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衡水市大营镇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每天下午开放的集市上挤满了人,停着各地牌照的车,在集市口卖甜瓜的王兵感觉自己的生意都好了不少。每每看见举着手机、操着外地口音的人,他都会主动搭话:“你们是来看‘大师’的吧?他在里面,正教英语呢,教得可好了。”
大约是4月末,一个衣衫褴褛、留着脏乱须发的男人,用一根棍子挑着他的全部家当——几个印着“XX化肥”的白色编织袋和两个磨损严重的黑色口袋——到镇里一个村子集市路口的二层小楼门前台阶处安了家,周围满是杂草和垃圾,被子是冬天穿的破棉袄,床是一张塑料纸。
闯入小镇的流浪英语补课老师
刘老师不认为自己是在流浪,他更喜欢用“流动”来形容自己的生活方式。他说,流动是市场经济中最常见的行为,他所做的正是顺应这个趋势。
但几乎所有村民在第一眼看见刘老师时,都觉得这就是个流浪汉——在外表、穿着以及某些行为习惯上,他和流浪汉很相似:夹杂些许白色的披肩长发,似乎几年没有洗过,一缕一缕滚成了结;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胡须杂乱;30多摄氏度的高温下仍然穿着布满灰尘的红色长袖和灰色长裤;微风带过,他身上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味……种种似乎都在提醒着别人,他的生活方式与常人有所不同。
在村里人的记忆中,刘老师在4月末来到了这里,用一根棍子挑着几个破旧的口袋,在村里集市路口的二层小楼门口台阶处安顿了下来,台阶旁是一大片荒草和垃圾。有人给他送来被子和折叠床,但被他搁置在一旁从没用过。他还是睡在一张破旧的垫子上,冷时盖着一件冬天的黑色棉袄,除了用一把雨伞挡在身前外,算得上风餐露宿。
刘老师“走红”是在5月中旬,他买了一块黑板,在一面写着自己bechalor(本科)毕业于“湖北水电工程学院”,河南科技大学master(硕士)结业,辅导中小学英语,并附有收费标准。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bechalor”一词发生了拼写错误。黑板的另一面上写满了英文,类似词典,用英文来解释单词含义。
每到下午,集市里会聚着很多摊贩,吆喝着卖水果、蔬菜和熟食。刘老师趁着人多,走到集市中间,把黑板摆在身旁,支起一张小小的黄色桌子和几个塑料凳,在身下垫一张红布,背靠着电线杆坐下,等着学生过来。
刘老师自称在1990年硕士结业之后,被分配到洛阳拖拉机厂工作。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辞职去了广东下海,因为吃饭口味、说话口音等方面不习惯,没过几个月就回到北方,选择了“流动”这种生活方式。此前网上有很多人猜测是刘老师老婆出了车祸,导致他受了刺激,但刘老师说自己从没成过婚。
对于自己的家庭情况和更详细的过往经历,刘老师并不愿意过分提及,他认为不需要讲述得过于详细。他说:“我只是选择了流动这种生活方式,每个人所选择的生活方式都不同,我现在和家里人互相理解,互相都懂了,也并不会有对家人的思念或难过等情绪。我现在跟过去很不一样了,而且也很轻松,也比较享受,要享受现在。”
“他身上有读书人的傲气”
刘老师走红后,很多人试图用各种方式去帮助或是改变他,但他很少会接受。别人送来的吃食和水果他从来不吃,也不会用别人送来的被子、床或是帐篷,只会把那些东西堆在一旁,越堆越多,最后被扔掉或是带走。他去买西瓜的时候,老板每斤便宜了3毛钱,他不愿意接受,扭头便走。
当地镇政府和村里干部都知道刘老师的存在,也试图提供一些帮扶,给他提供居住的地方或者是其他方面的救助,但被刘老师给拒绝了。他认为自己并不需要救助,可以通过教英语来工作赚钱,用他喜欢的方式来生活。
一名送孩子补习过的村民说,她从刘老师身上看到了读书人的傲气,她说:“刘老师从来不多要钱,补课都是明码标价。我孩子上初中,他补习一个小时只收10块钱,我想多给他一点,他坚决不要。”
很多网友和村民认为刘老师补课收费太低,小学每小时5元,初中每小时10元,高中每小时15元,这样的价格和镇里动辄上百元一节课的价格相差甚远。对此刘老师也只是说,自己并非对物质生活没有要求,每个人都向往好的生活条件,价格的问题是因为他才来到大营镇,对这里的收费标准没有认知,以后了解清楚了会和当地的辅导机构价格看齐。
但当地人还传着另一个故事,几个开店的店主说,早在2月份的时候就曾看到过刘老师,那时的刘老师以“讨生活”为名到店里乞讨,虽然也不要吃喝,但给他钱他会收下。
连续来补课的厌学初三生
5月末,刘老师走红后,找他补习的学生越来越多,周末时排起了长队,有的学生早上6点不到就守在刘老师的台阶前等候。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觉得这个流浪汉真的会英语。
张光是第一个让自家孙子找刘老师补课的村里人。他说一开始别人都因为刘老师的外表而嗤之以鼻,甚至看到了都会绕着走。他之所以让孙子来补习,是为了教会孙子一些校园里学不到的东西,“我想告诉他人外有人,不要以貌取人,让他积累一些社会经验。”
补课之后,村里有人嘲笑他,说闲话,但他孙子反馈说,刘老师讲课的水平“还可以”。
大营镇所在的衡水市是一个教育竞争极为激烈的地方,即使是在离市区几十公里外的小镇,“衡水模式”也是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词汇,从初中甚至小学开始,学生们就有了巨大的学习压力。在镇里上学可以每周回家一次,但在县里或市里上学就只有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在这里,人人都想考上衡中,因为那意味着半只脚迈进了重点大学。
但镇里的教育资源稀缺,镇中学甚至有很多学生中考后就去读了职高,很多家长从小学开始就把孩子送到衡水市里读书,而那带来的是更大的压力和从小就离家的痛苦。
小豪今年初三,家住在离大营镇开车一个小时左右路程的邻镇。在还有20几天就要中考的时候,他开始了极度的焦虑,讨厌学校和课堂。家里人没办法,只能由着他离开校园,待在家里。
最近,小豪姐姐在网上刷到刘老师的视频,价格低廉,她觉得可以“死马当成活马医”,便早上6点出发开车带着小豪找到了刘老师。
补了一个多小时的课,小豪似乎被刘老师的讲课方式和内容所吸引,刘老师讲解了英语四选一选择题中的作答技巧,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教他发音,讲解词性和词意。
他说刘老师讲课的方式很平易近人,所讲的知识也让他能够理解,他觉得刘老师讲得很好,“以前学校里老师讲这些内容我都听不懂,现在能听懂些。”只是周边围观的主播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另外,不少学生在交谈中都提到除了刘老师本身英语教学的水平外,一对一这种方式也是他们比较看重的。在他们学校里,老师往往带很多个班级,比较忙,常常一下课就看不到人,这让他们找不到机会问出自己的问题。也有学生说,因为自己社恐,他们害怕去提问。但刘老师给他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让他们能用低廉的价格,获得耐心的解答,也能让自己缓解心理压力。
对刘老师的英文和教学水平,众说不一。村里人觉得他能写一手好看的英文字母,发音准确。有的学生觉得他讲课水平不错,很耐心,能让他们听懂,但也有学生认为他的讲解似乎不够深入。
数十台手机围观下的求学者
于是从早上5点到凌晨1点,刘老师的周围永远有手机对着他。不管在哪,坐着或者站着,都会有一群人远远围着刘老师,或是举着手机直播,或是骑着电三轮望着他发呆。
有主播把刘老师当成调侃的对象。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找刘老师,说女朋友要他学会英文才嫁给他,希望刘老师帮他写一封信,被拒绝后扔下了20元钱。刘老师没收,把钱扔在地上,略显尴尬地说:“他就是来闹着玩的,我这个地方就是课堂,别的不搞。”
有不少村民也看不惯主播们的行为,认为他们就是在蹭流量、炒作,并且会影响到这些真正想来学习的学生。
因为补课时流量最高,所以每次有学生来补课,刚坐下,周围的主播就会在10秒内围成一个圈子,把手机对准上课的“大师”和学生,而且外面不断有新来的人想挤进来。这困扰着来上课的学生,有些胆怯和恐惧的他们几乎都戴着口罩。
小马说,这些主播会影响她的注意力,他们会抽烟,发出噪音,把手机镜头支得很近。如果有可能,她更希望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刘老师是一个抗拒智能设备的人,他甚至不清楚直播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每天围着他的几十号人究竟在做什么,他说:“他们也是好心,说帮我招生,但我不需要,这方法不对,是一种互相妨碍,他们在那里待着,我什么都做不了。”
但刘老师从来没有驱赶过这些围着他、举着镜头对着他的人,只是在喧闹的环境中沉默着,等待下一个来补课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