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对“八十一难”的构想可以让不同的读者受到启发。《西游记》关于“八十一难”的寓意和想象,也许可以成为我们实现自己理想的一个精神参照和动力。
八十一难有不同的寓意,但其内涵往往不是单一的。宗教的意义与自然、社会、人生的属性相互兼容,使八十一难的内涵更为丰富,阐释角度也可以更为灵活。但是《西游记》归根到底是一部小说,有小说的娱乐性。所谓“忘怀得失,独存赏鉴”,就是《西游记》的降妖伏魔与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中那些是非判然、道德鲜明的矛盾冲突不一样的,你可以以一种更为超越的态度,欣赏那如火如荼的过程。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专著有《西游记论要》《奇特的精神漫游——西游记新说》《幻想的魅力》《中国神话与小说》《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话本小说叙论》等。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曾经这样说:“作者构思之幻,则大率在八十一难中。”在《西游记》的情节设计中,“八十一难”是有着全局性意义的。
这是珍藏版《西游记》中的“西游取经历难平妖简表”(请横屏观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个图设计得非常好,把取经四众所到之处,也就是“八十一难”的要点绘制得一目了然,有助于我们把握全书的整体结构。
为什么是“八十一难”?
为什么是“八十一难”?“八十一”这个数字,在中国文化当中,有它特定的意义。它是古代阳数之极“九”的九次重复,象征终极圆满、事物发展至于完备的状态。这一数字在古代官制、天文、律数、宗教、医学等的各种文献中均有提及。
在小说第99回,概述了“八十一难”的名目,实际上是唐僧出生开始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就《西游记》的描写来看,“八十一难”的设定并不是很严格的,甚至有凑数之嫌。为了满足“八十一”这一完备数字的数理意义,在第99回到了西天的时候,观音菩萨看玄奘所经历的灾难薄,数下来只有八十个,还少一个,所以又安排了一个老鼋沉水作为一难以补足“八十一”的数字缺憾。
据第49回里有这样一个描写,老鼋将取经四众送过通天河,这个老鼋经过一千三百年的修行,会说人话,但还是鼋的形体,它希望能够脱除本壳变成人,就请唐僧到了西天以后问佛祖他什么时候能够得人身,唐僧当时答应了。取经回来路上,再次经过通天河,老鼋又驮他们过河,问唐僧有没有替它问佛祖?唐僧在西天专心拜佛取经,忘了这个事情,无法回答,老鼋很生气,猛地下沉,取经四众又落入水中,从而完成了这最后这一难。
这一难,前后呼应,虽是凑数,安排得还是自然的,不过,多多少少也有点勉强。所以当年胡适很不满意,他重写了一个第八十一难的故事。
“八十一难”的设定并不是很严格的,还表现在“八十一难”实际上只有四十一个故事。另外,有些“难”并不是唐僧本人直接遭难。
总之,“八十一难”的设定,主要是为了突出“八十一”这一个极致完备的数字,就小说实际的描写来讲,并不是非常准确的安排。
孙悟空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驾云把师父带到西天去?
《西游记》是一部以佛教人物的传奇经历为题材的小说。在演变过程中,又被赋予了强烈的道教思想。同时,世俗化的描写必然融入了鲜明的儒家文化意识。所以《西游记》在中国古代小说的诠释过程当中有一个其他小说所没有的奇特的现象,就是儒释道三教竞相解说《西游记》,把《西游记》看成是演绎各家思想的一部小说。
我们看《西游记》“八十一难”的寓意,主要还是要从小说具体的描写来看。如前所说,“八十一难”的基本寓意是所有的灾难都是成功道路上所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八十一难”在小说叙述层面还交待了两个不可超越的理由,因为读者很自然地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孙悟空那么大的本事,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可以到西天去,为什么不直接到西天替师父把佛经取回来?或者驾云把师父带到西天去?
《西游记》的解释是,第一,唐僧肉身凡胎,不能驾云。第22回(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写到,猪八戒听说孙悟空能一纵有十万八千里,就说:“哥啊,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何必苦苦的与他厮战?”孙悟空与猪八戒说明,因为“师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不能够被驾云带去西天。更重要的意思就是,“八十一难”是如来佛的设计,经不可轻传,孙悟空又说:“只是师父要穷历异邦,不能彀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只有经历了磨难,诚心诚意求取佛经,才会领受佛经的真谛,才会重视它的价值和意义。
为什么取经路上有很多美色诱惑?
《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具体呈现方式就是一个个降妖伏魔的故事。“魔”这个说法是来自印度,来自佛教。“魔”的梵文本义是“扰乱”、“障碍”等,从佛教的角度看,则指一切烦恼、疑惑、迷恋等妨碍修行的心理活动,“降魔”其实就是这种内心斗争的具象化。
《西游记》描写唐僧收服孙悟空,就是所谓“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取经的首要努力,就是要让自己的内心世界能排除干扰。作者把“六贼”这个佛教和道教共有术语,具体化为六个剪径的强盗。他们分别叫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心猿孙悟空皈依了佛教后,首先就是把这六个剪径的强盗给打死了,也就是战胜了六贼、六欲。当然,这种欲望的干扰不只是一个“六贼无踪”的简单的过程,它是贯穿始终的,很多降妖伏魔都可以理解为取经者所面临的内心困扰及其战胜这种困扰的艰辛过程。
第23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就把取经过程当中所可能面临的诱惑和内心动摇,通过猪八戒的反应,活灵活现的加以展开。从取经一开始,猪八戒就有打退堂鼓的打算。面对四圣试禅心那样一种富贵和美貌的诱惑,他当然经受不起考验,因为唐僧、孙悟空、沙和尚都拒绝,他又不好当面应承下来,便偷偷的溜出去跟庄主说他留下来。这里小说的描写特别生动,虽然我们通过影视剧等艺术形式能够看到小说的一些情节再现,但是我还是建议大家去看小说的文本,《西游记》这一段描摹特别生动,那不是一般的影视所能够完全复现的。
在这个故事最后,作者写到一首颂子,也就是一首小诗,其中有这样的提示:“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唐僧非常坚定,没有这种世俗还俗之念;而猪八戒禅心不定,老是思凡。神灵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告诫他“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四圣试禅心的意义不是宗教观念所能够限定的,但是从这个灾难的设定角度看,仍然与战胜六贼是一脉相承的。对此,清代一些评点本有所揭示。汪澹漪的《西游证道书》是清代比较流行的《西游记》的评点本,他认为道家以酒、色、财、气为伤人之四贼,佛家说财、色、名、食、睡,众生五欲乐。四贼、五欲,意思是相近的,都差不多,孙悟空他们参加取经以后,“五行既备之后,诸魔未来面美色先见,亦以诸魔之境易持,而美色之关难破也。”取经道路上首先要克服欲望、特别是美色的诱惑。
实际上,在《西游记》中,有关女色诱惑的描写非常多。经过西梁女国的时候,面对西梁女王的引诱,唐僧坚定地说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虽然《西游记》中对唐僧有很多那种调侃性、嘲讽性的描写,他也确实在很多时候表现得柔弱无能,但是有一点却是小说很强调的,就是他的意志坚定,面对美色诱惑,小说总是写他“一生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铁打的心肠朝佛去”,如果不是有他这样一种坚定的志向,“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这一点我们千万不要看轻了,孙悟空降妖伏魔固然是无比艰难凶险的过程,但是一个普通人要战胜欲望的诱惑,同样也是十分艰难的。可以想象,如果唐僧不能把持自我,稍有动摇,取经顺时可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
《西游记》中妖魔为害的描写与自然灾害有关吗?
《西游记》的题材虽然是宗教性的,其内涵也具有多方面的宗教意义,但在发展过程中,也逐渐世俗化;非现实的神怪想象由宗教神话转变为一种更为成熟的艺术思维与表现方式,因而,八十一难的设计与描写,也具有了不同程度的自然、社会、人生属性,并给读者以特殊的审美感受。
自然的灾难主要表现为阻碍取经团队前进的险恶自然环境。
胡适在当年讨论“八十一难”形成原因的时候,曾这样说:“沙漠上光线屈折所成的幻影渐渐的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风沙渐渐的成了黄风大王的怪风和罗刹女的铁扇风了,沙漠里四日五夜的枯燋渐渐的成了周围八百里的火焰山了……”这是为《西游记》的艺术想象寻找现实的基础,虽然小说中的艺术想象并不一定能够一一对应到现实的自然环境,但在《西游记》中很多妖魔为害的描写,确实和自然灾害有关。比如经过黄风岭,这个妖怪最大的本事是掀起狂风,在《西游记》里面对他兴起的妖风有不少形象的描写,如“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只要我们把对沙尘暴的体验扩大十倍二十倍,就可以想象出黄风怪的情形了。
火焰山也是如此。火焰山四季皆热,寸草不生,为了战胜这样一种恶劣的自然灾害,《西游记》想象的法宝就是芭蕉扇,这个芭蕉扇,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大概也合乎现实生活中人们把扇子功能放大一百倍以应付炎热的想象。
过火焰山时,《西游记》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描写。一开始,孙悟空和铁扇公主打斗的时候,铁扇公主拿芭蕉扇一扇,孙悟空就被扇得满天飞,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后来灵吉菩萨在他的衣领那里缝了一粒定风丹,铁扇公主怎么扇也扇不动了。定风丹的想象十分奇妙,用这种神奇的法宝抵御猛烈的狂风,也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希望战服这一自然灾害的幻想。
为什么唐僧师徒经常产生摩擦?
社会的灾难是作者从历史与现实中提炼的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矛盾。取经团队主动为人间解除灾难,体现了对和平安宁社会的理想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侠仗义精神。
漫长的取经之路,面对种种考验,团队内部的和谐是必不可少的。取经的成功是不仅需要坚定的毅志,顽强的拼博,也需要同心协力、互相帮助。
三打白骨精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一段情节,取经四众经过白虎岭的时候有一个白骨精想吃唐僧肉,孙悟空一共三次打杀这个白骨夫人。接下来我们确实看到师父非常绝情,写贬书把孙悟空给赶走。直到第31回大圣归来时,被救出的唐僧终于明白了孙悟空的忠诚,第32回开篇就写,“师徒们一心同体,共诣西方。”如果不是这种一心同体,取经是不可能完成的。
“真假猴王”一难更是很突出地展现这样的道理。由于取经团队经常产生这样那样的摩擦,孙悟空产生抛开师父,自去取经的念头并非不可能,但这是万万不能有的。因此,“真假猴王”可以理解为战胜自我的搏斗,六耳猕猴怪不妨看作是孙悟空的另一个自我。在降伏假猴王的过程中,作者反复提醒读者,“人有二心生祸灾”,真假猴王之争是“二心竞斗”,而消灭此怪,则是“剪断二心”。
【“阅读文学经典”系列讲座简介】
第一讲:《红楼梦》未完?——从新校注本看后四十回续书(已讲完)
嘉宾:张庆善大连人,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党委书记,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现任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红楼梦学刊》主编。编著有《漫说红楼》《话说红楼梦中人》等,是国内《红楼梦》研究学术活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
地点:首都图书馆二层报告厅
第二讲:水浒好汉文化的“基因图谱”(已讲完)
嘉宾:陈洪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现任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南开大学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长等。兼任教育部中文学科教指委主任,天津市文联主席等。主要研究范围包括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明清小说、文学与宗教等,著有《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发微》《中国小说理论史》《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金圣叹传》《漫说水浒》《六大名著导读》《亦侠亦盗说水浒》等,研究《水浒传》的主要学术论文有《〈水浒传〉李卓吾评本真伪辨》《释〈水浒〉金批“因缘生法”说》《水浒传的道教问题》等。
第三讲:《西游记》中八十一难的寓意和想象(已讲完)
第四讲:仁君刘备的历史真实与文学书写
嘉宾:傅承洲傅承洲,1958年10月生,湖北仙桃人,先后毕业于湖北大学、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获学士、硕士、博士学位。现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明代文学学会理事、《金瓶梅》研究会理事。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小说和宋元明清文学,出版《明代文人与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明清文人话本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冯梦龙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古代小说与小说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等著作10余部,在《文学遗产》、《文艺研究》、《北京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论文80多篇。
【随讲展览简介】
主题一:“四大名著”插画作品展
内容:展览展示人民出版社出版过的不同版本“四大名著”的插画作品,以新近出版的“四大名著珍藏版”为主。
地点:首都图书馆a座二层报告厅回廊
主题二:人民文学出版社“四大名著”版本展
内容: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四大名著”至今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是风行海内的经典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之初,即着手整理“四大名著”,整理工作先后由具有深厚文史素养的张友鸾、顾学颉、黄肃秋、周汝昌、李易、冯其庸等一批学者型编辑担任,标点准确,注释详尽,有助于读者领略古典小说的艺术魅力。“四大名著”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重点书,所以在六十多年间,编辑特别留意新的研究成果,及时汲取,适时推出新版本,此外还虚心采纳读者反馈意见,改正排版造成的讹误,所以其精良程度远超一般图书。
展览将展示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今“四大名著”的不同版本实体书,共约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