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昊明（新闻传播学院2019级本科生）
指导老师：周海燕、宗益祥
2月24日，距离2021年高考还有102天，江西省宜春中学的高三学生已经返校。早上十点半，身着黄白色校服、手持板凳的他们列队前往操场参加高考“百日誓师”活动。从高三教学楼出发，行进队伍在经过科技信息楼时多了一串吊在队伍末端的“尾巴”。他们是网络直播班的同学。与传统班级按年级分布不同，宜春中学网络直播班的教室被安排在科技信息楼一楼，除了吃住，学生的活动范围全在这一条走廊内。直播班与所在年级教学楼相隔半个广场，宛若“飞地”。全新的桌椅、齐全的多媒体设备，不仅是地理位置，网班在设施上也与传统班级不同。
“飞地”连接的另一头是千里之外的成都七中。这天，七中的校园一片寂静，还未开学的学生在家中享受最后几天假期。相隔1383公里，一东一西，一动一静，两所学校，因一块屏幕而连接在一起。
一块电子屏幕如何连接起两所高中？
宜春中学网络直播班教室
但引入网络直播班并不便宜。宜春市财政局政府采购管理办公室公开的采购征求意见显示，宜春实验中学将开设成都七中网校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项目，拟采购直播卫星通讯设施设备及三年运维服务，预算金额为20.5万元。同样采购了成都七中网课项目的云南昆明禄劝县禄劝一中副校长吴飞则在接受央广记者采访时说，理科班的资源费是7万元一年，文科班6万元一年。再加上每学期比传统班级多500元教材费，以六十人一个班级为例，粗略估计一个班级一年的花费在40万元以上。在宜春中学，除教材费、普通高中学费由学生缴纳，其他开销均由学校承担。
以康定中学为例，2012届网班学生毛鑫成为该校乃至甘孜州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学生。
宜春中学是江西省内第一所引入网络直播班的高中。2016年7月，宜春中学正式引进成都七中网络直播课并面向初中毕业生招生，组建理科网班，半年后又根据报名意向择优录取文科学生。至此，第一届宜春中学网络直播班正式成型。
据宜春中学网络直播部教学负责人张锐介绍，学校在引入网校时有双重考虑。短期内，学校希望通过直播引进更优质的教学资源；从更长远的规划来看，宜春中学希望在将来能成为“前端”，向宜春辖区内的乡镇学校开放网课资源，进行教育帮扶。
蜗居在宜春中学科技信息楼一楼的六间教室归属于网络直播教学部，与所在年级传统班级教学楼相分离。空间上的分隔，映射出教育机制的变化：引入成都七中网络直播课的远端学校，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了一块独立于本校教学体系、受成都七中远端教育影响的“教育飞地”。实际上，处在前端教学和远端管理下的网络直播班，如“飞地”般处于矛盾状态。
正在上晚自习的网班学生
网络直播班真追得上名校生吗？
2017年春季，正值高一年级文理分科，宜春中学决定召开网络直播宣讲会，开放选拔文科网班。
黄鲁粤是第一届文科网班的学生。但根据当时的成绩排名，老师选定参加宣讲会的学生里并没有她。当天晚自习后，黄鲁粤和另几位有意向选择文科的同学留下交流网班的消息：“大家只知道去了就真的很辛苦，所以没有谁确定要报名。”按宣讲会上的说法，只有期末考试在年级里成绩达到B班标准的学生才有可能进入网班。宜春中学2019届共有一千余人，文科B班的最后一名是年级第120名，这是她“远远达不到的标准”。尽管如此，黄鲁粤仍觉得：“与其去资源没那么好的一类班，不如试一下。”宣讲会后第二天，全班提交志愿表的只有她和一位成绩超过B班水平的同学。“也许是学校高估了报名的人数”，下学期公布分班名单时，她在网络直播班的名单里找到了自己。
被直播拉扯进同一赛道的远端学生一下就感受到了两所“省重点”之间的差距。在初入网班的前六周中，黄鲁粤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起伏：“进度太快了，课程难度我也跟不上，刚进来就考了好几次倒数。”满分150分的数学试卷，她只考了30分，全班最高分也没到及格线。前端班级还未文理分科，数学题的讲解“从第一步直接到最后一步”，黄鲁粤一下子懵了。
整整花了四周，宜春中学网班的同学才跟上了成都七中的教学进度，可以跟着直播上课了。
黄鲁粤发现自己更迷茫了。差距尤其表现在英语课上。宜春市的小学从三年级才开始系统开设英语课，英语教学以应试为主。而成都七中的同学操着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课堂上与外教你来我往，谈论社会热点、风景名胜、兴趣爱好。同一堂课，屏幕两端的重点却不太一样。当前端课堂就某一话题展开讨论时，远端却因为跟不上而陷入满教室的尴尬。黄鲁粤说：“我们就单纯欣赏下外教，课堂挺散漫的。”第一次上外教课，金发碧眼的帅哥一下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大家带着激动的心情努力跟上外教的进度。但外教过快的语速加上荷兰口音让黄鲁粤和大部分同学一样慢慢失去了兴趣：“反正也听不懂内容，跟考试也没关系。”
使用平板拍照的网班学生
“我很纠结，学习也很累，感觉在网班没有什么价值。”黄鲁粤说。为了解学生情况，班主任要求他们在成长周记里记录自己的学习情况。在第二周的记录里，黄鲁粤这么写道：“压力太大，我感觉很迷茫。”浑浑噩噩过了两周，她向老师提出转回普通文科班。
在和妈妈的谈话中，黄鲁粤坦诚地讲述了自己的压力。黄鲁粤妈妈告诉她，选择换班与否的标准是你以后会不会觉得遗憾。网络直播班在家长眼中是利大于弊的：“学校总不会砸自己的招牌。”黄鲁粤回忆道：“我和弟弟的要求妈妈都尽可能满足，想学什么就让我们学，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后悔。”和母亲的谈话让她陷入了思考：我现在想要换班，面临的问题会因为换班而解决吗？以后会不会遗憾呢？
回忆起刚建班的情形，根据学生写下的成长周记，远端的班主任易利平老师认为大部分学生对网班的适应性是“非常好的”。他们认为网班能开阔视野、提供了精彩的课堂。但也存在黄鲁粤这种“不一样的声音”。“差距不管在哪个班级都存在，这不是转班就能解决的问题。”易利平说。
作为第一届网班班主任，在与远端科任老师沟通学情、调整授课节奏之外，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树立学生学习的信心。易利平和其他科任老师轮番找黄鲁粤聊天、分析网班教学在其他学校的成绩、让她担任电教委员，找到在这个班的存在感。
一旦找到了改进的目标，黄鲁粤的学习状态迅速得到了调整：“前端老师很优秀，我们老师也很努力，班级氛围慢慢也好起来，最后就决定留下继续努力了。”她说。在第6周的成长周记中，她写道：“越来越能感受到网班的独特魅力。”刚建班时排名第38位的黄鲁粤，最终以班级第6的成绩考入南昌大学。
传统角色转型：“老师”还是“助教”？
认识到差距并做出努力的还有站在直播屏外的远端老师。“我们主要做的是教学辅助，也就是助教的角色。”张锐是第一届理科直播班的班主任，也是2020年设立的宜春中学网络直播教学部的负责人。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当“助教”的心理准备。
张锐老师与学生合照
尽管如此，许多家长并不了解网班的运作方式。从2016年起，每年的招生宣传会上都有家长站起来询问：“这是不是不需要老师，直接拿着手机电脑上课？”“是不是和疫情期间的网课一样自己学？”“是不是给学生配个手机平板看直播就好了？”……未知的模式带来了好奇。家长对网班的教学模式心里没底，因此学校每年的宣讲都以解释“直播课堂”为重点，为的就是破除学生家长心中“网班=居家网课”的印象。
课堂问题解决了，考试成果却往往不如人意。网班面临着“横纵双向的压力”：横向指整个年级、整个学校、宜春地区的竞争，纵向指网校连接的远端学校，甚至与成都七中的对比。学生也将这两类考试区分开，“到了高三，学校的考试能看出自己在班级的位置，成七的考试看出和优等生的差距。”黄鲁粤说。“到了高三”意味着课程进度相同，面临的最终关卡也相同——高考。“这种压力促使我们的学生更有危机感，毕竟高考是全国性的竞争，网络直播班对他们的眼界培养是有帮助的。”张锐强调。
面对宜春中学已毕业两届网班的成绩，张锐认为“有亮点也有遗憾”。这两届网班一本上线率均在70％以上，这个成绩已经超过宜春中学传统一类班级，但高分段较少。在2020年参与远端学校交流会时，四川凉山州雷波学校的远端老师说：“前几年是探索阶段，至少五六届之后才是‘出成绩’的时候。”张锐记住了这句话，在担任直播部负责人后，他开始在网班推行系统化管理：建立老师的评价体系、加强课堂检查；成立科技楼学生会、加强学生课外活动管理。张锐期望通过更和谐的管理模式，提升课堂教学质量，提高学生成绩，从而吸引到更好的生源，使网班慢慢走到“出成绩”的阶段。但他也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源，网校能够让学生成就更好的自己，教育都是把人培养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网班：一座没有活动的孤岛？
苦亦有之，乐亦有之。此前愤愤表示“网班就是一座没有活动的孤岛”的刘华彦同学在下一秒兴奋地介绍，“不过今年的元旦晚会就是我们的孤岛狂欢。”蜗居在同一层的三个年级，在跨年时组织起一场网班联谊会。晚会结束，高一高二同学齐声大喊“祝高三学长学姐高考顺利”。“超级热闹，好像是一家人，”刘华彦说，“其实早就‘脸熟’了。”尽管跨越三个年级，但网班的学生们同处一个走廊，过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
位置上的临近带来亲密感，直播屏幕则通过共同记忆，带来另一种羁绊。三百多所远端学校，面对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课程，形成一种“异校校友”的关系。19级网班学生黄彦骁考入了南京大学。在成都七中夏令营群里交流录取情况时，他意外发现了一个来自成都三十七中学的南大校友，“我们聊了聊前端的老师和学生，感觉共同话题还挺多的。”
前端与远端学生也因屏幕发生联系。在宜春中学网班教室外的文化墙上，不少学生写下对成都和成都七中的向往：“走起，恰biangbiang面！”“成都等我！”。在宜春中学合唱比赛上，一首高一网班改编的《成都》也表达着远端学子与成七并肩前行的默契。
宜春中学网络直播班门口的文化墙
“相逢总是在九月校园的钟声悠悠
相聚网班的一楼朗朗书声不休
在那块宽广的屏幕里我没有忘记你
成七我在宜中仰望你”
直播教学带来了教学方式的变化、教学体系的重构、学生视野的开拓和思维的培养，改变和帮助是全方位的。再过96天，新一届网班学生就要踏进高考的考场，这块屏幕也将从他们的人生中退场。但远程教育不会停下。
“去成都七中，当前端老师！”在宜春中学文化墙上，有人留下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