忘不了。

从今天起,他决定走向真正有意义的生命。

理论上来说,伊万·布拉金斯基这段热闹的间谍生涯理应告一段落了,他又将回到那种除了钱以外一无所有的无聊人生。

不过和传统俄罗斯人不同,伊万的天性中具有惊人的能量,他像个每天都得出门放电式玩耍的孩子一样,必须让自己不断保持高强度的工作来释放过于充沛的精力。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他能一边开公司开律师事务所赚钱、一边熬夜搞文学翻译、一边还给苏联和法国当特工。

虽然克格勃现在不需要他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事情做了。

伊万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游戏项目:想办法帮自己的两位同志越狱。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必须要处理的重要的事……照顾家人。

伊万深知自己的作死行为迟早有一天会出事,他也不得不为家人深谋远虑。他的父亲早因为哮喘退休,家里的律师事务所是他在经营。几家公司虽然完全是他的双胞胎妹妹安娜在一把手管理,但实际上还是挂在他名下。一旦他出事,恐怕还是会牵连家人。为了以防万一,伊万打算把所有的家业都转让给妹妹。

与伊万不同,安娜极有天赋与魄力,只是碍于时代对女性的限制,不得不借助哥哥的名义来搞事业。她早就对这种社会压力不满已久。在1960年代轰轰烈烈的各种年轻人运动中,安娜不再穿母亲要求她穿的古典长裙,反而像哥哥一样穿上方便工作的长裤,有时甚至穿超短裙。可怜的母亲为双胞胎操碎了心,一会儿担心儿子为什么不结婚,一会儿又和女儿争吵她的裙子短得能让男人看到大腿。

伊万倒是不在乎妹妹穿什么衣服,他只担心自己会连累家人。

假如他不在了,安娜和娜塔莎应当有办法生活下去,不依赖任何人,不用再像母亲和奶奶那样为了活下去只能嫁给完全不爱的男人。伊万永远没法忘记,小时候听到的爷爷辱骂奶奶和家里的俄国女佣的那些难听的脏话。

为了以防万一,伊万开始把自己持有的公司股份都转让给安娜,一步步把企业管理权和所有权都转移给了妹妹,让安娜和娜塔莎成为了家族财产实际的第一继承人。他自己只保留了小时候和奶奶一起住过的那间老旧小公寓的产权。

眼看着妹妹们成长起来,伊万也安心了,又继续筹备越狱计划。疯狂燃烧的人生,他不再有后顾之忧。

1965年充满了惊喜。

有一天,伊万路过伦敦一家著名剧院,偶然间看了一眼墙上的戏剧海报……他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亚瑟·柯克兰。

“啊!!”

伊万又惊又喜,他的老同学都失踪好几年了!没想到亚瑟已经回来了,还成为了戏剧演员。

看来亚瑟从军情五处辞职以后成为了戏剧演员,投身于此生挚爱的莎士比亚了。

伊万马上调查了一番,发现亚瑟现在竟然已经在伦敦戏剧界已经颇有名气!

伊万也不得不感叹,军情五处深耕多年,终于为不列颠做出了重要贡献——培养了一位优秀的演员,可谓为国进贤!伊万替自己的老同学开心,亚瑟终于可以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了,可喜可贺。

不过亚瑟前几年是消失去了哪儿呢?伊万也不知道。或许亚瑟真的是去了苏联吧。

就在同一年,伊万又一次遇到了惊喜。

他竟然在书店中意外发现了莫洛迪新出版的回忆录,《间谍:戈登·朗斯代尔的回忆》。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朋友早已在克格勃的保护下平安回到了苏联。伊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不过书里没有提到乔治·布莱克,伊万怀疑布莱克仍在英国的监狱里。英国人或许会放了莫洛迪,但他们大概不肯放过背叛了军情六处的布莱克。

这正好,伊万就暂定一个小计划:帮乔治·布莱克越狱,送他去苏联。

人生有了目标,伊万整个人又激情重燃。他通过各种关系,多方打听布莱克所在的监狱,想找机会联系上正在蹲号子的布莱克。

功夫不费有心人,就在第二年,伊万曾经雇佣过的意大利黑手党兄弟就告诉他:他们在地下酒吧遇到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男人,名叫肖恩·伯克,以前是爱尔兰共和军。这家伙好像在找帮手,想从监狱里捞一个人出来。

伊万再一问,这家伙恰好是从沃姆伍德·斯克拉布监狱出来的,也就是关押着布莱克的监狱!这下可好,机会送上门来了!

伊万亲自找上这个叫伯克的男人,告诉他:

“我可以帮你从监狱里捞人。但有个条件,你那个兄弟要带上我的一个朋友一起越狱出来。”

伯克大喜过望,马上答应:

“成交!我们先和监狱里的兄弟们联系上,让我哥们儿和你哥们儿搭上线,到时候越狱的时候他们一起行动。你兄弟叫什么名字?或者什么绰号?”

“乔治·布莱克。”伊万平淡地说。

“不过严格来说,布莱克不是我兄弟,他不认识我。”

伯克愣了愣,缓缓说:

“好吧哥们儿,我要弄出来的哥们儿也叫乔治·布莱克……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是那个让军情六处气到爆炸的家伙吗?”伊万点了一支烟,给伯克也递了一支。

“是他……”

“那就没错了,行了,一起干活吧。”

伊万脱下西装外套,给自己和伯克都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监狱图纸,摊在台球桌上。

就是这么一个疯狂的决定,最终导致了伊万的入狱。但他从来不后悔。

1966年,伊万刚满30岁,他还很年轻,事业蒸蒸日上眼看着就要彻底跻身大资本家的行列。不过这个年轻炽热的灵魂并不满足于纵情声色,因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有一个梦想,一个奶奶希望他去实现的梦想……

他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获得平等与幸福,他希望所有被伤害被压迫的人终有一日获得解放。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伊万·布拉金斯基信仰共产主义,他要自己成为燃烧的火,他要自己成为别人未来可以走的路。

*20.电波小熊的圆舞曲Вальсрадио-медведя

或许是因为命运,也或许是由于历代布拉金斯基刻在骨子里的疯狂,伊万注定度过非同寻常的一生。

对于这只小熊来说,生命就是一场惊险又刺激的豪赌,是只属于他的舞台,二十世纪不过是属于他的一支圆舞曲。假如他不曾如此生活,伊万·布拉金斯基可能会成为震惊欧洲的罪犯、为国献身的战士、奋力建设祖国的工人、在历史的洪流中左右斗争的政治家、一心投身艺术的音乐家、或是另一种令人瞠目的人生。

人生痛苦且煎熬,伊万·布拉金斯基深以为然,所以他选择活得骄傲又无悔。

在1966年10月22日,在经过周密的筹备之后,伊万和同伴来到监狱东南角的围墙外,悄悄搭了一条绳梯。墙内的乔治·布莱克顺着绳梯,爬出了监狱的围墙。

越狱计划成功了!

乔治·布莱克也不明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帮自己越狱。伊万说:“因为我们都信仰共产主义,我敬佩您的斗争,同志。所以我愿意帮助您。”

当晚,伊万马上开车载着乔治·布莱克先去安全屋包扎伤口。然后他们一路开车去往多佛海峡,经此又去了比利时的安特卫普,最终开车到达了东柏林。

到达了东柏林,在监狱中被关了5年的乔治·布莱克终于安全了。

克格勃惊诧不已,他们没想到布莱克竟然自己越狱出来了,马上把布莱克护送回了苏联。

苏联官员也认出了伊万,虽然这家伙在卢比扬卡内部可是出了名的神经病……但毕竟伊万·布拉金斯基也是自己人、是同志。而且伊万义务帮助了布拉克逃出监狱,克格勃还是很感激他。

克格勃官员问伊万:

“同志,您要不要一起回苏联?我们以前承诺过您,会给您苏联国籍。而且既然您冒了这样大的风险帮助了布莱克,您回国之后,我们会给您安排工作和住处,您仍然是卢比扬卡的同志和朋友。”

面对这个邀请,伊万相当心动。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不能和家人不辞而别。母亲年纪大了,她正在给他织一条圣诞毛衣。安娜最近还是失眠得厉害,他想再和妹妹谈谈。兄妹几人再一起去看一部娜塔莎出演的电影。而且伊万还想去最后看一眼奶奶的墓地,去告诉她……自己要回家了。

于是伊万说:

“同志,谢谢您。我希望回到苏联,但是我想最后回一趟英国,去和我的家人告别。而且我想拿回我翻译的手稿,都已经翻译了几百页了,以后有机会我想出版这些作品。”

“布拉金斯基同志,我们完全理解您对家人的眷恋。可您现在回英国是非常危险的,警方随时可能找上门来,到时候克格勃很难保护您。”

伊万还是谢绝了克格勃官员的邀请。不管冒着再大的风险,他都必须回去和家人告别。

事实证明,伊万为他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1966年12月28日,伊万在他生日的前两天被捕了。

他被捕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帮人越狱,也不是因为他服务于克格勃……而是因为伊万给法国情报局提供过情报,哪怕都是些编造的假消息。

乔治·布莱克越狱跑了,军情五处面子上挂不住。不列颠岂能颜面扫地!

为了尽快出政绩,英国人逮捕了法国特工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弗朗西斯供认不讳,英国人很快就把伊万当做“法国特工”给抓了。

伊万因为间谍罪被判刑4年。

法国政府紧急出面,同英国政府进行政治斡旋。最终英国人同意释放弗朗西斯,把他驱逐出境。但是法国人可不愿意捞伊万,干脆地放弃了他。伊万就这么直接被送进了英国监狱。

克格勃倒是挺讲义气,苏联人试图和英国谈判,提议再用手里的北约间谍换伊万出狱。可不列颠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不愿意交换伊万·布拉金斯基。

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伊万作为“法国间谍”进了监狱。

入狱后,伊万竟然也不沮丧,反而还挺满意。

他觉得这里的人说话都很好听,最重要是这儿再没有人逼他结婚了!伊万一想:自己坐过牢,以后出狱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找理由不成家了……!

他作为基佬,结什么婚?

在监狱里,熊仔和狱友们友好交流。

由于伊万记忆力好,每天晚上睡觉前,狱友们都会要求他背诵一篇短篇小说。藉着这个机会,伊万把自己翻译的王耀的小说全都背诵了一遍,在监狱里培养了一批忠实读者。

有时候一个人要成功,需要的就是一个合适的舞台。

伊万靠着自己惊人的表达能力,以绘声绘色的方式为狱友们讲解了共产主义理论,分析了为什么大家在资本主义的剥削下会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殖民主义最大恶极。很快,他就在监狱里发展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左翼刑男。

老乡们亲切地给伊万取了个绰号,叫他“教授”。

而为了报答伊万的好意,老乡们也热情地教他一些传统民间手艺活,包括撬锁、扒窃、诈骗等等。在监狱里几年,伊万虚心学习,和狱友们共同进步,很快就成为了不列颠最会偷东西的律师。

大学在民间!

人生是电波小熊的圆舞曲。

*21.回归Возвращать

1971年3月的一个清晨,伊万·布拉金斯基走出监狱的大门,带着他仅有的物品,一本几乎翻烂的俄语词典、一本写满学习笔记的俄文童话故事集。

晨光照在他的脸颊上,凉冰冰的。伊万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遮住了石头缝中的一朵小野花。风吹拂,苍白的小花颤颤摇曳,在一个迟来的寒春艰难地盛开。

伊万小心地迈开脚,不踩伤路边的小花,像是沉默的熊仔温柔地走在森林中。

“万尼亚!!”

听到熟悉的呼唤,伊万抬起头,只见安娜和娜塔莎站在车子旁向他挥手。车子里还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小熊崽好奇地趴在玻璃上向外张望。那是谁?

“舅舅!”

男孩一看到伊万,高兴地向他挥手,仿佛小小的水手看到了大副。

“啊……”

伊万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小家伙应该就是安娜的孩子,安娜之前来探监时和他提过的。4年过去,监狱外的世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万尼亚,万尼亚!!”

安娜和娜塔莎跑过来紧紧抱住伊万!

一家人终于重逢,姑娘们激动不已,欣喜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娜塔莎拥抱着伊万,脑袋靠在哥哥肩膀上,低声哭了出来。安娜深呼吸,忍住了啜泣,她捧住伊万的脸颊,仔仔细细地摸了摸伊万的下巴,反复抚摸着亲人的脸颊和眉毛。她的哥哥看上去还是那么朴素,还像是当年在伦敦大学读书时的样子。

“圣母保佑……!万尼亚,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个傻瓜!”

说完,安娜还是忍不住哭出声。坐在轿车里的小男孩也被这悲伤的情绪感染,叫了两次“妈妈别哭”,结果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伊万抱着两个妹妹,。娜塔莎已经是大姑娘了,安娜看起来已经成为了真正的一家之主。

除了他,好像一切都变了。

伊万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妈妈呢……?她不来吗?”

安娜和娜塔莎都沉默了。

伊万猜到了,他摘下呢毡帽,抬头故意望向远处,吸了吸鼻子。天空蒙着一层淡淡的朝霞,清晨的阳光过于刺眼,他眼睛有点难受了。

“我们之后一起去看妈妈吧。”

他勉强地笑了笑,转过头用袖子揉眼角。

“嗯……”安娜的眼圈完全红了,她嘴角嗫嚅了两下,转而笑起来,“妈妈一定会高兴的,她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

“对不起。”

“伊万,你知道她最后说什么吗?”

“她说……她永远爱你,你是她的骄傲。”

伊万没什么表情,他低下头,泪水仿佛雕像上的雨滴。

一家人开车去了墓园,伊万为亲人们的墓碑前献上鲜花。

娜塔莎帮忙打扫墓前的落叶。安娜牵着小小的万涅奇卡,看着哥哥缄默的背影。小万涅奇卡抬头看了看安娜,委屈地说:“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舅舅很坏?舅舅害你伤心!那他不许叫伊万,我不要和他叫同一个名字!”

安娜抹去泪水,蹲下身平视孩子的双眼,耐心地对小伊万说:

“听着万涅奇卡,你的舅舅不是坏人。伊万舅舅有一个了不起的梦想,他只是一直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而已。有朝一日等你长大了,妈妈也会像这样支持你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的。”

“妈妈,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小熊皱起眉头,还是怀疑地看着伊万。

安娜笑了一下,亲吻儿子的脸颊:

“我的梦想就是像现在这样,和心爱的家人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伊万站起身,欲言又止。

安娜背对着他,继续对儿子说:

“可是我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万涅奇卡,我已经告别了我亲爱的爷爷奶奶,告别了我的父母,可能接下来我还要向自己的哥哥说再见……可这就是命运,亲爱的,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亲爱的人总有一天要从我们身边离开,我们必须坚强。”

“阿尼娅……”

伊万不知如何开口。

安娜也站起来,再次抹去泪水,重振精神转身面对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她的眼妆哭得有点花了……安娜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像是小时候无数次和哥哥打赌时那般骄傲: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伊万。而我要留在这里,尽力去实现自己的心愿……记住,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当你回到故乡,就是我回到故乡。当我在夜里行走,就是你在夜里行走。我们是俄语的两种词性,我们是彼此交换的所属格,我们永不分开。”

她知道,哥哥要回苏联了……伊万一定会回去,而她将留下。

铁幕与高墙,布拉金斯基与布拉金斯卡娅早已决定好各自的命运。

就像“东”与“西”注定彼此分离,双胞胎在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要注定离别,在死亡来临之前,他们只能成为自己。

风吹拂着兄妹,墓园的草地摇曳……在大人们无言的伤心之间,小小的伊万蹲下身开始高高兴兴地采摘苜蓿的小百花。他小小的手掌上沾了草汁,男孩歪着脑袋想了想,把双手贴在草坪上,感受着阳光与泥土的温度。

小小的伊万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的妈妈和舅舅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伊万和安娜也像这样趴在草地上捉瓢虫,猜测着他们见到的万事万物的法语名和俄语名。

孩子们猜测着,奶奶小时候如何用母语称呼俄罗斯的森林、河流、广袤绵延的大地。

伊万出狱的几天后,苏联大使馆找到他,问了他一个问题。

再一次,伊万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他从未改变过,始终如此。

永远如此。

「Да.」

*22.祖国Родина

1971年,伊万在大使馆的护送下回到苏联,作为一位苏联公民。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伊万一路上都相当紧张,不断地翻阅那本早已皱巴巴的俄语词典,空姐同他说话时语速放得很慢,像是对待外国人和孩子那样。伊万故作镇定,俄语说得缓慢且优雅,表面上像一位淡然的大学教授,内心里其实紧张得堪比去参加口语考试的可怜学生。

在机场,卢比扬卡的同志们迎接了他,金·菲尔比和乔治·布莱克也来了。

布莱克激动地同伊万握手,感谢他当年的帮忙。可伊万没见到老朋友莫洛迪,他还以为莫洛迪一定会亲自来接机呢!

然而他问了才知道,就在一年前,他亲爱的朋友莫洛迪因病去世了。

伊万许久没有说话。作为这个年纪的人,离别已是常事。

作为俄罗斯人,他深知一切都是无法抗拒的命运,他所爱的一切最终都会从他身边飞走……

人生在世,别无选择。

回国后,克格勃为伊万安排了住处和工作。

后来,他去了自己祖辈的故乡,去亲眼看了看奶奶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布拉金斯基家的豪宅如今已成为当地的工人文化宫,伊万进去参观了一圈。

他在历史说明墙上看到了自己祖辈的名字,看到了奶奶年轻时的画像。当天文化宫里有一场村民自发组织的小型文艺汇演,伊万也去看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钢琴前伴奏,村民们的业余合唱团表演了七八首歌。

伊万靠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合唱。

再一次,他听到了小时候奶奶教他的那首歌……村民们在钢琴声中唱着,唱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寒冬,哥萨克骑着白马归来,拥抱他的妻子,拥抱他的爱。

屋外是五月明媚的春光,曾属于布拉金斯基家的古老宅邸仍矗立着,深藏着历史与尘埃,流亡多年的孩子终于归来。

伊万回到了俄罗斯,正如一个散落的词终于回到书。

*23.一个心愿Желание

过了几年,伊万在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找到了教职,开始教大学生汉语。

教学占据了他生活的大半,伊万每天过得忙碌且充实。

其实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成为教师……伊万的一生都在不断考虑自己该如何去实现共产主义。年轻时他做过翻译、搞过革命广播电台、还当过特工的秘密联络人。现在伊万回到故乡,心态多少有些转变,他已经不想再为铁幕两端的争霸加油喝彩了。

他觉得,既然共产主义属于未来,未来属于孩子们……那么自己的职责就应该是教育未来的共产主义建设者。

伊万成为了一名普通而负责的教师,学生们尊敬他爱戴他,称呼他为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

他一边教书,一边继续自己的翻译事业。

长期以来,伊万始终有一个梦想……他想把自己心爱的中国作家——王耀的小说翻译成俄语出版。

1976年,他一生敬佩的另一位导师去世了。

伊万独自一人在深夜悄悄掉眼泪……他本以为苏联政府会通过哀悼这位伟大的革命导师来挽回两国的关系。结果再次令他失望,苏联同中国的关系毫无缓和,仍然处在敌对状态。

伊万很想亲自去一趟中国,去直接找到王耀,告诉他自己的愿望。

但这也只是愿望罢了,伊万的教师身份让他无法再像以前做生意时那样为随心所欲。

为了解闷,伊万翻译了一些欧洲小说和拉丁美洲小说,都顺利出版了,销量竟然还相当不错!学术界和出版界都很尊重布拉金斯基教授的译本。伊万甚至获了一些奖。可这些边角料的工作始终没法令他满意,他总是忍不住问出编辑:是否有可能去联系中国的出版社,把王耀的作品翻译出版。

编辑每次都只能婉拒。

伊万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苏联同中国会重归于好,两个社会主义国家还能再次成为兄弟。到时候,王耀小说的译本肯定就能出版了。

很奇妙,伊万觉得自己好像同这位中国作家灵魂相通、无话不谈……到如今,王耀的作品已经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时光。

这几十年来,王耀像是他最亲密的人。

他们朝夕相处,在雪天的描写中一同散步,在秋天的故事里走过金灿灿的田间小路,在一次又一次的伤心时刻中握住彼此的手,在深夜的眼泪中相拥。

他是一面镜子,那遥远而纯粹的灵魂照亮他、倒映他,犹如天光点亮了一枚钻石,犹如火焰照亮了历史的碎片。

在王耀的文字中,在中文与俄文的翻译与交错里……他倾听他,他诉说他。

他照耀着他。

1982年,伊万还是没忍住。他鼓起勇气给中国的出版社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希望他们能把信转交给王耀。

在信里,伊万写下了深埋心底多年的话,写下了当初自己捡到王耀笔记本时的心情,在监狱里的思考,以及他对未来苏中和解后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的愿景。

“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世界上充满了猜忌与争端,但我也相信人的善良与勇敢……我们仍在走向共同的未来。因此我相信有朝一日,所有的误会、争执、冲突……都能和解。我亲爱的朋友,虽然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您的思想已经陪伴了我数十年。每当在监狱中深夜失眠,我就会想到您,想到未来有一天,我们面对面地讨论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同志,我祝愿您健康、幸福、平安。我也祝福您的祖国,祝福您所深爱的一切。”

信寄了出去。

伊万其实根本就没期待过任何结果。

说不定信在中途就被弄丢了,也说不定中国出版社收到他这封古怪的信,一看是从苏联寄来的,马上就扔垃圾桶了。

但也无所谓了。

伊万并不期待什么,他只是希望王耀能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人真诚地祝福他、感激他。

就这么半年过去。

有一天,伊万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他拿起信封随便扫了一眼,刚看到寄件人的名字,瞬间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寄件人是「王耀」

伊万马上把信放进办公室抽屉里,锁上抽屉,迅速跑下楼,全然不理会沿途同事与学生的问候。那天下午,伊万绕着莫斯科大学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在树林中静静抽了一支烟,搓搓手,又点燃另一支烟。

直到黄昏,伊万才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小心地打开抽屉,拿出王耀的回信,无比艰难般拆开信封封口……

信纸上的字迹还是那么熟悉,竹子般娟秀挺拔的字体,就像王耀本人。

出人意料,王耀竟然给他回复了一封长长的信。

王耀写得那么真挚、和蔼、充满情感……和伊万印象中一样,信中的王耀极其谦虚,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更多地是在关心伊万的生活、关心他在监狱里有没有受苦、关心他现在的汉语教学工作。

王耀还邀请伊万来中国。他在信里写下了自己的住址,让伊万来这里找他,说到时候要亲自带苏联朋友在北京城好好逛逛。

在信的最后,王耀还附上了一篇短篇小说的手稿,名字叫《聆听你的心跳》。

伊万惊喜不已,坐立难安,最终还是平复心情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那是一个科幻短篇,讲述了主角“我”和苏联宇航员“伊万”在太空站相逢,两个朋友一见如故,彼此学习互相帮助。在灾难面前,整个地球团结一致,他们合力化解了发生在地心的巨大危机。

在故事的最后,两个朋友坐在一起,在星辰之间,他们共同望着黎明再一次点亮了人类的未来。

读完后,伊万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果然没有猜错……这就是王耀,这就是王耀!王耀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就是他爱他的原因。

十多年过去,伊万终于再次做出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

他要去中国看一看。

*24.颐和园的晚霞ЗакатвЛетнемдворце

他本该早去,可惜总有工作拖延。

但所幸王耀小说的出版非常顺利,亚非学院的同事和出版社的编辑都知道出这是伊万多年来的心愿,都尽力帮忙。伊万也全身心投入,力求把书的各个细节做得精益求精。

他想亲自对他说一声:

“谢谢。”

到1985年,伊万翻译的王耀的小说《燃烧大地之心》《埋葬我们的土地》《菱角湖》都已在苏联出版。

伊万和王耀的名字并列出现在书籍封面上。

译者与作者。

两种语言,两个人的声音共同诉说着那个关于未来的故事。

两团火焰彼此交融,他们共同的灵魂,共同的名字。

1985年的秋天,伊万终于带着崭新的俄文版《燃烧大地之心》前往中国。

他忐忑不已,既兴奋又惶恐。

王耀会高兴吗?他喜欢这个封面吗?在飞机上,伊万又忍不住拿出自己三十年前最早在伦敦买的那本中文原版……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纸张都泛黄,但仍保存得相当好。看得出书的主人非常珍爱它。

伊万翻开扉页,再一次端详那张“本书作者”的黑白图片。

照片上,年轻的王耀和地质研究所同事们一起去颐和园踏青。大家坐在昆明湖边的小亭子里,在柳树荫下谈笑聊天,一起拍下了这张照片。

之前伊万也想过,“本书作者”难道不该只放作者一个人的照片吗?

可能这张照片是王耀自己选的。王耀从不喜欢突显自己,或许他更想留下的生命中无比珍重的一个瞬间: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

三十多年来,照片上那位笑容和煦、略显清瘦的青年,始终是伊万脑海中王耀的模样。

他生命中某一天的晚霞,却在另一个人心中,被珍藏了三十年。

飞机到了北京,出版社的同志和北外俄语系的几位同学来机场迎接。

中国学生们有些紧张,才看到伊万就开始说俄语,像是考口语时在外教面前绞尽脑汁都要开口说些什么。

伊万也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刚来马戏团表演骑自行车的小熊。他轻声用汉语说:

“你好你好……!”

中国的同志们一听,顿时喜笑颜开,纷纷夸布拉金斯基教授的中文说得这么好!

伊万更不好意思了,怎么他才说了一个词就被这么隆重地鼓励。

中国人的热情好客给伊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一路上用汉语亲切地交谈,说起书籍出版的趣事和细节。中国学生们勤奋好学,不断请教布拉金斯基教授学术问题。这次得以来中国,伊万也正好是藉着学术交流的名义,他还要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做几个关于翻译的讲座。

北京就和他想象的一样,古老而繁华,多么美丽的城市啊……伊万一路上都像个孩子似的左右张望。

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伊万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他忙拿出当年王耀寄给他的那封信,问出版社的编辑:

“同志,请问王耀还住在这里吗?我去这个地址就能找到他,对吗?”

出版社的编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而又说:

“是这样的……王老师……他给您的地址是北大的教职工宿舍,但是……总之,王老师的家人现在不住这儿。我给您另一个地址,您到时候可以去拜访他弟弟一家。”

伊万也愣住了。

他有不好的预感,或者说他太熟悉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

他有些害怕,可是又不能一直逃避。伊万顿了顿,问编辑:

编辑沉默片刻,说:“他听不见。”

“哦。”

伊万没有追问下去,编辑也不再继续提这事,大家转而开始和北外的学生们聊学习俄语的经验。

接下来的几天,伊万一直在故意回避那个想法。

他忙着去参加中国高校的学术活动,给学生们做讲座,去出版社感谢当年帮助过他的编辑,还去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和人民英雄纪念碑。

伊万明显地感觉到,中国人对苏联人的态度改变了,他们又像曾经的同志那样友好亲切。坐在路边乘凉的老人问他从哪儿来,伊万腼腆地回答苏联……老人竟然对他说: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您好。”伊万用汉语回答。

伊万去参观了清华大学,去亲眼看了看王耀日记里描写的秋日的清华园。他还去了很多王耀经写过的地方,参观了中国地质博物馆,看到了王耀和同事们勘探油田的照片。

北京的秋天,红墙下的落叶,胡同里的炊烟……北海高高的白塔,碧波中的小船,戴红领巾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小小的燕子穿过落日下巍峨的神武门。

一切都竟是如此熟悉。

伊万站在护城河边,看着中国的年轻人们骑自行车下班。他仿佛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岁,生活在王耀的小说里……在他深爱的人间。

在伊万即将回国的倒数第二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按照编辑给的地址,去拜访了耀的家人。

王耀的弟弟接待了伊万,送给他一张老照片,还有一枚装在木匣里的小石头。

“几年前我哥哥收到你的信,高兴极了,说是以后见了面一定要把这块小石头送给你做纪念。”

王耀的弟弟接着说:

“这是我哥几十年前去苏联开学术会议时,顺便在苏联采集的地质样本。他说想把这块小石头送给你,请你带它回家。”

伊万表示感谢,把王耀年轻时的日记和《燃烧大地之心》的俄文版交给了王耀的家人。

他们略微坐着聊了一会儿,伊万受不了了,找个借口起身要走。王嘉龙送客到门口。临走之前,伊万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那个问题:

“你哥哥最后……他走得难受吗?”

王嘉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事故。当时我哥最后一次带学生去野外考察,然后就……出了事故,他想救学生。那孩子是救回来了,我哥没救回来。”

“所以我想……他应该不难受。学生回来了,他就不难受了。王耀就是这种人。”

风吹着,小巷里的爬山虎绿影摇曳,他们站在槐树下,听着风声穿过街巷,自行车的铃铛声在胡同口响起,大人下班回家了,就好像三十年前那样。

伊万告别了王耀的家人。

临近黄昏,公园里还是有不少游人。伊万沿着河岸行走,望着晚霞的波光闪耀在昆明湖广阔的湖面……秋天了,一切都是金色的,他看到不远处几个青年逆着夕阳向前行走的背影,青春的笑声仿佛灿烂的落叶。

王耀以前应该也是这样的,和同学们走过黄昏的堤岸,好像轻快的燕子,年轻的火焰。

没过多久,伊万就找到了王耀曾拍照的凉亭。他此时也有点累了,就独自坐下,望向昆明湖。

“真漂亮呀……”

伊万现在多少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就是王耀和他同胞们的作品:这个生机勃勃的中国,他们付诸一生心血从战火与废墟中重建的故乡。

伊万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王耀家人赠与的照片,捧在掌心。

夕阳映在相片上看不太清楚,他调整了一下照片的角度,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笑容。

“你好,耀。我来中国看你了。”

伊万也努力笑了一下。

那是王耀教授第一次带自己的研究生去野外考察时拍的合影。

在一个晴朗的春天里,王耀有些腼腆地笑着,站在一群笑得天真烂漫的学生们中间。看得出学生们是发自真心地敬重他、喜爱他。

伊万看着手中的照片,看着照片上耀的微笑……

多么美好的春天啊,王耀教授看起来显得那么年轻,似乎和他的研究生都差不了多少。不过眉宇间仍显露出他天性中的沉稳、和蔼。

当年那个挣扎求学的男孩,也已成为了中国地质学的专家,为祖国培养了下一代的科学人才。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青春不灭的火焰。

伊万久久地端详着那张照片。

或许耀的一生是幸福的,应该是这样的……伊万这么告诉自己。

耀度过了毫无遗憾的一生。

这样就够了。

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后,伊万回到了莫斯科。

带着那张他珍藏到最后的照片,带着他自己的遗憾,和只愿在夜半无人时才肯落下的眼泪。

*25.俄罗斯的孩子ДетиРоссии

回国后的伊万更加忙碌,他想尽快把王耀的作品全集整理出来。

况且他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学生要指导,小兔崽子们可没少让他瞎操心,成天交一些没法看的论文上来随机气晕他。伊万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教育学生上。他经常板着脸和学生们开玩笑:“您得用心好好学,再这么下去未来我国的文化交流事业全都得完蛋。”“您论文这段写得很不错,就是得全部删除。”“别那么眷恋学校,您应该按时毕业。”

除了克格勃的同事,没人清楚布拉金斯基教授以前精彩的履历。

学生们可不知道他们亲爱的教授做过间谍、谋划过绑架、建立过地下电台、协助过罪犯越狱、甚至还坐过牢。

学生们怕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伊万·布拉金斯基就像严厉又负责的父亲,在学业上无微不至地关照他的每一位研究生,一切都为学生的前途着想。

原因显而易见,肯定是高强度的工作透支了他的体力。大家都要求伊万多多休息,伊万也拗不过,只能同意暂时休假。

正好这一年他远在英国的妹妹来探望他,伊万就把假期用来专门陪伴家人。

在莫斯科机场,伊万再次见到了安娜,兄妹俩久久地相拥。

安娜的孩子都上大学了。男孩长得高高大大,不仅名字就叫伊万,长得也像极了伊万,看上去简直像是伊万自己的儿子。

安娜抱着胳膊笑,幸灾乐祸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各自害羞的熊仔。

“瞧瞧,我这小熊崽子怎么样?真神奇,他长得多么像你。有时候看着他,我都觉得好像是在面对20岁的你。以前这小崽子在学校瞎闯祸,老师把我叫到学校告状:‘夫人,您家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先生又在学校干了一番大事业!’我只要一听老师批评他就想笑,天哪,简直像是在骂你!”

男孩低声说:

“妈妈,我20岁了,不是小熊了……”

伊万也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脑勺:

“难以置信……侄子都长这么大了。再过几年,我是不是都要当爷爷了。”

安娜笑着拍拍哥哥的胳膊:

“接受现实吧万尼亚,我们都不那么年轻了!这小子早就开始交女朋友了。你从万尼亚舅舅升级成伊万爷爷指日可待。”

“妈妈!”男孩涨红了脸。

伊万笑出声:“瞧见了吗?万涅奇卡,我就是这样在你母亲的枷锁下长大的。你的母亲,我的妹妹,所有的伊万人生中都有一位无可替代的、必须臣服的安娜女王。”

“万尼亚,你这个傻瓜!”安娜笑着拍打哥哥的胳膊。

一家人有说有笑,团聚总是令人欣喜。

安娜拜访了伊万在莫斯科大学的教师宿舍。

才一进门,她就愣住了,这小小的屋子感觉多么熟悉,安娜就好像回到了奶奶以前的房间……或者说,奶奶哪怕流亡在外也始终保持着传统俄罗斯的生活方式。

伊万的家里摆满了书籍,略显拥挤,却又温馨整洁。书柜旁放了一架钢琴,伊万从小就喜欢音乐。窗边摆着小小的圣像,还有一些伊万心爱的玩具。

伊万高兴极了,请妹妹和侄子坐下,他去给亲人们泡热茶准备点心。

安娜看到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摆放了一套崭新的精装版书籍,她认出那个中国人的名字。

“这就是你的中国作家?你翻译的书已经出了吗?”

“嗯,已经出版了。”

伊万心情很好,在厨房里忙着准备一块樱桃馅饼招待妹妹和侄子。

“这是他的作品全集?”

看着伊万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安娜还是有些心酸。她知道伊万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他是一个独自生活在森林中,会自己觅食的小棕熊。但安娜难免会替哥哥感到孤单。

她又忍不住提起伊万不喜欢的一个话题:

“哥哥,那你……你现在有伴侣吗?哪怕……”

“我爱过了。”

“你需要找个人照顾你。”

“我仍然爱着他。”

“哥哥。”

“我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我,而且女人结婚不该是为了照顾男人。这你知道,当年你就和你丈夫谈过,他也同意改姓布拉金斯基不是吗?所以你孩子也姓布拉金斯基。”

伊万看一眼正在客厅里好奇摆弄套娃的侄子,转而又看向安娜,慢条斯理地说:

“阿尼娅,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了好吗?”

“万尼亚,我只是不放心你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安娜叹息,把手放在哥哥手背上,“别那么固执,要是你之后再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呢?哪怕你们明面上不能同居,他也可以常常来看你,名义上做‘好朋友’也可以。万尼亚,你永远全身心地扑在事业上,但总该为自己个人考虑考虑。”

伊万停下手里的工作,认真地说:

“阿尼娅,我一个人过得挺好,而且……我爱的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直陪伴着我。那个人的思想、他的情感、他写下的每一个词……耀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只要坐在书桌前开始翻译,就能感觉他来到我身边,我们坐在一起愉快地交谈。我从不孤独,我已经很满足了。”

“哥哥……”

伊万不再继续这个问题。他准备好热茶、蜂蜜、果酱、做点心的奶渣饼和樱桃馅饼,把下午茶端到客厅,一家人围着餐桌喝茶聊天。

为了安慰妹妹,伊万把话题转移到孩子身上。他看看坐在母亲身边的男孩,皱着眉头问年轻的伊万:

“万涅奇卡,‘红茶’用俄语怎么说?”

“Ялюблюпитьчерныйчай.”

男孩说得小心谨慎,偷偷抬眼看作为外语教师的舅舅。

伊万有些意外,安娜笑道:“瞧吧,小熊崽子的俄语可比当年的你说得好多了!”

“不错,真是好孩子。”

安娜优雅地用茶匙搅拌着红茶里的蜂蜜:

“本来我和孩子父亲没打算教他说俄语,他都是第三代移民了。不过这孩子有兴趣,还是想了解一下自己的故乡。而且万涅奇卡从小就特别喜欢你,老是缠着我讲‘万尼亚舅舅’以前的事,还总是说以后要来苏联看你。所以我们给他请了语言教师,随他,喜欢就学。”

“我的好孩子……好,他20岁了,是时候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伊万来了兴致,起身去书房拿来一本原文书送给侄子。

“谢谢舅舅……”

盛情难却,男孩只能礼貌地接受伊万的礼物。

安娜气笑了:“可没有这种规矩!别让孩子年纪轻轻就苦大仇深的!你还是老样子,傻里傻气,真是的。”

家人们有说有笑,享受下午茶。

一大一小两位伊万都看得出来,安娜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她全然放松,万般珍惜和亲人们团聚的宝贵时光。

过了几天,娜塔莎从意大利赶到莫斯科。她终于结束手头的电影拍摄工作,急着来苏联和哥哥姐姐团聚。

见到了最疼爱的小妹妹,伊万更开心了!他又成了家里的支柱,带着一家人在苏联各地旅游,去看他们家的祖宅,去看了巨大的战争纪念碑,还去了北极边缘看极光。

旅游途中出了几次小意外,伊万摔倒了几次,不过他也只是开玩笑地抱怨俄罗斯的土地就像祂的命运一样崎岖不平。

“舅舅,我觉得你该去看医生。”

他的侄子看出了一些端倪。

安娜担心不已,催促伊万尽快去医院看看。娜塔莎也发现哥哥变得很容易疲惫……伊万以前精力充沛、简直像是全天高强度运转的机器。现在他年纪也不大,正值中年,理论上来说体力不会衰退成这样。

伊万觉得自己是男人,不能这么脆弱,就硬是说自己只是不小心罢了。亲人们拗不过伊万,也只能听他的。脾气倔强的坏毛病简直刻在布拉金斯基家族的血脉里。

愉快的休假还是结束了,伊万恋恋不舍地在机场送别了家人们。

他反复嘱咐妹妹们保重身体,又严厉叮嘱侄子:要做个正直坚强勇敢的男人,并且务必要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安娜和娜塔莎亲吻哥哥的脸颊,兄妹们最后一次拥抱。

血脉与爱连接着他们,哪怕天各一方,他们永远是对方记忆里,童年时的模样。

伊万又回到学校,重新开始工作。

同事和学生们都很高兴,大家喜爱的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又回来了。

平静的生活就这么继续。

莫斯科大学的四季依旧美丽,一个学期开始,一个学期结束。每到毕业季,伊万都如同送别自己的孩子般,千叮咛万嘱咐,然后看着学生们奔赴各自的人生,去建设祖国与社会主义。

他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为国家培养了一批专业的外语人才。

1987年,伊万的译作再次获得国家奖项,学院专门开了会表彰,克格勃的同事们也在私下聚会时祝贺他。

伊万朴素地过着苏联人的生活,完全融入了这个国家,回到了他祖辈的故乡。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没力气,一下子就倒在地上。学生们吓了一跳,紧急叫了救护车。

伊万·布拉金斯基被送进了医院。

终曲·燃烧大地之心Сжигаясердцеземли

伊万病了。

情况不太好,他只想回家,医生努力和他谈了很久。

克格勃的同事们反复劝他不要放弃,至少试试呢?莫斯科大学的同事和学生们更是给伊万写了无数张贺卡,鼓励他要坚持治疗。医院的护士也每天找他谈心,让他先专心休养。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鼓励伊万,劝说伊万。

伊万不想让朋友们难受,既然住院能多少给他亲近的人一些宽慰,那就这样吧。他同意住院试试。

但他不打算把这事告诉娜塔莎和安娜了。

自己一生已经让她们掉了太多眼泪……至少这一次,他不想让妹妹们再为他担心。

这也没什么,不算什么大事。

住院后,伊万有精力时就专心修订自己以前的译本。他倒是挺享受这种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的。但是人生病后才会意识到健康是多么可贵。伊万的体力大不如前,看一会儿书就累了。护士也不许他每天工作太久,伊万只能像一个小学生,上课躲着老师偷偷看课外书。每次护士一进来查房,他就赶紧把纸和笔藏在枕头下面。

终于有一天,伊万总算在病床上完成了全部的翻译和校对工作!他没有遗憾了,接下来只等出版流程。

伊万问医生:“我能回家了吗?”

“恐怕还不行,布拉金斯基先生,您现在的状态还得住院。”

伊万有些委屈:

“可是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应该不用待在这里了,我想去干点别的事。”

旁边的护士都气笑了:“万尼亚,你简直把医院当成了图书馆自习室了!您来这儿是为了休养身体,不是为了找个地方工作!”

“我很无聊,要是为了休养身体,我可以去克里米亚的疗养院。”伊万想了一下,又说:“能不能我先出去玩几天,然后再回医院来?”

“您还想出去玩几天!”

“就几天,行吗?我想出去玩儿。”熊仔伤心。

医生当然是拒绝了患者的无理取闹,要求他必须安心住院治疗,生命显然比出去玩儿重要多了。

结果就在当天傍晚,趁着护士换班,伊万·布拉金斯基从医院跑了。

他把病床整理得整整齐齐,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出去玩儿几天,如果需要缴纳额外的治疗费用请联系乔治·布莱克先生代为垫付。自己之后会把钱还给乔治。

熊自己跑了!

这么多年过去,布拉金斯基还是老样子。

卢比扬卡甚至开了个会,大家伙商量后一致觉得不能放任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么不顾健康地胡闹。既然伊万曾是“家里”的一份子,克格勃就该对他负责。克格勃特警立刻开始调查布拉金斯基的去向。

1987年9月,克格勃派出一队秘密警察前往克里米亚执行特殊任务:

把从医院逃跑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抓回来,让这家伙乖乖回到医院好好治疗。

当几个克格勃特警气势汹汹地赶到“任务目标”所在地时,伊万正兴致勃勃地和一群七八十岁的老大爷在河边钓鲑鱼。

“同志,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几个克格勃特警包围过来,防止伊万·布拉金斯基逃跑。

钓鱼的大爷们大惊失色,手里的鱼竿咬饵了都不敢收线。伊万皱了皱眉头,不愿起身。他身边的一个大爷小声问:

“同志,这是不是误会?万尼亚这小伙子挺好的,他……他不至于犯了事吧?”

克格勃特警叹气:“布拉金斯基教授,请您现在就回去。”

伊万懊恼地一拍大腿:

“告什么密……?”

几位钓鱼大爷又紧张又好奇,看看几位凶神恶煞的特警,又看了看身边他们亲爱的万尼亚。

伊万面无表情,故意撒谎逗几位钓鱼大爷:

“其实我是个逃犯。因为我之前没按时交税被判了刑,也没去监狱报道坐牢。所以现在警察携带枪支上门来枪毙我。”

“什么???”

在几位大爷惊讶的注目下,伊万像个逃学被抓的男孩一样,被几位克格勃特警带离了黑海边的疗养院。

当然,也带走了他念念不忘的鲑鱼。

在克格勃同事们的押送下,伊万不得不回到医院。

住院比坐牢无聊多了……熊仔还是想念在河边钓鲑鱼的快乐时光。

其实伊万也知道,自己可能没法再出院了。但人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只能如此,控制不了。

有一次乔治·布莱克来医院探望,还在病房走廊上就听到了伊万在背诵托尔斯泰。他敲了敲病房的门,“请进。”伊万回答。布莱克刚进屋,瞧见病床边坐着三个正在记笔记的学生。年轻人们一看布莱克进屋,站起身向他问好。

“万尼亚,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布莱克带来了鲜花。

伊万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请学生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布莱克。

“您瞧,您瞧!!”

“噢……!”

布莱克捧着那本崭新的精装书,看到封面上的烫金字体印着王耀和伊万的名字,作者与译者。

这就是伊万几年来全部的心血,王耀最后一本书的俄语译本。

《聆听你的心跳》

伊万激动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甚至握了握布莱克的手:

“这本是送给您的!真好啊,您来得多是时候!今天上午编辑刚把新书送来,没想到下午您就来了!我的朋友,请您务必读一读,读后感就不用交了,这次我们不布置作业。”

看着朋友快乐的样子,布莱克笑了。学生们也忍不住笑起来,由衷地替他高兴。

所有学生都知道,教授很爱这个中国作家。

他的毕生都在翻译他,把耀写下的故事带给祖国的读者。苏联的孩子们读着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译本,透过他的翻译,透过他的声音,聆听着另一个遥远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与心灵。

两人一辈子没能见面。但不要紧,伊万没有遗憾了……

重逢的时日就要到来。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伊万的心中充满了欢喜。

人生是一支圆舞曲。

1988年的春天,伊万的几个学生即将去中国交换学习。

年轻人们带着鲜花来医院探望教授。

伊万非常开心。他委托学生们把俄文版的《聆听你的心跳》交给王耀的家人、替他去给王耀献花。学生们都认真答应了,还嘱咐他要好好听医生的话,说等他们从中国回来给伊万带礼物。

“你们去吧,好好学习,祝愿你们有美好未来。”

病床上的伊万挥手告别。一向严肃的教授竟难得地对学生们笑了笑,最后一次告别了他的孩子们。

望向窗外明亮的春天,伊万·布拉金斯基多么高兴。

一切都在变好……苏联和中国一定会重归于好,共产主义终会实现。

他相信。

火焰啊,火焰。

请说出你的名字,点燃我的心。你是宇宙中的旋律,小小的卫星,地球上有谁倾听你的声音?

火焰啊,美丽的火焰,我们点亮了人类未来的黎明。

Пламя,пламя.

Пожалуйста,произнесисвоеимяизажгимоесердце.Ты-мелодиявоВселенной,маленькийспутник,ктоназемлеслушаеттвойголос

Пламя,прекрасноепламя,мызажигаемзарюбудущегочеловечеств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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