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海狗的推荐LOFTER(乐乎)

通天篆,双全手,拘灵遣将,风后奇门,神机百炼,六库仙贼,大罗洞观,炁体源流。

在这场贯穿几十年的动乱里,张楚岚是个重要的角色。王道长知道,别人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一步步迈向真相,身边儿人越来越少,去的地方越来越偏,甚至多次被公司警告。是呢,人们都不理解他怎么就这么乐意为了一个所谓真相奔波劳碌甚至连自己的小命都不顾惜。

于是张楚岚光明正大的叛逃了,还是在处理完一个小任务后打理好一切资料才叛逃的,就好像这不是叛逃,只是普通的辞个职。

公司少了个并不得力的员工,全性多了个无...

公司少了个并不得力的员工,全性多了个无形大贱张楚岚。

就冲这张狂劲儿,张楚岚毫无疑问的成了公司的重点追杀对象。不过他也习惯了,公司和那些觊觎他炁体源流的人有什么区别呢,不过一个是光明正大监视他,利用他,另一个是背地后里监视他,利用他。人嘛,什么事儿想开就好,这不,到全性反倒有更多人愿意跟他一块玩命。

他可以拉着吕家的逆子一块儿上山下海,还可以勾结着四张狂暗室欺心,甚至还可以去金凤婆婆那蹭饭,不过最后这个选项要小心会偶遇到那个黄毛二尾子。

张楚岚见着坐门墩上吃饭的王震球就挪揄他,“公司的人,怎么还和我们全性厮混到一块儿。”听这话王震球笑的更欢了,直接把碗放下双手捧着他的脸,“哪有我们阿莲厉害啊,直接成了全性的人了。”

“你是来抓我的?”

“不是,我是来疼你的。”王震球不顾张楚岚挣扎搂过人就亲,踩得门口本来就不结实的木板吱呀吱呀的惨叫。

咣的一声闷响,王震球被夏柳青一脚踹出去两三米。“小年轻的要亲热去别处亲热去!别踩坏了我屋门口!”

又咣的一声闷响,这回飞出来的是老胳膊老腿的夏柳青,金凤婆婆背着手站在门口,“什么你的屋,这是我的屋!”

摔了个狗啃泥的王震球赶快爬起来用裤子搓掉了手上沾的泥三两步冲到跟前去扶着金凤婆婆进屋。“婆婆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一顿鸡飞蛋打过后四个人好不容易和和气气的围在一张桌子吃饭。王震球端着盛了水的碗豪气万丈的往桌上一拍,“我要加入全性。”

张楚岚惊的嘴里的饭都忘了咽了。

这算什么,他在公司得提防这货,他都来全性了,还得提防这货。他上辈子是挖了他祖坟啊还是杀了他全家啊这人至于这么阴魂不散的致力于给他添堵吗。

夏柳青看了看王震球,又看了看张楚岚,“随你吧。”

王震球笑的一脸灿烂,本来当年二十啷当岁正人生迷茫的时候就差点入了全性,谁知道兜兜转转十年过去了,该进的还是进了。

天色渐黑,俩人被打包扔出了小木屋。

王震球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走,带你逛逛去。”

张楚岚婉拒,“这上街不得被公司的监控拍到?”

王震球挑起一边眉毛,“你叛逃了,我也叛逃了,咱俩狼狈为奸,一块儿逛街有什么不对吗?”

这段比诡辩还诡辩的言论闷的张楚岚一时说不出话来,被人连拖带拽的下了山。

王震球递给他盛着圆溜溜冰球的酒杯,张楚岚想都没想接过来就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明明是冰凉的液体,却从食道一路烧到胃里。

王震球摁住了他的手,“阿莲,威士忌不是这么喝的。”张楚岚把昏昏沉沉的头靠在他肩上,没再举杯,也没在说话。暗黄的灯光昏沉又暧昧,廉价的烟味和酒精味交错相融,一块儿浸润夜场里那些腐烂的灵魂。

张楚岚是被王震球抱着出去的,一路抱到了他落脚的那家酒店。得亏离得近,不然他这两条胳膊明天得废了。

第二天一早张楚岚在王震球怀里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一睁眼就是赤条条的身子。张楚岚把眼又闭上了,想的到和真的看到了是两码事。

王震球支起身子和他问早安,张楚岚闷哼了一声,回忆着昨晚的荒唐与放纵。

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又好像没有。

王震球依旧跟着张楚岚到处乱窜,也就是偶尔开个房,偶尔少添堵。

张楚岚依旧提防着王震球,也就偶尔跟他上个床,偶尔吃他做顿饭。

两个人最不清醒的酒后,才像最清醒的时候,掏心挖肺的说话,亲密无间的交融。

张楚岚问他,“你觉得是公司不对所以叛逃的吗?”

王震球说不是

张楚岚又问,“那你觉得全性不对?”

王震球摇摇头

“那是我们不对?”

王震球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他的喉结,“不是。”

张楚岚叹了口气,扯着嘴角笑了笑,歪头迎上了王震球的嘴唇。

后来他想,和王震球厮混的那两年,大概是他短暂一生中,最色彩鲜明,最快活也是最轻松的两年。

张楚岚的势力在王震球的帮助下越来越大,甚至大有要当上全性掌门的意思。

在异人届,十佬为首的正派容不下他,全性为首的邪派也对他有诸多不满。

终于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张楚岚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受了重伤的张楚岚被王震球拖到了不知道哪个无名峰的顶上,下头是激流,也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搜捕他的人。

张楚岚靠在人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喘气,“球儿哥,你走吧。”

“我陪着你。”王震球轻轻拍他后背给他顺气,紧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是公司派来的吧。”

张楚岚轻轻点了点头。

王震球在他额头上虔诚又真挚的印下一吻,抱着人一步步走向了悬崖边。“不怕,我陪你。”

跌水轰鸣,淹没了两人的低语。

流转着银光的阳五雷爆发,绚丽又绝望,一道最基础的雷法像是耗尽了张楚岚最后一丝生命力,整个人直直的向深崖坠落。

王震球被巨大的冲击力拍回了峰顶。视野里只剩蓝天,白云,和时不时掠过的渡鸦。

张楚岚把自己择出所有人的生活,叛逃公司,得罪全性,自己把自己逼到了万劫不复,非死不可的地步。

他才二十三岁,二十一年的隐忍,两年的肆意,他怎么会心甘情愿毫无悔恨的赴死。

咸涩的液体划过脸颊,把暗白的岩石打湿成黑灰。良久,他起身,下山,收好这条他人赠与的命。

山下的众人在等着他们的“英雄卧底”回归。

王震球却只是草草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自顾自的走了。留下郝意跟黄董大眼瞪小眼,不过也不好说什么。

两年前张楚岚叛逃的时候王震球就找过王也。

内时候王也还在胡兰兰那养伤,听说是问了不该问的受的内伤,重的很。

王震球满脸真诚的发问,一遍遍的,每天到访,连他离开那之后都踪着他和诸葛青不放,王也被缠的没办法了才吐露几句不清不楚的话,不过这回没劝他别蹚浑水,而是叮嘱他想去就去陪陪他吧。

张楚岚那种命格太重还踩在阵眼上的倒霉蛋,一向心慈的王也都给他想不出一条更好的路了。既然他已经有了选择,那就让他,别留憾了。

打捞工作进行了三天三夜毫无进展,地下水交错,没人知道那具可能已经被摔烂了的躯体被冲到了哪里。

王震球回到那座山随手从树上抓了把嫩绿的叶子装到小坛子里,带回王家墓地埋了。就埋在他给自己留的位置旁边,还亲手刻了个挺好看的墓碑,一边刻一边笑,要是张楚岚躺这,大概能直接被气活了吧。

墓碑上写着:亦秋爱妻,王张氏之墓。

落叶无根,那你就落我这吧。

后来的某一天,王震球在勤勤恳恳去打工的路上遇到了华北的那位临时工。她还是留着黑长直,还是一副二十出头的模样,还是穿着哪都通的工作服。

但是王震球知道,她不一样了,她再也不一样了。

end.

Synopsis:Whenandwhereandwhatandwhy

一、十万个为什么

小孩子刚上学的时候总会提出一个必问的题目,就是“我从哪里来”。王震球为此早早准备好了答案,连垃圾桶的位置都想到了,但没料到他儿子不按常理出牌。

刘小明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叫刘小明,第二个问题是他爸妈怎么认识的,第三个问题是他爸妈做过什么令他骄傲的事,最后一个问题是老师留的作文太难了他不会写,他能不能回幼儿园大班再玩一年?

这几个问题都不在王...

这几个问题都不在王震球的准备范围之内,他只能挑一个最简单的先回答:“当然不能了。”

但是王震球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几个问题怕不是老师留的作文题目。他拍拍刘小明的头,很欣慰地说:“不愧是我儿子,真聪明。”

他的儿子不仅聪明而且直白,被戳穿也不慌,和他说:“爸爸,你说,我写。”

王震球支着下巴直发愁。他这人心很大,不爱记事儿,更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甲申过去五六年了,哪都通的行动报告总结都是张楚岚写的。他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只急着和小张上床,那份文档交上去之前怎么也该点进去看两眼,不然也不至于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张楚岚现在又不在家,他连一个援兵都找不到。

那边刘小明已经找好了笔和本,坐在地上仰起头,正期待地看着他爸。王震球觉得如果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便宜儿子下一秒就能扁着嘴巴哭出声。

王震球认命地倒在沙发上开始回忆。这是一件他不常做也很不擅长的事,但是父爱如山,他只能生涩地回想着。

二、我们的关系建立在互不信任的基础上。

王震球刚搬来天津的时候,过了一段很不顺的日子。那时候甲申之乱才平息不久,哪都通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打着精简开支的旗号把员工都扔进了一栋廉价的公寓楼。

按理说王震球是不能乐意住在这种地方的。平时出任务没得选也就算了,日常生活他才不可能委屈自己。但他跑路华北的举动惹恼了郝意,向来很好说话的小老头不动声色地黑了他所有的银行卡。

“限你十分钟之内出现,不然我就撕票哦。”王震球压着嗓子装绑匪,玩得兴致勃勃,想象着小张驾车直奔的焦急模样,或许路上还会连闯几个红灯,速度八十迈。

两小时后,张楚岚气定神闲地推开玻璃门,慢悠悠扫视一圈,看见王震球正靠在椅背上,咬着吸管和他对视。

身体健全,呼吸均匀,长得还是一副祸害样,一看就能活到千年。

太遗憾了。张楚岚想。

王震球很大方地分给张楚岚一块辣翅,在看他咬下去之后冷不丁说道:“你刚才这一口三块二。”

张楚岚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很不是滋味地把这块有零有整的鸡肉咽了下去,非常警惕地把离他手边越来越近的那杯可乐推了回去,辣味呛进嗓子里也没喝一口。

“球哥,你大老远来一趟天津,为碰瓷儿啊?”

王震球拢一拢卫衣外套,很神秘地朝张楚岚勾了勾手指。张楚岚把头低下和王震球凑到一起,神色专注,原本想着能不能探到什么公司的内幕,结果听到王震球说他以后就是华北的临时工了。

张楚岚眉头紧皱:“我们华北可是正经地方。”

王震球摆摆手:“那不正好?我也是正经人啊。”

张楚岚仔细看着王震球的表情,想要辨认这句话的玩笑程度。

在可乐气泡的咕噜声中,张楚岚很遗憾地发现,王震球似乎是认真的。

张楚岚嘴上说着人与人之间得有信任,手指却很灵活地把新的群聊备注改成了“此群有王震球出没”,还特意换上了一张“谨言慎行”的聊天背景图,效果显著,从来没有发错消息。

只是可惜有次回复“收到”的时候正好被路过的王震球撞见,被他逼着把背景图换成了他的自拍。更不幸的是一周之后又被徐四撞见,辩解无果,从此华北小张再无清白之身。

王震球这个人,工作能力上乘,工作态度恶劣。交给他的任务没有完不成的,但也没有按部就班完成的。徐四只要结果,对过程如何并不在意,于是唯一的受害人就只剩下了总是和他同行的张楚岚。

五人以上的团队合作,王震球还可以收敛一些。可如果有张楚岚,王震球基本会嚣张到令人发指,尤其是当冯宝宝也在的时候。

张楚岚跟王震球说过很多次:“你离宝儿姐远点。”

王震球只会一边笑一边更加凑近冯宝宝:“阿莲你吃醋了?”

冯宝宝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表情,张楚岚恶狠狠地拍掉王震球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王震球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他耸耸肩,把手插回了裤兜。

“你吃谁的醋啊?”王震球还在问。

张楚岚不再回应,拉着冯宝宝离开,右手伸到背后,给王震球留下了一个带有中指的背影。

留在原地的王震球站着不动,手指贴在嘴唇上,飞了一个接一个没人看到的吻。

三、王震球说: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妈的事。

王震球偶尔也会怀念西南。在那里他财务自由,可以眼都不眨就买下一间公寓,装修风格同他本人完美契合。如果非要挑缺点的话,那就是少了一个张楚岚。

“可是张楚岚是很重要的啊!”王震球一甩头发,朝他的快乐老家礼貌告别。

虽然小张避他如蛇蝎,但在王震球眼里只会显得更加可爱。只是哪都通搬新宿舍楼的时候王震球正在出任务,等他回来,之前蹭小张的宿舍早已人去楼空,手机里只有徐四发来的新住处地址。

家庭关系好难搞啊,自觉人缘颇佳的王震球有些忧伤。

纯白的样板房空空荡荡,西南毒瘤在华北流浪。王震球对着粗糙简陋的空屋垂泪叹息,自制了一张寻人启事发到公司大群,一个礼拜过去了仍旧无人回应。

王也有次路过上来串门,发现厨房灶台上摆了一碗清水,上面平放着一把剪刀。

王震球对着剪刀深情呼唤:“阿莲——”

王也欲言又止,王震球目光虔诚。

“这剪刀法是用来找猫的吧?”王也忍不住了,开口说道。

王震球才不管那些,他双手合十:“心诚则灵。”说完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人和张楚岚也挺熟,之前怎么把他给忘了。

“王道长知不知道我们阿莲搬到哪了啊?”

王也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那把剪刀:“你心不诚。”

小张的朋友怎么都这么烦人,王震球不大乐意地哼哼两声,准备送客。

走之前王也琢磨了一下,跟王震球说了句周末愉快,祝你能一觉睡到中午。王震球问他是什么意思,王也却不再多说,揣着胳膊乐呵呵走了。

等到第二天,王震球终于明白王也的意思了。

楼上似乎又新搬了一户人家,大清早就装修,声音吵得王震球睡不着,六点多从床上爬起来气势汹汹去找人理论。走了两层发现声音还是很大,王震球听不出来到底是哪一户,于是他挑了一家就开始敲门。

锲而不舍地敲了五分钟,门开了,居然是多日未见的张楚岚。

“剪刀法果然有用。”王震球惊叹。

张楚岚没听懂,睡眼朦胧,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王震球一手指天气势十足:“装修这么吵你不知道?”

带着耳塞的张楚岚说:“我知道,但是我没醒。”

王震球说:“不对啊你这不是醒了吗?”

张楚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王震球反应过来:“哦,不好意思啊。”

睡意逐渐退去,怒气值取而代之。张楚岚摘下耳塞,抱臂盯着他,冷笑一声:“那你怎么还不走?”

王震球倒是理直气壮:“我看你也睡不着了,不如跟我一起去骂人吧!”

张楚岚脸色更加难看:“你这人好奇怪啊!”

王震球“砰”的一声替张楚岚关上门,拽着他就往楼上跑:“我哪有大清早就装修的人奇怪啊!”

最后破案了,装修的人是诸葛青。

带着口罩的诸葛青歪头站在敞开的门口,他的身后是粉尘弥漫的房子,面前是捂着鼻子的张楚岚与王震球。

“哈喽各位。”

“这才几点啊,太早了吧!”王震球埋怨。

而张楚岚虽然提前听说过这事但亲眼所见之后仍然不可置信:“这不是公司发的房子吗?你为什么还要花钱装修?”

诸葛青一脸无辜:“这房子你也住得下去?”

王震球非常理解他:“我也住不下去。”

诸葛青很热情,上前一步,正要把设计师的名片推给王震球,却被拒绝。

“我没钱了。”王震球很失落。

有钱没地方花的富二代可真吓人,张楚岚疯狂摆手:“我住得下去。”

“那你有钱吗?”王震球转头握住了他的手。

穷光蛋张楚岚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最近免疫力低下,空气中漂浮的粉尘呛得他太阳穴都疼。

四、铁达尼克历险记

“向日葵,卖向日葵,一举夺魁。”

“玫瑰花,卖玫瑰花,浪漫喷发。”

“矢车菊,卖矢车菊,年年有余。”

“关于员工王震球私自在公司门前摆摊的通报批评及处罚决定。”

“噗。”张楚岚嗤笑,往嘴里扔了颗糖,随后反应过来,“他的处罚报告给我干嘛?”

“这都第三次了。”徐四说得沧桑。

张楚岚还是没明白:“几次跟我都没关系啊。”

徐四说:“王震球说他是在打零工还债。”

“活该,他欠谁钱啊?”张楚岚的泡泡糖越嚼越来劲。

“你。”

“噗”的一声,张楚岚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

“上礼拜他预支了你后半年的工资,说是要装修房子。”

那颗草莓味的泡泡糖差点被张楚岚咽下去。

“不是吧……你们就答应了?”

徐四点头:“怎么也是郝哥那头的人,做个人情。”

拿他的工资做人情,张楚岚真是没话说了,只能给他四哥比了个大拇指。

王震球这人是真有点烦,打着借调的名义跑来华北赖着不走,罚又不好罚,虽然郝意说了任他处置,但徐四也拿捏不准。他觉得让张楚岚点头把这笔债勾销了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另辟蹊径。正好甲申之后岛上还有几个小任务需要收尾,他索性直接把王震球和张楚岚打包扔了出去。

其实张楚岚还挺讨厌坐船的,尤其是和王震球一起。他站在甲板上,垂头看海浪,沉默着不说话。他最近感觉不太好,很不舒服,分不清是晕船带来的恶心眩晕还是和王震球同处一地的下意识反应。可是不识趣的王震球凑近,在他身后张开手臂,深情地说:“Youjump,Ijump.”

张楚岚很无情,他说:“Youjump,Ilive.”

王震球说他侮辱经典,张楚岚反骂他就知道恶心人。王震球张口就要反驳,没想到张楚岚忽然皱紧了眉,微微垂下了头。这幅样子脆弱又迷人,王震球战略性上前一步,张楚岚找准时机,吐了王震球满鞋。

“阿莲,请告诉我你晕船。”王震球看着他这双和诸葛青拼手速才抢来的限量版球鞋,很悲伤地说。

张楚岚没说话,缓过来之后,侧身挺腰提气吐呐,手心金光微弱。

把鞋脱掉的王震球赤脚踩在甲板上,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帮他顺气。张楚岚猛地收手攥拳,浑身绷紧。王震球绕回到他面前,用手碰了碰他的肚子。

“不会有了吧?”王震球怪担忧的。

张楚岚的手指收了收,身体放松下来,虚弱但冷酷地说:“有个屁,这船到底啥时候才靠岸啊!”

张楚岚沿原路返回,走马观花地看,想着晃够十分钟他就撤,没找到人总不能给他处分,要怪只能怪王震球自己无组织无纪律。

但很遗憾,没走两步张楚岚就透过斑驳的树影看见了一团金黄。张楚岚远远站着没动,王震球似乎有所察觉,转头回看。他们目光交汇,王震球依旧蹲在地上,但是朝张楚岚挥了挥手。

张楚岚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上前。

所有指责的话停留在他看清景象的那一刻,张楚岚迷茫地揉眼,有些想不明白。

王震球还是那个王震球,只是地上多了一个柔软的、正在呼吸的活物。

王震球笑疯了,伸手把张楚岚也拽到地上坐着,缓了半天才说出话来:“阿莲,要生也是你来生啊!”

两个男人对幼童的生长情况毫无了解,王震球猜这小孩怎么也得三岁了,张楚岚说别逗了,他看着都不会走路,一岁半不能再多了。

那时是初春,气温刚有了回暖的迹象,半温半凉,满目枯荣。他们坐在地上观看人类幼崽翻身的珍稀画面,乐此不疲地拿着年龄做赌约,全然忘记还有几个同事正在等他们归队。

“你是从哪偷来的孩子?”

“这个‘偷’字让我很伤心。”王震球说。

张楚岚才不管他伤不伤心,仍旧追问着。

王震球说:“附近早就没人了,看样子是被丢在这的。”

张楚岚觉得孩子挺可怜,但又不太相信王震球能这么好心。

王震球目光在孩子和张楚岚脸上游走,坦诚说道:“其实,我觉得这个小孩有点像你小时候。”

张楚岚被这句话弄得有点懵,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

王震球温良无害地朝他眨眨眼,张楚岚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些记录了他生平的资料,脸色变得难看。

“妈妈。”

含糊不清的童音仿佛平地一声雷,将王震球和张楚岚砸得耳鸣。他们面面相觑,一贯厚着的脸皮上出现难得的无措。

同时同刻,他们猛地伸出手指向对方,神色是如出一辙的笃定。

“喊的是你!”

“不是我们家阿莲生的哦!”王震球喊完之后俯在张楚岚耳边小声说:“没关系的阿莲,我帮你辟谣。”

好在他的同事还有点良心,好奇心散了之后就开始满船找牛奶和鸡蛋帮忙哄孩子。张楚岚原本还担心这么小的孩子会晕船,但这孩子比他有出息,吃饱喝足之后,直接睡到了船停靠岸。

其他人先回了公司,张楚岚和王震球带着小孩去了趟医院。全身检查做完,身体状况良好,报告上骨龄那栏写着一岁。虽然没来得及下赌注,但张楚岚赢了。

鬼使神差地,他们还分别和这个孩子做了一个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他们靠在医院长椅上,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开始疑惑,做这份鉴定能有什么意义。

一个月过去了,警方和网络上都没有孩子父母的消息。张楚岚和王震球面面相觑,他们指责、抨击、阴阳怪气,一如他们日常的相处,却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孩该何去何从。

张楚岚听到一家三口又想吐,但是回想起他那打了水漂的下半年工资,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最起码能让他看看水花。

王震球很快乐,果然还是父凭子贵,看来他从小张那里拿个名分指日可待。

不出意外的是,他们两个真的很不适合养孩子,不会换尿布,不会哄睡觉,就连奶粉的量都掌握不好。照着攻略挑挑拣拣买了一罐,不到一个月就见底了。

王震球被小孩的哭声折磨得头发都快白了,神情恍惚地问张楚岚:“张灵玉天生就是白头发吗?他不会是和夏禾有个孩子吧?”

张楚岚懒得理他,穿好衣服在玄关那找钥匙。王震球忽然反应过来,抓着张楚岚的胳膊不肯放手。

“你不许走。”

张楚岚翻了个白眼:“球哥,我不走谁去买奶粉?别告诉我你有啊。”

“不行,我去买,你哄孩子。”王震球异想天开。

张楚岚直截了当地拒绝:“想都别想,要不是你冲奶粉的时候,洒了半杯喝了半杯,咱俩不至于现在这样。”

王震球讪讪松开手,没太有底气地辩解一句:“渴了啊……”

张楚岚拍拍小孩的脸,又敷衍地拍了拍王震球的脸,转身走了。

或许是知道餐即将在路上了,孩子吸了吸鼻子,哭声逐渐减弱,王震球终于松了一口气。

二十分钟后,张楚岚拎着三桶奶粉,毫无征兆地晕倒在超市通往家中的这条路上,口鼻的血流了一地,热心路人是按照肇事逃逸报的案。

五、小明

谁都没有想到,炁体源流的后遗症会来得如此猛烈,超过了所有人的反应速度。张楚岚的身体迅速地衰败下去,像一支握不住的花。

王震球跟徐四吵架,说天津医疗行不行啊,还是得上北京。他又和王也吵架,说哪个医院都是庸医,不如上龙虎山看看。然后他和张灵玉吵架,说老天师懂什么治病救人,他们家小张都这么虚弱了,不许再来回折腾让他受罪。

可是王震球的话总是不合时宜地回响在他耳边。

“我觉得这个小孩有点像你小时候。”

哪里像吗?张楚岚并不觉得,王震球的胡话本来就不能信。他答应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能少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小孩,总归不是坏事。

他很困乏地说:“捡孩子算好心,扔孩子就犯法了。”

“可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王震球问得真诚。

“可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震球茅塞顿开:“对啊!所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病房里是随处可见的苍白和比苍白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喘息变得更加艰难。张楚岚嘴角动了动,王震球低头替他调整了一下吸氧管。

张楚岚说:“真奇怪啊,王震球。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脑子都是心形的,可事实上你的心都棱角分明。”

王震球一顿,问:“什么?”

张楚岚哼了声:“没听懂吗?我在骂你。”

没有人回应,张楚岚等了一会儿,退一步说:“记得挑个靠谱点的福利院……算了你这个人就很不靠谱,还是让老王帮忙留意留意。”

“所以不需要证明了,你就是错的,张楚岚。”

没有逻辑,没有规矩,这就是王震球。张楚岚其实已经在日积月累中找到了应对他的方法,可他现在不想动,希望王震球能自觉。

“你给他起个名字。”王震球说。

张楚岚很久没吭声,过了会儿,嘴唇轻轻抿着,说道:“叫小明。”声音玩笑却坚定。

王震球最近反应有些迟钝,他语速很慢地重复着张楚岚的话。

“xiao'ming?哪两个字?”

“最普通的那两个。”张楚岚说。

“好。”王震球答应了。

张楚岚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王震球轻轻握住他的手,深情说道:“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张楚岚偏过头不想理他。

“好吧。”王震球不太情愿地说道,“冯宝宝我也会照顾好的。”

这一次张楚岚猛地转过头,在王震球盛气凌人的目光下不示弱地回看着。

其实早就不会有什么事了,张楚岚心里清楚。只是在提到宝儿姐的时候变得敏感防备似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而现在面对王震球这个不算保证的保证,他居然也能没来由地给出信任。

张楚岚觉得自己有病,但很快他就放下心。他都要死了,有点病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重新睡了过去,安静又沉稳。

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有一天死去,毕竟所有人都有那一天。很多人都愿意用这种话来安慰别人或者自我安慰,但王震球在想怎么会是张楚岚呢,而冯宝宝想的是,那我为什么不会。

于是他们两个凑到一起互相安慰。冯宝宝说没事的,你早晚也会死。王震球说宝宝啊,希望你也可以这样。

但王震球很震惊,他觉得世态炎凉。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张楚岚死去的这个消息而言,除了冯宝宝,周围竟然再没有一个人过来安慰他一句。

在这件事中,有人失去了后辈,有人失去了家人,有人失去了好友。没有人想过,或许王震球也在失去什么。

“我失去了安静。”王震球笨手笨脚地哄着哇哇大哭的小朋友。

“可你明明比孩子还吵。”提着奶粉难得上门的夏禾一针见血。

“吵吗?”王震球很委屈,“我最近话很少啊。”

夏禾弯腰逗了逗孩子,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别难过。”

王震球回答:“我不难过。”

作为全性的编内与编外人员,他们的关系向来不远不近,夏禾觉得她的话说到这也就够了,于是转向了她来这的另一个目的。

“夏老头问,这个孩子是不是异人,你是指望不上了,他能不能……”

“想都别想。”王震球拒绝得飞快,“正好你来了,也看到了,你回去告诉夏柳青,这就是个普通小孩。”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从先天的血脉,到后来的名字,都是最普通的。

普通的人,就该有普通的人生,谁都没有资格来打扰。

夏禾沉默地看着他。

孩子的哭声渐弱,王震球终于把他哄睡着了,抬眼看了下夏禾带来的奶粉。

“喝不喝得惯啊……”王震球直发愁。

夏禾歪躺在沙发上,和他说:“我原本觉得你不靠谱,现在看来,你还是能比夏柳青好很多。”

“那当然了,再没有比我很适合养孩子的人了。”王震球的自信来得莫名其妙,语气也果决,“不管谁来都是这个结果,就算是龙虎山那头让张灵玉过来要人,我也是不会给的。”

夏禾说那你倒是想多了,说白了这个孩子和谁都非亲非故,也就夏老头和你一样不要脸,才开得了这个口。

这个话说得王震球身心舒畅,勾勾手指,点燃了摆在客厅置物架上的香薰蜡烛。这种手艺有什么用吗?普通人又不是买不起打火机。

不过这蜡烛还是当初诸葛青推荐的,香味果然不错,他有了闲心和夏禾多聊两句。

“小张是张灵玉的师侄,那我们儿子以后得叫他什么啊?”王震球忧心忡忡,“师爷吗?”

夏禾笑得花枝乱颤,直到对上王震球幽幽戏谑的目光,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整张脸都黑了。

“如果你敢让这孩子叫我师奶,我就把你阉了。”

六、王震球是一个天使

很多人都对张楚岚的死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情。他原本一直是芸芸众生中算不上讨喜的那种人,但不摇碧莲也不会生来圆滑。

避世许久的老天师觉得如果他的重视能来得更早一些,教会张楚岚该如何与炁体源流相互融合,就不至于让这个孩子在跌跌撞撞中隐忍着长大。

张灵玉同样愧疚。他想,如果他能早点正视阴五雷,抱着学习的态度与张楚岚一同参悟,或许能在医生的判决下了之后找到一线生机。

王道长当然也少不了自责。如果当年罗天大醮他直接把张楚岚打趴下,会不会之后的很多事情又会变了模样。

王震球听着他们的话觉得好笑。张楚岚的死像是散落一地的玻璃,锋利的碎片分给了每一个和他有过交集的人,让他们只要想起,就会被割破,就会有刺痛,就忘不掉。

大概王震球自己都没有想到,事到如今能够理解他的人变成了冯宝宝。

“和你们有啥子关系哦?”冯宝宝这样说道。

“宝宝,我们和阿莲一起嘲笑他们。”王震球说。

张楚岚一路上颠沛流离,或许从出生开始,失去的就比拥有的多。长大后他认下一个家人,结识了一些好人,然后他看见了王震球。

至于现在,都不重要了,谁和谁之间,关系都不大。

王震球拿着扫把,分给冯宝宝一个拖布,把张楚岚留下的一地狼藉清理得干干净净,随后感慨,他可真是个天使。

在一次草率的姓氏抓周后,这个捡来的孩子最终确定下来的名字是刘小明。从领养手续到取名字上户口,王也那边帮了不少忙。王震球嘴上疯狂道谢并在各种社交平台上把王也夸得天花乱坠,实则一顿饭都没请人家吃。

王也倒不是在乎那一顿饭,他主要是觉得对不起他的朋友,毕竟这个孩子户口本上母亲那栏填的名字是张楚岚。

“小张不在乎这个的。”王震球挥挥手,一脸很懂的样子。

王震球应该是比自己要了解张楚岚的,王也想。那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就当是不在乎吧。

“他的话你居然也会信。”

一个粉红色果冻状的生物突然冒出来说了一句话,把王也吓了一跳。

“哟,什么玩意儿?”

“哎呀你好烦。”王震球摸出来个盒子,把果冻塞了回去,朝王也解释道,“天气太热了,我们外星人偶尔也要出来透透气的。”

“哎你好你好。”王也礼貌性打了个招呼。

他们算不上很熟,没太多话可以聊。王震球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王也起身告辞,只能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机。

王震球不喜欢刷朋友圈,经常是随手翻翻通讯录,看和谁挺久不联系了就点进去看一看。这次他点进了诸葛青的,显示仅三天可见,只有一道横线摆在那里,上面是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改的个性签名。

“那是飞蛾扑不灭的火。”

“什么意思啊?”

王也摇头,或许他不想说,也可能他也不知道。

手机快没电了,王也终于坐够了准备离开,临走前把存的一张哪都通团建大合照调了出来,问王震球要不要。王震球浅浅扫了一眼,兴趣不大,说不要。

“离得是有点远。”王也看着照片,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用手指画出一条对角线。

“这不算远。”王震球不再抬头。

七、七日鲜

“所以爸爸,你姓王对吧?”

“当然。”

“我妈姓张也没有错是吧?”

“对哇。”

“那么爸爸,为什么我姓刘呢?”

“是你抓阄时自己挑的。孩子,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

刘小明并不知道民主的含义,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挑过。但既然是他爸说的,他就勉强相信一下。

“那我到底为什么叫刘小明啊?”

“那我姓王不是笔画更少?”

王震球一拍桌子,“凭什么跟他姓啊!不行!”

刘小明目瞪口呆:“爸,你不姓王吗?”

王震球也反应过来,“哦”了一声,说:“也对,爸爸失策了,你就先姓刘吧,十八岁之后可以随便改。”

刘小明鼓起腮帮子,王震球看着好笑,双手捏住他的嘴巴,觉得他儿子很像可达鸭。王震球笑了会儿,终于良心发现松开手,搓了搓他柔软的脸颊。

小孩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爸,我昨晚梦到我妈了。”

像是被按下消音器,王震球忽然就说不出话了,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

在这一刻,看着眼前已经长得和谁都不像的孩子,王震球忽然十分想念张楚岚。

他很感谢当初和张楚岚一起救下婴儿的自己。那原本是一个无法被界定为善良的行为,却意外地让他此后不算频繁的回忆有了一个安放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震球找回自己的声音,心不在焉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这是王震球少见的表情空白的样子,让人觉得陌生。

可是孩子太小又太困,注意不到他父亲的古怪。他努力想了想,回答道:“他好像问我,为什么不叫他爸爸。”

等了一会儿,看刘小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王震球开口确认道:“没别的了?”

刘小明说:“没了。”

小孩托着脸颊问:“我也好奇,你更像我妈哎,上礼拜开家长会的时候小美还跟我说,你妈长得真好看。”

王震球大惊失色:“小美是谁啊?你暗恋的小姑娘不是叫小红吗!”

小明无奈:“这是重点吗?”

王震球把刚到他膝盖的儿子提起来转了个圈,扶着后背一路推进了卧室。

王震球说:“别好奇了,这是封建家长的特权,让你管谁叫爸就得管谁叫爸,而你妈永远是你妈。”

知道吗?这是留下来的人才有的特权。张楚岚,你羡慕不来。

王震球把门关好,微微叹了口气,金黄发顶落了一小块灯光,投射在白色墙面上的影子边界模糊,看不分明。

END.

01

殷郊在云雾缭绕的昆仑山上苏醒。

那双死前燃烧着愤恨怒火的眼睛,如今平静得像一滩水,映出杨戬无悲无喜的神相。

殷郊摸了摸自己脖上那道疤痕,确认自己死而复生的事实,随后小心翼翼地朝杨戬点头。

他比杨戬要更理解当前的情况——因为那人的声音正在脑...

他比杨戬要更理解当前的情况——因为那人的声音正在脑海里喧嚷。

“他娘的,你还真是难杀。”

02

崇应彪没想过自己能以一缕魂魄的形式,依附于殷郊而重生。

或许是死前没咽下那口气。

每当他这样解释时,殷郊总会沉默一会儿,然后反驳:“你知道理由的,不是吗?”

“你不准读心!”共存就是这点不好,崇应彪跳脚。

“我没有,”殷郊泡在温泉里,目光漫不经意地朝山下望去,“窥视他人,非君子所为。”

崇应彪诧异道:“你都是神仙了,还受限于狗屁的君子之道?”

“我只是有幸又活了一次的凡人,和仙不一样。”

“你见到我竟然能不生气,和那些清心寡欲的仙人有什么不同?”

崇应彪说的没错。殷郊记得发生过的一切,也明白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当复仇,可是他既不悲痛,也不愤怒,甚至忘却了自己被扇一巴掌后又砍下头颅时的感受。像白丁不识字一般,他无法理解任何情绪。

“你看看山下。”

“姬发那小子,要是知道我活在你的身体里,会不会像黄河边杀我一样,提刀杀了你?”

崇应彪给殷郊讲过很多次他和姬发在黄河边的厮杀,给贵客献美酒般,端上来细细品味。殷郊其实太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反刍姬发那时的痛苦,还是在欣赏自己的死亡。既然崇应彪愿意讲,殷郊也就随他絮絮叨叨,毕竟他只有自己一个听众。

“应该不会,他多珍视你啊,怎么会对这具身体下手?”崇应彪想到姬发气急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得意地笑出声。殷郊没有作答,但崇应彪对他的平静更为好奇,先前每回姬发赶来,殷郊除了淡淡一瞥,再无反应。

“你真不急着下去见他?”

殷郊说,我安心在这儿修养,下山后才能更好地帮上姬发的忙。崇应彪觉得这个回答很有道理,但——“很不殷郊”。

殷郊从温泉中站起来,激起一阵水声:“你离开我的身体,让我的魂魄回来,我就会是殷郊了。”

“做梦。”崇应彪冷笑。

03

殷郊下山时,已经记不清他在昆仑待了多久,而崇应彪精准地报出了天数。

“你很期待见到姬发?”

殷郊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他试图从心脏的跳动里感受某种变化,可惜,那沉稳的频率并未表现出喜悦,而崇应彪则被这句话恶心得连连作呕——滚!

姬发早早地站在营帐前等候。

在殷郊身影出现的那刻,姬发不顾仪态地朝他狂奔而来,又在咫尺几寸处,停了下来。

他的呼吸尚未平复,眼神又惊又喜地黏在殷郊脸上,在扫到脖颈那道红痕时,溢出浓稠的痛苦。重生后,殷郊的耳朵变得灵敏,在面前这个褪去少年稚气的男人胸腔里,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汹涌。

“这副表情真他娘恶心。”

殷郊没有理会崇应彪的讥讽,他在思索,自己是该像记忆中那样和姬发拥抱,还是应当向这位未来的天子恭敬行礼。看了眼姬发身后的一众将领,殷郊最终选择谦卑地低下了头:“我奉师命前来,协王伐纣。”

殷郊注视着自己的足尖,不知道姬发是什么神情,但从崇应彪猖狂的笑声听来,应当不是很高兴。

姬发牵过殷郊的手,接下了他所行的礼。

肌肤相触的瞬间,殷郊恍惚察觉到,姬发的手比在质子营时粗糙了许多,尤其是掌心,多出几道极深的疤痕,将掌纹都割裂开来。崇应彪得意洋洋:“我划伤的。怎么,心疼了?”

殷郊蹙眉,按常理来说,他确实应该心疼,可他的心不会疼。

姬发对殷郊脑内发生的一切无所知。他迫使殷郊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双不再有眷恋的眼睛,仿佛再亲历了一次殷郊的死亡,他咬牙起誓。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04

姬发离开殷郊的帐篷时,已是深夜。

殷郊知道姬发心有不满,但崇应彪的叫声实在过于烦人,不得已拒绝了好友同眠的请求。他看着惺忪灯火,自语:“我以为,你会希望他留下来。”

“我有病吗?”崇应彪大为震惊。

“每次见到姬发,你都特别有劲,像斗鸡一样。”殷郊在回忆里翻翻找找,终于发现了这个很明显的事实。当他身处其中时,看兄弟们打闹颇为得趣,如今抽离出来,才开始困惑崇应彪究竟是什么想法。

“我只是要赢过他而已。”

“为什么你一定要赢过他?”

崇应彪纠正:“我不是要赢过他,我是要赢过所有人。”

殷郊想了想,觉得在理。质子营的每个人都想赢过大家,拿到第一。他想成为最优秀的那个,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姬发想成为最优秀的那个,是因为他天生好强,虽然在对鬼侯剑的争夺上,他愿意对自己退让几分。

那么,崇应彪呢?

殷郊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崇应彪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久到帐篷里的烛火将要熄灭,才恢复一贯的讥讽语气。

“你不如想想,怎么帮姬发杀死你爹吧——干脆用我杀死我爹的方式?”

05

殷郊自然不需要用崇应彪的方式。

当三头六臂的法相出现在战场上时,敌军被骇的士气大减,连连后撤。姬发坐在殷郊右肩,一支一支地朝敌军首领射出飞箭,凌厉,精准,致命。箭羽破空之声如裂帛,打散敌军列阵。

殷郊侧过最右边的头颅,悄悄打量姬发。他的力量是仙人赐予的,而姬发,却靠自己成长到这种程度。姬发机警地察觉到了这道目光,在血沙纷飞的战场上,他抽出空来冲殷郊笑笑——和当年一样的张扬、自信,身边并肩作战的,还是当年的那个人。殷郊也回以微笑,只是他还没学会妥善地控制法相,所以三个脑袋都咧开了嘴,将敌人又吓退了几分。

战毕,西岐大胜。在一众商军俘虏中,有人认出了太子,朝他破口大骂。

姬发迅速伸手捂住殷郊的耳朵,而亲信看到他的眼色,手起刀落,在红色寒光里,那颗头颅掉落,滚到远处。殷郊垂下眼眸,装瞎作聋,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这颗头颅,和他在断头台上掉下来的,到底有何差异。

看不惯二人在战场上腻歪的崇应彪此时又出现了。他贴心地转达,你的子民刚才在骂你身为商朝太子,却帮叛军屠戮自家臣民。

我听得到。

崇应彪更开心了,他问,你是在生气吗?

殷郊不再理会,而姬发则是急匆匆地将他抱至马上,用斗篷裹住已化为人形的殷郊,不让任何一个俘虏看到太子的脸。

马蹄哒哒,踏在朝歌的土地上。殷郊乖顺地躺在姬发怀里,感受到他闷热的体温,熟悉的汗味,还有——血腥味,他分不清这是姬发身上的,还是自己手上所沾染的商朝士兵的。

“对不起。”姬发的声音隔着斗篷传来,显得闷闷的。

殷郊犹豫了片刻,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而道歉?为了在他面前杀死的那个俘虏吗?可明明在战场上他们一起杀了成千上百个。

“为什么”要道歉?是姬发觉得他逼自己做了不想做的事情吗?他还没恢复七情六欲,不知道难受的滋味。

姬发没有回答,只是抱他更紧。

军营里,姬发帮殷郊仔仔细细检查了三遍身体,仍不放心。

殷郊宽慰他:“姬发,我没事的,我是神仙。”崇应彪很想反驳殷郊多变的说辞,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姬发抱住殷郊,在他耳边固执地一遍遍重复。

“你是人。”

“殷郊,你是活生生的人。”

崇应彪敏锐地察觉出姬发未宣之于口的阴暗想法,幸灾乐祸道,他准备把你从天上拉下来,他想把你占为己有。

而殷郊却伸出手,轻拍姬发颤抖的背。

崇应彪闭上了嘴。

06

愈来愈多的人加入了伐纣阵营,朝歌已被重重包围。

清早,群臣在帐内对于如何攻入朝歌展开激烈争论,姬发不急不躁,排兵布阵。

崇应彪突然对殷郊说,你知道吗?姬发和殷寿其实没有区别。殷郊闻言,看向坐在主桌的那人,眉眼间已隐约有帝王之气。

姬发一面与众人商议对策,一面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殷郊累了可以先溜走。他每次都能捕捉到殷郊的偷瞥,就像在质子营时能读懂他的每一个眼神。见殷郊没反应,姬发又做了一遍,却被姜子牙当场抓包,只好悻悻地坐直。

殷郊微不可察地笑笑:“还是不一样的。”

崇应彪嗤之以鼻:“你被殷寿骗的时候,也是这幅没脑子的模样。”

很快崇应彪就再次见到殷郊没脑子的模样。

攻入朝歌时,殷郊法力耗尽而昏迷,被申公豹趁机掳去,用法术封了神识,篡改记忆,欺哄殷郊与西岐叛军对战。

崇应彪为此感到痛不欲生。

殷郊失忆倒落得轻松,而他却被迫在二人每次对峙时,清醒地面对姬发那双含情脉脉、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眼睛。

于是他费尽唇舌,帮殷郊纠正记忆。可惜,被洗脑的殷郊并不打算相信他。

“为什么?”

殷郊梳理着崇应彪矛盾的行为:“你既希望姬发死,又不愿意看到我站在他的对立面?”

“我希望姬发和殷寿都死,你也死。”

“……”

太子宫殿内的灯火,要比姬发搭的帐篷里点的烛火,更加明亮。殷郊的脸在幔帐里显得影影绰绰,似乎在思考崇应彪所言是否可信。

他犹豫着开口:“崇应彪,你对我……有那种欲望?”崇应彪沉默了许久,在行刑前的那一晚,他在殷郊受尽凌辱的身体里留下了痕迹,这也是他和殷郊一起复活的原因。

“可你对姬发也有……额,欲念?”七情六欲的丧失令殷郊无法细分情感,便将它们都统称为欲念。崇应彪这才意识到殷郊是在读他的心来确认真假,立刻跳脚:“你先前不是说了,窥视非君子所为吗?!”

“我不是君子,我是叛徒,大商的叛徒。”两种不同说辞令殷郊头疼欲裂,比起崇应彪,父亲才是他更亲近的人,可殷郊却莫名地想信任前者。崇应彪干脆破罐子破摔:“你继续看,仔细看看!老子的欲念可大了,大到能吞下整个朝歌。”

“有多渴望,就代表着有多空虚。”

“轮得到你这个失了七情六欲的人来给老子说教?”

殷郊强忍头疼继续探寻。他意识到,崇应彪对他、对姬发、对大商的欲望,或许是某种更深的、他所不能理解的欲念的外化。这个欲念,大到膨胀,又小到坍塌,裹挟着太多杂质,仇恨、嫉妒、向往、厌恶……殷郊叹了口气,选择放弃,反正,他向来是不懂崇应彪的。

“作为昆仑弟子,我应该帮姬发伐纣,让他成为天下共主。可作为殷商太子,我不能因为仇恨自己的父亲,就抛弃无辜的子民。”

崇应彪嘲道:“姬发成为天下共主,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你还要逆天而行?”

“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那么我帮他还是帮殷寿,结局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我再多死一次罢了。”没有情感,所以没有私心的偏向,也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只有应担的责任。殷郊又问:“你呢?如果你知道一切注定……”

“我管什么注定不注定,谁拦我,谁就得死。”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殷郊合眼,生出一丝倦意,“足够强烈的情绪,就是足够行动的理由。”

“那你他娘的就快点清醒,别让姬发再在老子面前发疯……”

话音未落,殷郊已经昏过去,两道剑眉因痛苦而皱在一起。等明日醒来,想必又会失去神智。

崇应彪细细打量殷郊的神情,心想,跟他在自己身下受辱那日很像。

其实,被别人控制,又怎么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强迫委身呢?

真可怜。

他对着虚空说道。

07

朝霞将微亮的天空彻底点燃,两军对阵,誓一死战。申公豹站在殷郊法相身后,手中的符咒虽小,却足以牵动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姬发神情哀切,但不再对着面无表情的殷郊呼唤。他已经试过多次,折损了不少将士,在这次行军前,他已经答应了众人,绝不会再因私情耽误大事。

军鼓雷动,兵刃相见。

殷郊三头六臂,在人群里杀得麻木,蓝色的皮肤因沾满血而变得暗紫,凶神恶煞,横眉怒目。崇应彪却觉得他像一个巨大且滑稽的木偶,像当时浴血厮杀、一步步走上刑台的自己。

就在此时,他和殷郊都听到了身后弓弦绷紧的声音。

姬发骑在马上,挽弓搭箭,将箭矢瞄准殷郊。

你猜,他会射向你吗?崇应彪兴致勃勃地看戏。

我们是敌人,殷郊不假思索。

崇应彪重申,我是说,姬发会向他的爱人殷郊射出这一箭吗?

殷郊不明所以,失神间被哪吒的混天绫束住手腕,小孩儿心软,还想将他绑回去。

崇应彪继续问道,作为君王的姬发,会为了天下百姓,向他的爱人殷郊射出这一箭吗?

殷郊头疼欲裂,他使劲挣扎,试图将哪吒甩开,动作间又踩死不少西岐士兵。骨肉在足底碾碎的声音,血液温热的触感,让殷郊清醒了些许,他的眉头又痛苦地皱了起来:“不,我不想……”上万人厮杀的惨叫声灌入耳内,比被先前那个俘虏说的话还要清晰,仿佛有一柄剑贯穿了他的太阳穴。殷郊拼命抵抗申公豹的控制,看向姬发,乞求着,怀念着:“你向来是我们当中射箭最准的。”

姬发准备杀你了,崇应彪笑道。

他说的没错。姬发眼里盛着泪水,却挽弓如月,没有一丝手抖。

崇应彪问道,你本就身形不稳,这一箭下去,你活得了?

殷郊没有理会,径自闭上了眼睛,仿佛准备接受姬发趁他熟睡偷偷落在额头的吻。

姬发松开手的瞬间,泪水混着血泥流下。

帝王之箭,越过千百具倒在地上、践踏成泥的尸体,越过上万把交锋的刀剑,带着风声,专注地朝唯一的爱人飞来。

只有崇应彪瞪大双眼,看着他刺向父亲时的剑,化作这支飞箭,直直扎进自己的魂魄。

“我早就和你说过,姬发和殷寿是一样的。”

08

“殷郊?!殷郊!”

心脏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似的,殷郊惊坐起身,扶着床沿干呕,恍若做了场极其可怖的噩梦。而他已有许久未曾体会害怕的感觉了。

姬发抱着尚未回过神来的殷郊喜极而泣,随后又转为压抑痛哭:“对不起,对不起……”他的手在殷郊胸口箭伤和脖颈刀伤两处来回抚摸,颤抖着像蜻蜓点水,似乎怕稍一用力,就将这具破碎的身躯毁了。

杨戬站在床头,面露困惑:“原先占据位置的那一缕魂魄自己消失了……你的七情六欲回来了。”

殷郊捂着不住抽搐的心口,想起那句消散在风里的话。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我只是好奇,若他射出这一箭,你们还能做到毫无芥蒂吗?

姬发的泪水已经把他肩膀打湿,殷郊伸出手,安抚般拍了拍姬发的背。

“……已经没关系了。”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一段无疾而终的故事。

1、南下列车

殷郊在他小学二年级时被送到这个县城。

当时殷家发生重大变故,具体是什么殷郊早已记不清,他只记得母亲先是离开了一阵子,然后在一个深夜把他送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一整节车厢只有他自己,他想起自己那些没来得及带上的宝贝,还有没来得及说再见的朋友,同学,大眼睛扑簌簌往外掉眼泪,不一会儿整张小脸湿透了。火车开进隧道,窗外一下子暗下来,把他吓得打了个哭嗝。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哭出声。

到达清河县的时候...

到达清河县的时候,殷郊已经睡着了,他蜷缩在座位上,睡梦中也还在哭泣,整张脸皱巴巴的,怪可怜见。

来接殷郊的是姜恒楚,殷郊没见过,但母亲临走前给了他一张这人的照片,嘱咐他见了人要叫舅舅。

于是殷郊住进了舅舅家,舅舅舅妈待他很好,他们俩有一个比殷郊大两岁的儿子,叫姜文焕,殷郊叫他哥哥。

清河县很小,街道也很窄,两条河流经过,绿化带的树木终年长着翠绿的叶子,这里的天气也跟朝歌很不一样,下雪的日子很短,但雨季很长,春天夏天秋天乃至冬天,一下期雨来连绵不绝,整座城市像是被泡在了水里,灰蒙蒙的天空湿漉漉的空气,硕大的植物遮天蔽日一样生长,苔藓泛滥,人在这座城市中反而成了客人。

姬发跟殷郊一样也是转学来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姜家,姬发的父亲跟舅舅是老朋友,一到地方还没收拾完新家就来叙旧了。

那天姜文焕正好不在家,殷郊是小主人,于是他带着姬发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看自己收藏的模型。这些模型有些是舅舅买的,大部分都是母亲邮寄过来的。姬发对模型不感兴趣,只对他感兴趣。

后来殷郊才知道,姬发跟他曾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早就听说过他,至于听说了什么,姬发却不说。殷郊想着大概不是什么好话。

那个暑假还没结束,姬发就成了殷郊最好的朋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性格爱好有多像。

相比起来,姬发融入这里更快,他很有些野孩子的特质,上树下水,抓螃蟹网蜻蜓逮蚂蚱,射箭射弹弓骑自行车,他什么都会,于是来清河县没几天,姬发就收获了一堆跟屁虫,成了他们那条街道上的孩子王。

可是姬发就爱找殷郊玩,就爱跟殷郊说话,他说全世界只有殷郊懂他。

殷郊很明白这一点。一开始是姬发向他倾诉,说父亲天天只知道种水稻,说他有个上大学的哥哥,说他家有一大片麦田,说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带殷郊回去看看。后来慢慢的殷郊也开始向姬发倾诉,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回忆相比起来是那么的灰暗,乏味,每次说到最后,他都会很难过,可姬发比他还难过,就好像殷郊的情绪叠加在了他身上。

从小学到初中,他们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这在这样一座小县城是很容易实现的。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回家,简直像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双胞胎。

这话是姜文焕对他们俩的评价。

2、三人行

那是准高中生姜文焕暑假的最后一天,姜文焕请殷郊吃快餐,殷郊又带上姬发,两个人手臂贴着手臂坐在姜文焕对面。那天姜文焕给他们各自点了套餐,殷郊爱吃甜筒,又给他单独点了一份。吃完后天黑下来,殷郊要去姬发家赶作业,于是他们在路口分开,殷郊坐在姬发车后座上,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抓着姬发的衣角。姜文焕站在原地,回想起刚刚姬发对殷郊那些如丝线般细密包裹,如细雨绵绵一样渗透进肌理的照顾,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在那之后,殷郊隐约察觉到姜文焕对姬发有意见,但是他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表哥是他的家人,无论如何出发点都是为了他好,而且姜文焕通情达理,有误会解释一下就好了,不像崇应彪。

殷郊认识崇应彪比姬发早了快一年,那年他刚转学过来,突然进入陌生环境,孩子们都各自有自己的朋友,殷郊不会主动,于是大部分时候他都自己一个人呆着。

最先主动接触殷郊的是崇应彪,方式是朝他扔纸团,故意在经过时碰倒他的水杯,给他起外号。七岁的殷郊第一次觉得别人幼稚。

后来崇应彪换座位换到他后面,变本加厉的不安生,一会儿脚踩着他的凳子摇,一会儿吭哧吭哧往前面挪桌子。

终于有一天,殷郊发火了,他揪着崇应彪的领子把他扑倒在地上,崇应彪不甘示弱,两个小学生立时扭打在一起。

刚好路过巡视的教导主任远远看到一个没穿校服的被压在地上,顿时脸绿了,冲进教室把两人分开,着急忙慌拉着殷郊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发现居然没受外伤,终于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子上的冷汗,这才有空去看另一个被挠成大花脸的,一见居然是崇应彪,顿时怒从心起,对着这小子屁股就是一脚踹。

当然最后殷郊和崇应彪都被拉去办公室教育了一顿,但是殷郊的作用好像就只是观众,看着崇应彪的叔叔——教导主任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而这崇应彪倔得很,被骂了就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到最后还是殷郊开口替他解释,这才结束了这场批斗。

殷郊记得那天崇应彪哭了,可崇应彪本人矢口否认。

总之那天殷郊一战成名,毫发无损地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崇应彪打伤了不说,居然还没被叫家长。

在那之后崇应彪老实了不少。变得不那么讨厌后,殷郊看到他那张满是抓痕的脸,心里也有些愧疚,一天课间趁着教室人少,他把准备好的祛疤膏放到崇应彪面前,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继续开口道:“对不起。”

崇应彪脸忽然整个的红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把殷郊都逗笑了才憋出来一句:“是我不该欺负你在先。”

于是崇应彪成了殷郊在学校的第一个朋友,颇有点不打不相识的味道。

殷郊跟崇应彪单独相处的时候其实很少。崇应彪不是能安静下来的性格,他有自己的一帮子兄弟,而且殷郊觉得崇应彪有点怕自己,体育课上孩子们一起玩走抓,崇应彪抓别人抓得又快又狠,碰到殷郊就束手束脚,本来这个年纪的孩子们玩游戏磕着碰着在所难免,可到殷郊能被安排得连滴汗都没流,殷郊不服,崇应彪又开始支支吾吾,一会儿说他衣服不耐脏,一会儿说天气这么热流了汗不舒服,反正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舅妈听了殷郊的抱怨,笑道:“你同学这不是怕你,是保护你,不让你受伤。这孩子多懂事啊。”

殷郊非常不认同,尤其不认同崇应彪懂事。

姬发转学过来后,崇应彪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殷郊无法理解,崇应彪是自己的朋友,姬发也是自己的朋友,可是崇应彪却总是贬低他。姬发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两个人经常你一言我一语呛起来,殷郊被夹在中间,简直腹背受敌。

升上初中后,他们仍然在一所中学,但崇应彪被分去了不同班级。

他们不可避免的走散了。

3、痼疾

殷郊的病属于家族遗传,治不了,只能靠吃进口药,自从来到清河县后,居然没怎么发过病,妈妈说这是好事。

然而初一那年夏末还是发病了,还很严重,殷郊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跳乱得厉害,手抖得要命,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洞,要把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舅妈发现的时候,殷郊打碎了一只花瓶,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哭着,正要用那块碎玻璃往脖子里捅。

那是殷郊发病最严重的一次,他没有来得及用玻璃扎穿喉管,但手掌以及脚底早已血肉模糊,身上还有些青紫。

殷郊在病床上醒过来,看见一夜未睡的妈妈正坐在那里,红着眼眶落泪。

“没事了,妈妈,我没事。”殷郊哑着嗓子安慰。

“我知道我知道,”姜女士看见儿子醒来立刻露出笑容,随意擦了擦眼泪,她抚上殷郊苍白的脸颊。

清河县的医院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洗胃,姜女士当天就把殷郊带去省级医院检查,注射药物,重新配药。

回清河前,殷郊试探着提起父亲,姜女士把深恶痛绝隐藏得很好,可那一瞬间的情绪还是让殷郊看到了,他忽然意识到有关于殷寿的传言大概率都是真的。

清河县消息闭塞,殷氏集团对他们来说虚无缥缈,殷郊也只能从舅舅舅妈口中听到一些细枝末节,再结合妈妈的态度,差不多也能猜个大概。

其实在自己童年那些有关父亲仅剩的记忆里,殷寿大概算得上是个好爸爸。他很忙,并不经常能陪在殷郊身边,可是他总是给殷郊买各种各样的漂亮衣服,用昂贵奢华的家具以及装饰品填充他的房间,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儿子喜欢什么。

在那些少有的父子相处中,殷寿总是笑着,抱他亲他,允许他坐在自己肩膀上,殷寿个子很高,殷郊记得那种眩晕感。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他被送到清河县前一个月,殷寿诡异地在家连续呆了一个星期,并且闭门不出。家里陌生的人来来往往,个个心事重重。

有一天殷郊放学回家,看见殷寿穿着丝绸睡袍拿着酒杯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经喝醉,看见殷郊后脸上习惯性露出亲昵的笑容,朝他伸出手招呼他过去。殷郊没有意识到那是逗狗的手势,甜甜的叫了声爸爸,殷郊怀里扑。然而殷寿听到他的话,骤然面色一变,把殷郊挡在面前,阴晴不定地打量他,那眼神极其陌生,让殷郊想到凝视猎物的毒蛇。

那天殷寿的变脸像是某种序曲,在这之后父亲在殷郊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郊儿,如今你也大了,很多事情我不说,你也可以猜到,但是请一定要相信妈妈,妈妈非常非常爱你。”姜女士哀恸地看着她的儿子。

殷郊点了点头。

“再等妈妈几年,几年后我们就自由了,完完全全的,自由。”

4、墨绿色

殷郊休息了一个多月,等手脚完全痊愈才被允许回去上学。

倒是崇应彪跑来看过他两次,一次带了水果篮和一大捧花,在楼下客厅略坐坐就走了。

一次他给殷郊带了几个同学的笔记,舅妈热情好客地邀请人进了卧室。崇应彪站在门边傻里傻气地朝他打招呼,进来后满屋子乱转,不敢正眼看他,殷郊一问,他就坦白从宽,说那次打架后他就知道殷郊这病了,但是这么多年都没事,还以为已经好了呢。

殷寿并没有刻意隐瞒殷郊的病,想来崇父人脉通天,早就听说殷寿有个天生脑子不正常的儿子。

那天崇应彪陪他聊了会天,殷郊又提起姬发,崇应彪立刻落井下石,说你那天没来上学,姬发脸臭得跟牛粪似的,放学直接往你家跑,这才从你舅妈口中知道你生病的事,等他吭哧吭哧骑着把破自行车跑去医院的时候,你已经转院了……什么?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怎么了!反正在那之后就天天摆着副死人脸,听说你回来,我想来看你,好心问他要不要一起,他居然还跟老子甩脸色,我呸!还好兄弟呢……

听完这一通唠叨,殷郊大概明白姬发为什么生气了,然后就有点心虚。姬发对他毫无保留,殷郊却有所隐瞒,这样无疑是不对等的。

殷郊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可是真看见人,又说不出话了。

返校那天清早,殷郊在家门口看见姬发靠在自行车旁边等他,就像往常一样。

又是个秋季阴雨连绵的天气,整座城市被一场旷日持久的细雨笼罩住。姬发站在雨中,校服里面穿了件黑色连帽衫,头发上肩膀上积了些,来不及凝结在一起,像雾一样。

殷郊走过去,走进笼罩着姬发的细密雨雾中,走到姬发面前,他感到一些微小的快乐渗透进皮肤里。

姬发抬起头静静地看向他的眼睛,在视线重合的一瞬间,殷郊感受到对方那些新鲜的,复杂浓烈燃烧着的情绪,只一眼,那情绪便如有实质一般压在了自己心口,烧得他说不出话来。

姬发先行一步跨上自行车,走吧。

然后那句对不起就再也没来得及说出口,殷郊亏欠姬发的永远亏欠着。

5、入梦

升上初二后,少男少女们仿佛一夜之间情窦初开了。

虽然殷郊对这方面还没开窍,但他还是凭借自己十三岁时初露端倪的优越外貌,在开学第三天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情书。具体情况就是,女同学一脸害羞的把信封递给他,他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单纯的伸手去接,接过后还说了声谢谢。

这事发生的时候姬发恰巧不在,崇应彪听见这边起哄声大得快把楼掀了,连忙赶过来看热闹,结果看见人群中间脸红到了脖子的殷郊。崇应彪表示能指着这一幕笑一年。

然而这次情书事件不过是个开头,爱情的小小鸟们接二连三地朝殷郊涌去,可殷郊已经对这些事情这些人感到厌烦了,他对自己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感兴趣的东西一向忍耐度很低,姜文焕说他这是少爷脾气。

总之殷郊学会了冷着脸断然拒绝。

对此,姬发从始至终没有插手过,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殷郊也不好意思主动跟他提起,而且看姬发对那些学生间恋爱八卦的态度就知道,他不在意这些,所以殷郊也只是短暂地苦恼了一下,然后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一天傍晚,乌云低压,空气闷热,他们离开学校有些晚了,远远传来雷声,果不其然半路下起雨来,浇得两人慌不择路,只能往亭子里躲。

本来是想抄近路才走公园里这条路的,结果雨势越下越大,他们被困住了。

这公园常年不打理,也没什么人来逛,亭子四周都是野蛮生长到遮天蔽日的树木植被,小亭子孤零零伫立在这片暴雨冲刷着的荒原里,仿佛成了滔天巨浪中的一座孤岛。

殷郊站在屋檐下,只觉得视觉和听觉都被绿色的海浪席卷了,屋檐上漏下水滴,他抬头看了看,伸手去接,于是一滴水听话的砸在他手掌乱七八糟的伤疤上,带着些重量。

接着这只伤痕累累的手被另一只手捧住。姬发不知何时走到殷郊身边。

雨水把姬发的头发淋湿了大半,被他自己用手指随意梳向脑后,几缕发丝不听话的落在额边,衬得这张脸凌乱又野性。

殷郊一直觉得姬发很像豹子。

此时小豹子低着头,用自己的目光扫过手掌上的每一寸,认真得仿佛在审视已经被捕获的猎物,不知是否是错觉,殷郊在这张尚显稚嫩的脸上看到了肉食动物的侵略性,这让他忽然有些害怕,下意识逃避,却立刻被扣住了手腕。殷郊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下意识的行为又惹得姬发不快,他想起自己还没说出口的对不起,顿时心虚不已。

“姬发,我……”

没等殷郊把话说完,姬发将嘴唇印在了他的掌心,湿润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姬发松开了手,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殷郊,我从来不会生你的气,我是在气我自己,你明白吗?”

殷郊惊讶得嘴巴微张,手还悬在半空中,幼犬一样的眼睛干净清澈得要命。

姬发只希望他能永远保持这份懵懂天真,为此他可以舍弃许多。

他看向对方眼角藏着的那颗痣,听说长在这个地方的痣叫做泪痣,长泪痣的人上辈子有还不完的泪,走过忘川河喝过孟婆汤,下辈子还要接着还。

姬发是不信这些的,他觉得自己可以保护好殷郊,错过一次后绝不会错第二次,可他不知道的是,最惨烈结局的诱因在脐带剪断时就存在于殷郊的基因中,只等有人来扣动扳机。

6、仲夏夜

初二那年的暑假尤其热,在征得家长同意后,殷郊跟着姬发去他父亲工作的村子避暑。

这村子离清河县城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车程,乡间的汽车又挤又慢,舅舅怕殷郊遭罪,请了半天假开车送他们过去。

然而乡间公路山路十八弯,车里人不可避免地被甩来甩去,殷郊晕车晕得厉害,还是遭了罪,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硬生生开了两个多小时。

到地方的时候殷郊脸色苍白头晕目眩,跳下车站在田边吹了许久风才慢慢缓过来。

村子人家很少,集中在山脚下,除此之外就是一直延伸到小溪的农田,全都种着各种各样的农作物,这些都是姬发父亲姬昌带着他团队里那帮学生种的,学生住在不远处的小镇上,姬昌和他的助理则住在村子里,方便记录数据。

姬昌住的是栋年代有些久远的二层老房子,带一个院子,院子里那棵树看着年纪跟这房子差不多,树干粗壮,枝叶繁茂。

听说儿子要带朋友来住,姬昌提前收拾姬发常住的那间屋,老式的梨花木纱帐床是现成的,不过多加副枕头薄被,多搬一只书桌凳子。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院子,树叶挡住了大部分风景,到晚上又借着月光往房内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

殷郊明明胆子不小,可梨花木的床像火柴盒一样,睁开眼往上看是黑黢黢的床顶,往旁边看,软纱上的影子一会儿一个形状。

他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被子里,又被姬发扯了下来。

姬发侧躺过来看他,轻声细语地说,蒙着脸睡觉对身体不好。

说起来,虽然他们俩从小到大一直形影不离,可同床睡觉还真的没有过,这是第一次。

一想到这,殷郊心头那点恐惧消散了,他也侧躺过来,看着姬发,忽然笑起来,带了点调皮。

“姬发,你睡觉应该不打呼吧,我睡觉可浅了,要是有人打呼我肯定睡不着,我要是睡不着你也别想睡。”

姬发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这个,我也不知道。”

殷郊迷迷糊糊的听着,以为姬发不知道打呼是什么,于是他用手指点了点姬发的鼻子,说:“就是这里不通气了,不通气就会打呼。”

姬发顺势握住眼前这只手,大拇指摩挲着他手背上一块皮肤。

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他,里面仿佛存在一整片森林,殷郊在这片森林中沉入梦境。

殷郊在那村子里度过了夏季最炎热的日子,姬发熟知乡野间的一切,他回到这里像是回到了故乡。

姬发水性比他好得多,但他总是陪在殷郊身边。

有时他们也会打闹起来,打着赤膊互相推来搡去,但不会太过分。

只有一次,殷郊没防备被姬发结结实实按在地上,手分别被扣在两侧,门户大开。

殷郊笑得有些累了,笼罩着他的人偷偷使了力气,他就顺势瘫在那,仰着头喘息,他认输了。

可姬发得寸进尺,真的像只豹子一样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不至于留下痕迹,但殷郊仍然在那一瞬间感到疼痛和屈辱,姬发居然欺负他,于是他真的生气了,一直气到他们穿好衣服离开小溪。

动物趋利避害的天性让他们永远不会把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暴露,无论是柔软的腹部还是脆弱的脖子。

但殷郊不会知道这些,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对于他来说这世上就没什么坏人,如果信任一个人,就是完全的信任。

回村子的路上,姬发用草给殷郊编了只蜻蜓,他手很巧,编得很像,殷郊新奇地翻来覆去看,很喜欢,然后要求姬发教会自己,教会了他就原谅他。

殷郊不会知道,他毫无防备的样子成了姬发心中欲望源源不断生长的养料,十几岁的年纪怎么会懂那是什么,然而不可抗拒的动物本能让他血液滚烫,满眼的肉色让他恍惚,直到听见殷郊吃痛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牙齿压迫到了跳动着的血管,那是维系着殷郊这条生命的动脉,那一瞬间,他把殷郊的性命叼在了嘴里,就像动物世界里,狮子叼着一头奄奄一息的鹿。

这个认知让他灵魂都在颤栗,说不清是极端恐惧还是极端兴奋,又或者是极端的满足。

7、雪祸

乡间生活在暑假结束前一个星期结束,舅舅开车来接他们,不过一个多月没见,舅舅却说他们长高了,不仅长高了,还晒黑了,姬昌安慰他们,说这肤色健康,姜文焕笑出一口大白牙,说没事,到冬天捂一捂就白回来了。

那年冬天,清河县天气异常寒冷,暴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厚厚的积雪把植物和昆虫的尸体掩埋,又把高大的树木压垮,道路上结起厚厚一层冰,无法通行。

学校提前放了假,殷郊畏冷,终日披着妈妈留给他的厚氅,头发一个星期没剪就长到下巴,半个月过去长到肩膀,略微卷曲的发丝别在耳后,离真正的王子就差一顶王冠了。

姬发的头发也长长了,他觉得很麻烦,借了根皮筋扎在脑后。可他好像很喜欢殷郊的长发,不愿意帮他扎起来。

殷郊趴在床上看漫画的时候,姬发坐在他旁边写作业,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玩他别在耳后那缕头发,绕着圈缠在自己食指上。

殷郊在姬发的陪伴下度过了那年冬天,他们像两只小动物一样窝在殷郊的卧室,有时一整天都不会踏出房门。

姜文焕有时会突然开门进来,给他们送水果零食,离开时永远忘记关门。

为了感谢姜家照顾,姬昌邀请他们一家人去自家吃饭,说刚好他的大儿子伯邑考也赶过来了,再加上他手下那些学生,大家一起把没过的年补上。

那天晚上姬发家难得这么多人,大家挤在不大的客厅,吃菜喝酒聊天,姬昌喝得有些醉了,开始神神叨叨地要给所有人算命。

姬发给殷郊使了个眼色,一起溜到阳台,姬发翻出烟花爆竹来,挑了两根长的塞进殷郊手里,自己又拿了个大的,两个人在阳台上找了块视野开阔的地方开始放烟花,然而烟花受了潮,不太容易能点着,他们捣鼓半晌,忽然刺啦一下又点着了,他们后退两步,只见一颗烟花窜上天空,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幕中炸开,落下鎏金色的焰火,绽放后又消散。

明明灭灭的微光中,姬发握住了殷郊的手,在最后一次爆炸声中,对着夜空低声说了句什么。

殷郊没有问,只是默默回握住了他的右手,双手拢住搓了搓,又放在嘴边哈气。

刚刚姬发点烟花的时候一直在风口上吹,没有戴手套,手冻得通红,之前在殷郊家的时候,姬发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底下大人要发红包,伯邑考上楼来喊人,结果一上阳台就看见殷郊握着姬发的手放在嘴边,而自家弟弟正低头看着殷郊。

难怪姜文焕刚刚老是问他俩小孩儿去哪儿了。

8、燃烧

春暖花开时,清河县恢复如初,生活又回到了井然有序的日子,白天黑夜,上学放学。

四月份的时候,姜女士突然回到清河,带着一只大行李箱,在姜家住了两天,尽可能多的弥补殷郊这些年来缺失的陪伴,可殷郊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舅舅和妈妈总是背着所有人窃窃私语,两个人神情凝重,有一天殷郊无意中听到妈妈对舅舅说,你们斗不过他。

这个他显然是指殷寿。

姜家从来不会在殷郊面前提起殷寿,显然舅舅不喜欢殷寿,同时也不认同自己妹妹做的某些决定,但最终妥协的还是舅舅。

殷郊想问这是否就是妈妈口中的自由,可母子连心,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的不安和憔悴,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想到母亲如此殚精竭虑,不过是为了自己,他就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姜女士在那天深夜独自离开清河县。

那天晚上,殷郊一直在不停地做噩梦。

他感觉自己在不停下坠,坠到最深处时,他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把剑,殷寿站在他面前,面目模糊。

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被一只大手搅烂了,这让他痛得险些昏过去,源于殷寿的恐惧压的他抬不起头,可是他不能就这么死去。

于是殷郊举起剑捅向自己的腹部,再拔出来,紧接着捅进自己心脏,让暗红色的血液从破洞处涌出。

殷寿发出怒不可遏的声音,但他不是在可惜这具身体,而是在可惜这满地的美酒。

殷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只容器,用来盛放殷寿的琼浆秘药。

他把自己摔碎了。

四月中旬时,崇应彪所在的校篮球队晋级市级比赛,马上要离开学校去市里集训,崇应彪本身也是体育生,中考都不一定回来,再见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于是他打算在离开前给自己开个欢送会,吃饭唱k,拿出大人的款来。

崇应彪邀请了殷郊,当着姬发的面。殷郊想着好歹也是朋友,必然要去,不过他吃完晚饭就要回家,舅舅不允许他在外面呆太晚。

崇应彪爽快应下,把殷郊敲定了才问姬发去不去,像是突然发现殷郊旁边还站着个人似的。

殷郊以为姬发不会去,毕竟崇应彪那伙兄弟,好听点是江湖道义,难听点是一帮混混,有一个之前在篮球场上跟姬发起了点冲突,差点打起来。崇应彪讨厌姬发,看在殷郊面子上才去拉架,但他可拦不住兄弟们看姬发不顺眼。姬发也有一群经常一起打篮球的兄弟,倒也不怕他们。总之两边可以说是常年互看不顺眼。

就这么一场鸿门宴,姬发居然答应了。

酒店是崇应彪订的,位置离殷郊家倒不远,算得上是清河县档次最高了,包间里一张大圆桌,近视眼坐那儿都看不见自己对面是男是女。

殷郊和姬发来的晚了些,大家伙都到齐了,只留了两个位置,崇应彪旁边一个,对面一个,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殷郊觉得不过吃顿饭,怎么坐都行。

在场基本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们说的事和人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就认认真真吃菜。

倒是崇应彪,一边长袖善舞一边还不忘照顾他,看见甜点端上来了,立马送到殷郊面前,让他先尝尝。

崇应彪理直气壮,殷郊习以为常,旁人却此起彼伏的骚动起来。

一个女生笑着站起来用一根手指点着崇应彪:“你小子请客还搞区别对待,我说呢,怎么明明你不爱吃甜的,却点了那么多甜口的菜,原来是……”她欲言又止地拉长了尾音,一桌子人齐刷刷看向殷郊。

“原来是为了照顾嫂子!”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话,像点了串炮仗似的,把所有人的神经都点着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叫崇应彪大哥,一会儿喊殷郊大嫂,闹腾得快把桌子掀了,谁都不听崇应彪解释,看见他脸红到脖子,更是抓住了铁证,纷纷跑过来给大哥大嫂敬酒。

殷郊不太习惯这种场面,但知道大伙在开玩笑,并没有恶意,所以随便他们闹,递过来饮料他就喝,调戏他他就跟着笑笑。

结果真有人不怕死带啤酒,倒了一杯递到殷郊面前。

崇应彪余光一直捎带着殷郊,看见后一把抢过,果然是酒,顿时脸色不好看起来,瞪着递酒那个。

跟崇应彪比较熟的那几个都知道他这是真生气,再闹下去没意思,于是配合着打起圆场,成功转移话题。

殷郊中途出去上了趟卫生间,出来洗手时看见崇应彪靠在那里等他。

“不好意思啊,刚刚他们那么没礼貌……”

殷郊仿佛看到了正在挨教导主任骂的七岁的崇应彪,他叹了一口气:“没事,我知道他们人不坏。”

崇应彪不置可否,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道:“你跟姬发到底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就是……”崇应彪半晌也没憋出来后半句话。

“有什么话直说。”

可显然崇应彪并没能组织好语言,听了殷郊的话,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步跨到他面前,用干架一样的气势一把抓住他的手举到面前:“就是这样。”

殷郊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抓着的手,又看了看崇应彪,阅读理解也没这么难理解。

崇应彪哀嚎一声:“姬发他没这样过吗?”

“有。”

“你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殷郊微微皱起眉头,对崇应彪兜的这个圈子有点不耐烦了。

崇应彪急得快精神错乱了,他一急就爱动手,于是殷郊看到崇应彪又往自己面前贴近了一点,抓着他的手用了点力气不让他躲开,那双眼睛近乎狂热地凝视着他,粗重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这样也没有哪里不对吗?”

殷郊愣住了。

“那这样呢?”

崇应彪偏过头吻在了他的脸颊上。

下一秒,一股力气将崇应彪推出半米远,再掼到地面上,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拳冲着颧骨就挥过来,砸得他脸上瞬间紫了一块。

9、大厦倾

姜文焕说殷郊好像天生脑子里缺根筋,把那些捧到他面前的偏爱和照顾看得太理所当然,但受家庭教育影响,这种理所当然被永远礼貌温和的态度掩盖了,他好像很珍惜,但同时又不愿意仔细看看捧到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么,这已经不能单纯用少爷脾气来形容。

伯邑考评价,殷郊太单纯。

姜文焕回复,这可说不准,从这方面来看,殷郊完完全全就是殷家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站在原地接受供奉,对于一些人来说,被需要比主动索求更能实现他们的价值满足,于是他们碰到殷郊就好像飞蛾看见了最亮最诱人的火焰,在满足中葬身火海。

伯邑考回复,殷郊跟殷家人完全不一样。

姜文焕到底还是学生,心思太过明显。看起来像是在说自家表弟不好,实际上开口闭口都是希望姬发能离殷郊远点。

伯邑考完全理解,但这事他真做不了主。

作为两家唯二嗅觉灵敏的人,伯邑考和姜文焕在那天晚饭时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姜文焕天天看在眼里,需要找人吐槽,伯邑考远在天边,管不到也不好管,需要有人提供情报,以防万一。

撞见两个人牵手那天晚上,伯邑考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会儿在想以后怎么向父亲解释才能不让他受刺激,一会儿又觉得十三岁时的喜欢哪会有以后,况且殷郊家庭如此特殊。

据他所知,殷郊妈妈虽然有自己的生意,但她手底下的产业无一例外都跟殷氏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且,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殷寿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但在一些重要场合,她还是会出来扮演完美的殷家太太,为她丈夫站台。

其实,伯邑考听说上头盯着殷氏集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可调查一直没办法顺利进行,可见殷寿能量之大。

所以当他从姬发口中听到殷郊的名字时,心里咯噔一下,即使殷郊看起来真的像是被殷寿放弃了,可他到底还是殷寿的独子,殷家的直系血亲,只要殷寿一发话,他随时可以回去当太子爷。

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后,伯邑考决定按兵不动,虽然不太了解殷郊,但他非常了解姬发,知道他倔得很,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认定的事绝不改,自己说的话他未必听,那就顺其自然。

聊天框停在了伯邑考这里,姜文焕没有回。

忽然座机响了起来,伯邑考看见号码,是外线打来的。

“喂,你好。”

那边一片安静,似乎是在室内,隔音效果很好或者是远离城区。

“你好,我要自首。我叫姜文英,殷寿的妻子。”

10、断头台

初三那年暑假,殷郊到底还是没能去到母亲身边。

一切都不顺利。

殷郊说了好多话,他说自己中考考得不错,毕业典礼上和许多同学老师拍了照片,还有他和姬发排名很靠近,舅舅说他们高中又可以分到一个班了。表哥过了暑假就要升高三,舅舅不想让他上学校的补习班,就给他报了个知名大学的夏令营,昨天刚刚出发。

一只大手伸过来,用名贵柔软的丝巾仔细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可男孩仍然红着眼眶,簇起眉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坠,可怜见的。

殷寿扔掉丝巾,满意地看着这张脸。

更年轻更柔软更稚嫩,即使哭泣都是美的,仿佛一副欧洲古典时期的圣母画像,一首永恒的哀歌。

殷寿已经想好要把他摆放在哪儿了。

他环顾四周,姜家衰败落魄至此,竟然妄想跟他斗。

殷寿微笑着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姜恒楚,摇了摇头,语气似乎是叹息:“不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异想天开,我们父子不会这么快就团聚。”

姜恒楚脸色一变,看向殷郊道:“郊儿,不要轻信他的话!你妈妈从来没有骗过你!”

“哈哈,她当然没有骗他,只是她从来不说罢了,她手段阴险毒辣,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就能要挟我一辈子,不仅把我殷寿的独子夺走,藏到了这种地方,还套走了殷家上亿资产,勾结官员,巨额贪污纳贿,洗钱走私,甚至买凶杀人,她的罪名早就够她被判死刑了。可她是我殷寿的太太,是殷郊的母亲,我必须把她保下,为此我可是损失巨大啊,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就不表示感谢吗?这可是最起码的礼貌。”

姜恒楚听罢,忽然狂笑不止,旋即悲从中来,大哭出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呕出:“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为了洗白殷家,洗白自己设下的局。你明知道我妹妹愿意为了郊儿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所以你假意妥协,断绝父子关系,给她五年之后就离婚的希望,结果五年之后又五年。你让她接触到管理层的核心,让她以为自己拥有足够多的筹码,谁知道这一切都成了构陷她的证据,等到必要的时候,你就推她出来顶罪。只是你应该不知道她手里真有你的把柄吧,你还不知道上头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调查你,那么多罪名堆在一个“贤妻良母”头上,他们怎么可能相信!”

“他们为什么不信?这可是最优解,不然你妹妹怎么可能还活着。”

殷寿转身去看殷郊,看见他仍然站在那里,姜恒楚的这些话并没有让他流露出惊讶或者愤怒的情绪,他已经停止了哭泣,眼神涣散着看向某处。

在来清河县之前,殷寿对殷郊有许多猜测,好的坏的都有,但殷郊的表现超过了他最好的想象,同时,也比他最坏的想象还要坏。殷寿感到一种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兴奋爬过自己的血管。

从这一刻起,殷郊成了他生命中的潘多拉魔盒。

11、宴席散

初三那年暑假,殷郊跟着殷寿离开了清河县,就像八年前殷郊离开朝歌时一样,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殷郊离开后的清河县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依然是巨大植物统治下的国度,一年四季总是下雨,无人驻足的亭子,缓慢乏味的生活,还有这一切之下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据统计,清河县平均每年非正常死亡个位数,而单单就在这一年,非正常死亡人数诡异地飙升到了两位数。

姜家灭门案告破时已是秋分,凶手在逃往缅北途中挟持了一家人,被狙击手击毙。

这命案只是短暂地存在于清河县普通居民的口中,大部分时候都要加上“好像”“大概”“也许”,这样的描述将一切真实的存在模糊掉,不到两个月,连模糊的记忆也消失了,这种力量持续消解掉一切突兀的惊悚的,让一切重新归于平淡。

冬季来临时,崇应彪回到清河县,他是自己回来的,因为想到有些事还没了。

早在中考前一个月,崇父就突然变卖了他在清河县的资产,只留下一栋房子,带着妻子父母搬家去了更南方,那时崇应彪吃住都在集训营,只知道事发突然,却没想过为什么。

难怪那天跟姬发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老爸看见却只是骂了他两句。

可是就算他那时候察觉到,恐怕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崇应彪乘计程车回了趟老宅,在飞舞着灰尘的书房里翻出了小学毕业照,虽然拍得不怎么样,但这张照片里,自己站在殷郊旁边,哦对,站在殷郊另一边的是姬发,殷郊笑得很喜庆。崇应彪忽然意识到,在他的记忆里,殷郊很少这样笑。

把照片放进包里,崇应彪骑着那把从小学骑到初中的自行车,慢悠悠穿过大街小巷,又在通向殷郊家那个路口停住。

那栋房子还在那里,和记忆中没什么区别,殷郊的卧室窗户正对着这边,窗帘还是那个颜色,好像什么都没变。

如今故地重游,他不敢靠近,还是当了胆小鬼。

崇应彪转身朝另一条路骑去,不远处就是姬发家。

还是那次打架,他爸带着他亲自登门道歉,崇应彪才知道姬发家在哪儿。他爸眼高于顶,见了姬昌却恭恭敬敬,崇应彪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姬发父亲身份不一般。

小小清河县就俩牛人的孩子,还都被他揍过,这什么概率。哦对,他没揍过殷郊,那次是单纯被揍。

然而骑到门口才发现姬发家早已人去楼空。

听邻居说,姬昌生了重病,情况紧急,一个星期前就把房子退掉,带着他儿子回老家去了。

崇应彪本来是想着找姬发打听殷郊情况的,都准备好大不了再跟姬发干一架,结果人走了。

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一切仿佛回到了小学那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殷郊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这次崇应彪不是唯一的输家。

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这次回来,什么事情都没了,反而增添了满肚子惆怅,他还是得继续挂念着殷郊,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

阴沉沉的天空终于还是落下了蓄谋已久的雨,崇应彪戴上卫衣帽子,低着头骑进雨幕中。

放飞自我,雷到雷震子见了都要绕道走

因为要生所以是abo(挠头

私设商周并立,长期对峙

我叫崇晦,立志要当父亲那样的大英雄。

我觉得父亲之所以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希望我知义理深微,头脑聪慧。

在六岁之前,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我父亲是北伯侯,母亲是太子。他们极爱我,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和办不成的事。大王也很喜欢我,他说我以后会做殷商最英勇的战士。

为什么是六岁之前呢?因为在六岁那年,母亲离开了我。那年生辰,我央求他陪我一同出府游玩。结果母亲在途中染病,没过多久便去世了。父亲说,母亲逝世时...

为什么是六岁之前呢?因为在六岁那年,母亲离开了我。那年生辰,我央求他陪我一同出府游玩。结果母亲在途中染病,没过多久便去世了。父亲说,母亲逝世时我悲伤过度,也大病一场,高烧后记忆受损。如今,我都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

我希望了解母亲的样貌和过去。但我不敢询问父亲。虽然他从未怪罪于我,但我仍然认为母亲的病故跟我脱不了干系。他的死,永远是扎在我们父子心中的刺。

于是我去问孙叔叔和金叔叔。他们告诉我,母亲虽为坤泽,但作战勇猛,是天下重器鬼侯剑之主。以前在质子旅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骁勇善战,屡获战功,彼此倾慕。最终父亲赢得了大王的认可,荣承赐婚。

值得注意的是,孙叔叔和金叔叔讲这些旧事时,说漏了嘴,提到那个“西岐反贼”。我一追问,才得知那西岐反贼曾经胆大包天,觊觎我母亲,我母亲对此十分厌烦。幸而父亲常常把那反贼打得落花流水。知道了这件事,我对那西岐反贼的仇恨又多了一分。

我巴不得早日随父亲去往战场,砍下这反贼的首级,平了西岐的叛乱。

就跟父亲母亲一样,我是个天生的战士。我的陪练由府中精兵变成王家侍卫。一次演练中,我失手刺死了一名侍卫。大王不怒反笑,夸我有勇武之才。

父亲本不愿我去战场的。他希望我留在宫内,护卫大王足以。我流着成汤先祖的血,更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儿,怎么能贪生怕死呢?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为大商肝脑涂地,亲手杀尽那些不忠的反贼。

直到我跪得膝盖鲜血横流,父亲才松口,同意我参军。

在军中,我化名为蛟。旁人不知我身份。行军艰苦,我也几次差点命丧沙场,但我愈发肯定我就是天生的战士。看到那些反贼伏地投降,或死在我剑下,我心中有莫大的满足和荣耀。我没有辜负大王,更没有愧对于父母赐我的一切。倘若母亲泉下有知,他也一定会为我骄傲吧。

渐渐地,我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爬到了千夫长。我领骑兵大破反贼。回宫禀报时,大王给予我不少赏赐。他再次说,我将是大商最勇猛的战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率兵争夺穿云关,竟碰上了由反贼姬诵领导的军队。敌众我寡,我杀红了眼,最终还是被那反贼俘了去。我自尽多次,全被他阻止。

罢了,他定是要带我去见他的父亲,也就是西岐反贼之首——姬发。我留着条命,等见了姬发,得想办法杀了他才好。

与姬发一见,我发现他和传闻中不太一样。性情淑均,又不失为君的威严。但这副嘴脸必然是装出来的。姬发看我的眼神很古怪,含着类似于悲悯的情绪。唉,我说不清楚,反正不是看一个敌人该有的神情。我朝他吐了唾沫,心想,就你这种渣滓曾妄图染指我母亲。若我脱身,定要把你炮烙剜目,千刀万剐了不可。

我做好了承受酷刑的准备,但他们没有那么做。他们为我准备了上等的住宿与吃食,一副要把我当家彘圈养起来的架势。我当然不屑一顾。我被下了符咒,不可划伤自身,便绝食。他们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当我几乎扛不住,恍惚间都能摸到母亲的袍角时,我发现他们父子二人急迫的模样就好像我是西岐的哪个忠臣一样。

真可笑,我是流着殷氏之血的人,我死了他们难道不该高兴么?

我的视线已然模糊。听见姬诵居然顶撞了他父亲,吼着什么“他有权利知道”。他不顾姬发的阻拦,来到我身边,说:

“弟弟,算为兄求你了,你必须活下去。”

姬诵怕不是疯了,为了让我活命敢编这种痴话。他又请来助阵西岐的仙君,叫杨戬。他们用捆仙锁绑了我,逼我服用仙丹。待我元基稳固,姬诵让杨戬召出一缕白气一样的东西。杨戬面向姬发,像是征求他的同意。姬发方才见我几欲寻死,已然失态。沉默良久,最终颔首。

白气一样的东西钻入我的额心,容不得我反抗。

一段久远的记忆汹涌而来。

我看到了大商王都繁华的另一面——各地遭受天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然显贵之流仍笙歌燕舞,草菅人命。我感到震悚,这不仅仅是过去的大商,还是现在的大商。曾经的我对此视而不见,权当理所当然。而自白气一般的东西入了我额心后,离我万里的恻隐与良知似乎在慢慢苏醒。

画面一转,在暗无天日的朝歌城,刑场中央跪着一个衣衫褴褛,受尽折辱的犯人。我当即濡湿眼眶,出于本能认清那人便是母亲。而荒谬的是,下令行刑的不是别人,正是大王。

接着,年轻的王家侍卫姬发做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他挟持大王,拼尽一切要救我的母亲。混乱之中,我看见一个人快步冲到台前,是父亲。他把剑高高地举起来——太好了,我想。父亲定是要砍断母亲身上的枷锁。

然而,我错了,错得彻底。母亲的头颅落地那一刻,我的心脏似乎也被撕裂成碎片。

此后的事情便如风雷般迅急,又像晨雾般飘渺。母亲的尸首被杨戬和一位小童带走。昆仑山的神仙让他死而复生,习得仙法,下山协助西岐克商。我看到了年轻的武王姬发和我的母亲,他们并肩作战,亲密无间。全然不是我从孙叔叔和金叔叔口中听到的“厌恶至极”。

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母亲诞下一子,名为诵。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却又无力阻止残酷的真相映入眼帘。

姬诵不足两月,商军大肆来犯。母亲不肯与姬发一并转移,把姬诵交予他后,化出法相与大军搏杀。姬发被西岐老臣以命相逼,不得不撤离。母亲身子未愈,实为强弩之末,重伤晕死后被申公豹国师用咒擒住。

再然后,我看到母亲被押回朝歌。他被恶咒折磨着,无法反抗,也无法自尽。大王把他关于牢中拷打,无果,便将他当作战利品一样,赏给了我父亲。

原来我的生命,不是源自爱意的恩赐,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奸污。

在这血淋淋的记忆里,我还得知了父亲曾手刃爷爷的事。这也是母亲鄙夷他的原因之一。父亲有时尝试着对他好,他一概冷眼视之。父亲没有办法,只能依靠申公豹的符咒控制着母亲不去寻死——母亲回到朝歌,没有一刻是不想逃走的。而当他发现毫无机会时,便欲自毁。

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庆幸。我出生以后,母亲灰蒙而刺骨的世界终于有了些许的安慰。作为一个旁观者去观看自己学习走路和说话是一件奇特的事。他没有因为我身体里流着的另一半血液而抛弃我,而是纯粹地怜悯着我,爱着我。我平安长大,给了母亲一点点的光亮。

他看着我的睡颜而无声咽泪时,是否在思念远在西岐的心上人和他的第一个孩子。

六岁生辰。这个命中注定的日子。这里所看到的记忆与我原先的记忆并不一样。我不是求的母亲,而是求的父亲。我苦苦央求父亲同意让母亲陪我出府游玩——母亲被囚于府中已七年之久。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这是我最痛苦的一天。我和母亲在热闹的城中四处游历,十分畅快。然而,在日落前即将启程回府时,母亲趁侍卫不备,抓起他为我买的精美短刀,自刎。我眼睁睁看着殷红的鲜血在我面前涌出。

母亲仙逝,我大病一场。

父亲请来申公豹国师,将我的记忆篡改——母亲是由于途中沾染风寒,不治而亡;母亲身死前,从未受辱被囚;父亲母亲素来琴瑟和鸣……

殷郊所受的一记记鞭,一刀刀剑,一声声污名,割裂我肤。我的周身宛受业火烧燎,心痛如绞。恸哭之后,癫狂失智。

醒来已是五日之后。侍卫立刻禀报了那父子二人。我不愿见他们。姬发没有逼我,任由我于房内静思。

往事既知,仇深似海。殷商无道,天下失心,而我为大商王孙,食商民供奉;父亲弑亲,囚辱我母,然父亲育我,护我安然无恙十几载。无论降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万罪缚我。

我当如何,我能如何。

太子每于繁忙军务中得空,就来看我。姬诵视我为胞弟,与我推心置腹。他说,武王也时刻挂念着我,但恐我排斥,便不亲临。姬诵还说,母亲囚于朝歌时,他常常梦见母亲。而母亲身死那夜,他突然剧痛钻心,梦中惊醒。

我问他,是否恨我和我的父亲。他甫诉完往事,泪湿沾襟。听我一问,不由得惊愕。

无言良久。再开口,新泪覆旧痕。

他说,他的确恨极了北伯侯。他也曾无比怨我,认为我的存在是母亲的耻辱。后经武王开导,舍弃仇怨,视我为断骨连筋的手足。他一心寻我,欲与我相认,引入正途。

正途?我哪还有什么正途。

思量数日,我做出了和母亲当年相似的选择。临别之际,姬诵唤我为弟,我唤他为太子。姬发将母亲生前所佩短刀赠予我,我伏跪,拜谢武王。

我赴昆仑,师从黄龙真人,做他唯一的弟子。师尊教我仙法,我功力未够,暂且习得一条无角无爪的蛟为法相。后来师尊与玉鼎真人下山助战,我同去,但未入周。我辗转于各方战场。受伤的周军,我救。濒死的商民,我也救。

无论何人,我皆同视。

大商气数将尽,天下再无玄鸟。我听闻,姬氏父子亲自领军,攻打朝歌。姬诵跃至城墙,亲手斩下守城的北伯侯的头颅。攻入城内,商王自焚于摘星楼。姬发朝商王的尸首连射三箭,以示吊民伐罪,天下易主。

我与姬氏父子再见面时,是在母亲的祭礼。他们将母亲在北崇封地的陵墓迁移,重新以大周王后之礼下葬。姬诵仍唤我为弟,我仍唤他为太子。棺木入土之时,一直缄默的武王,兀自走进坑内,取了一把沙土盛于贴身之囊。

大周已立,天下归心。各金仙隐世,我亦归去。我来到东鲁,意外碰见被罚肉身堵海眼的分水将军申公豹。他一见我,便知他用于蒙蔽我的法术早已失效。

他告诉我,朝歌城破那日,求姬诵不要加害我,是北伯侯的遗言。

我于海底潜心修炼。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蛟身法相隐隐有长角之势。

日暮,我时常游出水面,眺望海岸,看着飘摇的渔火。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给我命名为“晦”。

晦矣,悔矣。

究竟是从来还是从未,便无所知晓了。

end

有发郊提及

summary:

昆山育玄鸟

坠坠蒙楚郊

应做人间客

谖草不须凋

1

...

东风和煦,河暖波缓。

在静谧的岸边,葛覃沐雨而发,根枝随浪摇曳。延水流下行十里,便能见到泽兰漫野,芳草依依。农妇挽裙入河,双手扶簸箕,将其中个个如婴孩拳头般大小的瓜果在水中轻颠,涤尽尘埃。

然而,香草硕果皆与这位瞎了一只眼睛的猎户无关。

他半跪于背风处,任由蓬草盖住其身形。凝目屏息,注视着远处的密林。在他疤痕坑洼的手里,牢牢抓着一把半旧的长弓。

枝叶婆娑,一团雪白的浓雾自纷飞的落叶中飘了出来。猎户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姿色上等的白鹿。白鹿体态轻盈,犄角健硕,真如一团白雾化形,光彩夺目。猎户暗喜,料想如此绝美之鹿皮,生剥后献给即将到来的春祭再合适不过。他遏制心中雀跃,小幅度地侧了侧身子,观望着白鹿。

白鹿四蹄轻快,于齐腹高的杂草中悠然漫步。忽而顿住前蹄,俯下身子。猎户眨眨眼睛,高耸的杂草遮住了白鹿的脑袋,他看不清白鹿究竟在做什么。狩猎的本能在呵斥——他应该马上拉弓射箭,一箭捅穿其咽喉。但不知怎的,他异常渴望知晓那杂草丛生之处藏着什么,能吸引这美丽生灵的目光,为之驻足。

接着,他的肢体不受管制了一般,轻轻地朝白鹿的方向移动。枯枝碎裂的脆响在林中被无限放大。向来机敏的白鹿却在此刻充耳不闻,仍专心低着头颅。猎户的步伐也因此大胆起来,一点一点的,近在咫尺。正当猎户再欲迈脚时,白鹿猛然仰头,扁长的瞳孔宛如一道钩索,唰的一声钉住了他的心脏。猎户僵住身子,被猎物瞪视的体验是从未有过的。这只白鹿并不是一只畜生,更像一个有魂魄的人。

白鹿用她那湿润的黑眼睛,审视着他。猎户没有出声,他也在这一瞬间忘了他的宿命是捕杀。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一个不会说话的生命。

直到雁阵掠过山林,直到最后一片落叶回归大地。白鹿开口了。

她微微屈膝,向侧方退去。

在她雪白的身躯之后,赫然躺着一只同她一样纯洁的玄鸟。不,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位身着缟衣的人。如墨般乌黑的长发披散,如雪般纯白的衣衫凌乱。他又的确像一只鸟,自苍穹坠落,羽翼蒙尘。

他神色平静,在这杂草丛生的野地里睡去了。

2

死过一回的人,心境自然是不同的。

八百鲜活的勇士列队去,稀稀落落几个痴人跑出来;

意气风发的王孙驾马去,一颗孤零零的脑袋掉下来。

那日法场事变,他驱驰狂追,与姬发作困兽之争。待二人一路缠斗至悬崖,均已膂力耗尽,奇痛彻心。他最后抗了姬发剑锋歪斜的两剑,狂笑几声,将鬼侯剑拴于胸前,向着绝壁纵身一跃。

怒涛滚滚,长风猎猎。他带着仅存的一缕爱恨嗔痴,欲把赤条条的命还给苍天。

当他再次醒来时,置身于简陋的茅屋里。原是一位老妇发现了他。老妇说,当她捡到崇应彪时,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黑漆漆的剑。崇应彪不顾浑身伤痛,焦急起身询问剑在何处。老妇取来一个麻布包裹,叹息一声。崇应彪颤抖着接过,发现鬼侯剑已布满裂痕,一代名器就此陨落。

老妇见崇应彪与自己战死的独子相似,心生怜惜,变卖为数不多的家产救其性命。待崇应彪渐渐好转,老妇却因操劳而撒手人寰。

从此,世间再无北伯侯崇应彪,只有一位瞎了一只眼睛的猎户。

猎户戴了半边眼罩,脸颊有狰狞的疤,村里人不敢正眼瞧他。待他拾掇完老妇的遗物,做好了弓箭,大家发现他技艺绝顶,都愿意用布匹粮茶去换他的鹿皮熊掌。关于他的来历,村民们全当他是从哪处逃来的难民。这猎户不苟言笑,独来独往,除了以物换物时交代两句,便不与任何人攀谈。

有天村中的顽童正于猎户的屋旁玩耍,远远望见猎户背着一个穿白衫的人。猎户横了顽童一眼,顽童自讨没趣地跑了。之后的几日顽童每天都去猎户的门前偷瞅,也没见有什么穿白衫的人从屋里出来。顽童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猎户应是带了头死鹿回来吧。

崇应彪全然不知顽童所想。他扇着炉火,目光时不时落回沉睡的人身上。

在草地发现殷郊时,崇应彪觉得自己误入了幻境,居然看见了被自己亲手砍死的人。白鹿像是为了告知他这一切所非虚妄,又弯下长颈,舔舐起殷郊的手指。崇应彪不可置信地向前,当即跪在了白鹿身边。他随着白鹿的指引,看清了殷郊双手的伤口,以及脖子上一圈黯淡而又不可忽视的红线。他犹豫了半晌,终于伸出手去探了探殷郊的鼻息——微弱,但尚有生机。

他将殷郊带了回来。一连几日,殷郊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崇应彪在照料之际,重新认识起这位故人、仇人、无望的梦中人。他仔细察看了殷郊的服饰和额前的古藤镶玉环饰,其图腾并非殷商式样。殷郊做太子时穿的是寓意王家的白色华服,如今穿着这样简约的白衫,依旧彰显出天潢贵胄的神气。

不过殷郊仍是与记忆里的太子有些不同。他的身子单薄了些,又头配古藤环,倒有几分如云雾般飘渺的仙风道骨。就像那日崇应彪见他的第一眼心里所感:这是一只从苍穹坠落的玄鸟,不知世事,不谙疾苦。

但崇应彪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说法荒唐可笑。

目睹爷爷与叔伯不明不白地暴毙在凯旋之夜,母后死谏,叔祖剖心,还被亲生父亲送入刑场。被砍头的前一刻,无数肮脏的罪名撕扯着他的身体。这样的人,你说他不知世事,不谙疾苦,那世上便无人懂得血泪是何感受了。

见榻上的人呼吸平缓,崇应彪回过头来,继续盯着炉火。

沸水翻滚的声音在小屋内清晰可闻。

3

院里卷耳发芽的时候,殷郊醒来了。

没有崇应彪预想的沉默、怨恨、癫狂。殷郊的眼睛,跟那只白鹿一样澄澈。

他只记得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他的名字是殷郊。

第二件,他从一座仙山而来,山上有他的师尊、师兄弟。但他们叫什么,在哪里,忘得干干净净。

4

热闹的春祭接近尾声,顽童用裙角抱起满满当当的苌楚,快步于乡间小道。他路过猎户家的衡门时,一位穿着缁衣的男子正好推开了木栏。顽童一愣,这人是谁?看着面生,为何又从猎户家里走出来?

那人见顽童直直地注视着他,也不恼,安静地站在那里。

顽童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不束发,额前有根藤蔓似的环带。穿着粗布衣裳,手和脸面却干干净净的,一看就不是干农活儿的主。他身形高挑,朗目修眉,在六年光阴里,顽童还没见过如此丰神如玉的人呢。

“啊,我知道了,你是那只白鹿吧?你没死!”

顽童惊喜地说。

“白鹿?”

缁衣男子缓缓地重复着。他偏了一下脑袋,道:

“我的确没死,但我不是白鹿”

顽童双手一拍,欲直呼“妙极!”。他忘了自己正兜着果子,手掌刚合拢,圆滚滚的苌楚散落一地。他只能改呼“不妙!”,弯腰去捡果子了。

那人也蹲下来,帮忙拾取苌楚。顽童把果子重新聚在下裳之中,牢牢地环住了。缁衣男子站起身,有些好奇地望着他。顽童当即会意,立刻挑拣出几枚圆润饱满的苌楚塞到了男子手里。

缁衣男子捧着苌楚,不知是收还是不收,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送给你啦!很好吃的。”

顽童笑着说,提提裙角便小跑离开。

殷郊一头雾水地回到房去。崇应彪正忙着掸落虎皮毯的尘土,转头见殷郊伫在门旁,问道:

“所以落雨了吗?”

“没有。”殷郊略显失望。“师兄说在人间看到乌云便是要下雨,怎的又没有雨了。”

“天气哪有一成不变的。”

崇应彪在心里对那些所谓仙家冷哼一声。连平头百姓都懂的道理,神仙居然不明白。但他兀地想起在那段梦魇般的岁月里,朝歌城终日积云如铅,却没有落下一滴雨来。而太子受刑之日,更是浓云似墨……他心头发紧,赶忙把目光移在面前这个失而复得的人——殷郊穿着他的缁衣,站在他的屋里,殷郊的一切都好好儿的。

“有个孩子给了我这个。”

殷郊走到他身边,把手里的苌楚给他看。

“他说很好吃。”殷郊又说。

“这是苌楚,一种果子。”崇应彪解释道,“你要尝便尝吧。”

殷郊递给他一颗,崇应彪摇摇头。殷郊喜上眉梢,捏住苌楚便要往嘴里送。崇应彪看不下去,稍微加重些语气道:

“你好歹擦擦。”

“哦。”

殷郊拿起崇应彪刚打理洁净的虎皮,将苌楚认认真真地蹭了一圈。果不其然,他咬下一口又将其吐出,眉头因酸涩而痛苦地紧锁起来。

5

你去问问多年前的那个质子,愿不愿意失去一只眼睛和一位爱人,来交换锦衣绣袄,前程坦荡。他说,他愿意。他自以为能付出一切。踩着胞兄的尸骨,淌过战友的血河,就算是爬,也要爬到祭台之上。

你再问问这位瞎了一只眼睛的猎户。你问他,你愿不愿意舍弃前尘苦果,永生永世困于这一隅村野,只握良弓,不执戮戈;只求天时,不问庙堂。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战场与王城待得太久了,崇应彪几乎都快忘了,这些才是神仙口中的“天下”。此地无人识得弑父篡位的北伯侯,无人跪拜高不可攀的殷商太子。他们只知道,新来了个猎户,牵着一只白鹿。

比起打坐修炼,殷郊更喜欢跟着村中孩童去摘苌楚,折桃枝。没果子可摘的时候,妇女们异常热情地邀他去林间挖芣苢、莱与蕨。殷郊对草木一窍不通,但不善婉拒,便任由她们拉着走了。殷郊胡乱地拔了几捧杂草,妇女们连连称赞他眼疾手快。日落前回到家中,他怀里抱着一堆别人赠予的野菜,发间插着支淡粉的将离草。

崇应彪对此不加阻拦,暗自将赠菜之人记住,下次换物时需照拂别人才是。唯有将离草,他严肃地叮嘱殷郊绝不能再随意收受此物。殷郊不解道,这花儿多好看啊为何不收?

崇应彪把将离草摘下,扔进了柴火堆里。

6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殷郊蹑手蹑脚地钻入薄衾。夜里他点着油灯,把各种野菜分门别类,努力将它们的模样辨认记背了一番。发觉之时,已然子夜。他摸不准崇应彪是否已经睡熟了,不敢有太大动作,提了提衾角,欲阖眼歇息。

蓦然间,他感到后颈处一热。察觉是身旁人所为后,绷紧的身子登时放松下来。他翻了个身,与那人面对面。

崇应彪的手指依然在他的脖间游走。相处多日,崇应彪有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抚摸那圈红线。殷郊想,别人的脖子上都没有,就他有,所以崇应彪会觉得自己很奇怪,是个怪物么?但这种猜疑很快被打散。因为崇应彪每每触碰这圈红线之时,仅剩的那只眼睛会流露出一种糅杂的情绪。那情语太复杂,太深刻,太熟悉,就好像在一万年前,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沙还没有分离的时候,他们相遇过。

面对这样的眼神,殷郊总是茫然无措。他记得师尊教导他如何静心修习仙法,但师尊没教过他遇到这般浓烈的情感又该如何。重返人间后,一切都是眼前这个人教给他的。崇应彪教他食苌楚应当剥皮,天阴未必落雨,七月会有野葵开,十月能收获瓜和稻。原来天上天下,唯有万物此消彼长的道理亘古不变。崇应彪给了他这么多,他又能回报些什么呢?

“痛吗?”

“什么?”殷郊没有听清。

“红线,痛吗?”

崇应彪的食指轻轻搭在殷郊的颈侧,感到埋藏于下的脉音平缓。

“不痛,从来都不痛。”

殷郊失笑道。

崇应彪的手指停住了,瞳深如夜。即使现在尚有天光,殷郊瞧见了也仍看不清那化不开的浓雾。

说不痛,便是真的不痛么?

鬼侯剑落下的那一刹那,是先斩断了你的情根痛感,还是先割破了尊贵如玉的发肤?仙人们为你重塑肉身的时候,是不是念你秉性忠良,才肯把那些前尘糟粕一并剔除?崇应彪仿佛又回到了跳崖前被姬发刺伤的时刻,奇痛彻心。唯有停留于指尖的搏动,像一曲和缓绵长的琴音,抚平哀恸。

紧接着,他感到失明的那只眼睛受到了试探的触碰。殷郊学着他的样子,抚上了他的眼帘。

“那你呢,痛不痛?”

7

进城的采买商带了织品返乡,还带回了西岐有反贼作乱的消息。

崇应彪听罢,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直到姬发把刀架在大王脖子上的那天,崇应彪才意识到姬发是真的敢反。同为身在朝歌这吃人不吐骨头之地的困兽,他岂会不明白姬发的心意。姬发怕是在殷郊头点地的那一刻也魂飞魄散了。现在那个领着西岐子弟大破城门的少年将军,不过是一副为大义与仇恨所驱使着的空壳。

大王遇刺,刑场一片混乱,他又紧追着姬发跑到朝歌城外,没人来得及在乎太子尸首的下场。倘若不是他意外发现了昏迷的殷郊,他也以为殷郊早已命绝。

姬发呢?姬发可知晓殷郊还活着?

他再续上一碗酒,仰头猛灌。

姬发应该不知,又或许知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崇应彪将酒碗狠狠一掷——姬发就算把天下所有城池收入囊中,再翻了个底朝天,又怎么可能算得到他最珍视的白鹿就藏在那个他最为唾弃的猎户之子的房中?

思及此,崇应彪感到了许久未有的快意。在冀州的雪堆里挖出殷郊的人是他,在龙德殿第一个弑父封爵的人是他,在刑场殷郊最后见到的人是他,凭什么过去的殷郊只愿把目光流连在别处。不过,正如同天阴未必要落雨,祸福并非命注定。当他发现殷郊忘却所有往事的那一夜,他背过身去,眼眶涌出热泪。他告诉自己,死过一回的人,那便要大大方方地活,自由恣意地哭,毫无顾忌地笑。他抹了泪,又开始笑,笑了一阵再哭,最后走入雨中,把骤雨当作重获新生的祝福。

往后为殷郊牵马的人是他,只会是他。

是夜,崇应彪告知了殷郊他们需尽快动身。只是告知,无需解释。行装少,收拾完不费什么工夫。嘒彼小星,维参与昴。在凄然的乌啼声中,崇应彪和殷郊一并朝老妇的坟冢方向拜了拜。殷郊再去那顽童的衡门前留下用麻布包好的一束谖草、几颗小棘。

做完这些,他们隐入了夜雾。

8

真如崇应彪所料,西伯侯次子的一篇檄文向全天下昭示了他将子承父业,大举翦商的决心。蛰伏已久的精兵强将,势如破竹,在战争前期一路高歌。但以闻仲为首的殷商忠臣很快反制住局面,与西岐军缠斗不休。二人远走途中,听闻不少城池已葛生蒙楚。

他们越过朝歌,一路北上。待看到熟悉的城墙,崇应彪百感交集——

这曾是他的封地,他的故乡。

多年前大夫人以“质子远征,不留羁绊”为由逼他的生母悬梁。诀别那日,他立毒誓要夺爵位,报仇雪恨。捅死父亲后,他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派死士回到崇城,将大夫人、她的儿子以及她的娘家灭门。

可谁又曾想,没等他头戴官冕,身骑骏马,以领主的身份还乡,一切便在行刑之日被打碎。他误以为大王身死,行事张狂,朝歌已是容不下他。但他此番选定崇城,不是希冀于城中旧部的接济,而是全因崇城位置极北,依山傍海,在未攻破王都前,西岐军绝不敢随意将战线拉至此处。即使朝歌失守,崇城仍可以仰仗地利,封门防御。

考量再三,崇应彪决定去往陈塘关以北的一座山村。此间正是初冬,微飘小雪。他们寻了间前人遗弃的屋子,稍加改造,便居于此。

9

雪夜里,生暖炉,促足相依偎,静闻雪落无痕。

他们理应有太多过往需要娓娓道来,但无人觉得该于此刻提起。殷郊因动用仙术携崇应彪赶路而耗了点元气,时常把雪看着看着,便困倦难耐。崇应彪添了柴后,与他一并躺下。

崇应彪不是不知道,殷郊下山后不再是肉体凡胎,人间的风雪哪能伤他根基。但他仍然不厌其烦一次次地为殷郊盖上狐裘。他将殷郊抱在怀里的时候,彼此相似的温度才让他感受到殷郊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被华服压垮的太子,更不是飘渺的梦。

10

或受天谴影响,冬日格外漫长。

不能像过去那样去摘野果,采野菜,殷郊说他决定要沉下心来打坐修炼。坚持了没几日,他便自行放弃了。他又跟着崇应彪去砍柴,打猎,仍然觉得没多大意思。有天他无聊地翻找他们的行装,发现一个布包。拆开看,竟是一把黑漆漆的残剑。

该告诉你吗,你也曾拿着它杀人无数。

该告诉你吗,你也曾想用它刺醒装睡的人。

该告诉你吗,你也曾因为它而人头落地,血泪凄凄。

没等崇应彪思忖好如何回应,殷郊把剑竖立,惊异地叹了一声:“这宝物,可是遭了什么磨难?”

“我不是它的主人,不曾知晓。”

“它在你包里,你怎会不是它主人?”

“它属于我的一位……故人。”崇应彪答道。“现在是我替他保管。”

殷郊的薄唇微勾,握住剑柄。接着五指翻飞,无师自通地将其在掌中转了一圈。崇应彪心中一震——殷郊荣获鬼侯剑的那天,质子们艳羡地围坐在他身旁。他就是这般轻松、自信地把玩着这天下罕见的宝物。

“你的那位故人……”殷郊开口道。“他很有福气。”

“福气?能拥有此等绝妙的剑,的确是福气。”

崇应彪搪塞道。他意识到殷郊对鬼侯剑的兴致正愈来愈浓。

“不仅仅是这个。这把剑为护主而死。它替你那故人挡了一劫。”

“什么?”

崇应彪不可置信地问。他疾步向前,扫过鬼侯剑乌黑的剑身,再抬头看着殷郊。

“你没有修习仙法,自然看不出来。这把剑并不是凡物,刚刚我一试便知。而它的伤,并非由外力冲击,而是自发碎裂。它用它的命,为你的那位故人抗了一道命劫。”

殷郊说罢,情不自禁地抚过鬼侯剑华丽且吊诡的花纹。他由衷地赞叹,此等绝物若是没有折损,难以估量它能开辟出怎样的旷世传奇。

殷郊的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崇应彪凝视着伤痕累累的鬼侯剑,只觉指尖微凉,脏器痉挛。

他以为鬼侯剑是被激流或乱石给击碎的,没想到居然是历劫。那些疑心过但没有深究的问题一一重现:他的左肩胛被姬发一剑刺穿,醒来却毫无痕迹;他明明身负重伤,却能在河中漂流数日;他跳崖前将鬼侯剑拴了死结绑在胸前,为何老妇说发现他时正死死攥着剑柄?

殷郊见崇应彪的脸色兀地发白,正欲询问,崇应彪摆摆手说他要去劈柴。

崇应彪快步来到院里,仰起头,冰凉的雪花扑面而来。

如果说鬼侯剑护主而死,那么鬼侯剑认定的主,便是他了?可他怎么会——鬼侯剑的主人从来都是殷郊,当时落难逼不得已才交给姬发保管。自己把剑从姬发手里夺了去,只是强占,哪有资格让这名器认主?况且,他还亲手用这把剑杀了殷郊……

崇应彪后退半步,登时天旋地转,跌坐在地。

对,他用这把剑杀了殷郊。

他从姬发手里把鬼侯剑抢来,但姬发不是它真正的主人。

他用鬼侯剑杀了殷郊,而殷郊从始至终是它唯一的主人。

鬼侯剑以鬼立像,鬼耳摄风雷之声,鬼目涸如洞。遭此屠戮者,魂魄入幽冥。或许,鬼侯剑本身便是炼狱的恶鬼,诱惑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跌入权欲的深渊。是不是只有手刃原主,才能令这恶鬼降服?

“崇应彪,崇应彪!”

平日里二人对外均称化名。此刻殷郊听见响动,来不及披上大氅,一边呼喊,一边慌忙奔至衡门。见崇应彪倒在雪中,心下骇然。他晃着崇应彪的身子,再拍了拍他的脸,但后者不见醒转。倏忽间,一道细小的鬼魅自崇应彪的额前闪过。殷郊立刻驱使真气,双指合拢结印,与那鬼魅斗法。鬼魅至阴至恶,浊气逼人,饶是殷郊这般修习至纯至净之法的昆仑道人也难以招架。鬼魅浊气霸道,殷郊感到经脉皆为这鬼魅激荡一通,犹如一万根细针戳心剃骨般剧痛。殷郊不得已变换手印,口念心诀护体。

想来这鬼魅是那把剑的残魂。那把剑虽护主而亡,但其原主人执念颇深,进而走火入魔坠进妖道。千钧一发之际,殷郊却不由得分神去思索那原主人究竟是有着多深的爱恨嗔痴,才落得如此?

鬼魅本欲吞噬的是崇应彪的魂魄,眼下突然杀出个旁人,它除了横冲直撞以外并无章法。殷郊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以一套体脉分明的净心诀以柔克刚,化其锋芒。待鬼魅被牵引了方向,再立即以狠绝之势震其浊气,尽数清剿。鬼魅在殷郊的神识之海凄鸣尖叫,哀转久绝。

崇应彪睁开眼时,顿觉额痛欲裂。见眼前一片暗沉的天幕,恍惚间不知已过了多久。头晕目眩,他欲起身,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冻在雪里。而身旁的白雪落有红梅点点,他顺着红梅去寻——

被雪掩埋的玄鸟如同重逢那天一般,睡得正沉。

11

余后的冬日,崇应彪说什么也不准殷郊用仙法干活儿,只允许他打坐修炼,调理经络。

北风的呼啸声一天比一天地低了下去。漂浮于河面的冰块互相碰撞,丁零作响。崇应彪说,林子里的动物活动起来了。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无论天下何方,开了春便一定要办春祭的。幸而崇应彪会讲北境土话,村里的人才容纳了他俩。崇应彪忙着准备祭品,殷郊这边则叫苦不迭。先前好不容易学会了挖野菜的本领,但北境不够丰饶,作用不大。这里的女子彪悍些,就差没左右一边一个架着殷郊去林中打果子。树冠极高,枝干表皮光滑,需拿长竿或亲自爬树才可。殷郊在长竿上用仙法微做手脚,竿一挥,嗑哒嗑哒无数果子跟落雨似的扑簌簌而下。

两人原先是都不会捕鱼的。村里人好心带他们一同去往更远的冰场。精壮汉子们一个个脱了兽皮袄子,挥舞尖锥,冰面被凿得冲冲作响,宛如铿锵乐章。殷郊发现渔网的间隙甚广,甚是奇怪,这样捕的鱼不就少了么?崇应彪想了一会儿,觉得应是渔民故意放走鱼苗,以求鱼群繁衍生息,岁岁年年都能有保障。

“岁岁年年……好,岁岁年年。”

殷郊重复道。刚才被他捏在手心的冰块化了大半,磨成圆球状。他将冰球扑通一声投入湖里去了。

捕鱼、狩猎、打果……盛大的春祭终于来临。村中长老非常欣赏崇应彪献上的貙与虎,慷慨地赠予酒与粮。殷郊喝得尽兴,与人群一并高呼,祈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全然忘了他自己就是个神仙。

春祭结束后,二人携剩余的狐皮去了陈塘关一趟。

陈塘关是北境与朝歌的重要关隘,故而油烹鼎盛,人口众多。此前关于是否让殷郊同去,二人起过争执。崇应彪瞎了只眼后戴了眼罩,且脸颊有疤,饶是质子旅的兄弟现在见了他也不能立刻指认。殷郊则不同了,昆仑走一遭后,本就俊朗的容貌变得愈发惹眼。殷郊哪知自己的废太子身份,全当是崇应彪小气。无奈之下,崇应彪的妥协便是殷郊必须乔装,寸步不离。

城中四处流传着周军即将逼近牧野的消息。但此处居北,百姓并未呈现出人心惶惶之态,崇应彪也因此而放下心来。换得粮与布匹后,陪着殷郊在城中转了几天。游历途中,听得一传说:前陈塘关总兵有一子,性格乖张,在九湾河冲撞了龙王,龙王震怒,水淹陈塘关。那孩子便削肉剔骨还双亲,一去不返。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已葬身东海。

崇应彪听完这段传说,权当其真假参半,仅供解乏。没想到夜里殷郊于梦魇惊醒,说梦见个垂髫小童,手套金圈,腰围红绫,硬生生地自己动手剖腹、剜肠、剔骨……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崇应彪为其抚背顺气,宽慰道这不过一传说。但听殷郊形容那小童戴金圈,佩红绫,崇应彪觉得心生熟悉,但着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为殷郊拭去冷汗,揽着讲了些林中狩猎的趣事,聊以慰藉。

出关时,行人比肩,难民蜂拥。有一劲装男子端着碗泼了殷郊一身。那男子非但不愧疚,反而揪着殷郊的衣襟不放,破口大骂。崇应彪见这男子泼出的是酒水,想必是个醉汉。没等他施展拳脚,便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往酒中一跃,转眼间置身于汹涌澎湃的九湾河边。

“你还会这个?”

“跟师兄偷学了一手。”

殷郊不好意思地承认道。

12

自陈塘关还家没多久,新的官吏与祭司来到了村中,宣读武王即位。圣恩浩荡,封殷氏旁支于殷,明告天下,灭商是吊民伐罪,无灭殷绝祀之意。

固守崇城的殷商余孽鲁雄已死。而崇黑虎为已故北伯侯崇应彪之叔,翦商有功,故封北伯侯。

13

四曰秀葽,五月鸣蜩。

殷郊进屋时,见屋中烛火通明。崇应彪还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是由朴樕制作的蜡烛。接着,他拿出个由白茅包裹的物件。殷郊慢腾腾地将其拆开,里面是一块油光水滑的鹿皮。他疑惑不已,崇应彪前几日便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倒腾这些?

一番询问,崇应彪憋了半天才憋出点儿话,言下之意便是征求殷郊的意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殷郊几乎快笑弯了腰。

14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灯影飘摇,柴草紧束。睁眼迷蒙间,殷郊还以为是繁星坠向人间。星陨着地,烧干了漫无边际的草原。紧接着,他看到升腾的雾,奔流的河,还有揉碎一切的风。

原来他们早就相逢,在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沙还没有分离的时候。

15

捆好绳结,崇应彪将麻绳堆运至后院。天已破晓,那人尚在酣睡。崇应彪便在后院踱步。他见有一簇卷耳盛开,随手割下以备烧汤。又走几步,发现麻绳堆已摇摇晃晃,似要散架。崇应彪执起一根细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起床搬麻时天未亮,现在借着天光才见那人做的麻绳不过是将几束线合拢捏在一起,一晃便散。

他将卷耳置于围栏,盘腿而坐,认命地搓起麻绳。

待他将大半麻绳修复好时,那人一袭里衣,披了件他的大氅绕到后院。见他席地而坐,灰头土脸,那人止不住地发笑。

“笑够了没?”崇应彪佯怒,站起身来。

“笑够了,笑够了。”

殷郊打了个哈欠。走近了些,崇应彪才发现殷郊还拎着个麻布包。殷郊把包交予他,颔首示意他打开。

掀开麻布时,先是一道银光忽闪。接着,崇应彪看到了一把崭新锃亮的鬼侯剑。先前的裂纹全然消失,蛟皮润泽,质黑幽光。

“你修好了它?”

“就当作是我赠你,也赠你的那位故人。”

“殷郊……”

崇应彪捧着鬼侯剑,眼神晦暗不明。他沉默良久,刚说出半个“谢”字,殷郊便用食指封住了他的唇。

“真想要谢我,不如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用这把剑,教我剑术。”

殷郊期盼地说。他过于喜爱这把剑了,简直像遇到了相逢恨晚的朋友。每每握住剑柄,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描摹出一位骁勇的战士,带着这把剑疾驰于广阔的雪原。他几次三番提出让崇应彪教他,也不知是何原因,崇应彪一直咬定不肯。

崇应彪又一次噤了声。

十岁的殷郊如此说道。

不过那时的剑还不是这把天下重器,仅仅是一把普通的,磨平棱角的木剑。

好像苏全孝一死,所有人都突然丢失了段记忆。最后恨得双目通红,掐住彼此的脖子,捅穿彼此的胸膛时也回想不起来的漫漫八年。

互殴次日的相视一笑、承受鞭罚后大家相互上药、月圆时共饮美酒,唱着各自家乡的歌谣……

那时殷郊第一次知道了有鬼侯剑这般宝物的存在。主帅说,日后在战场上,谁杀的敌最多,谁就能得到它。殷郊为此勤学苦练,用那双本该抚琴的手去握住玩弄生死的剑。而在当时,崇应彪正是质子中使剑的佼佼者。殷郊找到他,请他指点剑术。

十一岁的崇应彪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答应得很干脆。他站到殷郊的身后,搭着其手背,共同操纵起一把半旧的木剑。月色微凉,剑影掠光,天地间再无伯侯之子与王孙,唯有彼此欣赏的一双人。他敬佩他的英勇,他赞叹他的赤诚。纵情沉醉于这场剑舞,畅想早日大破敌寇,还家看尽繁花。

“怎的,你教还是不教?”

殷郊用手在崇应彪的面前晃了晃。

“你当真要学?”

“当真。”

崇应彪吸了一口气,将鬼侯剑小心翼翼地覆上。

“先练持和握。握又分满、螺、活三把。稍加时日,再练刺、劈、撩……”

“那你倒是把剑给我!”殷郊急忙喊道。

“初学便用真剑,非得见血了不可。”崇应彪不容置疑地包好鬼侯剑。“我今日寻块合适的木材,你自己削一把。”

殷郊正欲发作,但想到这剑乃天下至宝,剑术不精的人去使用它,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在心中默许。见把崇应彪已把剑揣在怀里,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

“宝剑复生,何不一试锋芒?”

崇应彪了然。只得又解开了布。重握剑柄时,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接着,他走到后院中稍显宽敞的地方。

与此同时,一个身着王家侍卫甲胄的年轻人在他面前站定。年轻人还没有遭受过一箭射瞎眼睛的痛楚,神情不屑,眼神睥睨。他漫不经心地摩挲剑柄,再看向崇应彪,就像看一条卑贱可笑的野狗。

崇应彪朝他做出“请”的手势。

年轻人猛然拔剑,白光耀眼。明明是正向挺剑而发,右手腕却诡谲地一转,急调剑锋,侧劈对手之左胁。年轻人暗自得意,料想命中后对手将后侧半步,则可趁此骤然收剑,再闪出急刺,直取封喉。然而,未等剑背挨至胸骨,崇应彪已反握剑柄,抬高手肘而立剑格挡。双剑相碰,寒气森森。崇应彪以足点地飞快转身,改反握为满把,借飞旋之力朝年轻人后心攻去。

这一剑,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崇应彪做出了同刚才年轻人一模一样的动作,腕处一抖,鬼侯剑蜿蜒改道,侧锋上挑划出行云流水的剑影。黑影尚残留于空,年轻人的右肩护甲已被完全卸下。年轻人顿觉蒙辱,怒喝一声而横腿扫来。崇应彪登时微收右脚,曲左膝,变换重心而避过。年轻人未随了他的步伐而挪动,而是机敏反身,剑风狠戾地横砍。

此番硬劈使上了七分劲力,饶是树干也得开膛倒地。崇应彪下巴微抬,顺着对手的方向与其剑锋纠缠。年轻人欲双手执剑加重力道而将他顺势甩出去,但崇应彪已发觉其收腿后下盘不稳,制其先机刺入其右髀骨。

这一剑,前尘往事过路云烟。

年轻人的脸闪过一丝慑意,随即大为恚怒,嘶吼着挺高剑身,狂速上刺。双剑再次碰撞,剑鸣似震破耳鼓。终是年轻人膂力不支,大腿又鲜血横流,慢慢地压回手肘来。鬼侯剑剑背一沉,年轻人甫欲向后纵去,长剑的压迫又在倏忽间被撤回,登时上肢送出,脚步飘闪。崇应彪掐准时机,自左下斜划而出抹了其喉。

幸哉,人间何止八年。

16

店家对野彘的肥美惊叹不已,当即命奴仆奉上折叠方正的白布。崇应彪接过布匹,拱手作谢。

不远处有一伙人正围坐于院外,装束相似。崇应彪揣好布匹,自然而然地多瞅了几眼。

见其中一人起身,为各位斟茶。这人身材紧实,一身劲装。而那张写满谦卑的脸,竟然是属于遁走陈塘关那日遇到的所谓醉酒男子。他此刻允恭克让的模样与那日口吐恶言之情形全然不符。崇应彪心中微诧,又瞥见这男子腰间还束有岐黄佩带,瞬间醒悟。这劲装男子刚坐下,紧挨着他的年轻男子便端杯向各位颔首,第一个饮了茶。少年天子,端正方雅。

崇应彪借了一匹快马。

推开门,那人正调试着弓箭,桌旁摆一筐带水儿的青枣,一碟香麻子。

“殷郊。”他听到自己无比平静地说。

他走过去。半旧的长弓横在二人之间。殷郊头也没抬。继续收弦。

“这弓真是难修。”殷郊说。“你回来的比平时早……外面怎么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靠近。行至小院前,驾马人驱使马匹放慢了节奏。

“殷郊,你先听着。我要你记住这些话。”

崇应彪语调平缓,不像是打趣的模样。殷郊将长弓抵在凳上竖立,一边侧耳仔细辨认马蹄声,一边听着崇应彪的话,点点头算是认了。

“无论遇到何事,万不可再贸然透支元气,伤及筋络。”

崇应彪话音刚落,几人依次下马的落地声于院外响起。

崇应彪仍然不作反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殷郊心里有些急躁。同时,衡门处传来恭敬的请求:兄弟几人赶路经此,望讨口水喝。殷郊听罢,登时舒了口气,紧张与不安烟消云散。他将长弓放置好,欲起身。而崇应彪这次则直接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

“还有,食苌楚应当剥皮,天阴未必落雨。再过几天,野葵便开了。”

殷郊尝试着将手腕抽出,但崇应彪不放。他只能点头,说他会记住的。崇应彪松开他的手腕,自己的手还悬在半空。

“我先去开门,别让人家久等了才是。”殷郊不明白为什么要解释。即便只是路人求助,也不该怠慢的。他看见崇应彪的手慢慢垂落。崇应彪的唇开了又合,并无声音。最后,他抿了抿嘴,扯起一丝笑。

“好,去开门吧。”

崇应彪笑着说。

17

注释

苌楚:即羊桃,需剥皮食用。野生苌楚难以辨认是否成熟。

将离草:芍药,隐晦示爱

谖草:忘忧草

朴:一种灌木,用于制作婚礼上的烛火

白茅裹鹿皮:意为求爱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柴草缠绵不能分,心星在隅夜已深。(曲黎敏译)

好消息:质子们见面那天知道自己见到了灵魂伴侣。

坏消息:因为人太多左右他们不知道灵魂伴侣是谁。

一种变体灵魂伴侣梗:人在见到灵魂伴侣之前,世界是黑白灰的,只有遇到灵魂伴侣之后世界才有颜色。而对方去世后又会恢复黑白。

但是问题在于,老天选给你的灵魂伴侣,不一定真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啊!

殷郊刚进质子营——那时候好些人还没来,所以只是个营——的时候,姜文焕正在帐外仔细地擦佩剑,抬头看见他,就放下剑行礼。

殷郊高高兴兴地把他扶住:“这么客气干嘛!”又探头往帐子里面看,小声问姜文焕:“都在里面吗?”

姜文焕点头:“中午就都到了,这会儿分派床铺呢。”

殷郊没问他为什么在外头,朝他笑了...

殷郊没问他为什么在外头,朝他笑了笑:“那我进去看看。”姜文焕于是又点一点头,也跟在后面进去了。

王世子进帐,几个盘腿坐着的自然都站起来。姬发最靠帐门,立刻垂首:“殿下。”

姜文焕刚跟着进来,赶着和鄂顺一道拱手。崇应彪原本站在铺上,现在也跳下来,从鄂顺和姬发中间挤过去,在殷郊面前抬手行礼。质子营挤挤擦擦,不单这几位伯侯之子,其他诸侯质子也有几位正在这里,一时都叫“殿下”。

殷郊很爽快地挨个拍前几个人的肩膀,看大家还都有些谨慎,朝离自己最近的崇应彪肩膀上来了一拳,对所有人说:“大家都是兄弟,这么拘束干什么?我明天演武之后也要搬过来住啦!”

崇应彪抢着问:“明天捉对演武,是临时抽调,还是自己挑?”

“自然是将军抽选。”殷郊说。他的拳头还停在崇应彪肩窝里,不过脸自然朝着别处。不像是答崇应彪的话,倒像来宣告似的。不过就算看不见,也听出他为将军父亲得意。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问了几句,多是演武相干的话。殷郊用手搭着崇应彪的肩膀,笑道:“我哪知道这么些事儿,练兵演武有将军做主,咱们聊点别的也成。”

鄂顺朝姜文焕瞥了一眼。他挨着崇应彪,眼睛这么一动,被崇应彪逮了个正着:“你看姜文焕干什么?难不成他知道?”

姜文焕忙说:“我更不知道了,我只是有点事要问,被鄂顺兄看出来而已。”

崇应彪很警惕地看他:“那你问。”

一时所有人都看姜文焕。

姜文焕叹了口气。他方才这样说,然实无什么好问。姑母中正持身,虽不见得如何照拂,但到底他知道自己比旁人过得更踏实。他刚要随便挑一样自己早就清楚的朝歌习俗问,就听到殷郊说:“说起来这个,我倒有件事要问。”

这下所有人又都看殷郊。

殷郊坦然一笑:“不知道兄弟们现在谁看得见颜色?”

顿时嘘声一片。

成汤先祖自焚以平天谴,但据说从此后商人就从小看不见颜色,除非见到天命。而天命消逝时,颜色也就跟着褪去了。天命是什么?天晓得。不过话传来传去,末了含含糊糊地,都说是那天命之人——亦即夫妻了。

故殷郊一问,崇应彪就跳起来:“不能吧?没听说有人定娃娃亲,谁能看见啊,啊?”

殷郊一眨眼:“所以得问问,要是谁天命已定,兄弟们可得替弟妹嫂子看严了才行。”

崇应彪最彪,一把搭住殷郊肩膀(当然没把劲儿全用上):“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难不成你能看见了?”周围闹得太厉害,殷郊仿佛没听着,崇应彪刚想贴着人耳朵再喊一遍,却不料一片喧哗中,姬发说得很平静:“我能看见。”

帐中登时静了一静。

随后更是跟开了锅似的,咕噜噜地滚起来:“行啊姬发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殷郊笑道:“你看,可算问出来了!”

姬发眨了眨眼:“我想想啊……”于是所有人都眼巴巴看他。

“三岁。”

“三……”殷郊忍不住问:“几岁?”

“三岁。”姬发说:“我大哥从小就能分辨颜色,我父亲也是。父亲说西岐就是他的天命。”

殷郊肃然起敬:“久闻西伯侯卦象一绝,原来竟然见天命也早。”

崇应彪跳出来:“胡说,哪有以地为天命的?你大哥将来要承袭爵位,以西岐为天命也就算了,你怎么说?总不能都来当质子了,还指望回家当西伯侯?”

鄂顺和姜文焕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干脆这么讲话。

殷郊也点点头,说:“你的天命,也是西岐?”

姬发摇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我第一次看见稻谷的时候,就能看见颜色了。”

殷郊在心里做等量代换:“你意思是,你的天命是——稻谷?”

“别听这小子胡扯,”崇应彪嗤笑道:“在座的都看不见,不是随便他编?”他绕着姬发转了两圈,尤觉忿忿:“欺瞒可是重罪!”

殷郊两手在空中往下一按,笑道:“那试试不就知道了?”说完吩咐随侍取东西来。

崇应彪刚才话说得重,原本活泼泼的几个人也都沉下气来不敢多说话。殷郊反而没事人似的,干脆在地上盘腿一坐,问姬发:“看不看得见颜色,到底有什么分别?”

姬发皱眉想了一会,老实道:“不记得了,三岁以前的情形早忘了。”

殷郊有些失望,啧啧叹了会儿气,说真可惜还想问问到底什么感觉,不过紧接着又问:“你大哥是……伯邑考?”

“对。”

“贤名远扬。”

“不敢当。”

“我夸你哥你不敢当什么啊!”殷郊拍着地面,仿佛很恼似的,不过紧接着就笑:“你们都站着干嘛,显高?”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嘻嘻哈哈预备坐下。

崇应彪刚才离姬发站得近,颇不愿意挨着他坐,就踢了踢已经坐下的苏全孝,让他给自己让开点地方。苏全孝挪出一个人的空位来,崇应彪刚想坐下,就听见殷郊问:“崇应彪,你呢?”

他问得这样随便,仿佛崇应彪不过是被捎带着问了一句,如同猎户打了獐子去集上卖,因为割破了皮子怕客人压价,就加上只死兔子做添头。

崇应彪就是那作添头的兔子,毛儿都给搓吧乱了,腿儿勉强蹬着,学名叫做垂死挣扎。可偏偏殷郊说话的时候,正与姬发并肩坐在帐子正中的炉火旁边,一手拖着下巴,仰头朝他看。在这么一片火光中,两眼显得尤为诚恳。

崇应彪哽了一下,问:“我怎么?”

“你大哥崇黑虎,听说武艺是北境一绝。”

崇应彪心里发酸,不过还是一仰头:“自然!不单北境,就是整个大商,比我哥好的也不见得有几人。”又说:“等我长大些,力气够了,比我大哥还强!”怕他们不信,又补了一句:“我爹早几年就这么说了。”

“好家学。”殷郊说。他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讲,但这时候那个领命出去的侍从进来了,把一卷帛书递给殷郊:“殿下。”

殷郊立刻忘了崇应彪。他喊道:“来来来图册来了!”

崇应彪恨得咬牙,也只好凑过去一起看。

殷郊拿的是识色图,在帛书左边缝了不同颜色的布,右边绣上颜色名字。诸侯家里寻常都有,这一卷格外精致些,边上夔纹锁边,里头还有一圈祥云不到头。

殷郊盘腿坐在地上,兴冲冲地将帛书展开一半,只露出来有色的一边,挨个指着问姬发。

“这个?”

“黄。”

“红。”

他指了两个,姬发干脆把从上到下挨个说了一遍。

后半截帛书展开,果如姬发所言。

这下崇应彪没话了。苏全孝却忽然小声说:“我仿佛,仿佛今天刚能看见颜色。”

原本刚平复,这下又炸锅了。

“今天?”崇应彪一把揪住他:“什么时候?”

“上午拜见大王的时候……当时我以为劳累过度,眼睛出了问题,可刚才这些颜色,我也看得清。”

“拜见大王的时候大家都在,怎么就你看见了啊?你看见谁了,看见什么了?难不成你也跟西岐这帮人似的,把什么器物当天命?”崇应彪逼问他。

苏全孝小声说:“这,我也不知道啊?”

崇应彪一把推开他:“谁知道你是不是胡说,看见姬发说了你也说!”

殷郊拦住他:“我觉得全孝说的是真的。他现在撒谎没用。”

“怎么没用?”崇应彪指着他手里的帛书:“刚才姬发说的那几样,他只要记住了对着说,谁能说出来他谁不是撒谎?”

姜文焕叹了口气:“帛书没用,还有姬发啊?姬发指个颜色让他说,说对了不就行了。”他又主动说:“当然,也不一定就准。其实我虽然看不见颜色,但不同颜色呈现的灰却也分得出。”

崇应彪没声儿了。

殷郊站起来拍拍屁股,忽然指着他们的大铺盖:“要不今晚我就睡这儿?”

不管侍从们怎么劝,殷郊当夜就睡在质子营了:“这样多袍泽兄弟在旁,能有什么危险?”谁劝也不好使。于是大家热气腾腾地挤着睡了一夜。说是睡了一夜,实则交头接耳小话不断,从家里的第四个妹妹说到家乡城外新扎的捕兽网,第二天起来所有人都哈欠连天。不过天刚明,殷郊就被将军逮回去了,说他不遵军令,要罚。

四位伯侯的质子带头去求,说了殷郊许多好话,才到底免了军棍。但终于殷郊也不能同他们一道住,还是住在宫里,只有每日操练之后得空到他们这儿逛逛。开头半个月还有人叫他殿下,后来殷郊就彻底混在了质子之中。

苏全孝的事儿当然就这么闹哄哄地盖过去了,不过后来崇应彪听说这小子四下偷偷打听当天在殿上的宫女,大概是觉得那位天命是其中某一位。崇应彪大为不屑,觉得身为诸侯之子,反而以为天命在宫女,实在蠢得冒泡。直到某一天,苏全孝紧张兮兮地告诉他,有一个挺活泼的宫女说漏了嘴。

她说:“怎么你们都来问呀?殷郊王子前两天也才问过我呢。”

崇应彪赶紧捂住苏全孝的嘴:“别瞎扯!将军听见就完蛋了。”他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不想想,她就唬你呢!你看你,一听说殷郊也问过她,心里不就觉得她不一样了。殷郊根本都分不清颜色。”

崇应彪一边说一边冷笑:“都是屁话。”

不过他偷偷记住了,没事儿就打量殷郊,猜度他到底看上了哪个宫女,到底能不能看见颜色。可是殷郊看着跟平时没任何两样,崇应彪也有点泄气。本来嘛,一片黑白和有颜色,在自己都没什么差别,何况外人看来?他决心不再管什么颜色的事儿,一心在殷寿面前汲汲营营,指望有一天能冒了尖儿。

质子入朝歌时年关刚过,眨眼就到了暮春。新鲜事没多少,除了营中突兀闯进了一只鸡。

鸡在飘柳絮的时节闯进了质子营,操练回来的崇应彪一个不留神,踩了一脚鸡的排泄物,新靴子散发出一种令人恼怒的气味。崇应彪大怒,发誓把这个狗娘养的混蛋揪出来。

这个决定得到了十几个受害者的集体支持,等搜到营地西边的时候,甲胄碰剑鞘,靴子踢石头,一群人已经造成了一种浩浩荡荡的声势。殷郊从旁边帐子里探出头来:“这干嘛呢?”

“抓鸡!”崇应彪怒吼:“都给我上!”

殷郊听成了捉奸,大惊失色,以为哪里混入了细作,立刻也提剑追了出来,姬发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问:“什么样的鸡,公鸡母鸡?”

“母鸡。”崇应彪咬牙切齿:“要是公鸡我早揪住它尾巴毛了。”

姬发沉默片刻,忽然问:“那抓住了是吃一顿肉,还是养着吃鸡蛋?”

崇应彪一时语塞。想了想又磨着牙两眼冒火:“吃鸡蛋!肉就吃一顿,忒便宜了这个狗娘养的。”

鄂顺提醒:“鸡不可能是狗娘养的。”

崇应彪呸了一声:“管他娘的事,走!”

在叨乱姬发的头发、撕破崇应彪的护臂、抓伤殷郊的脸之后,鸡还是被捕了。它两只翅膀被姬发紧紧扭住,两只爪子在疯狂对空气发起攻击,上面还赫然钩着数位壮士惨烈牺牲的毛发。西岐质子歪着头呸呸呸把嘴里的鸡毛吐出来,问话含糊不清:“那个,谁养?”

不想吃鸡蛋的姜文焕疯狂摇头,只想吃鸡肉的鄂顺提议干脆就地加鼎镬之刑,煮熟了事。

崇应彪心头火气:“都闪开,我来养!”

从此鸡就成了崇应彪的私有财产。当然,笼子是姬发扎的,用的茅草是殷郊搜罗来的,饲料靠姬发建议,每天放出来半个时辰这种没有人性但很为禽类考虑的提议来自姜文焕。最后殷郊拍板:“我看可以,这样大家还可以练习捕捉。”

崇应彪又呸了一声:“我北境勤习捕猎,犯不上再练这玩意儿。”

殷郊说对对对,又对姬发说:“姬发,那你把鸡松开让崇应彪逮着吧。”

崇应彪憋了口气,狞笑道:“行,那咱都练。”他一把从姬发手里把鸡捞过来,一撒手——“追!”

抓鸡最在行的当然是崇应彪。北境捕猎的本事不是说着玩儿的,多少次解救同袍于鸡嘴之下。其次就是殷郊。崇应彪抓十次他能抓八次,两个人不相上下,少的两次是因为殷郊被父亲叫走。不过鸡到底还算是崇应彪养的。他心情好了就给鸡笼子里面塞一把草棍儿,看鸡对着棍儿研究的傻样儿,在趁着鸡还没叼起来草棍儿的时候一把抽回来,鸡气得咯咯咯,崇应彪就幸灾乐祸地踢一脚笼子:“让那你今天挠我?”

当然,鸡一个蛋也没下过。不过也没关系了,它作为教具的作用早就超过了食用,谁要打这只鸡的主意,多少人都不愿意。

放鸡这一行么,本来要由殷郊负责,但殷郊说毕竟是崇应彪养的,该崇应彪放。因此等演练结束,崇应彪就提出笼子,大摇大摆穿过营地:“抓——鸡——啦——都赶紧给我出来!”

不过今天放鸡相当不顺畅。先是鸡不知道怎么了,蔫头耷尾地在笼子里萎靡不振,崇应彪晃了好久笼子它都没什么动静。崇应彪心一横,还是提着笼子出了门。

可是他没走几步,背后风声忽起,崇应彪一缩头一转身,还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被人从怀中抢走了鸡笼。

崇应彪一激灵:“贼!给老子站住!”

来人骑着匹枣红马,头也不回地揣着鸡笼飞驰而去,崇应彪怒不可遏,看刚好有人牵马回棚,劈手就抢了马,翻身跳上马背要追。

姜文焕一把拉住缰绳:“营中纵马是大罪,你要干什么?”

崇应彪吼道:“有贼!”

姜文焕叹了口气:“你说那个骑枣红马的?”

“就是他!”崇应彪一激灵,背诵冷汗下来了:“你怎么知道是枣红马?”他逼视姜文焕,好像要从他嘴里挖出什么秘密。

姜文焕叹了口气:“我说过了,红色的灰和白色的灰不一样。我知道我辨色比人强,可红和白到底不一样罢?”

“我哪儿知道你扯的什么?”崇应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提缰绳要走:“我看你怕不是同谋!”

姜文焕牢牢拉住马缰:“你看清楚了,那是殷郊!”

“啊?”

崇应彪怒目圆睁,正要发火,就看见殷郊提着鸡笼,从帐篷后面骑马转出来。枣红马打了个响鼻——仿佛是被鸡毛呛着了。

“对不住了兄弟。”殷郊把鸡笼丢回来。

看已经有一群人聚过来,他高声道:“将军有话,说往后一个月,让我们练马上功夫,今后咱们到郊外,骑马围猎!”

崇应彪举着笼子问:“那鸡呢?”

姬发说:“最开头不就是下蛋的吗?”

崇应彪语塞。

殷郊笑了笑:“不然放了也行。”他随后又转过身:“将军还有别的话。”

他说着,抽出了腰间的鬼侯剑。

这是上午演武,殷郊拔得头筹之后殷寿授予的——他早先也戴到过质子营,不过很快就被收了回去,因为将军说能者居之。

“将军说将士首重兵器,要我带来给兄弟们看看。”他起身拔出剑,神情肃穆:“鬼侯剑现在在我手中,但将军说,将来谁有能耐统率本营,谁就能佩鬼侯剑。”

当然是殷郊。能拿这把剑的当然是殷郊。

青铜剑在他手里,斜阳夕照,映出一种铁血色,又裹着一层很甜蜜的金光。崇应彪想起小时候上山猎熊,从树洞里找到流淌的蜜。他不知道蜜是什么颜色,但想必不会比这更甜。崇应彪想,我要拿到鬼侯剑。

他想,我一定要拿到。

这时候他听见苏全孝喊道:“鸡是不是要下蛋了啦!”

鸡的尾巴毛儿像朵花儿似的,张开又合上又张开,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崇应彪一时手足无措,忍不住把笼子丢到地上:“都别看我啊?”

所有人都围上来,大眼瞪小眼,指望看看这只备受瞩目的鸡,到底什么时候下蛋。

等了一刻钟,噗——

“妈的,妈的!”

崇应彪跳起来。

地上残留的根本不是鸡蛋,而是又一次一地狼藉。

还好这次没人被波及。何况大家都惦记到城外放马,立刻把崇应彪和他的鸡丢到了脑后。

这件事很快被所有人忘了。他们还年轻,要骑马,要演武,要在将军面前受检,要去更远处征战。

质子们头一天见面那天提到的事,当然也被渐渐忘了。只有一次崇应彪出去吃酒,说要那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来,才又被追着问:“你什么时候能看颜色了啊?难不成就刚才看上人家姑娘了?”

崇应彪醉醺醺地,揪住喋喋不休的人的领子:“我告诉你,就这些人?不配!”他每个字都咬得重,好像跟谁有仇似的,唾沫星子带着酒气喷出来:“不配!”

他高声说:“我的天命……我的天命,是兵器,是……宝剑!”崇应彪斗鸡似的站在桌子上:“你们懂什么!”

苏全孝他们不敢过去,姜文焕又拖不动他,只好把姬发和殷郊都叫来。姬发要去拉他,也被一把甩开了:“滚!”崇应彪瞪着眼睛吼。

“崇应彪!”殷郊站过去叫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把鬼侯剑拔出来。

崇应彪醉眼朦胧:“剑……鬼侯剑!”

殷郊说对,又哄他说你下来:“想要鬼侯剑,怎么能醉成这样?”

崇应彪好像听了,跳下桌——腿一软差点摔了——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慢慢地伸出手。可他没有去抓鬼侯剑。他一下把手拍在殷郊肩膀上,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对别处说:“我……我不想要……”

他小小声说话,殷郊没听清,问他:“不想要什么?”

醉汉把头颓然靠在他肩膀上,语无伦次:“太花了……颜色,我不要。”

殷郊一头雾水,也只好接着听他嘟嘟囔囔的醉话:“北境只有白和黑,不变,我要,不变……”

他又嚷嚷了一大堆,剑,红色,黑白,还有那只早就不知道哪一年就逃走了的鸡。

殷郊听不下去了,打了个手势,姬发和他一起把崇应彪驾了回去。

崇应彪醒了之后,矢口否认什么红裙子的姑娘:“废话,穿红裙子的都是跳舞最好的,就算分不清颜色,我也知道这个!”

不管谁问他,他都这么说。渐渐的,大家就都当他看不见颜色了。

苏全孝在冀州城下自戕时,崇应彪实则很惊恐了一会。

冀州城黑色的石头和空中的雪,让他的世界仿佛又成了一片黑白的东西。他想看看还跪在地上的苏全孝,可又忍不住地把眼睛转开。这黑的白的,寒冷的北境,分明与他小时候没什么两样,怎么现在又让他这样震惧?

直到他终于强迫自己看那位已经身体冰冷的同袍,看到地上蜿蜒的殷红血流,崇应彪感到自己隐秘地松了口气。

他想:还好,我就说不会是他。

他一面想着,一面偏过头,去追逐活着的颜色,殷郊手里的鬼侯剑。

他当然拿到了,不过是在殷郊逃走之后。剑很趁手,沉重的铜器让崇应彪觉得很高兴。手腕的肌肉绷紧,那种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安心。他对着夕阳把剑举起来,看上面倒映的金红色。是与北境肃穆的白雪和黑城不同的,朝歌的颜色。

崇应彪志得意满。他把剑翻来覆去地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自己说:“不过如此。”

殷郊的头颅落下的时候,世界飞快地失色。但这次崇应彪没有惊慌。阴沉的天空原本就没有什么靓丽的色彩,他几乎是理所当然地,看着颜色像融雪似的消退,从他的视野最外圈飞快地收缩。很快,他的眼睛里就只残留了最后一点色彩——他世界里最后的颜色。

是那鲜艳的、热烈的,带着甜腥腥的气味的,殷红血色。

写了一半写不动了,就这样吧hhhhhh一款半成品饭吃吃……

*恩佐党费黑道AU但是没怎么提及OOC慎高甜预警

*大概是前传性质未来可能会扩写成婷群像有婷人们和其他人(?)友情出场

*标题化用自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又名《恩佐十五岁拉人入伙的故事》1.5w+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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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1、

阿尔瓦雷斯坐在副驾驶,无聊地左滚右滚。恩佐感觉把控方向盘的仿佛不是自己,而是来回翻身的阿尔瓦雷斯。

“Enzo,”他侧身枕着小臂,盯着恩佐问:“你知道我们要去...

“Enzo,”他侧身枕着小臂,盯着恩佐问:“你知道我们要去哪?”

恩佐诚实地摇了摇头,在阿尔瓦雷斯质问他“不知道你往哪儿开”之前问:“饿不饿?”

“如果我说饿,我们要下车去摘果子吗?”阿尔瓦雷斯伸了个懒腰,趴在椅背上去看视窗外的公路与森林,“说不定我们会碰见鹿。”

“这里没有鹿。”恩佐纠正了他的观点,一手握着方向盘,紧盯路面,目不斜视地伸手摸向后座,似乎在找他的书包。刺啦一声,他扯开拉锁,抓出两个纸袋。棕色的牛皮纸上端端正正地分别写着他俩的名字,Enzo,Julian。

阿尔瓦雷斯满腹狐疑地坐直身体,伸手接过,发现其中属于自己的纸袋上不仅写了名字,还用红笔画了个拙劣的爱心,简直就像连环杀人狂在自己下一沓动手名单上画的圈。阿尔瓦雷斯可不会这么花哨没品,他向来画线。

“什么时候做的?”

“早上。”

沉默许久,阿尔瓦雷斯伸手捏捏:“三明治啊?”

“不喜欢?”恩佐转头,认真地问。不知道为何,阿尔瓦雷斯有点不好意思,思考了一下可能存在的花生酱,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恩佐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声。

阿尔瓦雷斯还是打开午餐袋,打算一品恩佐的手艺。他先是打量了一会手里的东西,在厚薄不均的西红柿与颜色诡异的酱料上停顿片刻,方才张嘴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去嚼油炸过度的肉饼,半晌没有说话。

淡红色的西红柿汁溢了出来,他舔了舔唇角。

咣当一声,阿尔瓦雷斯险些咬到舌头。他飞快地放下宵夜,暗自决定看到什么野鹿棕熊就将手里这玩意丢出去,但没有野生动物跑到路中央。他们撞了一颗无辜的路边树。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刹那,车前盖烟雾蒸腾,火花四溅,仿佛一曲为森林防火唱的赞歌。

“它会爆炸?”阿尔瓦雷斯有点紧张地给了恩佐一个“请给我否定回答”的眼神。

恩佐长长地“呃”了一声:“我检查看看?”

检查个鬼。

阿尔瓦雷斯一把扯住他的手腕,飞速窜逃出车厢,谨慎地站到十米开外。恩佐拽拽衣袖盖住上个月刚刚纹的纹身,说道:“我会修车……”

砰!

两个小时后,当他们仍然走在毫无标识的公路上时,阿尔瓦雷斯终于开始认识到,私奔可能是个错误。

2、

恩佐·费尔南德斯有神经衰弱。

说是神经衰弱,事实上并没有确切的诊断。他死活不肯踏足医院,光是走在路上看到医院的标志都要扭过头去,拉低帽檐,仿佛医院是面见魔鬼撒旦的第一道大门。还是艾马尔担心他的身体,好说歹说威逼利诱劝他见了特意请来的医生,甚至出动卡车搬运扫描仪器,在那个热爱对他人品头论足的小镇很是被津津乐道了一番。

所以,他当然也不肯吃药。学校里的人都担心他会突然惨死或者发疯,但他除了长期在课堂上闷头看其他的书以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除非你做了什么让他暴怒的事。

那天在食堂的人全部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平时除了睡觉就是插着耳机看书的恩佐按着那个高年级的头,一下一下往塑料长椅上磕,面无表情,手稳力重,如果不是打饭的阿姨发现不对将两人分开,对方恐怕就不只缝上三针那么简单了。

这件事成为了该学校的一个谜,因为连高年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三天后恩佐的快速转学更为此事添上了一笔神秘的色彩。

这件事在艾马尔这里也是一个谜,因为恩佐从来……咳,很少表现出易激惹的症状。他也去询问了那名学生,得到了同样一头雾水的回答。

正在流言四起之际,他的一位朋友决定辞去福利院的职务,推荐他来顶职,他就带着恩佐搬了过来。

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似乎一切狗血的故事都发生在炎热的夏天或者下雨天,没人知道当时真正的故事背景是什么了,总之被以讹传讹说成了炎热的夏日午后;但实际上呢,阿尔瓦雷斯想,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可能是夏秋之交的中午,热得要命而且空气潮湿,皮肤表层黏黏糊糊像粘了蜘蛛网。他坐在树下企图让自己凉快一点,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脚边多了一颗看起来脏兮兮的足球。他没多想,准备冲着足球场一脚把球开回去,结果发现那里只有一个人在孤独地颠球。于是他慢吞吞地弯腰把球捡起来,等着对方自己过来拿球。

“……你球感很好。”

这是恩佐摘下耳机听到的唯一一句话。他不清楚还有没有前文,站在他面前的人显然根本不会搭讪,动作迟疑,口音奇特(可能是正经的西语口音而不是南美西语),难怪他交不到朋友。恩佐想,阿尔瓦雷斯看上去也没那个需求,就是很单纯地开口,作为同龄人(其实他要大自己一岁呢)礼貌性地夸赞了一句。其实不算什么,这个国家的男孩儿们多少都会踢足球,对恩佐来说颠球属于必要运动,随随便便颠两三百个就是消遣罢了。

“谢谢。”但恩佐喉咙发痒,好吧,他其实也不会搭讪,同样没有朋友,听起来比阿尔瓦雷斯还没用,毕竟对方拥有人生地不熟这一借口。

“我曾经……”他说到一半,又有些迟疑,眼神微微向一边飘去,“看到你踢球。很厉害。”

“谢谢,”阿尔瓦雷斯回给他一个看上去很腼腆可爱的笑容。

“——你也很厉害。”

恩佐接过阿尔瓦雷斯手里的足球,据目击者形容他像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傻小子一样抬手挠了挠修理成干净的剃发的后脑,又“罕见地”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道:

“一会儿一起去吃饭吗?”他说,“...呃,去食堂?”

3、

认识恩佐的第三周,他的身上多了一个洞——阿尔瓦雷斯指的是鼻钉。

这很奇怪,考虑到明明他们两个相差一年级,十五岁的恩佐满胳膊纹身——这时候还没有他日后纹成花臂那么夸张——还带着亮闪闪的鼻钉和耳钉,十六岁的阿尔瓦雷斯白皙的过分,脸上还有青春痘,看上去像个内向的欧洲小鬼。阿尔瓦雷斯也是这个时候开始觉得恩佐有点怪,比如他非主流的纹身,比如他全职保姆一样的“老师”艾马尔,再比如从来没听他提起过的家人什么的——好吧,他自己也没提过。但是青春期男生的友谊就是这么奇妙,他们可以在这所破烂学校里一起踢球,一起吃饭,偶尔住在一间宿舍里,反正也没人管。

恩佐很喜欢看书和写作,这个爱好使他在阿尔瓦雷斯心里的形象一下子提升了百分之七十左右,几乎要掩盖住他满身的缺点(指文身);男孩儿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发牢骚,阿尔瓦雷斯就偷偷给他的Facebook点赞,然后截图下来准备着某一天笑话他。而恩佐差不多就是在这几周养成了跟他勾肩搭背走路的习惯,他比阿尔瓦雷斯还高点,做起勾脖子这个动作挺方便。

阿尔瓦雷斯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恩佐说话越来越含糊其辞了。

“Enzo,”阿尔瓦雷斯某天很担忧地问,“是不是你家里出什么事情了?看你这两天无精打采的。”

哦。阿尔瓦雷斯抬头看了一眼,南美的秋天天高云淡,空气干爽,偶尔还会吹来一阵风,掀动破破烂烂的学校草坪。

有点尴尬。恩佐想,老天啊,他又开始想念他那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真正的“家”,想念和德保罗、帕雷德斯他们拌嘴的日子,即使他是年纪最小每天被老大哥们“欺压”的那个;但同时因为阿尔瓦雷斯的存在,他好像又不那么想回去了。这很自私,他想,他知道里奥很看重他,也知道艾马尔其实是个很重要的帮手,但里奥宁可牺牲自己的一条臂膀也要让艾马尔带着他来这里——他留在这里绝非毫无用处,而且迟早要回去。但是同样的,另一个他也很想和阿尔瓦雷斯一起留在这里踢球,一起勾肩搭背地在破球场上乱逛,一起听学校广播站里放的音乐,偶尔冒出一首品味很好的李斯特,或肖斯塔科维奇。

“Julian,”恩佐开口,阿尔瓦雷斯侧过头看着有成为诗人潜质的少年很深沉地问他,“你觉得我能一直跟你在一起踢球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考虑到主语的位置和发问的人。阿尔瓦雷斯眨了眨眼,“我会比你早一年毕业,”他说,“所以这很难,兄弟。”

“噢,是啊。”恩佐说,有点不自在地抬手摸了一下新打的鼻钉,说出来的话到嘴边就拐了弯:

“也许我可能比你死的早些,那样我们也没法在一起踢球了。”

“嘿!”阿尔瓦雷斯从他的臂弯里挣脱,直起身子瞪了他一眼,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闭上嘴,好像真生气了一样;恩佐后知后觉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是自己脸上一副悲壮的表情有点吓到他的朋友。他兀自天人交战说些什么来挽回自己形象和挽救这一天的好心情的时候,却是阿尔瓦雷斯犹豫了一秒先开口道:

“Enzo,”他还是那么一副无害又担忧的表情,长相和他的声音相符,恩佐看着他漆黑的眼珠,不由得开始猜测他接下来的口型。

他说:“你是不是跟谁结仇了?”

他还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建议你还是跑吧。”

4、

阿尔瓦雷斯一直很想杀个人试试看。

这句话绝非出于一个少年对社会单纯的厌恶,也不是什么精神变态报复社会的行为。当“跑路”成为一个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

但是,阿尔瓦雷斯告诉恩佐,我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恐惧中。

即使他的父辈可以,他本人也无法接受。没人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怎么骗过家人漂洋过海从欧罗巴回到自己的故国,找到这个偏僻的甚至不需要严格身份证明就能上学的小镇。“杀个人然后彻底离开原有的生活”在他的概念里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一个亟待发泄的难题,或者一种抗争的代名词。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失眠,开始在有限的能享受快乐的时候在脑子里琢磨杀人或者自卫的技巧,开始磨一把小刀放在枕头下面。这个念头干扰他最严重的时候,他逃离了西班牙。当恩佐那颗球找上他,少年觉得那是命运的指引,在他需要一个目标时,神明就将一个沉默寡言没有朋友看起来介于好杀与不好杀之间的人送到了他的...楼上,不仅是楼上教室,还是楼上宿舍,只不过恩佐很少真正住进去。等到后来他跟恩佐熟络起来,阿尔瓦雷斯又觉得真下手好像不太好;恩佐不是真正的沉默寡言,也不是没有朋友(因为现在他是那个朋友),更重要的是他看起来跟困扰自己的那些东西真的没什么关系,仅仅是个看起来有点迷茫、有点可疑又有点愤怒的文艺少年,带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在这里不务正业地踢球读书,看起来像一阵随时会离开的风。

没有人试着对那种东西掏出武器来反击试试看吗?阿尔瓦雷斯问恩佐,也像是困惑地问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提起耳朵的兔子,挣扎着试图理解自己的处境,脸上却挂着温顺的表情。那个人可以是他吗?应该是他吗?他应该对着什么挥刀,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目标?

恩佐抬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颈侧那个漂亮的箭头纹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阿尔瓦雷斯和某个人很像。各种意义上的。

有。最后他犹豫半晌,很认真地对阿尔瓦雷斯说。我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几个小时之前他刚刚产生自己不想回去的想法。

让自己产生这个想法的罪魁祸首告诉他:如果你想离什么事情远一点儿,那最好跑路;而这个人此刻刚刚写完作业,盖上碳素笔的笔盖。

天啊。恩佐有点懊恼地盯着阿尔瓦雷斯的背影,他的作息很规律,这会儿已经准备去恩佐指给他空着的那张床上睡觉了。也许是察觉到恩佐的目光,他转过头承接了少年介于怨怼和无奈之间的眼神。今天晚上他们没怎么说话,阿尔瓦雷斯以为他早就睡着了,没想到他一直刷手机刷到了自己写完作业。还没等自己先开口,恩佐倒是先避开目光出声道:

“你觉得西班牙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阿尔瓦雷斯愣了一下。恩佐放下手机盘着腿坐在床上,像是很认真地在问他。少年锁骨中央的凹陷处纹了一个细细的十字,无袖背心很好地暴露了他快纹成画的左臂和不知道赶什么新潮整个纹成黑色的右小臂;颈侧的箭头直指着他的耳后,写了句他看不清楚的西语,鼻钉和耳钉在惨白的灯光里闪闪发亮。

“哦,呃,马德里还不错。”阿尔瓦雷斯回过神来在床边坐下,错觉自己的鼻尖在微微出汗,实际上他对自己一团乱的迁徙生活根本做不出什么客观有效的评价,于是他巧妙地转移话题,“我是坐船过去的。坐了很久的船。晚上的海面...很漂亮。”

“我坐过船,Julian,”恩佐很认真地反驳,“除非是晴天,晚上的海面根本就是漆黑一片。”而且即使能看见,那也只是一片黑暗里折射出刀具冷光一样的景色,根本谈不上漂亮。

但是阿尔瓦雷斯接下来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也没有踢过球,在这个学校里。在遇见你之前。”阿尔瓦雷斯沉默半晌,语调轻柔地答非所问,“Enzo。”

他叫了他的名字,他的话听起来像没说完。但是神奇的,所有的话语就在那之后戛然而止了。因为阿尔瓦雷斯伸出食指按在了他肩膀上,顺着锁骨向前滑,他抬起干净的手臂拥抱了恩佐。那一瞬间恩佐想起了很多事,比如他们白色的短袖夏季校服,不存在的匕首或者枪支硌痛了他的肋骨,孤独的诗集环绕着他,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茨维塔耶娃等待着的刀尖*,有刀叉骨锯,有雨衣浴缸,有松软的泥土和荒芜的山林,最重要的是,有他,还有Julian。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奔腾的海浪冲刷过港湾,月亮正越转越快。等他回过神来时这个安慰性质的短暂拥抱已经结束了,阿尔瓦雷斯站起身走出卧室转了个弯——或许是去接一杯热水。而他,恩佐·费尔南德斯,这时候应该站在楼梯顶端,拉出一根钢制的细线,但他选择带着疼痛的肋骨和满腹不解爬往枯燥的楼梯。他在充满了琴曲的卧室独自坐了一会儿,在李斯特的钟里,准确地捕捉到那缕遥远的肖斯塔科维奇。

5、

阿尔瓦雷斯睡得很不踏实,甚至于,他对自己究竟睡着还是醒着表示怀疑。

他应该躲在门后的狭缝中。他应该等在床底的灰尘里。或者简单地伸出双手,等待飞鸟化作枯叶。

但他现在在朋友的卧室里躺着,简陋的房子,但是感觉比他过去居住过的所有地方都安全。以至于躺在被子里时,他开始像个老头一样追忆一切。他不常这么干,模糊的梦境总是与更为模糊的童年混在一起,草原,河流,难以分辨真假,时而惹人发笑。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外人常常对南美洲有一种奇妙的误解,臆想这里奔放的浪漫与血腥共存,烈阳并黑夜一色,是随意堆放自我的草场,是犯罪后逃窜的第二选择——首选必然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那里年年拨付大笔款项给治安维护与青少年心理咨询,阿尔瓦雷斯经历过一次,印象深刻到现在都没忘。他一直认为自己潜伏得很成功,浸入越来越虚伪的真实世界,等待厌倦的那个时刻到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厌倦”这个词,也许在等待自己习惯东躲西藏的恐惧,又或者等待自己消化抛弃家人擅自逃离那种生活的负罪感。

在他无法继续下去之前,恩佐出现了。

他出现了。之后的事情开始变得一言难尽,比课本上最激烈的化学反应还要麻烦,更不可逆。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感觉自己正被提琴的长弓拉扯,在琴弦上跳跃,声音刺入他的脑海,让他不得安眠。

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挣扎半晌,一头栽倒在地。等他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还在干净的床铺上躺着,身边隔了不到一臂距离的地方的另一张床上是同样仰躺着的恩佐。月光从很薄的窗帘里投过来,均匀的在男孩的眼睫和鼻翼处涂抹上漆黑的影子。

假如他还要继续颠沛流离,阿尔瓦雷斯荒唐地想,那最好是和这个人一起。

很多时候,让他做决定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动机,或者诱因。

恩佐安静地把呼吸压制在睡眠状态的频率,这是必要技能之一,他对此运用娴熟,尽管以他在组织里的功能来说他并不需要有Lea或者Licha那样的素质,但同样接受过有意识的系统训练。说实在的,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什么冲动的人。恩佐看着天花板,脑海中闪过阿尔瓦雷斯鸽子一样纯黑色的眼睛。

他应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他应该喝着混冰块的威士忌让头脑冷静下来。恩佐闭上眼睛翻了个身,被子从他身侧滑落,他睁开眼。

而不是如此渴望一杯普普通通的热水。

恩佐对上阿尔瓦雷斯半梦半醒的眼睛。

“Enzo?”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和假作的困倦。恩佐有点喉咙发痒。

“Julian,”他低声说,莫名带着一分柔软,像饼干夹着烤棉花糖,“如果...噢,我是说...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在一起就好了。”

恩佐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还是以那种方式表达了这句话,六年之后回头再看,他会称之为青少年夜间特别的多愁善感。阿尔瓦雷斯在黑夜里瞪大了圆眼睛;这下他连困都不装了,恩佐想,阿尔瓦雷斯的惊讶仅仅持续了一会儿,他柔软的黑色头发耷拉在枕头上,眼神很快就恢复了恩佐熟悉的温和。

“Enzo,”阿尔瓦雷斯说,看上去清醒的像他外号里的那只蜘蛛终于把他一团乱麻的思绪用八条腿整理清楚,“你是不是喜欢我?”

恩佐措手不及,没预料到对方突如其来的直球。他该说什么?恩佐甚至把自己在Facebook上抽风发表的那些伤感文艺言论都过了一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他只能近乎茫然地点点头,鬓角短短的剃发蹭着枕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恩佐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一个人就这么跑路的话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Julian。相信我,最起码艾马尔他——”

“好啊,”阿尔瓦雷斯打断他的话,“可是这样是不对的。”

恩佐回以比他问问题时更茫然的眼神。

“所以,”三秒后,年长者纠正他的说法,看上去也为辞藻挑拣了一番,“我们私奔吧。”

吭哧,吭哧,吭哧。恩佐听见了不那么和谐的背景音,在这个他会在日记里称之为浪漫的、实质上可能是他们彼此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的时刻。

吭哧一声,艾马尔那辆老旧的古董车停在了楼下。

恩佐与阿尔瓦雷斯对视一眼。

6、

脚下的石子滚了个圈,骨碌碌回到他们脚边。他快要看不清它们的轨迹了。

“问题一定出在你身上。”阿尔瓦雷斯小声嘀咕。

他没想到恩佐这个常年佩戴耳机的人耳朵竟然这么灵敏:“我有什么问题?”

阿尔瓦雷斯不负责任地说:“大概是看起来像少年犯。”

可能是错觉,他看见恩佐的肩膀在夜色中抖了一下。

嘀嘀——嘀——嘀嘀——

“嘿小伙子们,”鸣笛的车辆降下速度和车窗,向他们露出一个敦厚的笑容,“需要搭车吗?”

“你觉得他是杀人犯或者变态的可能性有多大?”阿尔瓦雷斯凑到恩佐耳边小声说话。恩佐不自在地侧头避了避,仔细打量司机一会儿,天太黑一时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闪亮的眼睛;于是他学着阿尔瓦雷斯的样子挨近他说道:“看起来没我像。”

“你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定位?”

艾马尔从车上下来,看见恩佐与阿尔瓦雷斯手牵着手走出门外,的确莫名产生了几分不妙的预感。他斟酌一会儿,正打算叫住他们问上两句,就感到眼睛被什么反光面闪中了。

趁他茫然地眯眼抬手时,他听到恩佐说:“对不起。”

艾马尔惊讶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话音未落,他将他一拳揍翻在地。握不住的钥匙向下跌落,在沾到尘土之前,被阿尔瓦雷斯探手抄住,挂在手指上转了两圈,笑着道:“谢谢。我们要去私奔啦。”

“——然后,他们就开着我的车,唔,私奔了。”艾马尔移动了一下冰敷袋。

“别担心,巴勃罗。”那个声音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谁都有那个年纪的时候。”

“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让人这么操心。”艾马尔无奈地捏了捏鼻梁,“怎么办,他们会干扰到你吗?或者我们启用别人?”

恩佐确实是个好苗子,但是还没有发展到有事非他不可的水平。所有人都明白的一点是目前一切以漩涡中心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至上,而恩佐首先破坏了这个规矩。

“不,不,不。没关系的。”艾马尔听见对方轻声但坚定地说,似乎早有对策,“会有人去接到他们的,巴勃罗。别忘了我们一直有人安排在那里。”

“也许我们正需要这样的变数,”他笑着说,“又或者,你可以试着了解一下另一位小朋友?你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对上我们的小恩佐的脑电波啊。”

7、

他们没有打晕这个好心人并将他扔在草丛里,因为恩佐转念一想,他开也是开,司机开也是开,实在没什么故作潇洒扬长而去的必要。

“你们要去哪啊?”司机笑呵呵地扭头问他们。他穿着愚蠢的套头毛衣,留着愚蠢的贴头皮的发型和愚蠢的一圈胡子,偶尔有对向车灯照到他身上,深色的眼睛也会笑眯眯的。

“去他想去的地方。”恩佐坐在副驾驶,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大概是个绝佳的冷笑话讲述者,因为司机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连这辆车都发出断断续续,像是掐断了脖子的鸡一般的鸣笛声。

“我吗?”年轻的蜘蛛说,语调一如既往的柔软,“我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

跳跃的线条忽然静止了瞬间:“或许我能送你出国。”

“偷渡出去?”阿尔瓦雷斯开玩笑地问他。

恩佐没音儿了,坐上这辆车的第二秒他就开始后悔,他现在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关于他可能受到的处罚,以及阿尔瓦雷斯被牵连的程度。一直微笑打量他们的司机发话了:“别,嘿,小伙子们,玩笑也不用开那么远嘛。”

“那就先坐火车去港口,”恩佐应声道,阿尔瓦雷斯借着司机的后视镜看到他捏了捏鼻梁,似乎还隐晦地瞪了一眼身边的司机,“再坐船。...像意大利,或者西班牙。...或许你想回马德里?”

阿尔瓦雷斯靠回椅背,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不。”

司机借着后视镜打量他们,很可能在猜测他们的关系和突然吵架的原因。阿尔瓦雷斯扭过脸,托着下巴看向窗外,半晌,歪头睡着了。恩佐听到他的呼吸声。

“你们是什么关系呀?”司机压低声音,恩佐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好像没有一开始邀请他们上车时候那样轻快了。

“...舍友。”

“哦,舍友。”他忍不住笑出声,好像想到什么遥远而快乐的回忆似的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出来玩?就你们两个?难怪没有目的地。你们年轻人啊,总是很容易有很多乐趣。”

恩佐敷衍地点点头,眼神飘向漆黑幽深的森林,又在半途转了个弯,落在后视镜上。阿根廷秋初的夜晚的确带着几分凉意,但还不足以让阿尔瓦雷斯感到寒冷。他盖着他的风衣,很快就热得向下靠去,可以从他凌乱的碎发中窥见紧闭的眼和微蹙的眉。

恩佐收回视线,像是彻底放空了思绪,眼中仅有繁星远远闪耀。

也许他真的该好好反思自己。恩佐下意识咬指甲,远处的霓虹灯半坏不坏地闪烁着,几个小时前阿尔瓦雷斯说什么来着?私奔是没有奔头的。也许他是对的。少年沮丧地想,天平在左右摇晃,一边是里奥的计划,一边是他和阿尔瓦雷斯两个人摇摇欲坠的人生。恩佐费尔南德斯应该是冷静而善于等待的组织者,未来的军师,在他十五年短暂的人生里鲜少有不稳定的时候,当初那一次所谓的失控...好吧,那次情况特殊,不过确实算是为离开制造个合理的契机。大多数时候的恩佐都应该是冷静的,像安然卧在河床底部的石头。理智还在运作,促使他思考有关阿尔瓦雷斯所说的那段居无定所的人生,一般情况下不是结仇了大势力就是得罪了有背景的有钱人,他的这位“舍友”未必能跟他们的事业脱的了干系。而且以他对阿尔瓦雷斯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恩佐的思绪慢慢飘得很远,回到可以称之为童年的那个时候,那个生活了太久太久,连镇上每一根干草都认识他,每一个人都学会绕着他们走的小镇。

假如...?

“你们认识多久了,小伙子?”

司机突然出声打断了恩佐的思绪。年轻的黑帮成员侧头靠着玻璃窗,滚烫的太阳穴贴着冰凉的玻璃,他借着反光看着玻璃里的司机先生:

“半个学期。大概。”

“半个学期关系就这么好?真让人羡慕。”司机说,“我上学那会跟我的舍友一年才熟悉起来。他太内向了。”

“喔,那或许你比他想象中的要了解他,是这样吗?”司机说,“我猜你认识他不只半个学期这么短——Enzo?”

恩佐猛然抬起头。他警惕地盯着司机,确定他们在坐上这辆车之前的确素不相识。司机似乎并不在意少年能杀人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地开着车,余光里恩佐尽量将身体贴近车门,一只手已经扶上门把手;他回头看了一眼阿尔瓦雷斯,似乎在犹豫是否有叫醒他的必要。最终在好心的司机先生平稳的行驶下,恩佐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

“我猜,——”少年说,“你是Leo的人。”

司机看上去一点瞒着他的意思都没有,或许是顾虑后座还有一位睡着的小乘客,他甚至只是轻笑了两声,但是这次恩佐再没觉得那两片厚嘴唇上挂着的是愚蠢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男人,半点不敢松懈。

“别紧张小伙子,我都快要退休了,恰巧人在这里又被Leo拜托了而已。”他说,恩佐不为所动,“快退休了的人可不会被Leo安排在这里。艾马尔之前说我们在这里可能有线人,我猜就是你吧?”他说,“Leo拜托你什么了?”总不会是带自己回去吧,恩佐有些垂头丧气地想,任何一个组织都不应该接纳破坏规矩的成员,严重点说他的行为已经可以被视为背叛,被灭口也是无可厚非的。

“嗯——我想你应该猜到了?”男人说,他看上去心情愉快,一点也不像是接受了什么杀气腾腾的任务,他提起梅西的口吻像是提起一个亲密的老友,“你很聪明,也很冷静。怪不得Leo看中你。他身边确实少一个冷静的人。”

“那不可能,”恩佐回答的很快,事实上他已经有些动摇了,“他没有到必须要掺和进这些事情里的地步。”

“你觉得是你牵连的他?好吧,”司机摇了摇头,神色看上去颇为不赞同;他的语气几乎要让恩佐错觉自己没在说一个很严肃的话题;阿尔瓦雷斯依旧熟睡着,小半张脸埋进风衣里,像把脑袋埋进翅膀的鸽子,“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是能猜出个大概。想想你是怎么跟他认识的,Enzo,或许你的同伴身上还有些你不知道的事,这很正常,”他耸耸肩,“相信我,这很正常。在被Leo拉入伙之前我可比你的小情人还要良民。”

恩佐听到这个称呼浑身僵硬了一秒,他嘟囔一声:“他只是来看鸽子。”

“第二,为了减少年轻人的愧疚我透漏一点,”司机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救了他,说难听点,跟我们牵扯上关系的人很难有好下场。不光是他,还有你。”男人调转车头,把车停在路边的加油站拉好手刹,恩佐借着月光看到他手上的枪茧,“Leo托我告诉你,既然已经做错了事,那接下来走的每一步就别再让自己后悔。”

8、

他下车了,手插在衣兜里走向加油站的便利店。恩佐瞪着玻璃窗,屏息凝神地听着阿尔瓦雷斯的动静。他不敢回头确认阿尔瓦雷斯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直待在车上又让他觉得每一秒都不自在,所以他下了车,郁闷地靠在被阿尔瓦雷斯倚着窗户的后车门上。

你无法在作为流浪者和艺术家的同时,还作为市民和体面的健康人。*

恩佐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他有时候会痛恨自己的阅读量,它们总让他的脑袋变得乱糟糟的,又像是一些奇妙的暗示,总会在某个时刻给予他一些下定决心的论据。

他没法在想要与阿尔瓦雷斯在一起的同时还想着对组织的忠诚,他没法在已经走上这条路大半个人生、并且恐怕整个人生都要为此负责的时候突然奢望相对平和与正常的生活。

身侧的玻璃窗被轻轻叩响,看样子是阿尔瓦雷斯醒了。恩佐于是站直了身子,给他让出下车的空间。但阿尔瓦雷斯没下车,只是把车窗摇下来。

“看来接下来的路我们要自己走了?”阿尔瓦雷斯揉揉眼睛,咳嗽两声清除喉咙里初醒的干涩,小动物一样扒在车窗边上费力探出半个身子想看看自己身在何处。恩佐很想提醒他可以直接下车,但是他忍住了,只是摇了摇头。

“Julian,我猜我们要亡命天涯了,”恩佐开口的瞬间就把之前做好的预演和心理建设全抛诸脑后了,“无论我怎么选好像都逃不开这个结果。之前隐瞒了你很多,我很——抱歉。如果——”

不知道是不是秋初天冷而少年只穿着一件半袖衫的缘故,阿尔瓦雷斯觉得他声音有些发抖,恩佐深吸一口气,在阿尔瓦雷斯略带震惊的目光中又无意识地露出那种有些悲壮的表情,好像要奔赴判决的现场,“如果放弃无聊的安逸和无意义的循规蹈矩,你愿意陪我一起回到我本应该去的战乱里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你想认识的人,他此刻就身处其中。”

阿尔瓦雷斯分明觉得恩佐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硬生生收住了,脸上带着几分近乎委屈的倔强盯着他,又长又密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深沉的影子。即使恩佐没有明说,听过他讲的那些故事和这番话,傻子也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了。但他没觉得害怕,最初的震惊过后弥漫在心头的居然是认为理应如此的情感。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对他来说,被恐惧追赶着逃窜到麻木和死在拿起武器的对抗里反而是后者更让他觉得畅快。在那样的生活里他不会陷入纠缠的恐惧和愤怒,假若没有明天,此刻死去也荣耀无比。

“如果我说我愿意,——”阿尔瓦雷斯抬手啪的一声捧住恩佐的脸,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还在笑,温和又腼腆,把那句Loharé*说的像应允谁的求婚一样郑重,话语却中断在一半。

“——Enzo,你真的更像个诗人。”

释然之路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它通向自我内心。*恩佐愣愣地看着阿尔瓦雷斯的眼睛,像是有滚烫的蜜糖从里面流淌过去。如果我是诗人,我应该在第一次就写出能形容你的句子,第二次就看穿你的灵魂。他近乎机械地想,灯光在淹没他们的头顶,少年的一切和南美洲逝去的夏日一样烧化、沸腾。

那我们就先不承诺。阿尔瓦雷斯温顺地闭上眼睛,就着半身探出车窗的姿势亲吻着恩佐,但至少现在,他很想跟恩佐永远在一起,超过人生前十六年对未知的恐惧和征服欲,又或者说恩佐现在代表了这一切的总和。再没有什么会让他如此狂热,投入半生,只为了一个目标,一个答案。他甚至不去思考结果会如何——他已经开始像个正常人那样,学会享受过程。

“真辛苦,”阿尔瓦雷斯摸了摸鼻子,他已经下了车,恩佐的风衣还披在他身上,他们的手紧紧扣在一起。“祝你工作顺利。”

“也不算是工作吧,”他将手臂搭在降下的车窗上,笑着说道,“更多的是爱好。也祝你们好运。”

恩佐敷衍地跟他告别,出租车加好了油,轰隆隆地离开了。远处有车灯扫射过来,眨眼的功夫停在两个叛逆青少年跟前,恩佐眯起眼睛,分辨出开车人气急又无奈的脸——是艾马尔。

受害者一号。两人漫不经心的对视了一眼,突然笑出声来。

“对不起。”

上车后,恩佐真心实意地道歉。忍住不去瞟他被自己打青了的颧骨。艾马尔没理他,重重叹了口气。

“他真的是你的老师?”阿尔瓦雷斯凑到恩佐耳边问,声音听起来像在憋笑。

“是,不过教的东西跟考试没有半点关系。”恩佐说,跟阿尔瓦雷斯挤在后座上。

“我真好奇你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阿尔瓦雷斯半开玩笑地说,靠着恩佐笑成一团,没注意到他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间,就毫无异常地接着跟着他笑。

还有一个,恩佐打赌,这个秘密只要他不说,阿尔瓦雷斯就想不起来。

9、

一个月后,布宜诺斯艾利斯。

恩佐把自己的鼻钉卸掉了,两个月前他还觉得那很酷,现在却觉得蠢透了,在走进书房之前他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之际,头顶被糊上一只罪恶的大手。

“哦操,”他咕哝一声迅速躲开,回头瞪了一眼那只手的主人,“Rodrigo!”

“哈,我们的小军师回来了?”德保罗嬉皮笑脸地像运一颗球一样揉搓恩佐的脑袋,恩佐不得不低头弯腰远离笑的不怀好意的贴身保镖。

“知道吗你出名了,”德保罗浑然不觉恩佐的嫌弃,“你是组织里有史以来最年轻拉人入伙纪录的打破者,之前保持记录的是Leo,他十七岁的时候和Kun一起来的。”

“哪有这么项纪录。”恩佐把他扒拉到一边,他是年轻又不是傻,“你找我还是Leo?”

“我刚带你的小情人从训练室回来,他去休息了。”德保罗拍拍恩佐的肩膀,“Kun负责教他,他很有天赋的,你就别操心了,先去给Leo当参谋吧。”

“滚。”恩佐言简意赅的转身,德保罗瞅着他明显变红了的耳根吹了声口哨。目送他走进去了。

“Leo?你找我吗?”

恩佐敲开门走进去,惊讶地发现斯卡洛尼也在。通常这种情况就是要让他参与一些决策了,倒不是说罕见,只是叫他很惊讶——毕竟离他差点做了逃兵的事件才过去一个月左右。

恩佐咳嗽一声,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赶紧低下头假装去看斯卡洛尼的记录,梅西抬起头看他一眼,声音里带着笑意,“顺便告诉你,我找人帮忙查了查Julian家,是因为他父亲和巴萨有笔交易冲突才那么频繁地到处躲。你能把他带到这里来,也算是阴差阳错给我们还债了。”

又是一个不好笑的冷笑话,恩佐“哇哦”一声,“那可真巧。”他确实不知道这事,只不过有些猜测,但是从来没找阿尔瓦雷斯求证,估计问了也没什么用。

“我很好奇,”梅西说,他甚至为此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你们看起来关系这么好。Kun说你们才认识半个学期,最多一个夏天——真是这样吗?”

话音刚落,梅西看到恩佐低着头浑身一震,好像被问到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随后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不,”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几不可察骄傲和忧伤的神色,像只小狗一样,“我认识他十年了。”

10、

你能给五岁的小孩安排怎样的人生?

斯卡洛尼叹了口气,当然不能,你甚至没法安排他一下午的活动。年轻的统帅庆幸他遇到的这个五岁小孩是一个看起来相对好管的孩子,在这个充满秘密的地方难得循规蹈矩地长大。有的人注定一出生就要牵扯上无数的因果,恩佐只是其中之一。

男孩对他所思所想浑然不觉,面朝着房子背面一片荒芜的草地,窗台上摊开着一本薄薄的、来路不明连封面都消失了一半的故事书。十年前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夏天远没有现在这样潮热,十年前的河床还只是一个仅有寥寥数人而并未真正实践的想法,组织内部的形势也并没有这样严峻,横空出世的那个人还离恩佐的生活很远。

恩佐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书。他身边的抽屉里有一把枪,斯卡洛尼不让他碰;他的衣兜里有一枚捡来的弹壳,他的书里夹着一片鸽子的羽毛,而十几只房屋原主人饲养的灰鸽子正在房顶上咕咕地小声交流。这些他都知道,也知道搬来这个地方的人大多数是冲着训练营来的,他多少有点在意只隔了一道篱笆的那个院子里新搬来的一户人家。他还没见过自己的新邻居呢。

“妈妈,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他们来的第一天恩佐就听到这个声音了,带着他不熟悉的口音,声音并不大,但在恩佐生活的极端安静的这片区域上,像是旱季平原的惊雷一样如此清晰地响彻在恩佐耳边。

“是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亲爱的,我们会住在这里。”

“那…”

那个听起来软软的声音似乎正准备说点什么,恩佐听到自己头顶传来翅膀拍打空气的风声,随即那个孩子立马被吸引了注意力:

“鸽子!”他欢呼一声,“好漂亮,是隔壁的人养的?妈妈我们可以去拜访他们吗?”

他参观过正在崛起的河床,知道自己迟早要去那里。而邻居家的那个小孩——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大的那个,虽然搬来了这里,但是在恩佐看来他们还是一副早晚会离开的架势,那个男孩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去河床。恩佐想。他趴在窗台上缓慢地眨了眨眼,黄铜子弹壳被他的手心捂热,陪着他一起困惑。

“Enzo,”斯卡洛尼探头进来,他赶快把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回头看向自己的老师,“去换衣服,我们的新邻居正来拜访。”

“……”恩佐看上去并不是很情愿,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合上书,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斯卡洛尼没听清。

“……他只是来看鸽子的。”

*出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指博尔赫斯诗集《环形废墟》

*指茨维塔耶娃《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均出自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易海舟译版

*Loharé:我愿意

↓以下叨逼叨

给文科状元安排点命中注定的浪漫竹马恋爱(震声)

←子哥本篇的定位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组织参谋接班人了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婷人的组织里长大这样子。

是一个他以为小蜘蛛是正常人实际上俩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是那么正常最后阴差阳错在一起的故事

最后希望两个小宝能在未来都光芒万丈也许会成为新生代婷国家队的核心呢!!

婷人大家庭/一点点后防竹马/现背但是有少量生平改动/众所周知搞竞体时的大家都单身可以tla的设定/全文1.7w+

Cp:恩佐·费尔南德斯x胡利安·阿尔瓦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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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我觉得胡利安在恋爱。”

里斯本这两天天气很差,温度低、雨水还多,明天晚上比赛的时候可千万不要下雨。恩佐·费尔南德斯刚刚结束他的夜训,擦着头发从俱乐部的淋浴间走出来,在心里抱怨自己刚才连续打偏的两个射门。他忽然想到下午抽空看了眼曼市德比的战报,从柜子里摸出手机,想安慰一句坐满90分钟板凳还看着球队输掉.........

里斯本这两天天气很差,温度低、雨水还多,明天晚上比赛的时候可千万不要下雨。恩佐·费尔南德斯刚刚结束他的夜训,擦着头发从俱乐部的淋浴间走出来,在心里抱怨自己刚才连续打偏的两个射门。他忽然想到下午抽空看了眼曼市德比的战报,从柜子里摸出手机,想安慰一句坐满90分钟板凳还看着球队输掉的胡利安,这条堪比飞来横祸的讯息就从屏幕上跳了出来。

似乎是为了驳斥他这种简单的想法,莫利纳回复了一个“没错”,并且@所有群成员出来讨论国家队小弟的情感状况,甚至大张旗鼓将群聊名称改为“我也觉得胡利安恋爱了”。德保罗和帕雷德斯很快跳出来发了一个问号,迎接他们的是莫利纳的长篇大论,关于利马观察到的状况已经过他本人检验有一定可信度、以及召集众人出谋划策之必要性云云。劳塔罗很快跳出来打断他的废话:“所以你们到底看到小蜘蛛干什么了?”这也是恩佐想问的。

“我来讲。”利马言简意赅地把话题收回来。他打字有点慢,但是没人在中间打岔,尤其是几乎屏息凝神的恩佐·费尔南德斯。他面对自己敞开的储物柜,盯着手机,看着令人心惊肉跳的信息一条条从聊天界面蹦出来。

---今天下午曼市德比打完之后,我从球员通道走回去,看到他杵在入口处看着手机傻笑

这算什么,胡利安和谁聊天都是这样。恩佐想。

---他一开始笑得挺开心的,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变得很严肃,感觉还有点伤心,于是我就走过去想和他打招呼

思维跳脱也是正常的事,licha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题大做了。

---非常反常的是,我拍他肩膀的时候胡利安吓了一大跳,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能给我看一样,手机直接摔到地上了

不能这么想。可能是主教练的新战术需要保密呢?这很常见,对吧。

---于是我帮他捡起来。接着我就看到他在搜索“如何向他人表白”。

“不可能”

恩佐飞快地输入,点击了发送。紧接着补充道:“胡利安没跟我说。”

他把手机连同其他乱七八糟的衣物一起塞进训练包里,走出了俱乐部。要是胡利安真的暗恋上某个人,怎么会不告诉我呢?不,首先搜索记录这种模棱两可的证据是很容易造成误会的,想表白的不一定是他,也许胡利安在帮别人出谋划策。同时,他又不想被利马发现,那应该是有谁想向licha表白才对。难道是罗梅罗?可是他们俩应该已经在一起很久了,而且cuti怎么会找胡利安商量这种事啊,就算找莫利纳,不,就算找保罗·迪巴拉也比找胡利安强。但是,不是有句话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

他和胡利安·阿尔瓦雷斯已经认识七年了,他们从河床青训营开始做室友、到了河床一线队还是做室友、甚至到了阿根廷国家队依然睡在一个屋里。小到结束训练之后要先走一步去尝试队友推荐的鳄梨烤面包,大到决定离开河床转会去曼彻斯特城,胡利安都会对恩佐说。那么如果、他是说如果,胡利安真的有了一个喜欢的人,到了要鼓起勇气表白的地步,自己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呢?一个靠谱朋友给出的建议还比不上情感网站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招吗?除非他喜欢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所以才要瞒着他,结果被多管闲事的前辈们捅到这边来了。

——显然,恩佐喜欢胡利安,一个对自己兄弟毫无二心的直男是不会把心思动到这方面的。不幸的是,这既非临时起意,也非幡然醒悟,而是几经确认、蓄谋已久、乃至三次尝试告白均以失败告终的事实。这不怪他,表白是多么令人纠结又胆寒的一件事啊,连没心没肺到胡利安这种地步都忍不住求助于谷歌。本菲卡小将明天还有一场比赛要出阵,他气愤地拍了一把方向盘,责怪自己不应该对这些事胡思乱想,然后拎起训练包下车回家。里斯本的天气,恩佐想,真的非常糟糕。

为了保持心情稳定,恩佐第二天提早到俱乐部训练,并且一直把手机锁在储物柜里,决定到晚上踢完比赛之前都不看消息。然而他依然频繁地想到那个名叫“我也觉得胡利安恋爱了”的Whatsapp群组。作为队友,他知道胡利安·阿尔瓦雷斯习惯在什么距离射门、自己应该哪一刻将球传到他的脚下、在7140平方米内哪一个位置接应对方;作为朋友,他知道胡利安喜欢吃的东西、最常听的音乐、什么天气不爱出门、强撑着伤病训练的表情、比赛前紧张的小动作——独独不知道他恋爱时是什么样子。一个人恋爱的时候,会变得非常陌生。

第一次想要对胡利安表白是在河床,对方转会曼城之前、待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他还记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七月份也像里斯本这么冷,幸好那一天没有下雨,难得晴朗无云,下午训练场上太阳光照得球门亮晃晃的、半个草坪都在发白,只有这个时候会暖和一些。恩佐简直无法想象到了明天,他和胡利安之间就会隔着十七个小时的飞行,相差二十度以上的气温,从南美到正值酷暑的曼彻斯特,不同联赛,不同季节,不同半球。

他没想出什么特别的、营造气氛的环节,因为俱乐部给阿尔瓦雷斯的送别派对已经足够有仪式感了。一整天,恩佐都只是像平常一样,陪在他身边传球、射门、来几场五人制队内赛、在训练的间隙逗一逗胡利安,希望他在河床的最后一天过得舒心一点。到了晚上,大家聚在训练基地吃烤肉,队友们拿着啤酒、每个人猛灌一口,叽里呱啦地说一通豪气的祝福,勾肩搭背在一起大声喊“vamos”,然后轮流过来和胡利安拥抱。最后他们也用力地抱了一下,像每一次进球后庆祝那样、使劲拍一把对方的后背、一个好比撞在了一起的拥抱。

只有恩佐·费尔南德斯自己知道,训练包的夹层里藏着一支玫瑰花。他本来打算等烤肉派对快结束的时候带胡利安溜去纪念碑球场,他们可以在看台上俯瞰曾经并肩作战、一起捧杯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指给胡利安看,那时我是从哪个位置向你飞奔过去的,你又是在哪里创造了一条疯狂的弧线、宣告了我们的胜利。他要告诉他,回到河床一线队和他一起踢球的这一年是他生命中最珍贵最美好的一年;他还要告诉他,自己一定会继续和他做队友、续写他们之间的连线,然后从背后掏出一支花来,将它送给面前的人。恩佐在他的脑海里排演了一遍,接着深呼吸,打算为了他的爱情打断把脸埋在烤肉盘子里大快朵颐的胡利安。就在这个时候,喝高了的主教练马塞洛·加拉多朝他们走过来,手里抓着两个装满菠萝汽酒的木杯。

接着一切就都乱套了。那天晚上恩佐深刻地认识到为什么南美人不分场合唱歌跳舞这种习性容易导致灾难:加拉多把可怜的胡利安一把提溜了起来,将他像一个足球一样抱在胳膊底下、找每个俱乐部成员干了一杯,同时大着舌头高谈阔论他把小蜘蛛从博卡青训部撬过来的故事——按照他的话来说,十年前他就看出阿尔瓦雷斯会成为他们夺得阿甲联赛冠军的功臣——顺便讽刺他们的死对头有眼无珠。那群人居然还受到了鼓舞,开始热泪盈眶地抱在一起高唱队歌,不过没有一个词在调上。最后他们三步两蹦、鬼哭狼嚎地跑进俱乐部荣誉展览室,要来回忆一把百年河床光辉队史,只剩下恩佐以及贝尔特兰、西蒙等年轻队员一脸茫然地站在场上,不得不留下来收拾烤肉残局、还有被酒疯子们又脱又甩扔了一路的球衣。

等恩佐·费尔南德斯筋疲力尽地回到寝室时,胡利安已经睡了,看样子比他还要累。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收拾齐整的行李码在床尾,机票和各种身份证件压在床头灯下面,被橙黄色的灯光笼罩着,那光晕有一片打在了胡利安的侧脸上,看起来暖洋洋的。恩佐轻手轻脚地进门,两张床之间隔得很近,他就侧着身从中间的间隙挪进去、在床头停下了脚步。胡利安明天就要走了,他这样想着,伸出手去,想碰一碰这个科尔多瓦男孩;但是这样可能会将对方弄醒,于是他又改变了主意,靠着床头慢慢坐到地上,借着灯光仔细地看一看胡利安。

忽然间胡利安动了动,翻了个身,灯光晃到他的眼皮上,使得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到恩佐坐在旁边。“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就像嚼着一块棉花糖,含含糊糊的,“他们太疯了,天知道会闹那么久,你知不知道阿里安德罗差点跳到玻璃柜上面?巴尔克斯和皮诺拉还在旁边录像起哄,好几个人才把他拉下来,这人酒品比马塞洛还差劲。我可没跟着他们喝酒,也不是很困,就是有点累。”阿尔瓦雷斯眨了眨眼,转过头来看自己同样疲惫的室友,他似乎清醒了一些,但是不太像完全没喝酒的样子。

“——我本来想回来找你的。”他嘴上在抱怨,脸上却看着他绽放出天真烂漫的微笑,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恩佐的头发。他肯定不知道对方此时的心跳有多快,也不知道他的脑海里正闪过一千句开场白。现在就很好,现在就可以把心里话告诉他。恩佐·费尔南德斯想,似乎没有纪念碑球场那么浪漫,但也算一个好时机,他望着那双无辜的眼睛,感觉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不,别管合不合适,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明天他喜欢的人就走了,是现在、必须、立刻。“胡利安。”他忐忑地、急促地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阿尔瓦雷斯好像感觉到他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非常专注地听着。

也许是因为对方太过认真看着自己,他反而迟疑了一刻。那一瞬间恩佐觉得自己的大脑短路了,仿佛有人将他的思维接到了另一条通道上。话到嘴边忽然就滚了一圈,变成一个他此前从未想过要问但是又非常重要的问题、紧接着脱口而出:“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胡利安显然感到有些茫然:“……什么怎么做?”

“就是、呃,表白之类的?你会很快去追求对方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他笑了,“而且应该要你先说。”

“我?我、我想我是很快就表白的那种类型吧。我是说,万一那个人也有感觉,但是又什么都不知道……还挺怪异的不是吗?好像直接一点比较好。”恩佐结结巴巴地、心虚地解释道。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问这样的问题,阿尔瓦雷斯还是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最后严谨组织了一番语言,得出结论:“非要说的话,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会一直等对方也喜欢上我,再去表白的那种人。”

他看到恩佐·费尔南德斯在发呆,好久都不做声,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胡利安又重复了一遍:“你干嘛突然问我这个呀?”

“……没什么。”恩佐摇了摇头,坐回自己床上,“贝尔特兰和西蒙打赌,你会不会去到曼城还没一个月就交上个英格兰女友,他们还讨论了一个小时你到底是个纯情少男还是风流种。”

小蜘蛛直接一激灵坐了起来,瞪着他的大眼睛问:“什么?不会你也下注了吧?”

“想什么呢,当然没有,我什么时候参与过这种事。”

胡利安保持着他被严重震惊到的表情,心情复杂地看了看恩佐,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并且长叹一声:“你就不该在离队前最后一晚告诉我这种事。你这样……唉,我再也不想和这两个人说话了。”

“这可不怪我。你也知道明天坐飞机,赶紧睡吧。”两个人又拌了几句嘴,胡利安最后一点感伤的情绪也被这段插曲打散了,他心想今晚没什么离别的氛围也是件好事,说了句“晚安”,就伸手关掉了床头灯。而恩佐·费尔南德斯望着天花板,心脏跳得比刚才还要剧烈。他有种在胸口画个十字的冲动,心想幸好及时结束了这段对话,不然自己那副如遭雷击的表情就要被胡利安识破了。但是更加值得庆幸的应该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唯独恋爱上不行。他不能因为这样,就失去胡利安。

奥塔门迪感觉到今天自己国家队后辈的思维又一次陷入了混乱之中,这种症状极其典型,表现为神情凝重、忽然呈现出苦苦思索状,或者干脆神飞天外、在训练时一头撞到假人,以及冷不丁说两句没人能听懂的话。有时他忍不住向塔利亚菲科诉苦,问他恩佐这小子到底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由于时差以及没有在睡觉时设置静音的习惯,后者经常在快睡着的时候被他的消息吵醒,想想费尔南德斯是一个世界杯半决赛结束后开口就聊缸中之脑的人,没好气地回复道:“下次那小子再神神叨叨的你就往他脑袋上呼一巴掌得了。”奥塔门迪对此深以为然。于是他在今天对阵葡萄牙体育的比赛结束之后,使劲招呼了一下恩佐的后脑勺。

“怎么回事你今天?”

恩佐惨叫一声,辩驳道:“我今天比赛可认真了!”上次打完布拉加之后被他摁在替补席上不让回更衣室,凶神恶煞地训了一顿,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这个队长兼国家队老大哥比施密特还要严格,甚至想叫达米安给他补上荷兰赛后踢三百个点球的军训,最后想了想dibu的性子,生怕他来真的,给这小孩一顿喷垃圾话以锻炼心理素质,还是作罢。

“废话!比赛敢神游早给你换下场了,真是谢天谢地你今晚没表现得跟白天训练那会一样糟糕。”奥塔门迪瞪了他一眼,“你自己数数下午连着打高几个球了?传球的时候贡萨洛喊你也没听见,一个人杵在角落里踢什么呢,心不在焉的。你要是现在还在想转会的事情下场别上了,我把你扔去国王联赛找kun。”

“没有没有没有!”恩佐心惊胆战连连摇头。

“你到底想什么去了?别跟我说你像小蜘蛛一样恋爱了。”

他沉默了一会,在奥塔门迪的注视下收拾好自己的训练包,非常忧伤地把储物柜柜门合上,开口道:“我在想是不是人在面对感情冲动时都会变成一个机会主义者,同时又受困于鸟笼逻辑不断自我说服,最后病急乱投医,无一例外搞砸一切。我们要怎么确认自己的爱呢?”

“恩佐·费尔南德斯,”奥塔门迪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你要是真的看上了哪个女孩,应该去请她吃饭,而不是在这里对着空气写情诗。”

这倒是话糙理不糙。恩佐觉得自己应该直接找胡利安问个清楚,他翻看着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讨论下次休假约上帕拉西奥斯一起打实况足球的话题上,突然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太过突兀了?而且胡利安必定会一头雾水地在大群里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传言,可想而知他将遭到大家的声讨。那个作为万恶之源的群聊这两天都没有响动,毕竟成员们的主业依然是俱乐部球员,不是什么太阳报派去挖边角料的记者。要不让这事就这么算了?恩佐想,或许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还是相信胡利安会先告诉他,起码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有时候人生就像剧本写好的一样,怕什么来什么,当你觉得厄运已经退散,说不定它就等在下个路口准备扇你一巴掌。仿佛是刻意为了警告此事并没有不了了之,就在他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的时候,“我也觉得胡利安恋爱了”又一次从天而降,看得恩佐两眼一黑。我要退群,他一边在心里咆哮着一边点了进去,入目就是阿圭罗的一条“你们说的对,我问过福登了”。

from莫利纳20:34?

from劳塔罗20:34?

from胡安·福伊特20:35?

from迪巴拉20:36谁拉他进来的

from阿圭罗20:37怎么了??我还不能讨论讨论了

from利马20:37忘记踢了,不好意思

from麦卡利斯特20:39小蜘蛛的事问福登干什么

from阿圭罗20:40踢我等于踢情报源,不要后悔

from阿圭罗20:40毕竟是队友,让他帮忙观察一下

from莫利纳20:41快讲

from阿圭罗20:45[聊天截图]

from劳塔罗20:50德布劳内有Australasia的年卡?我想借来用

from罗梅罗20:52我也

from莫利纳20:52所以小蜘蛛遇到情感挫折了

from莫利纳20:53而且还喜欢上一个同城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from莫利纳20:53我天哪,真的太尴尬了,估计已经被拒绝了

from莫利纳20:53可怜的胡利安,他会想不开吗?

from迪巴拉20:55论如何从披萨上放了水果推理到宇宙起源

from德保罗20:57但还挺合理的不是吗

from科雷亚20:58你为什么会在这?西蒙尼不是加训了吗

from德保罗20:58??那你呢,而且莫利纳不是也在吗

from阿圭罗20:59问了一下,室友说他失恋了,但是没有完全失恋

from恩佐21:01这个室友到底是谁啊

from阿圭罗21:05这不重要

from阿圭罗21:08重要的是我们应该鼓励他不要放弃,年轻人遇到初恋总是要历经磨难的,有时候技巧比合适更关键

from帕雷德斯21:10你还想指点人家?

from迪巴拉21:10?kun出手,那一切都完了

from莫利纳21:12可怜的胡利安

from劳塔罗21:15可怜的胡利安

from麦卡利斯特21:15可怜的胡利安

可怜的胡利安?恩佐·费尔南德斯气得把手机一关扔到沙发上。他和那群英国佬玩得这么好,自己的事却一个字都不告诉我?不是说要一直等对方喜欢上自己再表白吗,没想到也有这么着急的一天,他变了,英超联赛把他彻彻底底改变了!以前河床聚餐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我都行”、“我都行”,现在居然开始找什么“氛围好的餐厅”,有什么用?饭都没吃就被别人拒绝,活该。他衷心希望那个被“可怜的胡利安”暗恋的对象不要放弃,一定要坚持不懈地拒绝下去。

——但是,她会对他说一些很过分的话吗?也许这个人对他真的很重要呢——他不愿意对自己说,难道会对才结识了半年多的新队友说?胡利安的话很少,很多时候别人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把他扔到一个沉默的角落、由他去了。十五六岁的时候,胡利安刚刚来到河床青训营,这里的小球员都像恩佐一样六七岁就开始训练,从小混成一帮,很少有年纪这么大转过来的;又听说他去博卡试训过,传来传去就变成了博卡过来的人,给他取各种外号、通通心照不宣地欺负他。而他呢,除非在赛场上,你不去问,他也一句话都不会解释,纵是天大的事情也这样默默地过去。胡利安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月简直像个透明人,和恩佐也不在同一个小组,平时训练隔在球场两边,除了教练点名时答到,恩佐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正好同一天轮到恩佐·费尔南德斯留下来收拾训练用球,比其他人要晚走,回到更衣室的时候队友们都走光了,只看到胡利安一个人站在自己的柜子前面。他们俩的柜子挨着,他走过去,并没有如其他人所说的那样闻到不好的味道。恩佐准备换衣服的时候想到白天的事情,问他:“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胡利安看了他一眼,纠结了一会,说:“我替换的球衣脏了。”

他这么说,恩佐大概就能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干嘛了?”

这个科尔多瓦男孩把自己的储物柜拉开给他看,他叠好的球衣被泼了运动饮料,上面还扔了两只死老鼠。“有时候就会这样,我知道别人有没有打开我的柜子。”胡利安虽然话少,但也不是哑巴,“之前他们会直接扔掉我的衣服,或者往清洁剂瓶子里灌其他东西。”他身上穿着的训练服估计刚刚也被人泼湿了,现在还没干。

“你总知道是谁干的吧?”

“……应该是和我同一个训练组的人。”

看样子教练肯定还不知道,恩佐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新人没有太笨。俱乐部有俱乐部的规矩,但是更衣室有更衣室的规矩,起码在他所知道的河床青训营,如果一个球员被霸凌的事捅到教练那里去——甭管是这人自己告的状还是别人说了出去——他就会被视为孬种、永远抬不起头来,场上挨踢,场下挨打,无论吃饭睡觉走路都不得安生,直到他自己滚回家为止,而且所有与他往来的人都会得到相同待遇。幸好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那么解决的方法就简单多了。

“你们训练组是我们营里平均水平最高的。我问你,”恩佐转过头看着他说,“你在你们组是踢得最好的那个吗?”

胡利安点点头。

“比他们所有人都好吗?每一个人都好?”他又重复了一遍。

“对。”胡利安说。

恩佐把自己替换的球衣扔过去:“给你,先把衣服换了。”

当天晚上,恩佐拎着两只死老鼠、笑眯眯地走到胡利安小组那桌,把一桌子人招呼到场上加训去了。在食堂用餐的青训队员全跑到训练场边上看,见证第一小组每个组员轮流和胡利安·阿尔瓦雷斯1v1,不服就重新来,过到服为止。听到消息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个营的预备球员看得热血沸腾,主动要求加入两拨人马各凑齐十一人,自己组织了一场打到120分钟的标准赛事,到了点球大战环节,恩佐队五个点球全数由胡利安来主罚,全数罚进。从这个晚上开始,河床青训营再也没有一个人敢瞧不起胡利安·阿尔瓦雷斯。

他们也是从这个晚上开始成为朋友的,严格来说,是第二天上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说了昨晚的事迹,马塞洛把恩佐调到了第一小组,他和胡利安自然而然地在一起训练了。他本来想像一个非常大气的绿林豪杰一样,见义勇为之后就不再提这件事、让自己的出手更显稀松平常,但是胡利安每次接到他的传球之后都悄悄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到了休息的时候,恩佐实在看不下去某人那副明显有心事还要站在他旁边假装在颠球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呃、嗯,昨天谢谢你。”科尔多瓦男孩的耳朵有点红。

恩佐无奈地说:“你昨天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别再谢谢我了,以后咱们都是队友,好好踢球就完事了。”早上有个皮球被他们踢瘪了,他捡起那个坏掉的球转身往场边走,听到身后有人犹犹豫豫地跟上来,一回头看果然是阿尔瓦雷斯。你又怎么了,他本来想这样说,但是对方似乎也怕他生气,一对上眼就飞快地开口。

“我室友之前走训了,现在宿舍空着……你想搬过来吗?”

大概从此以后,胡利安·阿尔瓦雷斯每次对他说想如何如何,恩佐都会情不自禁地答应下来。喜欢一个人对于有的人来说是很短暂的一瞬间,对于恩佐来说是很漫长的一件事,或许这件事在一切的一切之前,从这一刻就开始发生了。等到他第一次尝试向他告白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答应了他多少件事:答应假期陪他做意式冰淇淋,答应不把训练道具弄坏,答应生日的时候打游戏要故意输给他一次,答应偷偷从简易冰箱里多拿一瓶水,答应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去踢解放者杯,答应记得戴护腿板,答应一起去度假吃烤肉,答应陪他尝试冲浪,答应在球场上保护好自己。答应他要赢。答应他要一直做队友。答应他,以后在世界杯赛场上给他助攻一个球,然后一起拿到大力神杯。

阿甲联赛夺冠那晚的纪念碑球场是一片红与白交织而成的海洋。天上烟花降落,地上冷焰升腾,他们一个一个上台将奖杯高高举起,四面八方,山呼海啸,人群流下热泪、拍着心口呐喊,在回音辽远的体育场里唱一首又一首歌。伟大到令人眩晕的这一刻,纪念碑球场成了银河燃烧过后仍将留存的遗迹。他们就像从古战场凯旋而归的斯巴达勇士,像藏身于特洛伊木马之中攻城略地的希腊之军;他们的英雄传说足以刻上方尖塔碑,他们的史诗会在布市流传。

每个人在虔诚亲吻奖杯的时候都会许愿,在奇迹发生的时刻祈祷下一个奇迹。这是恩佐·费尔南德斯职业生涯中取得的第一个联赛冠军,幸运女神今晚站在他的身后,倾听他的心声、为他开一张前途无量的支票,准备纵容他贪心索取一切胜利与荣耀。然而在这个少年闭上双眼的时候,他的愿望是如此简单——一起踢球吧,恩佐在心里默念。

他从来不把胜利让给别人。恩佐想,他也不会把胡利安让给别人。

自“我也觉得胡利安恋爱了”从将要被大家忘记的边缘复苏之后,阿圭罗就抱着一股诡异的热情鼓舞众人成为小蜘蛛的爱情军师,并且承诺成就大业之后论功行赏——他亲自为大家烤肉助兴。起初群里分为两派,支持“自由恋爱万岁我们看热闹也高兴”的、和坚持“职业上升期恋爱脑不可取应当收心”的,当然后者只有恩佐和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说服的利桑德罗·马丁内斯。结果在利马表示恩佐的观点不无道理之后没两天,一向潜水的罗梅罗突然像一颗鱼雷一样跳了出来,洋洋洒洒发表了一通对于足球运动员来说爱情事业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甚至相得益彰的伟论,成功让恩佐最后一个盟友也倒戈了。

from恩佐00:46??????

from恩佐00:46不是吧???

from恩佐00:47你最好在骗我

from迪巴拉00:48这下真成参谋了

from帕雷德斯00:50只能说我不是很信任你整理的恋爱攻略

from莫利纳00:51所以他有什么反应吗?

from阿圭罗00:55他们挺聊得来的,他今天跟我说他都试过了,但是对于关系的进展似乎没什么用

from德保罗00:57早跟他说了还不如直接问对方喜欢什么呢

from戈麦斯00:58告诉胡利安,他可以不相信那个什么恋爱攻略,但是一定要相信我给他抽的爱情塔罗

from戈麦斯01:03不果断行动就会错过真爱,至少单身三年,你们都不想看到小蜘蛛这样吧

from利马01:12这个挺准的,说必须要珍惜爱情运,再拖就没了

from蒙铁尔01:13和papu算的对上了

from阿圭罗01:15你们这群电子迷信的能停一停吗

from德保罗01:16可是你也不想看到胡利安单身三年吧

from莫利纳01:20所以小蜘蛛现在打算怎么样

from科雷亚01:21@莫利纳教练说你不回他消息,让你回一下

from莫利纳01:21……OK

from阿圭罗01:25他要表白了

“你要表白了?!”恩佐几乎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地给胡利安发出这条消息。对方很快显示已读,过了一会才回复他:“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飞快地摁着打字键:“你想好了?你知道别人就是喜欢你的?”

“呃嗯……应该不讨厌吧。”语气里透露出一股心虚。

“应该?是你自作多情吧!到时候被拒绝了没地方哭别来找我。”信息发了出去,恩佐才觉得自己的语气很不好,想了半天,看对方也没有反应,有点烦躁地解释:“你想想你们现在还可以做朋友,万一你表白失败了,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胡利安感觉很委屈,过了一会才回复道:“不是你说直接一点好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来曼城之前你对我的忠告。”

也许是因为恩佐沉默得太久,胡利安又试探性给他发了几句:“你觉得我要预订一家餐厅吗?或者搞点什么惊喜活动?还是像平时一样说话的时候忽然表白,会自然一点?”

其实他很想问一句那个人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让你这样喜欢她,但是他又非常排斥关于对方的任何信息。“还是像平常一样吧。”恩佐回复道,如果添上精致、正式的排场,那这份追求就附加了物质成本,似乎非要成功不可了。而且按胡利安的个性,他一定会异常紧张,就算成功了还是会有不自在,如果失败了就更加难堪。

“那就下周二:)据利马说这是一月份最适合水瓶座表白的日子。”好像还嫌不够似的,胡利安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对于恩佐的信任,开始什么细节都交给他来拿主意:“而且我本月约会时最适合送出的礼物是有特殊含义的鲜花,玫瑰好像太俗了,你觉得我送什么好?”

真见鬼。他盯着手机屏幕很久,接着输入了:“康乃馨。”

“这不是母亲节送的花吗?”

“你过时了,”恩佐快速地回复说:“现在这花表示全天下最爱的人除了我妈就是你,女孩子都喜欢别人送这个。”然后退出、关机、一气呵成。如果这个点俱乐部还没有锁门,他估计会开车回去踢上一会儿球;但是现在太晚了,于是他关上灯,开始失眠,在黑夜中反省自己的忧伤。虽说就算胡利安没有喜欢上别人,也未必就喜欢自己,但是恩佐总觉得他和机会是打过一次照面的。

第二次想要对胡利安表白是在卡塔尔大学的操场上。这一次表白比上一次还缺少计划,完完全全是临时起意,但却是他人生中感觉离成功最近的一次。当时第一场小组赛还没有开踢,球队征用了学校宿舍的户外野餐区,搭起一排颇为壮观的烤肉架子。合训结束的球员们兴奋得不得了,原本请了厨师来烹饪,但是他们都坐不住,最后全部跑下去自己动手烤肉吃了。技术不够好的人也站在边上说“该翻面啦”“该翻面啦”,一边争论到底要不要放那么多孜然,一边伺机把烤肉钳子抢过来过把瘾。

空气里充斥着调味粉和橄榄油的味道。阿圭罗对自己的烤肉技术是最自信的,但是奥塔门迪却不这么认为,于是他们决定重赛在里奥家里那次烤肉竞争。塔利亚菲科烤得也不错,但是他把装黑胡椒粉和装辣椒粉的瓶子弄反了,一个劲地往牛肉上洒,导致迪巴拉每次路过都会不停地打喷嚏。除此之外,达米安·马丁内斯拒绝吃任何人——除了里奥——给他烤的肉,因为他觉得他们烤得都太老了,劳塔罗过去尝了一口,说dibu自制的三分熟肉排就像刚从牛身上宰下来的一样。

他们那天端着盘子边走边吃,大家吃撑了才坐到桌子上,开始疯狂地喝马黛茶解腻。后来开始喝酒,喝光几瓶Quilmes啤酒之后,帕雷德斯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他自带的FernetBranca和可口可乐,像过新年时那样调着喝。大概随便闲聊了半个小时,德保罗和戈麦斯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把啤酒瓶放在中间转。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团结的阿根廷国家队在酒精作用下交心交底,将自己的人生奇遇通通抖了出来:包括蒙铁尔开车大难不死、但是后座戈麦斯吓掉半条命、立誓再也不坐他的车;麦卡利斯特与初恋因为他和电视台播报的通缉犯撞脸而残酷分手;还有迪巴拉刚到尤文的时候开错储物柜、从里头当众取出一瓶润滑,后来把这瓶润滑换成了差不多大小的泡沫摩丝的故事。

大概就是联谊会时一帮中学男生里有一个被抽中上台表演才艺、越是好朋友越会大声起哄的那种场面:大家探头探脑望过去,然后看着坐在胡利安身边的恩佐开始笑,一边拍手敲桌子催促他们快快执行,一边幸灾乐祸推一把当事人的肩膀。恩佐心里倒是没什么,这种玩笑几乎是从小开到大,被人直接往脸上嘴一口就完了。看到胡利安也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样子,他瞬间觉得自己才是被惩罚的那个人,于是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你赶紧!”果然,小蜘蛛一凑过来,口哨和起哄就响得到处都是,完全是一派看恶作剧的欢乐气氛。

在胡利安靠近的那一刻,恩佐下意识侧过脸去,像平常拥抱时靠近、或是要听他一句耳语。他一个吻落在自己的侧颈上——放了柠檬片闻起来还是有涩味的马黛茶。用来刷烤串的蜂蜜。可口可乐,苦艾酒。青草地,足球绽裂的胶皮。有水果糖精和薄荷味的口香糖。温热而湿润的呼吸。轻轻蹭到耳朵的发丝。柔软、但是又像冰块一样凉的嘴唇,或者是他的皮肤太烫了。因为比拥抱和耳语都停留久了那么一点,他得以详细地、清晰地感知到他,这知觉带来拥有了对方的错觉,心跳不可抑制地失控起来。

吻之所以是一个吻,正因为停留久了那么一点。

恩佐·费尔南德斯下意识想摸摸自己被亲吻的侧颈,手举起来又僵硬地放下去,尴尬到不敢抬起眼睛,只一个劲盯着桌面,看蓝色的啤酒瓶在那里转啊转。他感觉自己脑海中那个声音又一次笃定无疑地对他说,是现在、必须、立刻。一个吻——管它是诚实还是恶作剧的、无意识还是有意味的、暧昧还是根本无所谓的——潮汐也不知道月光照在它身上时在想什么,可还是默不作声地、方寸大乱了。他在想,现在算不算“对方也喜欢上我”的时刻呢?或者说,可以确信“对方也会喜欢上我”的时刻呢?

“到你了!”被身边的帕拉西奥斯狠狠拍了一下,恩佐才回过神来,面前的玻璃瓶口正正好对着自己。他只思考了一秒就果断地回答道:“大冒险。”按照刚才那个风格来,下一条让他亲回去最好,再不济也会有什么任选一个人公主抱旋转、或者深情对视三十秒这种环节。

然而阿圭罗阴恻恻地冲他笑了笑,大手一挥:“去训练场跑二十圈。”

这怎么看都不会是“聚会常见大冒险惩罚”里面的吧!可怜的恩佐还想挣扎一下,临时改成真心话,最终依然在大家的嘲笑声中被无情赶走、一头雾水加训去了。后来听胡利安说,阿圭罗认为网上提供的惩罚参考都是一些情侣专场特供,不适用于他们这群大老爷们,于是宣布接下来通通选真心话,坚持大冒险者默认为有亏心事,接受体罚。至于恩佐,那是因为他灵魂出窍太过明显了,原本被转到的是帕拉西奥斯、结果他光明正大拨了一下瓶口恩佐都没有发现,不坑害他实在说不过去。当时大家都没想到恩佐真准备老老实实跑完,按照他的性格,平时应该转个两三分钟就回来耍赖了。好心的队长里奥还问要不要把他喊回来,不过奥塔门迪认为他最近压力有点大、调节一下也好,于是众人的良心只受到短暂的谴责就继续玩了起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这时的恩佐正在苦闷受罚,还时不时听到队友们在远处爆发出一阵阵笑闹声。训练场上的假人墙和跨栏还没收走,一些敏捷梯、标志盘之类的器材零零散散摆着,洒水装置依然在转圈,照明灯还开着一盏:每次到那块亮的地方下面,他就发现自己又跑了一圈。黑夜最适合隐秘的思绪无限散发,乱七八糟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游来荡去:上午斯卡洛尼在更衣室里讲的战术安排,下午跟德保罗、塔利亚菲科和麦卡利斯特一起抢圈,一个月前入选26人大名单的兴奋,出发前施密特叮嘱他不要受伤。最后他想起去到阿布扎比的时候,和胡利安再次见面,两个人在酒店门口遇到非常自然地抱了一下,也不再提各自俱乐部的新生活,就像以前每一次结束休假回归河床集训时一样。

终于第二十次路过那盏照明灯,恩佐放慢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一走出训练场,灯就在他身后关上了。刚才还热火朝天的户外用餐区已经空空荡荡,只剩几个工作人员在收拾厨具;队友们都已经回宿舍休息了,不过还有一个人趴在刚才那张桌子上睡觉,手里还被塞了一个蓝色的空啤酒瓶。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恩佐走过去,有些好笑地揉了揉胡利安的脑袋。

“你怎么还在这?”他伸手去摸阿尔瓦雷斯埋在手臂里的脸,想把他叫起来。

胡利安口齿不清地说了两句什么,又睡了回去。他显然整晚把鸡尾酒当成可乐喝了,醉得不轻,脖子热乎乎的、脸颊更红,尤其是嘴巴和耳朵,像樱桃放在一块刚烤好的覆盆子蛋糕上。恩佐无奈地把酒瓶子抽出来,才将他一条胳膊拉过自己的肩膀,胡利安就非常配合地往旁边一倒,趴到了他的背上。“他们让我……留下来等你,”他好像并没有完全睡着,还在迷迷糊糊回答刚刚的问题,“……谁知道你回来这么晚。”一边抱怨,一边又牢牢搂住恩佐的脖子,像在撒娇一样。

他好像把一朵吸饱了雨水的、软绵绵的云背在身上,别的云已经下完雨走了,这一朵还没有,于是他把它骗回家藏起来,等着看黄昏时候会不会变成漂亮的颜色。这朵云很安静,趴在他背上也不会乱动,似乎还可以和它商量一下,能不能不回天上去了。要是非要回去,只在我的房子上面飘怎么样呢?毕竟你人缘好,有你在身边的时候,阳光也温暖,风也和煦,全世界都对我客气多了。我会经常出来看看你,在家门口晒一床被子,种上很多小花,早中晚都向你问好。

“恩佐……”胡利安小声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又不肯说,使劲摇着头,头发在恩佐的脖子上蹭来蹭去。他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快到了快到了,明天再告诉我吧。”虽然到了明天胡利安一定会忘得一干二净。上了宿舍楼,阿圭罗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怎么回来这么晚,他用气声埋怨,同时摆手让他们赶紧回房。等恩佐走过去,听见别的房间又有人探出头来,问恩佐和小蜘蛛回来没有。他们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恩佐把胡利安放上床,扯过被子给这个科尔多瓦男孩盖上,看着他没由来勾起了嘴角。

他们依然是室友。从布市那个小小的青训营出发,一路走到这里,来参加一场了不得的比赛。但是他毫不怀疑他们会继续赢下去——在纪念碑球场、在阿兹台克体育场、在马拉卡纳上演的奇迹,也会在卢塞尔球场上演。他们会在那里击节高歌,大声唱起Dalecampeón;他们会将冠军带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方尖碑下唱那首Muchachos,将奖杯举过头顶,唱AlentándoloaLionel。

——到那个时候,你再去回想今晚要对我说的话吧。

“说实话,我当时真以为你要到伦敦来了。”胡利安住在俱乐部所属的公寓里,今晚他的室友不在,房间比平时安静得多。

“很失望吗?”恩佐打趣地问他。

“对了,papu这两天帮我占卜了,你想听听看吗?”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肯定很灵验,或者说算出了胡利安心里想要的结果。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迷信了?”恩佐最近对塔罗牌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想到“不果断行动就会错过真爱”、“至少单身三年”之类的言论,向唯物主义坚定地靠拢了一些。“这些都是自由心证,不信你问kun,而且papu可不算什么专业人士。”

“我知道我知道,他太热情了嘛。而且我也只抽了最简单的圣三角牌阵而已,过去、现在、未来各一张。”

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连一点不平稳的呼吸都不愿意替人掩藏。他只觉得张口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刻的沉默像是在给他难堪。我不想听,恩佐很想这样无理取闹地拒绝,觉得很委屈,觉得胡利安可气,又觉得自己更加更加可气。

“过去是正位的星星”,胡利安说。象征前途光明,奉献出所有的爱。十五岁躺在草坪上做了一场梦,斑斑点点的阳光洒进来,一颗滚烫的心变成卡在汽水瓶中间叮咚作响的玻璃珠。

现在是逆位的恋人。象征幼稚与逃避,反复无常、优柔寡断。扭捏的占有欲,瞻前顾后、还有患得患失,在选择中纠结出一团心绪的乱麻,包装一朵深沉的玫瑰。

……什么?

周三就要赶回来比赛,他的假期还有两天。1月30号,布鲁塞尔航空的航班取消了,法国航空的飞机中转要花17个小时,汉莎航空要10个小时。只有爱尔兰瑞安有一趟直飞,差不多三个小时,晚上九点钟从里斯本机场出发,到达曼彻斯特机场是23点59分。当飞机落地的时候,还有一分钟就到1月31号,一月份的最后一天,冬季转会窗关闭前最后一天,最适合水瓶座表白的——星期二。

虽然恩佐是摩羯座,但是管它呢。

第三次想要对胡利安表白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方尖碑广场,世界冠军们庆祝游行的大巴车顶。那一天阳光灿烂,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把整个阿根廷的盛夏反射得流光溢彩。他在纪念碑球场那个夜晚看到奔涌的江流,在这里看到大海,看到蓝白色的旗帜飘满了这座城市。这是个美好到不太真实的日子,不过依然不是他心中最适合表白的时刻。很快他就会到英国去,恩佐在心里计划着。等越过了那片海降落在曼彻斯特,他要先找一间花店,买一支玫瑰花。不一定要最鲜艳最好看,但一定要最像他藏在训练包夹层里的那一朵,开得沉默而热烈、一路飘洋过海都不会枯萎。

他走出航站楼大门,看到凌晨的路灯下面有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那里。那个人往他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先是大力地挥手,喊“我在这里”,接着飞奔过来。曼彻斯特深夜的室外气温低至零下22度,户外还飘着雪花,可是他跑过来的时候就像一朵温暖的云,恩佐忽然就不觉得冷。现在、必须、立刻,他要将背在身后的玫瑰花和他在每个城市度过的夏天通通送给胡利安,大声对他说我喜欢你。

……结果手里的花还没送出去,自己先收到了一朵康乃馨。

胡利安·阿尔瓦雷斯永远都不会告诉他的男朋友,这一切都是因为奥塔门迪组建了一个新的Whatsapp群组,发言说“我觉得恩佐这小子恋爱了”这件事。当然他也不知道恩佐为什么要问他,曼市德比结束后干嘛搜什么“如何向他人表白”:胡利安非常坦诚地回答是因为罗梅罗找他充当在曼彻斯特的辅助僚机。至于cuti到底向licha表白了没有,就更不得而知了。

——毕竟,不是有句话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

p.s.我们小蜘蛛也没有这么傻,还是查了一下的,发现康乃馨有一个花语是“清纯的恋爱之情”o(〃'▽'〃)o

这篇就是春节档联文产物啦,总之阅读愉快,希望我们河双越来越好!

写字楼社畜恩佐x便利店小哥胡利安

情人节贺文!全文1.4w+

平行世界AU/大家都是普通人/曼城24小时便利店(主要是太子摇子厨子和哈宝出场)

“我会听得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别的脚步声会使我往洞里钻,你的脚步声却像音乐一般,把我从洞里召唤出来。”...

“我会听得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别的脚步声会使我往洞里钻,你的脚步声却像音乐一般,把我从洞里召唤出来。”

——《小王子》

由Ashburys车站到伊蒂哈德球场要走上15分钟的路程,沿途有两家炸鱼薯条餐厅、一间酒吧,都在灰马大道上。酒吧对面、和阿什顿新街交界的地方有一个临时加油站,规模并不大,平时也有些冷清,但是依然开了配套的24小时COOP便利店。胡利安·阿尔瓦雷斯就在这间便利店里工作。

他已经入职了三个月,一个月放三天假,在距离加油站两个街区的地方和大学同学合租一套44平米二居室。每天上八个小时班,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负责给客人结账、检查食品保质期、每隔一天清洁一次店面,如果下午有新进货,也要给商品登记上架。一般来说,在值班的前三个小时这些工作就能做完,过了凌晨两点,外面加油站还时不时有一两辆车停下来,而便利店已经没什么客人,只剩下加油员马赫雷斯会偶尔进来躲一躲冷。

比如当灰姑娘在后院把所有豆子从煤灰中拣出来,仙女教母就会带着四只小老鼠变出南瓜车;当他开始用电视播放球赛的时候,恩佐·费尔南德斯就会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了。来得早一点,球员们还等候在通道里面,来得晚一点,也不过刚开球没几分钟。

他在旁边的写字楼工作,做体育新闻采编,加班到很晚,自己说第二天又会睡到下午,看上去已经适应了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他每天都买不一样的速食品,喜欢片装披萨饼、牛肉芝士三明治、还有三文鱼派和蒜蓉贻贝,习惯在餐饮台的自助饮料机接一大杯健怡可乐或者柚子味的圣培露汽水。经常穿白色的T恤、黑色的卫衣、或者深灰色的牛仔外套。不喷香水,但是身上有一股清爽的薄荷味,可能常用的洗衣液是这个味道。工作的地方不是很严格,只有拍宣传照才会穿一次正装,他穿起衬衫来很好看,尤其在准备加热那些速食品的时候,会将袖口卷起来,露出漂亮的小臂。胡利安希望他们公司每周都拍一次宣传照。

胡利安常常看他一直戴的那副耳钉,亮晶晶的,质地和一般的不同,像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无色蓝宝石。不过打在耳骨上,看起来很疼,不知道他在穿孔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样说来,纹身也很疼,他身上照样大片大片地纹,钟表,玫瑰,藤蔓,侧颈上一杆小巧的箭,咽喉下面还有十字架。胡利安自己既没有耳洞也没有纹身,不过路过那些店铺门口也会忍不住停下来看——他人如何在身上留下疼痛又美丽的图腾。现在他会看着恩佐手背上那只眼睛,想象墨水刺进他的皮肤里作画时是什么样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认识恩佐·费尔南德斯。上个星期他们才第一次见面,那是胡利安从早班调到夜班的第一晚,心情非常紧张。交接时哈兰德告诉他没什么可怕的,阿什顿新街的治安情况很好,没有半夜出没的可疑人士、没有闹事的无赖、也不会有抢劫犯。硬要说比较棘手的情况,可能是在隔壁酒吧喝醉了过来购物的人、要沟通很久才能弄清楚他们到底想买什么;还有在比赛日因为主队输球而火气很大的家伙,不要搭理他们就好——如果是福登的话可能会和对方吵起来,那就麻烦了;但是胡利安的脾气很好,他不担心会起冲突。

到了后半夜,他确实不怎么紧张了,不是因为事实如哈兰德所言,而是因为自己是三个店员里唯一一个生活作息健康的人,不是夜猫子、也没有熬过通宵。胡利安非常敬业、但是昏昏欲睡地站在柜台后面,困得大脑有些缺氧。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你好”,还以为是室友叫自己起来关闹钟。过了十几秒,又听到一声更加清晰的“你好”,于是不得不睁开眼睛——然后像被一盆冷水浇头,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我还在上班呢!胡利安的内心大叫一声,他惊惶地看了眼面前的顾客,说了一串“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去抓要结账的商品。结果对方忽然从柜台前走开了,在他尴尬地站在那里两三分钟之后,又多拿了几样东西回来。胡利安生怕发生对视,简直不敢抬头,飞快地扫着条形码,试图挽回一些形象。海虾速食沙拉,一盒培根生菜三明治,24听装的Schweppes苏打水,还有一罐Costa即饮咖啡,是拿铁、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12.5英镑。”胡利安贴心地、或者说补救似地把商品叠放好,又补了一句:“需要袋子吗?”如果要我就送一个给他,自己垫钱,他暗暗地决定。

“不用了。”对方爽快地回答,将沙拉、三明治还有苏打水捞起来,咖啡还放在桌面上。胡利安抬起头想提醒他一句,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把那罐拿铁推了过来:“请你喝的。”他的牙齿很白,又整齐又漂亮,头发染了白色,身上穿的T恤也是白的,看上去亮得晃眼。

他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连句“谢谢”也还没说,人家已经推门出去,只剩下一罐冰凉的拿铁放在手边,摸上去、掌心就沾到凝结的水滴。

虽然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咖啡,但是这天晚上他没有再犯困了。

第二天,为了避免再次睡过去,胡利安觉得他有必要在犯困的时候把电视打开看点什么。哈兰德告诉他下午录了那场对布伦特福德的比赛,而且好心地隐瞒了比分。等到凌晨两点,在恩佐把一盒速食番茄肉酱意面放到收银台上时,刚好播到布伦特福德的左边卫吃了一张黄牌、中锋痛苦倒地的画面。

胡利安结好账,把小票递过去,看到一条纹得浓墨重彩的小臂——昨天请自己喝咖啡的那个人。对方也抬头在看电视上播的球赛,刚好曼城的前腰大禁区外一脚远射,他挑眉,吹了一声口哨。“可惜没进,不过打得真漂亮。”胡利安也想说点什么,他准备说“确实打得好”、又想起来应该说“谢谢你昨天的咖啡”,最后只好点了点头。

在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里他很难不去观察他——毕竟这个人的出现又突然、又特别。他假装很忙碌地走了一圈、给冰箱补满了饮料,与此同时朝那个纹身的小哥看了好几眼。对方非常熟练地使用着便利店餐饮台的热水装置,就地烹饪了他所购买的速食意面,然后坐在一边吃了起来,甚至没问他那个很难打开的调料瓶怎么用。

他一定不是第一天来这里的,但是他也不会是最后一天来这里,说不定以后还能经常和这个人打交道。想到这里,胡利安觉得还挺高兴。那个男生搅拌了几下面条,悠闲地看起了球赛。餐饮台和收银台是并排挨着的,而电视机装在另一侧,他的视线总让胡利安产生一种自己也被注视着的错觉。曼城获得角球,传到禁区,可惜被对方后卫头球解围。这场比赛打得很是胶着,好几个打门都差一点点,不是中柱就是被门将拨了出去。

“Penalty!”解说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来。一个点球,胡利安抬起头,默默地祈祷着。画面是准备罚点前的特写,第一点球手和队友说了两句什么,手撑着膝盖,眼睛看着球门,然后直起身来,把足球放在点球点上,助跑、射门——完美地打进死角。他在心里用力叫好,使劲握了握手掌,同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赞叹。

“……嗯!”胡利安听他支持自己的主队,心里很高兴,不用孤零零地看球赛,这让他更加高兴、心里对这个人亲切了许多。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曼城的球员都很不错的,我一直有看他们比赛。”

他只是出于礼貌而给出回应,没想到对方会接这句话,更没想到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他们居然还聊了几句。刚开始胡利安有点紧张,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健谈、或者擅长应付smalltalk的人,怕话一说出口就冷场,所幸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无论他说了什么,对方总能够饶有兴致地接下一句,甚至赞扬他对球员配合的观察很细致、或者是看过的球赛很多之类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眉眼弯成专注而充满亲和力的形状。真是个好人,胡利安感激地想,如果我也像他这样会和别人打交道就好了。

曼城下半场的进攻节奏变得异常迅猛,配合也出奇地默契,这是球队在这个赛季踢得最好的一场。第87分钟,曼城在后场拿球,一路向前推进,边锋接球突破禁区,射门,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击。主场球迷挥舞着旗帜,为锁定的胜局欢呼起来,这让他感受到了今天下午照耀在伊蒂哈德的阳光。真是一次久违的胜利,好比一场在盛夏冲刷掉酷热的雨,畅快无比。

胡利安转头,兴奋地想和那个男生庆祝一下,却发现对方要走了。他站起身收拾着泡面盒子、甚至还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桌面——本来这些交给店员来做就可以。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才是,起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位客人……”还没有想清楚找个什么借口,嘴巴先动了起来。

“这位客人?”看来确实是很老气的说法,像那种酒店大堂里会有的称呼。男生被他逗笑,咧着嘴露出他白净的牙齿,“你可以叫我恩佐,恩佐·费尔南德斯。你叫……”他的小臂随意搭在柜台上,身子往前倾,凑过去看他胸前的员工证:“胡利安·阿尔瓦雷斯。”

然后撤回来,好像打量一只小动物一样盯着他:“所以怎么了,胡利安?”

“呃……我们店在办活动,消费者可以拿一张集点卡,购物满二十次兑换奖品……什么的。”

……为什么要说这些啊!但是既然已经说了,胡利安只好尴尬地装模作样在柜台抽屉里翻了一通,找出集点卡递过去。

“谢谢,不过你刚才已经送过我一张了。”恩佐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将那张小卡片收起来,挥了挥手,“改天见,胡利安。”胡利安看着他走出便利店,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马赫雷斯和埃德森还在加油桩旁边走来走去,两个人抽着烟唠嗑,除了街对面的酒吧,估计没有哪里不是寂静的。这个点地铁早就停运,倒是还有最后一趟洒水车在街上跑,他应该住在这附近,会沿着空落落、湿漉漉的街道走回家,途径一盏又一盏路灯吧。

他在收银台后面呆呆地站了一会,才发现那个放口香糖的、最显眼的地方就摆着装集点卡的盒子——自己果然已经拿了一张给他了,就在恩佐结账的时候。胡利安心情复杂地看了那个盒子一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念别人名字的声音真好听。晚安,恩佐·费尔南德斯,胡利安望着刚才被他推动过的玻璃门默默地想,明天你还会再来吗?

于是,当恩佐·费尔南德斯问他便利店能不能代收快递的时候,胡利安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倒也不是不行,”福登犹豫了一下,“毕竟我们自己的快递也可以寄到这里,有需要的话,我跟哈兰德当成你的快递签收就是了。”但是一定不能让德布劳内经理知道,他又说,凯文可是很严格的。这之后,偶尔会有一个收件人写着“enzo”的包裹寄到这里,被放在收银台最里面,而到了晚上胡利安会在给恩佐结账的时候把它拿出来,假装自己送出了一个礼物。

有时候是一些明显会带回公司用的器材,纸箱上大剌剌地写着“各尺寸三脚架一套待组装”以及“内有镜头、轻拿轻放”等等;有时候是一些看上去和工作无关的东西,比如家居投影仪、咖啡伴侣套装、超大号粘毛器滚筒、游戏手柄还有可折叠野营小推车什么的,总之都不是轻便小巧的物品。果然是把我们这里当成了物流仓库,胡利安幽怨地想。

包裹上有写恩佐的号码,他默默把这串数字存到自己的手机里——或许哪一天就有理由拨过去了呢?比如快递送过来的时候损坏了,或者被凯文经理发现、只好由他先带回家之类的。不不,如果发生了这样的问题,恩佐就不会把东西寄到这里来了。虽然到最后一次也没有拨过去,但是偶尔翻出来看看这串号码,也可以情不自禁地微笑一下,这毕竟是他悄悄拥有了的东西。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便利店里里外外装饰了一番,收银台上放了一棵小圣诞树,加油站边上又放了一棵花花绿绿的大圣诞树。由于是格拉利什挑选的,福登和德布劳内都认为不怎么好看。哈兰德对贴在货架上的纸花非常满意,还有各种圣诞老人玩偶,他觉得会吸引小孩子进来玩。不过胡利安最喜欢的是挂在门把手上的红果花环,香槟色绸带在上面打了好几个大大的蝴蝶结,还系着一串铃铛。

他没想到恩佐·费尔南德斯会这个时候走进便利店。胡利安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事实上,却来得比平常还早得多。他身上冒着冷气,肩膀上有点雪花,推门的时候发现把花环弄歪了,仔细将最大一个蝴蝶结拨到正中间。“圣诞快乐。”恩佐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径直走到收银台,微笑着对他说。外面的风很大,门口铃铛还在丁零当啷响着、敲到玻璃上,半天安静不下来。

“……圣诞快乐!”胡利安收拾了一下乱糟糟的柜台,赶紧把头上那顶幼稚的营业圣诞帽摘掉。他猜想恩佐应该是来取寄放在这里的快递的,弯腰找了一会,从堆放装饰的地方扒拉出快递盒,放到台子上。“你的快递在这里。”

恩佐把快递盒拿起来晃了晃,又放回胡利安面前,往桌子上扫视了一下。他找到一把用来剪纸花的剪刀递了过来:“你拆开看看。”

……啊?

他看着胡利安茫然的表情,眼睛又笑起来了。恩佐的手指握着剪尖那一头,用塑料把手敲了敲快递盒子、又轻轻碰碰胡利安的手,像是美术课上给小孩子做示范一样。

“拆开看看嘛。”他又说。

胡利安只好拆开了快递盒子。商家仔细地包了好几层,他从气泡纸里掏出一个柔软的颈枕,还是圣诞款式的、棕色麋鹿长着一对红色犄角。看着就非常舒服,他忍不住多摸了两下,觉得毛绒绒的质感也很可爱。想到“恩佐会买这样的东西”,忽然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看见一只虽然很聪明、但还是会被飞盘吸引注意力的边牧。

“很可爱吧?”恩佐满意地看了看他手里的颈枕,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还挺合适。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他一下子呆住了,看着那双期待又亮晶晶的眼,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开口,哪怕只是谨慎地讲一声“谢谢”,怦怦乱跳的心都会顺着他的音节掉出来。他现在就变成了那个胃里有蝴蝶在扑扇翅膀的人,变成了一瓶被大力摇晃过的汽水,一拧开瓶盖就慌慌张张冒出来好多气泡。可是为什么呢?胡利安想到这个最最重要的问题,飘飘然的心忽又忐忑不安,从一团巨大的棉花糖云收缩成一个紧实的、被抛到半空中的枕头。

“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他急急打断,然后又踩住刹车,硬生生把嘴边的话换成另一句:“……不想寄快递到这里来了吗?”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猜测如此迫切地占了上风,听到的每句话都像在说“以后就不到这里来啦”,让他心里的枕头一下子摔到地面上。胡利安难以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可能难看得快要哭出来了,使得恩佐也少见地表现出错愕。糟糕透了,他的反应太没有礼貌了,任何人送出礼物却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回馈都不会开心的。

对方小心翼翼地盯着他,连忙摆手说:“当然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想送一件礼物给你。”看他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恩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重复了一遍:“今天是圣诞节。我只是想送一件圣诞礼物给你,不过看起来你是那种会问‘为什么’的人,所以随便编了点理由,没想到让你误会了,不好意思。”

——上帝啊,胡利安无助地想,他现在只好彻彻底底地喜欢上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完圣诞节之后,他们的距离明显拉近了很多,起码完全可以算是朋友,而不只是“可怜的夜班店员和固定在凌晨光顾本店的加班人士”、或者“收件人和快递寄放柜”的关系。胡利安对此感到很高兴,因为他们之间可聊的话题变多了,应该说是他敢聊的话题变多了:比如为什么总是要工作到这么晚、假期有什么安排这一类,虽说这些话题还是非常普通,放在之前、恩佐也完全不会介意,但对于胡利安来说是不一样的。

“意思就是:建立一种联系。”

比如,看球赛的时候,他可以邀请恩佐来吃那盒超大份的曲奇饼干,并且告诉他、上午班的店员两天就可以吃完一整盒;比如,便利店换了新的熟食供货商,他可以建议恩佐尝一尝,并且问问他觉得味道怎么样;比如,他可以问恩佐为什么要买粘毛器滚筒,而对方会告诉他是因为房子里养了一只会掉很多毛的布偶猫、合租的室友经常抱怨,然后他接着说,听说布偶猫的毛容易打结,你有认真给它梳毛吗?最重要的是,如果恩佐有一天晚上没有来便利店,他可以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为什么,还可以问他:“那你明天会来吗?”

他从一只普通的狐狸,变成了和小王子有约定的狐狸。

“我小时候还和他合照过呢,”有一次恩佐把电视上富勒姆队的一个球员指给他看,“不是这个……对对,这个。那时他还在效力河床,就是我参加青训那时候。”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也跟好几个球星合照过。”胡利安说,“我只记得有迪马利亚……现在都还挂在老家的墙上,是我去马德里试训的时候拍的。”

“那你比我有天分得多,”恩佐由衷地赞叹道,“那可是马德里。”

“最后也没有踢成嘛。好像还有巴西的里卡多来着,当时在那里遇到了好多有名的球员,我甚至都认不全他们……不过我最喜欢的球星不在那里,我还是最喜欢——”

里奥·梅西。他们相视一笑。

当然啦,最喜欢的还得是里奥。我还给他写过诗呢,他要退出国家队的时候我可伤心了。我也是,我哭了好久,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眼睛肿得睁不开。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他一起踢世界杯。那现在呢?现在?我是一个记者,恩佐说,最大的愿望应该是能采访到他吧。

他们聊遥远的家乡,每周末去外婆家吃晚饭都能经过方尖碑广场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道路总是修得坑坑洼洼的卡尔钦。聊过早结束的足球生涯,都记不太清是因为什么原因了,可能是由于还很恋家,可能是由于高度散光,结果来英国工作之后反而做了近视手术。相比于别人经常聊的事情——曼彻斯特的天气、地铁票有没有涨价、还有咖啡到底是买大杯还是中杯更划算一些——这些话题总让胡利安觉得自己被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后来他才知道,被了解就是这种感觉。

“LaAra?a.”恩佐念着这个绰号,好像在咀嚼一块涂了很多奶油的海绵蛋糕。

“它有名字吗?”胡利安盯着趴在柜台上懒洋洋的猫咪,问道。

“呃……没有。”恩佐非常抱歉地和那双幽怨的蓝眼睛对视了一下:“我不擅长给动物起名字。”

布偶“喵呜”叫了一声,然后从柜台上跳下来,似乎在抗议这种作为。于是胡利安非常好心地为它伸张:“那你想一个吧,想取西语名还是英语名?”

“都可以。”

“公猫可以叫vincent、naftali,母猫可以叫leandra、adria,我认识的猫都叫这个风格的名字。或者你有中间名什么的吗?挑一个喜欢的球员给它命名也可以,要是不想那么正式,也可以叫零食的名字,比如说milanesa、locro之类的……”

胡利安非常认真地列举起来,很快就变成只有他一个人在想名字了。无论他说什么,猫主人都从善如流地点头,表示“这个挺好的”、“这个也挺好的”,一副非常真诚但是又很不上心的样子。由于恩佐同意得太爽快,他反而觉得自己取的名字草率了,结果折腾了半天也没有选定。

“干脆叫恩佐吧,”胡利安想,反正也不是我的猫,“跟主人一个名字算了。”

“那怎么不叫胡利安呢?”

他好像看谁都很认真,就算说出让人胡思乱想的话,眼睛也还是很无辜,只会偶尔闪过一丝隐秘的笑意。“我觉得这个名字挺不错的,念起来就像一只小猫。”

“……不要。”

语塞了许久,最后就挤出这么两个字。

但从前这个时候感觉自己格格不入的落寞,现在却没有了。

寄养的一个星期结束之后,恩佐来店里把他的猫牵走,胡利安还没忘记问他到底给小猫取了名字没有。答案很明显是还没有,或者完全忘记了。最后恩佐在店里买了三包薯片,一包Pipers、一包Kettle、还有一包Tyrrells,他说回去之后要把三种薯片倒在三个猫粮盒子里,小猫先吃哪种就给它取哪个名字。布偶猫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表示不喜欢。没过几天,大家收到了通知,由于伊蒂哈德球场旁边的便利店装修完成,他们马上要到新店去上班。“新年过后人事调动特别多啊”,员工们纷纷感慨道,不知道为什么,胡利安想到了那只被牵来牵去的猫咪。

众人对于新店选址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对于一群曼城球迷来说,在伊蒂哈德球场边上工作就像是在天国的大门当保安,感觉自己已经头顶光环了。格拉利什尤其兴奋,开始幻想自己偶遇每个球星时要对他们说什么;福登再次强调他是拥有季票的尊贵球迷,大声宣布他们可以舍弃录像传统、直接去现场;哈兰德认为虽然只差了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是那里的餐厅比这里好得多,同时他提出总是同一个人上午班是不公平的,起码在比赛日应该有单双周轮换的制度。“我们的新店面要大很多,有一块区域是划给球衣售卖专柜的,”德布劳内说,“说不定这个赛季结束那里就归我们管了。”话音刚落,大家又一次欢呼起来。

“对了,胡利安。”德布劳内一边查看着工作安排,一边对他说:“今晚你可以不用上夜班了,明天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后天直接去新店吧。以后还是上早班,我们按原来的排班表轮值。”这多出来的一天假期引发了一阵异常艳羡的感叹,福登忽然之间变成了那个比赛日也要上午班的可怜虫,惨叫一声,强烈要求单双周轮换制度马上实行,转眼间店里又嘻嘻哈哈地吵成一片。

这么快,胡利安想,可是他还需要多一个夜晚呢。

胡利安穿过两个街区冰凉曲折的小巷走到十字路口,远远望过去,一排店铺全关了门,都变成一个样子,像一张张沉默而大张的嘴;只有加油站在四下漆黑里发出一点暖光,有份令人安心的、指引的意味在。马赫雷斯和埃德森正在给长途货车加油,他朝他们打了个招呼,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接替他守夜的新店员佩罗尼惊讶地看着自己。“睡不着,想起来还有点工作没做。”好吧,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确实造成了了不得的歧义,后辈的目光一下子有了几分敬畏。胡利安连忙向他解释,随口说还有资料要整理,抱着一堆账册钻进了员工休息室。

好像早了一点,他心想。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在外面待着和新店员面面相觑也怪尴尬的,还不如在这里等呢。优秀的便利店员工胡利安轻轻关上房门,随手翻看他手写的收支目录,开始思考要不要顺便把本季度述职报告给写了。干便利店店员还要写述职报告的,估计也就德布劳内手下独一份。

在胡利安把他的报告都写完一半的时候,店里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有两个顾客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责怪另一个人喝酒喝太多了。听上去是恩佐,他少见地带了一个朋友来这里。对方倒也没有特别醉,抱怨说是别人不停地过来干杯、他自己也没办法。

“请问一下,”恩佐对佩罗尼说,“之前一直在这里上夜班的那位店员呢?”

“之前的店员啊,”佩罗尼估计也是困得晕晕乎乎,忘记他正待在员工休息室里了。“他调到新店去了,在伊蒂哈德球场旁边。”

“哦,这样啊。”

胡利安想推开门的手顿在原地,他等了一等,但是这番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再多一句也没有。恩佐·费尔南德斯和他的朋友流畅地说起话来,他刚才随口问的那个问题,似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打断,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和自己发生的交集做一个处理,就这样摘出去了。

——他们接着聊假期要不要回布市去度假、周末可以开车过来聚一聚、有没有换工作的打算、想在曼彻斯特待多久。接着聊到一些他们合租的琐事,希望你不要老是把钥匙忘在鞋柜上、以后别再忘记关掉阳台灯。朋友对他说你每天晚上都回来这么晚,还以为都去酒吧玩了呢,没想到跑来这里;恩佐回答说这里很安静,酒吧里的人实在太吵了。而他,在休息室里呆呆地听着,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理由出现,也不知道三更半夜跑过来做什么。

他只觉得很尴尬,同时为自己内心那些期待感到羞耻。胡利安倒也没有多么悲伤,他为被蜜蜂蛰到的那种刺痛做好了准备,而实际上,似乎只是身上发生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好比路边小孩子吹出来的肥皂泡飘到脸上碰破了,顶多有一点干涩而已。

生活本就这样合情合理又不留情面。他现在知道了,恩佐和他待在一起也许会很愉快,但是他是否存在对他来说也完全没有什么影响——这并不是“那种”联系。胡利安也没想要责怪谁,他只是不小心发现自己还是那只普通的狐狸,和成千上万的狐狸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是你自己的过错,”他想到了小王子说的话,“我从未想过要使你难受,但是,你却要我驯养你。”

胡利安默默地坐在门后听着他们的交谈,好像在听一出日常剧的台词,不过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不知道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待到多晚,直到门外已经没有声音,他才站起身来。估计已经离开了,他这样想着,推开门,看到恩佐站在收银台边上等待结账、正好朝自己看过来。

“胡利安?”他有些惊喜地喊,“你怎么在这?”那个在一边刷手机等着恩佐的室友也抬起了头。

“噢、我……我回来拿点东西。”

“你要调去新店了吗?怎么都不告诉我?”

“本来想的。”他勉强地微笑了一下,低着头,全身上下都有种退缩的冲动,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不过你现在也知道啦。”

“……不去了。”

他们之间非常不自然地沉默了一下,这份沉默已经传递出了拒绝。

不记得有没有道别,他就快步走出了店门,简直是慌慌张张地逃跑了。一路上都失魂落魄,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胡利安想,如果恩佐提早一天这样邀请他,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非常幸福,甚至觉得生命中发生了最美好的事,估计还会为此高兴两个月。

但是现在,他真想哭。

新店设在共富大道出口处、东体育场环道上,和伊蒂哈德球场的入口只隔六十五米。店面150平米左右,专门划出了一片出售纪念品和应援物的区域,轮值的店员也增加到三个人一班。虽然只隔了十五分钟路程,客流量却翻了几倍,让胡利安重新回到了他忙忙碌碌勤恳工作的生活。到了比赛日,外面的气氛从早到晚都非常热闹,球迷们会披着旗帜涌上街头,互相喊话、大声合唱、放着烟火为主队造势,还不停地有记者进行随机采访,把大家对于比分的预测都问一遍。

城市的白天就是一片喧嚣的浪潮,或许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每天与成百上千的人擦身而过,向其中许多许多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点头、说“谢谢惠顾”,这使他忘记他人的能力突飞猛进。有时候筋疲力尽地下班,默默地回想一下,发现一张脸也记不起来,好像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印子、晚风一吹就抹得一干二净。刚开始胡利安对这种情况感到非常陌生,后来他习惯了,并且无奈地对自己说,这种不舒服的合群感说不定能保护他。

当有一天遇到恩佐·费尔南德斯的前室友时,他也没有认出来——这倒不是由于什么“忘记他人的能力”,只是因为那个狼狈的晚上没给胡利安留下注意其他事情的空间而已——反倒是对方出乎意料地认识他。

“胡利安!是你吧,以前在加油站那里上班的……没关系,你不认得我也很正常。”那人信心满满地朝他打招呼,非常自然地问道,“话说,你和恩佐现在怎么样了?”

“恩佐?”胡利安错愕得以为自己听错,“我们……我们没有联系了。”说实话,他偶尔还翻出那个一直都没有标上名字的号码来。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会盯着那串数字安静地发一会呆,但确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拨过去。也许有一天再看到这个号码时,也不会想起到底代表着哪个人了。

“是吗?”对方好像很惊讶,“我记得你们很要好来着。”

“那时候他明明早就不用上夜班,还半夜三更出门溜达,好几次我都以为他梦游了——不是找你去了吗?有快递他也不肯寄到公司的驿站,我觉得挺安全的,不过他非要说自己的东西老是被损坏,好像也拜托你帮忙代收了吧。后来连家里的猫也牵到便利店去了,我明明都还没开始找房子……”

从听到第一句话开始,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从鲜活的记忆里翻涌出来、压迫着心脏。等开口时,似乎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调到伦敦工作了,之前的房子也没再租,听说住得离斯坦福桥球场很近……挺有意思的吧,从曼城‘转会’到切尔西了,哈哈。”室友抱歉地冲胡利安笑了笑,“这人本来就不怎么用社交软件,不知道为什么,手机号码也换了,所以我和他也没什么联系了。就是见到你才想起来问一句的。”

——他到伦敦去了。忽然之间胡利安回想起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如果在他约自己出去的时候说一声“好”;如果那晚不去便利店、到第二天再告诉他;如果拨通过一次恩佐的手机号码;如果在那个圣诞节可以鼓起勇气对他告白;如果他可以再主动一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哪怕多一句;如果多相信一点自己的心,或许他就不需要经受这样漫长而曲折的暗恋。

而他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永永远远地错过了。

“那个……恩佐给他的猫取名字了吗?”

在室友要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胡利安忍不住叫住了他,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说出口时,自己还蛮惊讶的,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这个问题。

“是取了。”对方想了想,“还挺特别的,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也不告诉我,就说乱取的。”

是Pipers、Kettle、还是Tyrrells?

总之都是薯片的意思,胡利安微笑着想。

“好像叫……LaAra?a.”

再见。狐狸说。喏,这就是我的秘密,很简单:只有用心灵看,才能看得清楚;最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他会忘记千千万万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恩佐·费尔南德斯。他会在生活的各个角落想念他,就像狐狸看到麦田,会想起小王子金色的头发那样。

曼彻斯特春日的冷风,夏日晴朗剔透的蓝色天空,秋日飘落到街道上、堆在长椅脚边的落叶,冬日每一个橱窗,在窗外飞扬的细雪和变得冰凉的玻璃门。飞舞在伊蒂哈德球场上空的蓝白色旗帜,一直播放比赛录像的电视机,从街口路过、在城市公园里漫步的猫。热闹的比赛日酒馆,凭着人们心意兑在一起、不停冒着泡沫的啤酒,夜晚一层层灭掉灯光的写字楼。每一个充满了故事的白天,和有好多碎片的夜晚。

到了圣诞节,在店里摆上一棵小的圣诞树和一棵花花绿绿的大圣诞树,将系着香槟色绸缎的红果花环挂在收银台前面;到了情人节,把告白用的巧克力堆成塔的形状,黑巧克力和白巧克力放在下面,有心形包装的牛奶巧克力放到最上面。胡利安趴在柜台上手写有三行情诗的贺卡,准备放进花束里,让有情人一眼就能看见。他觉得便利店积极发展副业是非常正确的决定,这两天的生意都非常好,也可能是因为在这里买花气氛不错的缘故。胡利安会当面把卡片放进去,像花店店员一样往花束上喷点清水,然后对他们说“节日愉快”。

“但愿吧,”这位客人抱着一大捧玫瑰花,非常委屈地看着自己,抱怨说:“我喜欢的人太难约了。”

“为什么?”他笑了。

“他现在不上夜班了,”胡利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盯着台面,“而且再过十分钟就可以下班。”

“那你还要约他出去吗?”

“要的。”

男生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

在这里贴上小王子和狐狸那一章的结尾:

“这个真理,已经被人忘记了,”狐狸说,“但是你千万不要忘记。对你驯养的东西,你要永远负责。你必须对你的玫瑰花负责……”

“我要对我的玫瑰花负责。”小王子又重复跟着说,为了牢牢记住。

最后一句话是出自这里!对于胡利安来说,恩佐是那个偶然遇见从天而降的小王子;但是从佐子哥的视角来看,胡利安不是狐狸,是他“倾听过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聆听着她的沉默”、“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的玫瑰。

写文的时候一直在嫌弃自己的想法和笔法太俗了,又在搞双向暗恋,但是没办法我个人好像就是挺好这一口的吧……而且我流河双小情侣就是很适合一些“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剧情(?)小蜘蛛在我看来是一个心里想很多但是表面上特别沉默的人、并不容易看出来他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这就很容易陷入一个劲暗恋的境地,所以恩佐你要主动主动再主动!

写上一篇的时候还是葡英异地恋,写这一篇的时候小情侣已经英超重逢啦,希望多多涨球甜甜蜜蜜,不要忘记看520德比噢

『肆』

恩佐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是哈弗茨把他勉力托住不让他从自己的背上摔下来落得一个狗啃泥。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俩呢?”恩佐左瞧右瞧,没看到另外两个舍友。不过按他碰见哈弗茨时走的趋势,小凯也不是往宿舍的方向走。

恩佐选修的课和另外三个不一样,他刚下课出了大楼的门,就看见不远处的哈弗茨拖着一双黄色的拖鞋不紧不慢地走着,想也没想,就冲过去先跳人家背上再说。

“他们在宿舍。”哈弗茨把人抱到地上,顺便拍了拍恩佐的背。恩佐很自觉地跟上了哈弗茨的走步。

“你去哪?”哈弗茨长腿一迈,恩佐要多蹦几小步才能跟上。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恩佐感觉哈弗茨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摸了摸鼻子说:...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恩佐感觉哈弗茨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摸了摸鼻子说:“我去看看我的小驴,它们在穆勒学长的马厩里。”

哈弗茨的小驴浑身都毛茸茸的,像恩佐小时候玩的毛绒玩具。

“像这样,摸他的侧脸,他会很舒服。”恩佐提出摸一摸的请求后,哈弗茨欣然同意,“不对不对,这样摸。”没等恩佐反应过来,哈弗茨已经抓着恩佐的手腕放到正确的位置上,一下没一下地捋毛。小驴在那安静得嚼着饲料,似乎很受用。

恩佐笑了起来,他卧蚕很深,加大了他的笑容,酒窝却一边深一边浅,笑容颇具感染力,小凯也跟着他笑起来。德国人的手掌很凉,让他的皮肤痒痒的。

恩佐觉得凯是个温柔的人,从他那天说“你的碎片又完整了一块”开始。

还在布宜诺斯艾利,恩佐费尔南德斯读着晦涩的诗集去表达他炽热的爱意时,回应他的只有闺蜜的背叛——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被他口中与现实脱节的话语吓跑。而“画家”塔利亚菲科则会不耐烦地让他拿冰块冷静一下——艺术家的脾气都这样。

上了大学后,恩佐比之前又成熟了一点,他仍然可以轻松地成为人群的焦点——他总有这样的能力——但是很少有人能真正打动他的内心深处,

直到那个“忧郁”的德国前腰出现在了球场。

不苟言笑,含蓄内敛的嗓音,瘦削的颧骨以及近乎古典的球风,他一定遭受了闺蜜的背叛,小狗可怜地想着这位德国人。

所以回应他的不是嘲笑而是那句沉重的“当然”时,望进那对布满阴霾的栗色眼眸,恩佐仿佛找到了高山流水,凯哈弗茨好像能包容他的一切——他古怪的意识,差劲的英语,球场上及时出现的支点……顺带一提,这个德国人长得也很符合他胃口。

恩佐好像不经意间捡到了那块填补空缺的拼图。

『伍』

“恩佐呢?”往常小菲回来,恩佐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跟他说声“回来啦”,今天恩佐的座位却空了。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好像和他的阿根廷兄弟团建了。”加拉格尔已经在床上准备睡了。

哈弗茨坐在床下喝着果倍爽,他刚和他的小毛驴道了晚安回来,也不知道恩佐的去向,追问了一句:“他们在校内玩还是出校了?”

“这我怎么知道?”加拉格尔语调里有一丝滑稽,“今天傍晚他好闺蜜特地到宿舍门口来邀请他咧。”也不知道后一句话说出来有什么帮助,反正有些人好像来了提问的欲望。

“好闺蜜?”哈弗茨怎么听怎么变扭,“谁?”印象里,哈弗茨没见过恩佐和女生有什么来往。

“阿尔瓦雷斯啊,就是和哈兰德一个宿舍的。”

“你是说,那个小蜘蛛?”小菲补充道,“听说他俩中学就在一块,一直到现在。”

“啊对。”加拉格尔点点头。

“男生也叫好闺蜜?”哈弗茨笑了一下。

“他动态一般都把我们叫兄弟,但是胡利安一直是叫好闺蜜。”小菲也爬上床,他训练十点才结束,累晕了。

是有特别定位的人啊。哈弗茨抹了把脸,他甚至都没听恩佐叫过他好兄弟,看来他的定位还很遥远啊。

球都踢了那么多次,明明相处了很久啊,我的小驴也很喜欢他啊。心底里有个委屈的小人哀怨道,哈弗茨被心里的声音吓了一跳。

果倍爽喝多了就是会失眠的。平日里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快速进入浅睡眠的哈弗茨这样确信着,才不是因为还没回来的恩佐呢。

哈弗茨差点把手机丢出去,不过还是点了接听,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哈弗茨拿了件外套,推门出去了。

“凯,我……”恩佐被德宝打断了,“不可以解释,不可以解释,恩佐!”

“说吧,Enzito。”一个温柔的西语夹在那群尖锐的喧闹声中,音量很小,凯却听得真真切切。他听不懂西语,但也能辨认出Enzito绝对是在叫恩佐。

“恩齐托?”小凯无意识地跟着呢喃了一句。

“睡了吗?”恩佐问道,语气里还有未消散的笑意。

“睡了。”躺在床上也算入睡,哈弗茨认真考虑了一下。

“嗯。”哈弗茨还在刚刚“起来重睡”的无奈里,他大概猜到恩佐游戏输了选择了大冒险。

“很抱歉打扰到你,你能接恩佐回宿舍吗?他已经喝醉了。”斯卡洛尼的请求不容置喙,“我们就在活动中心,我把定位给你。”

没出校外啊。小凯看着斯卡洛尼通过恩佐的手机发过来的定位。

活动中心门口,凯看见胡利安扶着恩佐在等他。看起来恩佐确实醉了,但不多,还能自己站着,嘴里嘀嘀咕咕些什么。接过恩佐的时候,小狗很自然地一只手臂环过小凯的肩膀,整个人半挂在哈弗茨身上,哈弗茨低头就能看见他笑盈盈的眼睛。

“真的麻烦你啦,拜托了。”胡利安腼腆地道谢。

就这样走在路上,昏黄的路灯安静地为他们铺路。

“什么?”一路上恩佐都在咕哝,哈弗茨终于没忍住问了他在说什么。

“我们不是靠意志和决定而爱上一个人的。”恩佐仰头望着哈弗茨的眼睛。

又开始了吗?奇怪的脑袋。小凯好像得了看见恩佐亮晶晶的眼睛就会嘴角上扬的病。

“我是一个很容易坠入爱河的人。”恩佐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恩佐,你喝醉了。”为什么会转移话题呢?哈弗茨感到自己内心慌乱起来,朦胧的期待被揉碎搅拌在害怕的泥潭里。

“好吧,起码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哈弗茨揉了揉恩佐的头,和一个喝醉的人交流会不自知地吐露真心。

“是胡利安提醒我的。”

“……”凯被这句话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手上揉的力道加重了,“你这臭小子。”

两个人像扭打在一块,跌跌撞撞走回了宿舍。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恩佐死活不愿意睡自己的床。

“我的床上不能沾酒味。”说完恩佐还装模作样地嗅了嗅自己。

“那你睡哪里?地板吗?”凯怎么推都推不动这个倔小子。

“我要和你睡一块!”恩佐抱住凯,“我洗好澡了。”

“我的床就可以沾酒味了?”凯好笑道。

“嘿,我们开完派对后就没有哪个男人是一个人睡的。”恩佐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是不可违抗的传统。这一点他倒没说错,他们阿根廷人开完派对后,通常都是一堆一堆睡在一块的,第二天醒来时,最好做好有条腿伸进你嘴里的准备。

可能“男人”这个词激起了小凯的自尊心,哈弗茨妥协了,“好吧,随便你,别被我挤下床就是了。”

“嘿嘿嘿……”躲进被窝后,恩佐就一直在傻乐。

“还笑什么?他们俩都睡了。”哈弗茨拍了一下那坨隆起的被子,回应他的是胸口的痒觉——恩佐拼命往凯怀里拱,有的人耍起酒疯来活像个未成年的小屁孩,凯有些受不住,把恩佐从被子里捞出来,两个人喘着气安静了一会。

恩佐双手虚抓着凯的耳朵,“告诉你个秘密,不要和小凯说哦……”

“但是说完这个秘密就睡觉哦。”哈弗茨半顺半哄。

Blessthelords.(我的上帝)

“晚安。”凯吻了吻恩佐的太阳穴,他心跳如雷。希望你明天能忘记今晚的事。

恩佐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伤痕累累,身后是粘稠的黑雾,黑雾中藏着粗粝的暗器,他步履疲乏,就快要被黑雾追上吞噬时,一只独角兽破开烟幕,恩佐趴在他的背上逃到了一片月季花海。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恩佐用哈弗茨教的方法摸着独角兽的侧脸。

但是那只独角兽一语不发,只有额头上的那根长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恩佐从上午耀眼的阳光中醒来,他被刺激得眯起眼睛——光在他的睫毛中衍射,使他的视线模糊,在那片模糊的光亮中,哈弗茨熟睡的容颜出现在那团光雾中。

一些碎碎念

关于那两句划线句:我们不是靠意志和决定而爱上一个人的。我是一个很容易坠入爱河的人。

坠落是不可控制的,所以爱上一个人不是说“我能爱上他”而是“我不能不爱上他”。

——节选自《死刑判决》

本来想写恩佐和小凯的背景故事,但总感觉太沉重了,不符合这个主题,而且太冗长了。

summary:坚实的路已经在眼前了,只问他们敢不敢去走。现在他们会说:用自己赌自己,这是本世纪迄今为止最便宜和高尚的买卖。

在伦敦,个体是人流中的一朵浪花。尽管有些已经是知名人士,在诸多浪花中格外尖峭些,也不得不承受这种半空中的悬危。

从高空放眼望去,会发现这是一个被细分道路切成无数小块的城市,这种设计据说是为了交通效率和商业渗透率。熟悉其中经络的当地人可以享受到更多的便利,但对于异乡客来说这不亚于被丢进迷宫,然后唤醒一种精巧有度的迷失感。

好在对于切尔西的球员们来说,有一样事物能让他们的世界化零为整。斯坦福桥,常规与意外同在之处。无论有如何丰富或者潦倒的个人生活,他们的重心总是被这座体育馆牵引着,像月亮拽着潮水。

转过几个路口,他拐进一家提供简餐和酒水的餐厅。它的老板来自里斯本,会说一些西班牙语。近两周,他经常在训练或比赛结束后的夜晚来这里觅食。

“原来你们不是全天营业吗?”

“当然不,我的员工都是做兼职的学生,晚上才能来上班。不过你呢,怎么一个人出来闲晃,张皇得像个逃课的学生?”

“我?”恩佐左顾右盼,期盼有什么能打断老板的注意力,“我……”

“你好,抱歉打扰了,请问你们开始营业了吗?”

真的出现了,一个新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

“没有!”老板喊到。

“好吧,谢了!”那颗脑袋消失了。

恩佐已经抓住了这个机会,就像持球四顾时突然抓住一次直塞的机会一样:“我是和门口那位朋友一起来的,我们获得教练批准,出来...呃,通过社会交往来做一些心理康复训练。”他很高兴用上了从新来的队医那里学会的高级词汇。

老板惊呼:“怎么不早说,否则我肯定要亲自动手为你们做点吃的。”

此时恩佐已经功成身退,迅速奔向门口:“不用了,谢啦!”

他刚出门就脚底点火一阵狂奔,总算追上了刚刚探头的那人。恩佐亲热地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刚才多谢!”

若昂·菲利克斯转过身来:“怎么是你?”

恩佐以同样的问题回敬。

菲利克斯说:“我有点头疼,出来转换一下心情。你来干什么?”

菲利克斯没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使得恩佐在大街上突如其来地倒起了豆子。

“那不是应该加倍地集中精神、作出改变吗?”菲利克斯终于找机会接了一句。

恩佐说:“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头疼。不说这个,既然我们都出来了,那就一起走走吧。”

他们顺着泰晤士河走,菲利克斯不时感慨河水似乎比他从前想象得要浅,沿河的人行道却比他以为的要宽。

前面路边站着一个披黑色披风的老妇,看起来四肢很不协调,她的背夸张地弯着,手肘错位得厉害。她背后是用劣质酒红绒布拉起的帷幔,上面歪歪斜斜地贴了几张纸,写着“seeyourfuture”几个单词。

这样的把戏对于这片区域来说很不寻常。有人从飞速行走中突兀地停下来察看,左右张望一番,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去。

那老妇的歌声从斗篷里传出来,嗓音出人意料的圆润和魅惑,在她身上显得诡异。

“一个人的时候,傲慢与怀疑使你拒绝巫术。”

“许多人同行时,卑怯和人云亦云使你放弃巫术。”

局促弥漫在离开她和走向她的人中间。恩佐和菲利克斯都没向她张望,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要唬住他人,必须装出和他人同样的神气,就像在话筒前掩饰自己的即时情绪,得心应手地利用歧义导开问题。

“两个人走在一起,则是对同伴的看法使你有意忽略巫术。”

“当习惯和简单的凭依被打碎,如何行动就成了疑问。”

唱到这一句时,他们被拦住了。老妇伸出弯曲的拐杖,在恩佐的腹前轻轻一点。“两个步履匆匆的年轻人,你们想看到自己的未来吗?”

菲利克斯回答:“抱歉,女士。实在不是我们不想,而是我们现在的口袋比脸还干净。”恩佐在一旁把口袋的内衬掏出来,以表示这是实话,因为他们穿着训练服就跑出来了。

那老妇好像对此充耳不闻,她继续说了下去:“在这个时期,地狱就像张开了口的门户,你们的灵魂如同落到魔鬼的手掌中去。但这个时期,对于永远把灵魂依赖自己的人,迟早会以胜利结束,不管这试炼时期有多长,总有神奇的功用,无穷的后效。*”

恩佐和菲利克斯正在纳闷,这时老妇在他们眼前直起腰,摘下兜帽,揭下坑坑洼洼的面具,拆下绑在手臂上的鸡毛掸子。现在是一个金发女子冲他们咯咯笑。

“特丽莎!”他们张大了嘴,“队医的工作也包括在大街上假扮巫师?”

“下次出门记得带钱。”她把一个圆圆的硬片抛过来,“冲着那声女士,我把这一英镑送给你们。也别忘了,无论你们走得快抑或慢,道路都是为你们铺设的。*”

走出很远,她的声音还在水上回荡。菲利克斯反应过来了,一掌拍上恩佐的脑袋:“你们是一伙的?”

“冤枉!他们只让我带你出来走走,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嘿,你已经丧失我的信任了,接下来去哪里由我来决定,你没有插话的权利。”

菲利克斯把他带到一个混凝土板构筑的河边浴场,他们决定在这里歇歇脚。恩佐弯着腰往下看,菲利克斯则斜倚着栏杆听他数数:一个光头、两个光头、三个......突然声音停了,恩佐冷不防地越过矮栏向下跳去,菲利克斯下意识伸手去捞,重力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一起扯落。俩人堪称舒展、自由地砸进了水里。是的,在未知的坠落前他们没有一点畏缩,好像明白不幸面前也有很多种选择,无论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此刻都好,犹疑是其中很坏的一种。

现在他们半截身子站在水里,慢慢从刚才的空中旅程中缓过劲来。

恩佐急速甩头,亮晶晶的水珠旋飞。他的瞳孔漆黑,几乎看不到眼白,就像狗。但狗的眼睛不能弯成这样的风致,也不会露出湿漉漉的狡黠。

这个肇事者张开五指,把圆亮的硬币摊在掌心:“抱歉,刚刚从我兜里滑出去了,我想把它捞回来。”

菲利克斯捋了一把黏在额前的卷发:“我掉下来的时候压根儿没打算怪你,但看到你的表情又觉得说不准了。你不是把笑也纹在脸上了吧?”

“不错的建议,我下次试试。”恩佐凑过去帮对方挤上衣后摆的水。

“但其实,笑对我来说不是一种情绪。”恩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着没有什么波动,让人猜测不到他的神情,“我扯开自己的脸并不因为心中受到某种神圣的指引。当然,也不是因为笑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如果非得说的话,笑是我的战争。如果我不能在被要求的时候笑出来,就会遭遇失败。被俘虏,被支配,总之是一落千丈。”

“为什么,费尔南德斯,谁要求你这样做?”

“我自己,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不是第一次赢,也不是第一次输,但它们带来的感受始终在我身体中翻涌。成名之前所需要经受的痛苦有时是超过正常人的承受限度的,它们透明而又无孔不入、无处可逃。在不可名状的压力面前,只要你疲倦于表面的维持,显露出支撑不住的征兆,一切就全完啦。”

菲利克斯说:“我明白,球员多少会有些自我强迫的痕迹,只不过有人表现得明显一些。不过,你这个听起来还是更像迷信。”

恩佐掬了一捧水往他脸上泼去:“收回你的最后一句话,现在!”

菲利克斯马上予以还击,伸手挠他腰侧,打赌今天一定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直不起身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趟到岸边,并排坐在石板上。河面涨起来,为浴场补充了新水。钟声响起,幼童在哭闹,但没有什么打扰到他们的谈话。

“你决定离开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其实我真没想什么。只有一股模糊的意识,类似于‘你不能为你不相信的东西继续卖命’”,菲利克斯晃着双腿说。

“不相信?”恩佐偏过头,“你之前说马德里阳光灿烂,而西蒙尼对你很好。”

“是这样的,现在我还是会这么说。现在的一切也很好,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这里的春天冷得要死!”恩佐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的排名也难看得要死。教练被发恐吓信,球员的合同也出岔子。你还不是跟着跳下来了?”

菲利克斯轻声说:“对,我跟着跳下来了。不管我最终是否能留在切尔西,我现在在这里,这就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到了皮球砸进网前划出锋利的弧线。他再也不需要上帝来给每一场胜利背书,希望和快乐不是被别人许诺的。

不知不觉间,灰蓝的薄暮降临了,两个落汤鸡在路灯下迎着冷风打颤。有校车从他们身旁驶过,许多年轻的脸庞在车窗薄薄的白雾后面闪烁着。他们中会有人正在盼着今夜的斯坦福桥吗?

恩佐说:“走吧,我在那家餐厅里寄放了几套用来更换的干净便服,我们可以借用他们员工的更衣室。”

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

里斯本来的老板见他们一前一后从更衣室走出来,立刻眉飞色舞,殷切询问:“社会交往心理治疗进展怎么样?”

菲利克斯:“什么治疗?”

恩佐揽过身边人的肩膀:“很成功,他今晚会进球的。”

“太好了,我要免费送你们一人一杯绿妖精。如果你们有多余的钱,给门口的那个乞丐。他会朗诵一些已经被现代人遗忘的诗句。”

恩佐回答:“谢谢你,慷慨的先生,不过如果是热的甜牛奶就更好了。”

老板两手按在他们的桌子上不住摇头:“唉,现在的年轻人!”

菲利克斯趁机也要了一杯牛奶,但他不忘了调侃对方:“我以为你会尝试一下苦艾酒,介于它在诗人笔下不朽的名声。”

恩佐举杯:“对我而言生命是更好的美酒,而足球是更好的语言和诗。菲利克斯,把最好的饭食拿出来招待最高的宾客,我们有一整个夜晚可以酣畅大醉。”

两只杯口清脆地磕在一起。

这时风琴低音般的诵读声传进来,仔细听却有些奇怪:它在该高昂的地方低沉,该低沉的地方高昂,和眼前升起的氤氲雾气一样变幻莫测。

“我失望已极,才寻得勇敢;欢欣喜悦,却兴趣全无。

我体魄强健,无力也无权;幸逢欢迎,又遭摒弃。

不定之事,于我最确定;一目了然,于我最隐晦模糊……”*

对坐的俩人注视着彼此的鼻尖,屏息凝神,一直听到最后一个音节转着圈儿落下。在悖谬的语词中,他们走过了那些动荡的折磨和徒劳无功的厌倦,认清了模糊的现状,最后回忆起抛弃一切踌躇的纵身一跃。坚实的路已经在眼前了,只问他们敢不敢去走。现在他们会说:用自己赌自己,这是本世纪迄今为止最便宜和高尚的买卖。

恩佐和菲利克斯去门口找到那个盲眼的乞丐,把那枚幸运硬币递给他。乞丐问他们想听什么,菲利克斯看向旁边,恩佐正将杯子颠倒过来,仰着头,努力舔尽最后一点挂在玻璃壁上的甜味。

于是菲利克斯又替他回答了:“请把你的诗句留给下一个人吧,我们已经有所需要的一切了。”

如同行星回归它们的轨道,菲利克斯和恩佐也要让他们的双脚踩回斯坦福桥的草坪上,以那颗圆圆的皮球为支点来衡量现实。

在夜晚的最后时刻,看台上方蓝旗飘飞,人头攒动,音浪生灭迭起。是大海,高于地平线的海,凝成永恒不变的造型。他们绕着看台跑,把手伸进海里,与海浪击掌,直到秘而不宣的狂热生生将这片海染红。

野心家们。

注释:

*据传为考门夫人所说。

*出自梭罗《瓦尔登湖》“我生活的地方,为什么生活”一章。

*维庸的布卢瓦诗会之歌,主要参考程曾厚译本,末句为玮语Lety所译。

summary:恩佐与菲利克斯的蓝色之旅不太顺利,但也还有值得期待的部分。

菲利克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恩佐手臂上那些眼睛、玫瑰、怀表与人像的纹样,深深浅浅的墨迹渗入皮肤的纹理,像为晚宴佩戴了蕾丝袖套。然后他看到这条手臂抬起,向自己伸出手:“终于见到你啦。”

菲利克斯没想到这个男孩笑眼弯弯,一出手竟然是这种老派的礼节。他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膝盖在桌子腿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但他仿佛毫无察觉,一点也没停顿地伸出双手抱住对方:欢迎来到伦敦。

两人抱得很......

两人抱得很实在。菲利克斯问道:“你刚训练回来?”

恩佐愣了一下,突然明白对方注意到了自己有些潮湿的衣领:“不是,刚刚堵车了,我提前下车一路小跑过来。”

菲利克斯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希望今晚不负期待。”

在恩佐背着手打量环境时,菲利克斯开始匆忙地四下乱瞥,试图找到一分钟前还在桌子上看到的传菜铃。

他失败了,那个小东西完全不见踪影。菲利克斯的表情慢慢失去控制,从游刃有余的微笑变成了木然的困惑。

这时恩佐兴致勃勃道:“这家酒店的装修风格真不错,红底金纹的沙发和大丽菊很般配,有些拉美风格,但又足够现代。”

菲利克斯还在回忆传菜铃的位置,下意识地回答:“没错,我也喜欢红色。”

恩佐纠正他:“别忘了采访中可不能这样说,毕竟我们是身穿蓝色的队伍。”

菲利克斯还没发现目标,有些泄气,蔫蔫地答了一句:“啊,是的。”

恩佐不知道菲利克斯怎么突然如此低落,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就拉着他一起自拍。为了把一瓶大丽菊完整地放进取景框中,他们不得不挤坐在一张矮几上,半踮着脚,用腿部肌肉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突然恩佐惊叫一声“我的腿”,两人一起失去平衡,摔到地毯上。一只瘦小的腊肠犬蹲在旁边看着他们,面前摆着它新找到的小玩意儿。两人同时出声。

恩佐说:“好吧,看来就是你刚碰了我的小腿了。”

菲利克斯则说:“Floky,把传菜铃还给我!”

烛光把餐厅烘托得温暖明亮,两个小伙子保持着稳定的谈话节奏,话题客气又亲密。他们从斯坦福桥草坪的宽度聊到球鞋的尺码,从之前的职业经历聊到最近打的电子游戏,并约定下次要一起打FIFA。

菲利克斯道:“我在马德里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健身区域,还有一个专门打游戏的地方。”

恩佐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也能找到类似的,不过我猜在伦敦找到这样功能齐全、价位合适的房子可能不太容易。”

菲利克斯立刻说:“你看这个酒店怎么样?”

恩佐:“啊?”

菲利克斯补充道:“现在酒店里虽然没法健身,但他们的电子设备真的不赖。”

但现在面对这位新相识的建议,他情不自禁地照对方所描述的那样想象起比邻而居的可能性。住处无疑是新生活需要慎重作出的决定,但恩佐现在却暗暗渴望着轻率。老天啊,莫非有时犹豫与错过会是更大的罪过?

于是他点头:“听起来...的确不错。”

菲利克斯一下子激动起来了,看起来几乎想替他拍板:“正好你的行李都带着了吧?”

“在恩佐找到永久住处之前,他们住在同一家酒店。”次日,恩佐在更衣室里对着手机小声地读出这句话。

旁边衣服换了一半的菲利克斯转头:“你也看到了?媒体获取消息总是很快。”

恩佐:“为什么说“也”?这条消息不是一分钟前刚发布吗?你什么时候看的手机?”

菲利克斯扬眉,假装没听见三连问,把袜子团成球抛进了脏衣篓。

这天是恩佐的首秀,菲利克斯在场边专注地看完了全程。他发现自己对恩佐的印象和第一次见面时发生了不少变化。

比如他之前只注意到恩佐眼角下垂、眉毛弯而细,天生一幅带笑眉眼。但在球场上或跑或走时,目光时刻凝在皮球上,像伺机而动的鹰隼。他神情严肃而身姿利落,下一秒就出现在需要他的位置上。

虽然这才是第一场比赛,但菲利克斯相信任何看了比赛的人都能看出恩佐的能力。他年纪很小,却有着超常的沉稳与自信。他能够像水滴一样滑入所在的球队,然后就成为其中有力的一环。

很快恩佐和菲利克斯就获得了期待中的一起合训、一同上场的机会。在职业足球中是这样的,如果你刻意去追求并肩的机会,很可能总是事与愿违。可一旦始料未及地相会在当下,就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靠得更近。

但即使两人已经预期到了未来的紧密联合,首次合力打进一球的体验也让他们想起来就心脏砰砰跳。

比赛刚开始时,他们都有些紧张,钉鞋在草坪上好像也没有以往那样稳当,晃晃悠悠地像是踩在吊桥上。是的,比赛就像是走一座长长的吊桥,你知道所有通过它所需的诀窍、看得到不远处的终点,每一步也还是会心惊肉跳。

菲利克斯和恩佐的出球速度都很快,在不知全局的受限处境下,他们只能用同调的快步走来增强己方的压迫力。

他们自觉地互相补充,不断拓展自己能够掌控区域的边界。吊桥抖得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兴奋的战栗,但他们脚下越来越热,跑动也越来越稳了。

要想突破,必须用空中的速度来缩短地上的距离,恩佐想。他一脚凌空将球送向前方,甩下所有人的预判。但这份心意早已顺着绳索传递到了球门前,菲利克斯扣动了扳机。

他们奔向彼此,击掌吐舌深拥,比第一天抱得更紧。暖黄软灰的球衣在他们身上无比明丽,如旧帛书、新河沙,在朦胧未定的期许中绽开惊人美丽的并蒂昙花。

然而,盛放的时刻带给了观众期待,也让两人的压力更大。接下来的几场切尔西仍然踢得没有起色,大批球迷失望地提前离场。此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里,像这样的信心与挣扎成了两位年轻人一再踏入的旋律线。

菲利克斯在场上的位置越来越靠前,他感受不到和队友之间的连接,也不确定下一次能触到球是什么时候。在己方又一次丢失球权后,他心中一紧,猛地蹿出去。

然后在中场飞奔的恩佐目睹了菲利克斯在前方完成了一次凶狠的铲断,果不其然收到一张黄牌。

从儿时起,菲利克斯的神色里就缺少少年天然的甜蜜,取而代之的是若无其事的倔强和不自知的棱角:如果别人不行我就会去做;如果我现在这种程度不行,那就加大筹码至能做到为止。

在马竞的时候,他有太多想法未能实现,场上的情况常常不允许他释放自己的才能。他的眼光敏锐,能创造出很多别人想不到的机会;但他也太年轻,不能在稍纵即逝的时机里从中筛选出最有威胁的那一个。

此刻,他的身上还有一些更复杂的压力:昂贵的租借合同、此前的伤病和禁赛、今年夏天的去留、球队持续低迷的表现……这些把菲利克斯更尖锐的一面激发出来。

恩佐已经能够意识到自己这位队友在表面上越是松弛,心中就越是紧绷,而这可能会对他的发挥造成致命的影响。不能这样着急,恩佐想,我一定要告诉他。

但赛后恩佐没有专门提起对方在比赛中的表现。他只是带着球轻快地挡在菲利克斯面前:“来尝试从我脚下断球吧,如果你失败了,我会嘲笑你的。”

放松下来的菲利克斯显然发挥得更好些,但恩佐有意为难他,使出浑身解数护住了球,还误导菲利克斯踢中了自己的小腿。恩佐说到做到,把菲利克斯拉到摄影师面前,对他做了一个放肆的鬼脸,同时大喊:“黄牌!”全然不顾对方比锅底还黑的脸。

菲利克斯一回酒店房间就低头打字,在社交媒体上给那张照片配了一句语法清晰心情复杂的极简文案:“你真是一个小丑。”

恩佐很快就回复了,语气和照片里一样雀跃:“我想是我赢了,兄弟。”

花期、进球、人世,时机俱是飘忽不定,心血苦积方有一次夜开。即使是这样前途富丽的年轻人,也得背离从前而寻得新我。好在他们仍有学习的意愿和机会。

菲利克斯和凯聊天,提到恩佐:“你觉得他怎么样?”

菲利克斯说:“哦我不是说这个。你有没有发现他很诚恳,而且观察力敏锐,总是在试图帮助周围的人?”

凯回忆了一下:是的,他很体贴,也许是因为他很早熟。你知道的,他结婚很早。

发现身边人有些沉默,凯又问道:“这不是很好吗,你在担心什么?”

菲利克斯速答:“不,我没担心。”

凯说:“得了吧,我观察不说话的动物很有一手。”

菲利克斯在凯的后脑勺上使劲敲了一下。然后他沉吟着开口:“你刚刚说他很有决心,我想你说的对。我们都很有抱负,都是那种希望能有足够力量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但也许我们因此而做出了很多自以为是的、无谓的努力,实际上对改善球队的处境没有用处。”

凯笑了:“两个傻小子,这不是好事吗?在切尔西,你们必须很有方向感和韧劲才行,这正是你们能够不遗余力帮助彼此的地方。”

这时有人从后面揪住正在嘀咕的两颗脑袋:“你们在聊什么?”

菲利克斯和凯回头看见了恩佐。

“没什么!”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祈祷恩佐的英语和传闻中一样糟糕。

其实恩佐不需要懂很多英语单词,他极擅长概括当下,只通过神情就能明白队友的担忧。他曾暗自许诺,要尽己所能在场上串联起队友,要让菲利克斯能够继续安心留在球队,要逐步解决每一个难题,要永远向前看。

失败仍然像浓雾一样包围着斯坦福桥,无法驱散也无法看清前路,但是,但是。

二月最后一场比赛后,恩佐叉着腰站在场边,浑身湿透,汗珠从眉侧簌簌滚落。TyCSports的记者犹豫了一下,选择从侧前方走近他。他还记得场上连罚几张黄牌、群情激愤的时候,这位五号球员还能语言尊敬地追着裁判争取改判。现在也许只有他还能对着麦克风言之有物地说点什么。

恩佐同意了。记者想尽可能缩短自己的问题,但切尔西这场球赛需要增加的定语太多了,他一边加速一边瞥向恩佐,发现对方没有不耐烦,反而笑得无奈。

“我猜你是想问我们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中,是无可避免的磨合期,还是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记者点头称是。

恩佐又说:“这样的怀疑论许多球队和教练都遭遇过,但你不能指望人通过怀疑自己的思维,领悟到从未思考过的可能性。我也不认为存在一把金钥匙,能一次解决所有现实问题。”

这时菲利克斯从记者的身后经过。在摄像机没有拍到的方向,菲利克斯先向恩佐轻轻招手,然后改为握拳。他汗流浃背却脚步如风,看起来并没有沉浸在失败之中。

等菲利克斯消失在视野中,恩佐突然低头抹了一把脸。等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以后,他抬起头继续对着麦克风说道:“我们球员能做的就是忘记我们所不能改变的事情,相信自己的队友,并为此刻做出最大的努力,否则我们绝不会有任何胜利的可能。”

凯没有说错。菲利克斯与恩佐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年轻人,愿意为自己的未来倾力一赌,冒着风险转来如今的切尔西。他们处在需要打拼需要扶持需要朋友的年纪,恰好又陷入了缺少运气缺少着力点的境遇。但他们还有足够的信与爱,似一袭质地轻盈的克莱因蓝,极其纯粹和勇敢,勾勒出一期一会的命运相织、野望同奏。

继续前行?一同前行。下一个夏天有太多不确定,唯有蹈其常而矢朝夕。这是他们审度后的坚定,是长路也是归巢。

开始为明天的比赛攒人品(也为波特下课攒人品)

非典型cp文学

高亮:妻子、女儿、女友出没。

提前滑轨:是某个魔幻时空里的和这个世界雷同又不同的故事,和真实的切尔西5号,11号没有半毛钱关系

“来自另一个大陆的鹰飞来之后,拉普拉塔河上多了一座石头做的桥,名叫斯坦福桥。”

菲利克斯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糟糕,尽管情绪已经经过了夜晚的沉淀,所有人都明白的,没有一个运动员愿意经历这样的一场失败。

今天没有训练,球队意料之外地给他们放了假。他百无聊赖,麻木地刷着手机。女友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提议一起出门散散心。

“去哪里?”

“伦敦眼。”

“啊?怎么突然想去哪里?”

女友有些诧异,但菲利克斯并没有往下说。他只是看......

女友有些诧异,但菲利克斯并没有往下说。他只是看着照片里幸福的一家三口,面无表情地锁上了屏。

是了,他们一家人团聚了。

菲利克斯得知恩佐确认转会的新闻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惊讶。他的职业生涯开启于本菲卡,那里的球迷爱他,他也爱光明球场的一切,尤其是主场比赛开始前放飞的鹰,而这个阿根廷人居然会选择赛季中期就离开这样一个地方。

两个人熟悉得很快,在一顿晚餐之后。

聊天的时候大概是想找点共同话题,恩佐突然来了一句:“世界杯期间我听德保罗说起过你。”菲利克斯气不打一出来,他并不想回忆起关于马德里竞技的任何事情,于是冷哼一声,“小贡也和我聊天聊到过你呢。”

他听见恩佐笑了一声,“的确啊,贡萨洛是我的好兄弟。”恩佐有些无辜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懂这火气从何而来。

菲利克斯有些哽住,的确,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不过这只是他们相处过程中的一点不愉快的小插曲。大部分时候,在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畅通的伦敦,说着相似语言的他们两个人总是黏在一起。

把球踢进对方球门的那一刻,是菲利克斯这一个月以来最舒畅的一个瞬间。他听着看台上和身边人的欢呼,发自内心的大笑。他回头,伸出手,走向把球传给他的那个人。拥抱的时候,他听得到对方热烈的心跳。

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发生了质变。

菲利克斯在此后反复复盘,这种质变究竟为何产生。究竟是吊桥效应带给他们彼此的错觉,还是真的能在短暂的相处中引燃这样的火苗。

可惜他无法回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他一厢情愿,那个人的踌躇也说明了一切。

虽然嘴上说着去伦敦眼,但他们还是散步到了斯坦福桥附近。

他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女友拽了拽他的手臂。他抬头,看见了刚从车上下来的一家三口。

恩佐也有些诧异,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瓦伦蒂娜对恩佐的新队友的面孔还算熟悉,“你好,菲利克斯,你们也来逛商店吗?”她指了指前面的斯坦福桥商店。

“啊不是,”菲利克斯摸了摸鼻子,“我们只是随便逛逛。”

玛格丽达很喜欢孩子,看着瓦伦蒂娜牵着的Olivia,忍不住蹲下身去逗她。

“我和你们一起吧。”玛格丽达对瓦伦蒂娜说,“你们两个就不要进去了。”

两个女人牵着Olivia一起走进了商店,留下两个男人站在这里。

恩佐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攥着茶杯。

菲利克斯对阿根廷人酷爱马黛茶的习惯早有耳闻。但是他从见到恩佐之后,好像没有见过喝它,还以为他是阿根廷中的异类。

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是,菲利克斯自嘲地笑了笑。

“之前来的时候有些匆忙,没有带太多。”恩佐打开水壶盖子,往杯里添了点水。他试了试温度,随后把杯子递给了菲利克斯。

“谢谢。”菲利克斯有些没想到,迟钝地接过,尝了一下。

“抱歉,我不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不要对我说谢谢。”

菲利克斯注视着他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下垂眼,缓了半天才开口,“我们把一切都留在赛场吧。”

他说完,就听见身边的男人发出了轻笑,他皱眉,“笑什么?”

“我笑我们不愧是搭档。”

菲利克斯不解,他听着男人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讲给你讲一个故事。过去鹰从拉普拉塔河上飞过的时候都不能停歇,因为满是滔滔江水无处栖息。后来河上多了一座石头桥,于是鹰就有了落脚的地方。你来自本菲卡,我来自河床,现在我们都在这里,在斯坦福桥,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停留的地方。”

恩佐转头看他,两个人对视良久。后来菲利克斯先转头,无声地啜这马黛茶,没再和他说话,恩佐时不时地往杯子里加水,直到耳边传来Olivia的笑声。

“就这样吧。”他对恩佐说,“马黛茶很好喝。”

恩佐点点头,上前接过从商店走出的瓦伦蒂娜手里的袋子,又一把抱起正在摆弄蓝色围巾的Olivia。菲利克斯也走到了玛格丽达的身边,看他握住Olivia的手腕,“Oli,和叔叔阿姨说再见。”

可爱的小姑娘冲着他们挥手,菲利克斯勾起嘴角予以回应。他看着一家三口上车远去,牵起了玛格丽达的手。

“的确。”他这样想,“我只是在斯坦福桥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菲利克斯在临睡前收到一条短信。

-临走的时候忘了说,希望我们成为在这里最默契的搭档。

菲利克斯笑,这的确是很动听的情话。

—END

情人节不搞虐不搞黄,来点纯爱

是情人节24h活动感谢大家观看祝各位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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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son总是喜欢去追那一双眼睛。

更衣室的灯好像出了问题,不知道是接触不良还是线路老旧,或者是灯管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一到快入夜色的时候就开始忽明忽暗,最需要它的时候反而帮不上忙。这是件小事,只要有人上报没多久就会得到处理。只不过大家都不在意,更衣室不过是工作和闲暇的中途岛,没人愿意费上心力解决它,也就自然留着它继续苟延残喘,发光发热。

Edson坐在板凳上,目睹最后一个队友...

Edson坐在板凳上,目睹最后一个队友的离开。天色暗了,那盏灯也自觉亮起来工作,他就在这样的灯光下静坐着。如果灯光足够温暖,或许可以安抚他、缓解他,或者灯光足够明亮,将他包裹住,也能让他心情不似现在这样。他没来由生出了一阵烦躁,但从不会踹凳子或锤柜门什么的发泄出来,他只是心烦意乱,坐在那盯着地板。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地板夺走他的视线,占领他的神智,让他在一片乱麻中挣扎。

他还没去洗澡,训练后的汗顺着他的脸流下来,滴在衣服或是裸露的手臂上;Edson荒谬地仿佛听到滴落的声音,不算大,但就像打在他心脏上一样清晰。

其实不怪灯光,不怪地板,更不怪汗水。他知道。

他今年年龄不算大,穿着阿贾克斯的训练服,踩着专业的球鞋,就是标准的足球运动员。足球运动员心烦时会怎么样呢?他想,人生的分割线把他们这群没怎么读过书的人切成一块块的,切的狠了,大多数人都会躲,躲去霓虹或者家庭里。可他不一样,他是孤身远离大陆的岛,是漂泊不定的船,一个人来到阿姆斯特丹就已经给出了答案,他躲不了,他必须面对一条条看不见的线,把他割的血淋淋的,遍体鳞伤的站在原地,等待伤口愈合。

灯还是忽闪忽闪的,实在闹人。Edson索性按下开关,明亮在房间里迅速消失。

他又在想那一双眼睛。

Licha刚到阿贾克斯的某一天,他不记得具体日期了,只记得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他像往常一样起床出门,驱车来到训练场参与训练。雨天总是能勾出人的坏脾气,人类似乎最喜欢归咎外因,总之当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时,这群训练有素的人难得都犯了懒,动作都比以往慢了半拍。

那时候的阿贾克斯刚在主场赢了一场漂亮而关键的大胜。激烈的欢呼、热情的球迷、庆祝胜利的每一种方式…肾上腺素分泌过度,多巴胺散发的快乐信息还在占领着大脑,第二天就召回来老实训练对于他们来说有点勉强。一向严苛的滕哈格也知道这一点,他素来是能够拿捏好尺度的指挥官,也是挑不出毛病的管理者。于是迟来的庆祝权利重新回到球员手中,比日常量减少一半的训练内容再次稳定了军心。

Licha对胜利也是高兴的,谁不喜欢拥抱胜利呢。但这一切和他属实算不上关系。尽管赛程紧锣密鼓,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却还在滕哈格的备选中,这位教练对他的位置和地位似乎还在考量,考量的结果从阵容安排来看,结论是不具备价值。阿根廷人只能在不太重要的赛程上成为首发,又或者是主力球员的轮换。

没有位置对运动员都是不小打击。但是比起和他差不多同期来的新人,他的反应算得上是冷静。Licha没空分心,他是喜欢用眼泪表达情绪的人,却不伤春悲秋。他每天给自己悄悄加了训练量,争取做到最后一个离开更衣室。可是不去想,不意味着不上心。压在他心里的也让他偶尔喘不过气,只是他清楚万物都有规律,也自然有道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已经属于阿贾克斯,他要在这里做好。

在雨中训练衣服淋湿是避免不了的,吸饱了水的训练服贴在身上让整个人身子都在发沉。最后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放松身体后,众人早早回了更衣室。阿姆斯特丹的天气总归比不上他的家乡,阴、冷。Licha快步回到更衣室,空调的暖风从头上吹过来,带动他身体生出了暖意。

他谢绝了塔利亚菲科邀请他去家里聚会的好意,这个同样来自阿根廷的前辈对他颇为照顾。场上场下都会给他最大的安慰和鼓励。见他拒绝后也只是贴心地表示理解,换好衣服后打了声招呼就先一步离开。

阿根廷,哦,阿根廷。

Licha想起来他踢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为了让全家过上更好的生活。足球最开始对他只是温饱的具象化,是现实与梦结合时唯一可以抓住的丝线;后来当他踢了一场又一场比赛,当穿上了国青队的衣服,阿根廷的血液在他身上真正开始流淌,给他的足球生涯赋予了新的意义。

荷兰的天气和阿根廷相比永远是阴冷的,而承载着家人和爱的阿根廷是他温暖的良药。他是自知处在交叉口处挣扎的病人,他得用这种暖抵抗冷。

这个和他一样属于新来的墨西哥人也处于争不到固定位置的尴尬期。他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脸上经常浮现着沉郁,是心里有打不开的结。南美的亲切促使Licha平日对他多了几分心,墨西哥人语言说的不算好,在得不到场上位置后跟其他人的交流就更少了,Licha印象中他更多的是沉默寡言的训练的身影,匆匆来匆匆走,眉间带着化不开的闷。

他们的柜子挨在一起,Edson走过来从包里拿出要换上的常服,他带过来的水汽迅速包围住了Licha,把他拽入了同一个温度。Licha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忘了以往的礼貌和玩笑,只是望着。

四目相对,Licha感受到对面有些拘谨又带着疏离的疑惑,像是下意识想把他隔离开外,可是Licha却看出了他的求救。

求救他什么呢。

沉默片刻,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追着他垂下的视线,在看似平静的湖中央试探开口,“难得的休假,有什么安排吗。”

他们靠的不算近,当然也不算远。在社交中是安全的一个距离,是普通关系展开时的模样,不越线,也看起来没有发展。Edson保留了这段距离,简短回复,“没什么,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Edson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他把自己的短袖套在身上,又从包里翻出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正常来说,这一次的社交已经结束了。应该会有人自讨没趣离开,然后继续不再相交,等待着下一次必要的交汇。

“你不开心。”后来的这段沉默被Licha斟酌着吐出的语句打破,他看到Edson整理裤脚的动作一顿。他这一句话不是试探,更像是笃定,如同对简单的数学公式的验证;也像是引诱,引诱Edson说出更多的东西,随便什么都好,打破这个普通的距离。

Licha在说出这四个字之前谨慎了很久,而这四个字也不负众望,仿佛短短的一句话里隐含了太多问题和情感,他不需要Edson回答,他自己已经替他交上了答卷。

他不想追问,没有必要撕开他人的伤口。他望着Edson的眼睛,湖面起了波澜,不再是表面平静而湖面下汹涌的模样。而Edson本人却没什么变化,他没接腔,也没拿着他收拾好的包离开。看起来他还是站在那,只是他试图转身逃离的动作出卖了他。

“也许我们现在都在原地打转,但是不要紧,路还很长。”

福至心灵,泛着水浪的湖面重新回归了平静,那些积在他眉间的也散开来,Edson胸口因为他的这句话产生了肉眼可见的起伏,他什么都没有说,但Licha感知到在他们面前的距离消失了。

后来他想,如果一定要形容这一幕,Edson一直像是个把身上的刺高高竖起的刺猬,在此时此刻卸了外壳。露出来柔软的肚皮,渴望靠近温暖。

从那之后,Edson记住了那双不掩饰看向自己的眼睛。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那天阴冷的雨,责怪它让他变得不再像他自己。他开始和阿根廷人有了更多的交流,无论是在训练中还是在闲聊时。有时候最简单的问候他都需要再三措辞,有时候越了界的关心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Edson有些懊恼,和Licha的相处他总是那个不自然的人,流露出的情感也是被动的,耗费他心力的。

无论如何,Edson都会去捕捉Licha的眼。去看他眨眼时的翕动和眼神中传达的种种含义,再在心里细细描绘灵动的不同模样,他在这件事上获得了极大的快乐,成为了他的一个秘密。

Edson觉得他不再站在随时断裂的弦上,也不必在上面走路到脚酸。或许只需要在他身边坐着,需要一段属于两个人的独处时光,他就不必独自面对一条条分割线,有了不用受伤的底气。

他有时会彷徨,小个子的阿根廷人知道他的双眼承载着这么多的含义吗,勇气、力量、温暖、鼓励…Edson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只想把能想到的词汇都送给他,作为带他走出沉郁的回报。他对这段关系捉摸不定,对方的态度他不敢去猜,任何一点变化都让他谨小慎微。

但这也很不错,Edson想,至少他不会被吞噬了。

后来一次比赛,双方1-1陷入僵局,补时阶段阿贾克斯获得了一个宝贵的角球,前锋大脚开出,按照战术找到了前点安排好的队友,第一点没有争下,对方球员很快跟上补位,禁区内陷入一片混乱。

Edson看着解围却没有很远的球,避开了自己身边对位的防守球员,奋力一跃顶了出去。

皮球应声入网,球迷爆发出一阵欢呼。Edson的耳边传来漫长刺耳的噪音。他的心脏跳动的厉害,联动急促的呼吸声充斥着他的神经。他视线由清晰变为模糊,下意识依据观众席上的欢呼声跑到场边,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动作,直到队友们跑过来将他包围,Edson的感官才恢复了正常。他进了来到阿贾克斯的第一个球,一个绝杀球。

队友在他耳边大喊大叫着,好几个人压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视线完全遮盖。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在草皮上的他闻到了青草的味道。他调动着五感,又想去寻Licha的眼睛,他明明看不见,但他就好像看到了一样。

Licha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里蕴含的东西仿佛要把他灼伤。

有人将他扶起,大屏上还是属于他的特写镜头。一个个熟悉的、陌生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寻他的身影。

随后撞进了一个比他见过的所有都要真心的笑容里。

Edson的心脏那一刻再次猛烈跳动起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也许不需要一个理由,两个人的关系就在向前的日子中变化。

纵然变了身份,但训练比赛也没什么不同。他们没有刻意公开关系,本就爱黏在一起的两个人也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许其实已经成为大家的心照不宣。

Edson和以前一样喜欢看Licha的眼睛。也许最开始时只是无心的一瞥,如今则是融入他生活的习惯。他早已经不需要再依靠一双眼来给自己安慰,或者什么生活下去的勇气,现在找那双眼只是让他安心,让他能随时握住他的手。

仔细想想,他们的表达都很笨拙。Licha在他最失意的时候也没有给他抛出长篇大论,而他的情话总是带着怯,刻意为之时让人忍俊不禁,水到渠成时又只会说最基础不过的爱。在这方面两人都不算及格,但在彼此的答卷中已然满分。

有时Edson会想,自己没有Licha的话会不会挣脱当时的困境。他觉得答案是否定的,用自虐式的封闭将自己变成一个囚徒的Edson明白,他本能的自救机制发射着微弱的求救信号,只有阿根廷人看见了,也只有他伸出了手。

正因如此,Edson在这段关系时难免会患得患失。Licha太好了,他想,相比之下自己的贡献是那么苍白无力。Licha让他获得了新生,而他却没能为他带来什么。这对Licha来说应该是不平等的,是自己把他拉下了水。Edson像抓住求生机会却担心被抛弃的溺水者,他不由得开始害怕那双眼睛里会出现疲惫和厌恶。

偶然听见自己爱人胡思乱想的Licha当时就哭笑不得地否定了这种想法。他先是嫌弃了墨西哥人肉麻而深情的告白,那双令Edson着迷的眼睛含笑看着他,接着用行动证明了他不减的爱意。

Edson或许不知道,靠在一起时感受的温度是相互的。Licha承受的压力未必比他小。和他沉默的时刻不止一个人感受到了放松和愉悦。窥见他的伤口不是Licha本意,却误打误撞改变了他们两人的轨迹,让他们交汇在一起,相遇后相爱。

一切都很好,两颗孤独的心彼此相依慰藉,获得了名为爱的温暖。

一个赛季顺利结束,克鲁伊夫盾上如愿刻上了阿贾克斯的名字。盛大的仪式在主场举行,这一次真正属于Licha和Edson。作为冠军阵容的核心成员,他们身披国旗在球场上大笑着肆意庆祝。Edson不知从哪弄来一瓶香槟,喷射出的泡沫蹭到了Licha的身上,喝得有些多的后者晕乎乎的,脸上还是傻傻的笑,走路都有些摇晃,可还是笑着扑进他的怀抱,一起倒在了他们熟悉而热爱的草坪上。

庆典的烟花应景的出现。一颗颗烟花升空后在天上绽放,五颜六色的绚烂刺激着他们的眼眸。流光溢彩,火树银花。烟火尽情的璀璨,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好漂亮。”

Licha躺在柔软上舒服的眯起了眼,见到如此大的烟花忍不住发出惊叹。Edson轻声应和着,转头看向他被烟花照的时亮的脸。熟悉而安心的沉默,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欣赏彼此的风景,将周围的一切嘈杂隔开。

Edson又去寻Licha的眼睛了。那双倒映着焰火却比焰火还要明亮的眼睛。Licha扭过头,两人又一次四目相对。这次Edson从他的眼睛里不仅看到了属于Lisandro为人称道的温暖,更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是Edson·álvarez的身影。

升空,绽放,花花绿绿的美稍纵即逝。

烟花很快就会消失,所以才要和别人一起看。忘记了烟花的颜色和样子没关系,但是会一直记得身边人的脸。

Edson记得每一次去寻找Licha的眼睛。

是他抓住了他的手。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设定,魔法au,獾院和海怪哈宝,友情向

海怪具体形态是乱写的请勿考据

一夜的暴风雨过后,整个小镇都湿漉漉的。胡利安低着头从酒馆滴着水的屋檐下经过,酒馆里人们悄声交换着的话语漂浮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听说了吗,昨天晚上……”

“是它?可是那不只是个传说……”

“……我们会被毁灭吗……”

胡利安轻轻皱了皱眉,感觉有些奇怪。自从还在霍格沃茨学习时,胡利安就立下了从事神奇动物研究的志向,毕业后也成功在神奇动物保护司谋得了一份工作。他本来是追着几头马头鱼尾海怪的踪迹来到曼彻斯特附近这个海边小镇...

胡利安轻轻皱了皱眉,感觉有些奇怪。自从还在霍格沃茨学习时,胡利安就立下了从事神奇动物研究的志向,毕业后也成功在神奇动物保护司谋得了一份工作。他本来是追着几头马头鱼尾海怪的踪迹来到曼彻斯特附近这个海边小镇的,但几天的搜索一无所获,仿佛它们一夜之间就离开了这里——这并不符合它们的习性。他请猫头鹰给苏格兰的同事送了信,但还没有回复。

他走进酒馆,听见一个醉汉压抑着兴奋的声音:“那庞大而恐怖的阴影……直到有一天,海虫的火焰将海底温暖,人和天使都将目睹,它带着怒吼从海底升起,海面上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哦,那北海的巨妖……”

入夜后又刮起了暴风雨,狂风卷起海浪咆哮着拍碎在护堤上。镇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胡利安却提上手提箱出了门。即使已经给自己施了防水咒,年轻男孩还是差点被风吹了个跟头。

与昨夜一样,夜幕中雷电交加。在划破天穹的闪电中,胡利安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事物:西面天空的一角并没有被闪电照亮,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他马上跨上扫帚追了过去。

胡利安跌跌撞撞地跳下扫帚,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遮蔽了天空的,是海洋生物漆黑的胸鳍,海水更深处一对发光的眼睛幽幽盯住了他。

但是胡利安没有注意,他只是充满惊叹地欣赏着眼前神奇的造物,喃喃道:“梅林啊……”

本来就遮天蔽日的鳍似乎升高了一点。

“……好美。”

鳍落了下去。

这一落导致胡利安被掀起的浪花扑了个满头满脸,没站稳坐在了地上。他也没在意,从手提箱里拿出了几条新鲜的鱼,试探着扔了下去。

那双发着光的眼睛动了动,随后海面上出现一个漩涡把鱼卷到了水下。

胡利安很高兴,因为这表明所谓带来灾难的脾气暴躁的海怪其实性格不错,至少是愿意接受人类的善意的。于是他第二天又跑去了那个地方,并带上了不同种类的鱼。

日子一天天过去,胡利安与海怪的关系也越发亲近,甚至揣摩出了它的口味。有一天他例行喂鱼顺便观察海怪时,那片山一样的胸鳍竖起来,边缘冲着他勾了勾——他或许是能接近凶名在外的海怪的第一个巫师。海怪甚至允许他坐到那广阔得像一座小岛的背上,载着他到海面上遨游。胡利安第一次被驮着乘风破浪时发出了惊喜的大笑,双臂猛地张开,感觉从未如此畅快自由。

有时候,他就只是坐在海怪的头上,无意识地轻抚着手下的皮肤,说起霍格沃茨,说起他的朋友们,说起他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祖国。他一向内向,但和海怪在一起他却有了倾诉欲。海怪就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漆黑的胸鳍翻卷,仿佛要把小小的人类包裹起来拖下深海。

胡利安觉得海怪是通人性的,那对和人类迥然不同的眼睛竟然也能反映出情感的波动。当他因长期分裂内战的祖国而落泪,海怪眼中幽幽的光亮也随之暗淡;而当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与朋友们组建的魁地奇队伍大胜对手时,那双眼睛也随之亮起,海怪的身体也轻轻拍打,仿佛在庆祝他们的胜利。

胡利安在这个海边小镇待了很久,不知不觉地整理了厚厚一本海怪观察笔记,直到一封信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静。

信的落款写着恩佐的名字,告诉他大战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祖国,麻瓜政府摇摇欲坠,魔法世界也受到了影响。他的同学们很多都回到了家乡尽自己的一份力量,魔法部也给胡利安签发了调任通知。

胡利安坐在海怪头上哭了一夜。周围的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了英格兰难得一见的星空。胡利安对海怪说:“我好舍不得你,我的朋友,好想把你带走。可是你生活的地方是这片海洋,你属于这里,我不能因为私心就把你带走——更何况你实在是太大啦,我的箱子实在装不下你。等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一定会来看你的。现在我虽然还没走,但是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三天以后,胡利安在伦敦港登上了轮船,驶向祖国,驶向未知的命运,也驶离海边的曼彻斯特。他走上舷梯时,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迎面走来一个大个子年轻人,有着金色的头发和一对在暗处幽幽发光的眼睛。

他向着胡利安伸出手,微笑着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埃尔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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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次不一样,有一只人类竟然没有跑走,甚至还送了几条鱼给他。虽然这么点东西塞牙缝都勉强,但是埃尔林看在他诚意可嘉而且还夸了他好看的份上,还是接受了。

慢慢地,埃尔林居然养成了习惯,每天和这个人类(他说他叫胡利安)待在一起,听他说起遥远地方的事情,看他讲话时神采飞扬的面容,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真是错过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

但是有一天胡利安红着眼睛过来,跟他说他要走了,回去地球另一边他的家乡。埃尔林有点茫然,又没来由地有点难过。胡利安说他不能因为私心就把他带走,那如果我自己就想走呢?我也该到处看看了。于是他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变成人的魔法,又从曼彻斯特游到伦敦城外,刚好在胡利安上船前找到他。

(接下来请脑补哈宝在南美生吃辣脆巫师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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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一个图

某一次意外解锁的超级无敌魔鬼鱼过山车~

*ForkxCake阴间←蛛,袭来!!(不)

*2023.1.17恩佐-费尔南德斯生辰贺

*ooc慎8k+注意有很多意识流有很多造谣和私设雷慎!!!!!

恩佐-费尔南德斯天生没有很好的视力,但这依旧不妨碍河床竞技在他五岁时候便慧眼识珠地将他带到俱乐部。他的童年和大半少年时期都是在河床度过,与足球、汗水、碰撞为伴。南美洲的孩子们踢球都有着大开大合随心所欲的快乐,说不准哪一颗球就闷到谁脸上,最后打一架也能很快和解。队友在玩抢圈的时候他很容易被多人且快速的穿梭晃花了眼,一大片重影穿透...

恩佐-费尔南德斯天生没有很好的视力,但这依旧不妨碍河床竞技在他五岁时候便慧眼识珠地将他带到俱乐部。他的童年和大半少年时期都是在河床度过,与足球、汗水、碰撞为伴。南美洲的孩子们踢球都有着大开大合随心所欲的快乐,说不准哪一颗球就闷到谁脸上,最后打一架也能很快和解。队友在玩抢圈的时候他很容易被多人且快速的穿梭晃花了眼,一大片重影穿透视网膜搅乱了脑子,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和几声惊呼,恩佐眼前一黑,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到了地上,侧脸传来钝痛,皮球掉在身侧。他抬手用手背蹭了一下被踢中的地方,队友跑上前来,声音里透着一点后怕和担忧:“Enzo,没事吧?真对不起。”

恩佐抬起头,夏天的阳光透过队友的发缝刺伤他的眼睛,眯起眼仍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他摇摇头抓住队友的手站起来,甩甩汗湿的黑发企图缓解晕眩,但适得其反。耳朵里有什么在尖叫,恩佐努了一下嘴巴,含混不清地说:“没事。”

队友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到人群中间,恩佐偏头吐掉一口血水,舌尖磨了磨尖利的犬齿。

他只感觉到一阵轻微而酥麻的疼痛,让他清醒,让他精神愉悦。

通常来说,Fork会在合适的时候分化,在此之前他们与寻常的人类无益,能品尝得到酸甜苦辣百味,也不会像寻血猎犬一样饥饿地在人群中闻嗅,随时一副寻找猎物的姿态。通常来说他们不会过于危险,因为即使在成为Fork以后面对熟悉的食物也会有味觉记忆,由此并不那么强烈地渴望寻找自己的Cake。但恩佐不同,他天生没有味觉,嗅觉当然也缺失,生活像是用尽挤瘪的洗发水瓶子,尚贴着标注花香的玫瑰色标签。生来尖利的一对犬齿好像是动物祖先日日夜夜的提醒,你合该去狩猎,合该去伤害。恩佐对此感到厌倦,他猜测父母和兄弟姐妹中并没有和他一样的人,即便他们中除了年纪尚小的妹妹以外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过多地提及他无法感知的东西;但恩佐为此困惑,他们之间有着血缘的束缚,理应亲密无间。这种假设始终根深蒂固地长在他的脑子里,鸦群喧闹着飞旋,羽翼带动的风掀动书页,哗啦啦啦,中有人语:真实是残缺者永远无法把握的东西。

而胡利安·阿尔瓦雷斯与他截然相反,嗜甜虽不严重,但至少队友之间人尽皆知。他十六岁来到河床,恩佐远远隔着一个球场都能知道是他,软绵绵的香气开始侵蚀神经,不知道第几次,又或者每一次,哪怕刚刚进食不过十分钟,饥饿感抓住了他的内脏,拧得他几乎痉挛起来;如果一线队和二线队一同训练,恩佐自觉很难把控理智。不,不是。恩佐跟二线队的队友在场边休息,远远地是一线队的训练场地,他队友会很亲切地称呼他的外号“Laara?a”,据说是他哥哥起的,恩佐觉得它听起来很不错——不管是否贴切,至少那两个连读的音节听上去有种把绵软的东西粘连在一起的感觉——像他本人的声音。恩佐眯起眼睛,脑海里的书一本一本掉下来,是番石榴飘香还是礼拜二午睡时刻*?他无意识地用舌尖寻找犬齿,焦急而了无头绪,因为他发现阿尔瓦雷斯的味道对他,对恩佐-费尔南德斯来说丰富的难以想象,饶是他遍览群书也难准确形容。阿尔瓦雷斯浑然不觉,腼腆的小镇男孩顶着被皇马青训相中的光环来到河床,像是戴着面具闯入舞会的罗密欧,首要任务竟然是把自己身上的注意力降到最低。

他几乎要成功了。球场上的天才前锋,球场下恨不得变成橱窗里安安静静的展品。一块蛋糕,二线队的Fork想,脑海里升起妹妹生日时候绵密的奶油、滴落的蜡泪、温暖的烛光,没来由地觉得相称。

很甜。事实上,太甜了。恩佐被Cake的气息冲的头昏脑涨,愣愣地点点头,鬼使神差地抬手揉搓了一把那头潮湿的棕色发丝。什么是香气,什么是甜蜜,恩佐人生十几载根本没有确切的定义,他唯一能获取的味道是冰块和辣椒,两个极端却都让他舌尖刺痛。更衣室里的队友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他们两个人,阿尔瓦雷斯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恩佐,嘴角的笑意尚未彻底消隐;年轻的Fork看着自己的手指,鼻腔里香甜的气味愈发浓厚,像绸缎抚摸他每一寸的器官,把脑袋里破碎的垃圾辞藻打包成袋,再重的东西也被他毫无怜惜之情地丢下山崖,鸟一样地坠亡了。此时此刻,新世界就在他的身边,而认识世界的方式则是以唇舌品鉴。回过神来恩佐只觉得侧脸上冰冰凉凉,那是阿尔瓦雷斯的手。

Enzo?他问,声音里担忧盖住了恐慌。

你怎么哭了?

于是阿尔瓦雷斯教他甜的概念。一开始他没有自知,直到恩佐抓着他的手说明一切,他才意识到他已经拥有了第一个学生;而这位学生将要吃掉自己的老师。他对自己是Cake的真相朦朦胧胧有些认知,可是Enzo——阿尔瓦雷斯想起祖母的故事,南美洲向来不缺部落里流传的古老而神秘的传说,有啖人血肉以求长生的精怪,他幼时没有当真。现在看来倒是班班可考,只不过人总要否认妖异会生而残缺罢了。恩佐的眉骨峻刻又干净,眼窝深邃,又长又密的眼睫扇动一片阴影,笑起来时牙齿闪亮眼睛弯弯,散光造成的无法聚焦反而让他注视着什么东西时会特别专注,像是枫糖浆搅动出旋涡一样甜蜜。可是Enzo,这样的Enzo,会写诗的Enzo,假如他将潜意识里最为深刻的味道当做喜爱,那他就会错过甜味里真正美妙的部分,非常遗憾,阿尔瓦雷斯想,甚至说得上是可怜。

再后来,阿尔瓦雷斯理所应当地离开河床去到曼彻斯特,久负盛名的英伦城市。阿尔瓦雷斯离开的最后一天还在河床,恩佐在宿舍里等他,床头被放了一个玻璃花瓶,插着一束香水百合。恩佐坐在床沿,手指捻着花瓣,柔嫩的花瓣被他的手指搓破挤出一点点汁水湿润了他的指尖——年轻的中场看上去若有所思。阿尔瓦雷斯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跟队友们一一道了别,恩佐闻闻空气里熟悉的香甜,觉得他的情绪低落的像被雨打湿的糕点。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曼彻斯特是多雨的城市。恩佐觉得自己很坦然,坦然的像不断接受自己从二线队到一线队再到国防与司法最后又回来的命运,但阿尔瓦雷斯丢下背包像比赛庆祝那样扑倒他身上,堪称莽撞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Juli,Julián,Julieta。

恩佐低声叫他的名字,恐怕莎士比亚也难以预料到那名百合般圣洁柔美的少女的名字会被用在此处。棕色眼睛的朱丽叶抬首亲吻他的嘴唇,释放在紧实漂亮的小腹。香气随着紊乱的喘息扩散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他们对视,惊讶地发现彼此的脸颊上都沾着泪水。刹那间恩佐发现他的嗅觉似乎短暂地复活了,密闭空间里情潮涌动的气味,窗外泄露的潮湿泥土的气味,他的Cake浓烈的甘甜气息和盛放的香水百合的气味渐渐重叠,恩佐茫然地抬起头,内脏好像紧紧攒在一起又被撕开,他下意识地深呼吸,一下,两下,闭紧嘴唇吞咽一次,再一次,十字纹身化作迟到的剑刃,仿佛要延伸下去捅传他的胃——他差一点吐出来。

第二天阿尔瓦雷斯有点低烧,恩佐去送他的时候悄悄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Julián。”他说,不知道在保证什么,手状似无意地抚过对方昭示着前一夜的疯狂的肩头,恩佐细心,那里已经上了药。阿尔瓦雷斯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但恩佐并没觉得他害怕自己。通常来讲Cake都会有些惧怕Fork的,但阿尔瓦雷斯并不是这样;年长者还是回吻他,鼻端留下百合花香,离得这么近连恩佐都能看出忧虑和不舍来:

“嗯,我知道,Enzo。”最后他还是笑着挥挥手离开了,“我们都要加油。”

恩佐也笑着冲他挥手告别,袖子垂落露出又一个崭新的纹身;百合花的香气渐渐消失了,恩佐颇为遗憾,敏锐地感知到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嗅觉彻底与世界断连,于是猜测阿尔瓦雷斯把他的感知和正常人的世界勉勉强强牵连起来,此刻他离去,自己理所当然又要过上字面意义上味同嚼蜡的生活,顺理成章的也就读懂阿尔瓦雷斯的眼神——

我走之后,你怎么办呢?Enzo。

人们用气味、景物、环境、情绪来抒写胜利而非相反,恩佐想,被阿尔瓦雷斯薅着头发亲吻,或许因为胜利不是永恒,而气味却是。所以终自己一生,恐怕都要不断地通过追逐胜利来获得渴求的气息;他侧过头,阿尔瓦雷斯的衬衣敞开着,肩窝处那个伤疤已经很浅很浅。他埋下头去咬住自己手腕上突出的桡骨骨角,力道大到咬出一点血。恩佐对疼痛没什么偏好,不过是忍耐力强,又或许存着一些暴虐的因子,就成为他在球场上的利器,或许也是他爱着阿尔瓦雷斯的明证。阿尔瓦雷斯抓过他的手臂,一截红润的舌尖伸出来舔掉血液,随后他们接吻,恩佐就尝到一点点稀薄的血液,来自他自己。连他自己的味道都要由阿尔瓦雷斯带着他来品尝。Julián,阿尔瓦雷斯听见他小声说,深黑色的眼睛又一次看过来,我好像要分不清你和气味的区别了。

或许你可以选择吃掉我。阿尔瓦雷斯笑着道,恩佐听出他的玩笑,作势去堵他的嘴。Fork吃下一整只Cake会恢复味觉,如果分不清自己和气味,那就干脆把他当成气味本身也未尝不可。

阿尔瓦雷斯没有拒绝他的吻,同样也没有开玩笑。

回过神来阿尔瓦雷斯已经将点球踢进,队友们一拥而上抱住他,恩佐看着转播镜头阿尔瓦雷斯努力转头寻找摄像头方向时候有些忍俊不禁了,但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队友们陆续放开他,恩佐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小心思。

Foryou,阿尔瓦雷斯对着电视悄声说着,有些匆忙,或者是Porti,恩佐来不及仔细分辨他的口型,但是知道无论哪一种语言,其含义都是将这粒进球献给自己。漫长的记忆支离破碎成一段一段,在河床主场红白客场红黑的两个人,或者是蓝白色的前锋接过中场的长传,带球跌跌撞撞奔袭半场,等待网兜柔软地吞下这粒进球,他们向着彼此飞奔,拥抱,恩佐抱起胡利安转一圈,风声裹挟着整个世界的气息穿过牧马人的灵魂*,Estoesparati*,他们对彼此说,惊觉让人灵魂震颤的胜利的喜悦早已同独一无二的香甜气息融为一体。当十万人的山呼海啸从大地传导到心脏,没有谁的灵魂会不为之颤抖。球场上破碎的草屑,鞋钉刮破皮肤浸透球袜的鲜血,犬齿刮破口腔黏膜的腥甜,更衣室里马黛茶的苦涩,妹妹的生日蛋糕,流淌到指尖的蜡泪,烛光像阿尔瓦雷斯棕色的眼睛温暖地灼伤恩佐的皮肤;Cake,味道,胜利,阿尔瓦雷斯的含义在内脏里交融,淡奶油和百合花淹没了旱季的河床——当太阳不说话时,人被允许怀有私心。恩佐-费尔南德斯学会收起妖异的犬齿,将过往生命中一切支离破碎的诗篇赋予教会他“味道”这个词的胡利安·阿尔瓦雷斯,有失偏颇地默认当他们在球场上拥抱,全世界的真实都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恩佐从未想过此刻能够再次嗅到这一切,他咬着舌尖,目光久违地模糊,在内脏饥饿的绞痛和馥郁过分的百合花香中干呕起来,全身上下涌出快乐的泪水。

*朱丽叶之死

*指加西亚·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礼拜二午睡时刻》

*Julieta:“朱丽叶”的西语形式

*牧马人的灵魂:指恩佐,灵感来自三星阿根廷中写给恩佐的歌词

*Estoesparati:“这是为了你”

写的挺放飞自我意识流的大家随意理解哈(。。。)

对不起大家我又把如此阳间的小情侣写成这种阴间风味的东西!!!!!

祝←哥22岁生日快乐!!!希望两个孩子在未来的路上能够星光熠熠!!!

THE END
1.皇马看上阿根廷妖星老佛爷情有独钟点名要买他克罗斯最佳接班人克罗斯,这位德国中场大师,以其精准的传球、卓越的视野以及关键时刻的冷静射门,成为了皇马过去数年间不可或缺的一环。他的离开,无疑在球队内部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缺,亟待填补。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弗洛伦蒂诺才点名要买恩佐·费尔南德斯,以便把他作为克罗斯的替代者来打造。恩佐,今年才23岁,阿根廷当红国脚,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18648166725248550&wfr=spider&for=pc
2.阿根廷中场小将恩佐费尔南德斯国际足球阿根廷足球不出所料,本赛季加盟本菲卡的中场恩佐凭借优异的表现入选本期阿根廷队热身赛大名单,并在自己的第一场国家队比赛中贡献了出色的表现 2016 年,在梅西宣布从阿根廷国家队退出后,15岁的恩佐·费尔南德斯在脸书发表了心声值得一读。 6年后,他与梅西一起被召入国家队,梦想成真足球之缘,妙不可言https://m.hupu.com/bbs/55649819.html
3.阿根廷夺冠成员恩佐费尔南德斯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了夺阿根廷夺冠成员恩佐费尔南德斯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了夺冠感言: 昨晚我所得到,我所听到看到的东西,无法用言语形容,每一次鼓励的呼声,每一次掌声……看到我的家人和所有想要向我们展示热情的人们一起享受着这个瞬间,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你每天,每一场比赛都想获胜!让我们继续工作,继续倾尽一切,让冠军再次降临阿根廷吧! https://www.dongqiudi.com/articles/3345937.html
4.阿根廷主力是谁小组赛刚刚被启用时,恩佐费尔南德斯被放在了球队单后腰的位置上。因为当时阿根廷使用433阵型,边路有迪马利亚。恩佐费尔南德斯是防守最好、传球视野最开阔,同时向前带球敏捷性最好的那个人,所以被放在居中的后腰位置。 3、德保罗 德保罗是一位阿根廷足球运动员,在场上的位置是左边锋,他现在效力于马德里竞技。德保罗职业生https://www.da-quan.net/wa/d7dea7tydda7yanyact.html
5.切尔西1.2亿欧签下恩佐恩佐费尔南德斯加盟切尔西成英超历史标王2月1日消息,切尔西签下了在世界杯阿根廷队夺冠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本菲卡中场恩佐费尔南德斯,花费了1.2亿欧元,这也让恩佐成为了英超历史标王,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了解一下吧。 切尔西1.2亿欧签下恩佐 1.本菲卡官宣 本菲卡俱乐部宣布,球队已经就恩佐-费尔南德斯转会切尔西达成协议,交易金额为1.21亿欧元。 https://www.efusc.com/gonglve/184279.html
6.恩佐费尔南德斯身价涨多少恩佐费尔南德斯身价涨2000万欧元。恩佐费尔南德斯经过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之后,身价从500万暴涨至5500万,成为涨幅颇高的世界杯参赛球员之一。恩佐费尔南德斯不仅是成功挽留梅西留在阿根廷国家队,而且还成为梅西的左膀右臂,帮助梅西在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上成功圆梦,恩佐费尔南德斯的身价也随之暴涨。 https://ask.qtx.com/948.html
7.PES2021恩佐·费尔南德斯白发版脸型补丁足球吧在经历了一整个冬窗的拉锯战后,阿根廷新星恩佐·费尔南德斯最终还是天价加盟切尔西,距离他来到本菲卡其实才半个赛季。之前ValentinLgs10打造过这名世界杯最佳新人的PES2021脸型,本帖是他白发版的造型。虽然本赛季切尔西成绩惨淡,但是他的表现还是不错的,攻防俱佳已经送出了两记助攻,对得起蓝军为他支付的大额转会费。http://www.zuqiuba.com/pes2021/lianxing/28869.html
8.能不能甩我点恩佐费尔南德斯的美图孩子是01年的,之前在阿根廷本土的河床,今年夏天才来本菲卡,但是冬窗有几个豪门都在关注他 赞(10) 回应 Apencil 2022-11-29 14:18:14 上海 震惊 小恩佐竟然有一个两岁半的女儿 足球运动员真的生育好早。。。 赞(19) 回应 再吃一颗葡萄 (生活就是胜利) 2022-11-29 17:00:16 山东 震惊 小恩佐竟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79224654/
9.切尔西出现首位为恩佐费尔南德斯辩护的球员队内态度分化恩佐-费尔南德斯涉及的种族歧视风波持续发酵,切尔西俱乐部已对此投入关注。据切尔西跟队记者透露,俱乐部正对相关视频证据进行细致审查,承诺将严肃处理该事件,并采取必要的行动应对。 在阿根廷国家队庆祝美洲杯胜利的时刻,恩佐-费尔南德斯与其他队员合唱了一首含有针对法国非洲裔球员种族歧视内容的歌曲。这一不当行为不仅引起了https://3g.china.com/act/news/10000169/20240718/46870413.html
10.新浪热榜阿根廷vs澳大利亚#阿根廷vs澳大利亚##阿根廷2比0#澳大利亚,全场百岁山无孔不入,不愧是你啊,咱们的水中贵族,下次赛事你来办! 梅西81秒闪电破门,第46分钟,梅西传给德保罗,德保罗传入进去佩泽拉头球破门!恭喜阿根廷国家足球队! ? 阿根廷vs澳大利亚 #恩佐费尔南德斯##阿根廷vs澳大利亚#这个进球又是恩佐助攻梅西 ! 佐子太棒了 ! ! !https://sinanews.sina.cn/native_zt/yingyanlandingpage1686833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