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田芳子给甲信报社寄去了预付款,登记订阅《甲信日报》。这个报社在K市,从东京乘快车还需四小时左右。在本县似乎是有影响的报纸。当然,在东京没有这种地方报纸的代销店。如果想看,就只有作为直接订阅者,由总社邮送。
二月二十一日,用挂号把钱汇出了。当时,和钱一起寄出的,还有一封信。她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想订阅贵社报纸。同信寄去订购费。听说贵报连载的小说《野盗传奇》很有意思,打算拜读一下。请从十九日的报纸送起……。
潮田芳子曾经看过《甲信日报》。那是在K市火车站前面的一家僻静的饮食店里,女服务员在芳子要的面条没端上之前,放到简陋的饭桌上的。果然象是地方报纸,土里土气的铅字版面,粗俗的新闻。三版登载的都是这一带发生的事情:因火灾五户人家被烧、村公所的官员侵吞六万日元公款、新建成小学的分校、县议会议员的母亲去世等等。
两个版面的下半部,是连载的历史小说。插图画着两个武士正在互相砍杀。作者叫杉本隆治,她不曾听过这个名字。芳子正读到一半时,面条端来了,她就此放下报纸。
但是芳子把这家报纸的名称及报社的地址都写在了本子上,《野盗传奇》这篇小说的名字也是那时记住的。题名下面写着(五十四回)。报纸的日期是十八日。是的,那天是二月十八日。
已是下午两点多钟,芳子离开饮食店走到街上。镇子在盆地中间,一冬天都少见的温暖的阳光融汇在高地清爽的空气中。盆地的南端,绵亘着平缓的群山。这上面,露出富士山雪白的顶部,由于阳光的照射,它变得异常的模糊不清。
在街道的正面,是白雪覆盖的甲斐驹岳。太阳的光线倾斜地照射在雪山上面。由于层峦叠嶂和光线照射的关系,雪山从暗部到最亮部形成了折射的亮度阶梯。
这座山右面,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以枯黄色为基调的近处低矮的群山。看不到那个峡谷。可是,她将要在那个地方进行一项计划。这山脉的走向,给芳子以启发,这里面似乎有些奥妙。
芳子返回车站前。这时,车站的广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几面写着字的白旗,在黑色的人群上随风飘摆。上面写的是“欢迎x×大臣回乡”。芳子知道:新内阁在一个月之前成立,旗上写的新大臣是这一带的人。
这时,人群中吵嚷起来,发生了骚动。也有人喊万岁。不断地响起掌声。在远处走路的人也跑来挤到里面去。
大臣走到更高的地方,开始演说。冬天的阳光照在他的秃顶上,胸前佩戴一朵白色的大蔷薇。人们安静下来,又时而爆发出掌声。
芳子看着这一切。但不是芳子一个人。她旁边站着的一个男人也看着这情景。他不像是为了听演说,而是因为被人群挡住了去路才不得已站在那里的。
芳子窥视着那男人的脸。宽阔的前额,敏锐的双眼,高高的鼻梁。她曾经一度认为是聪明的额头,值得信任的眼睛,讨人喜欢的鼻子,可现在,这种记忆都已不复存在了。没有变化的是,无论过去或现在,自己一直被他束缚着。
演说结束了。大臣终于走下讲台。人群开始散去,地方空出来了。芳子走过去,那个男人,另外,还有一个人也跟着走去。
寄给甲信报社的挂号汇款终于赶上了邮局三点发出的邮件。芳子把薄薄的收据放进提包里,从千岁乌山乘电车,到涉谷的店里,用了五十分钟。
店门前挂着卢毕肯酒巴间的霓虹招牌。芳子从后门走进去。
“您早。”她一一向老板、朋友和侍者们问好。然后跑进更衣室化妆。
这时,店里开始营业了。肥胖的老板娘刚刚在美容院修整好发型,在大家的赞叹声中走进店里。
“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啊,大家要好好干!”老板意识到老板娘的归来,向女招待们训话。说A的衣服应该新做一件等等,弄得那孩子满脸通红。
芳子一边呆呆地听着,一边想,还是辞掉这个工作吧。
她仿佛看到一条船在破浪前进。最近,不论白天夜里,眼前总是浮现出这种情景。每当把手放在胸前,就觉到一阵难以压抑的心跳。
第二章
《甲信日报》过了四、五天就送到了。一次送来三天的报纸。而且还附着一张印刷的明信片,上面恭恭敬敬地写着蒙您订阅,多谢等字样。
正如登记的那样,从十九日送起。芳子掀开报纸,翻到社会版:盗贼袭入某宅、因山崩造成死亡、农协违法、镇议会议员的选举开始。都是些无聊的报导。然后是K市火车站前××大臣的大照片。
芳子打开二十日的报纸。没有什么特殊的消息。再看二十一日,也都是平常的报道。她把它们扔进壁橱的角落,打算将来包东西用。
从此以后每天送来报纸。因为是月订户,所以在牛皮纸的封带上,用誊写版印着潮田芳子的名字和住址。
芳子每天早晨去公寓的信箱处取报纸。在床上揭开褐色的封带。因为夜里十二点才回来,所以早上起得比较迟。躺在被子里展开报纸,把每个角落都一一读到了,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消息。芳子失望了,把它扔到枕边。
就这样继续了好多天,每次都是失望。但在揭开褐色的封带之前,她是抱着希望的。这个希望一直延续了十几天,但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第十五天,终于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连续十五次送来报纸的时候。那变化并不是新闻报道,而是一张意想不到的明信片。署名是杉本隆治。芳子的印象中,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发信人的名字。虽然不是十分真切,但确实有点模糊的记忆。
芳子把明信片翻过来,反面是一笔拙劣的字。读过这封信,她立刻明白了。
——得知您对《甲信日报》目前登载敝人所着连载小说《野盗传奇》很感兴趣,不胜感谢。今后也请多关照。向您致意……。
杉本隆治就是这褐色封带包着的报纸上小说的作者。芳子在登记订阅时,曾以想看报上所登连载小说为理由。大概报社的人把这事告诉作者了吧。作者杉本隆治似乎非常感动,就给这个新读者寄来了感谢信。
突然来了一张多余的明信片。这是个小变化,而她所期待的却是另一码事。她根本没打算看那小说,反正那东西肯定和明信片上的字一样拙劣。
报纸每天按时送来。因为付过钱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芳子也不再每天早上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读报纸了。还是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这种失望要继续到哪一天。
好容易到了登记后近一个月的一天早晨。
报纸上仍然用土里土气的铅字,登着许多有关乡村的报道:农协主席逃跑;公共汽车摔下山崖,乘客受伤;发生山火,火烧面积近一百公亩;于临云峡发现一对男女以身殉情的尸体……。
芳子看了以身殉情这一条报道。是在临云峡的山林中,发现者是造林局的守林人。尸体已经腐烂,死后约一个月左右,呈半白骨状。身份不明。这种事并不罕见。尤其这个由奇峰碧水形成的如同仙境般的峡谷,更是自杀或殉情的好地方。
芳子叠好报纸,躺到枕头上,把被子拉到下颌前,眼望天花板。这所公寓的建筑已经陈旧。发暗的天花板开始腐烂。芳子一直呆呆地凝视着。
第二天的报纸似乎是尽义务样地报道了殉情死者的身份。男方三十五岁,是东京某商店的警备科员,女方是同一商店的售货员、二十二岁。男方有妻子。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芳子抬起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没有表现出来的安心吧。于是,这条新闻也没意思了。这时,她的眼前又清楚地浮现出行驶在大海中的航船。
过了两三天,《甲信报社》销售部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前订报纸已到期,望您继续订阅。”
是家会做买卖的报社。
芳子写了回信:“小说已经没意思了,不打算继续订阅。”
上班的路上把这张明信片发了。当把它投入信箱转身要走时,芳子忽然想到:《野盗传奇》的作者一定会失望吧。她后悔不该写那些话。
第三章
杉本隆治读了由《甲信报社》转来的读者的明信片,很不高兴。而且,就是这个女读者,在一个月前,正是因为自己的小说有趣,才订了这份报纸的。今天却由报社转来了这样的明信片,记得自己还写过一封简单的致谢信呢。但是现在,她却说小说已没意思,所以不再订阅报纸了。
杉本隆治很生气:“到底是个女人,竟然如此反复无常。”
《野盗传奇》是他给代理经营地方报纸上小说业务的某文艺通信社写的。听说要登在地方报纸上,所以虽是以娱乐为主的小说,但也为此下了一番功夫,决不是粗制滥造的东西。对这一点,他是有自信的。因此,当他知道有位特意想看这篇小说的东京的读者时,竟高兴得写了致谢信。
“那小说,为什么没意思呢?”他感到奇怪。正因为自信自己的作品会受欢迎,所以这个任性的读者使他感到很不愉快。
“总觉得不痛快啊。”
杉本隆治摇着头,离开桌子,出外去散步。这是一条走熟了的路,附近一带保留着武藏野的遗风。落叶复盖的杂木林对面,J池的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在枯草丛中坐下来,望着池水。一个外国人在池边训练一条大狗。那狗跑去拾起主人扔下的木棒,又跑回主人处,就这样反复地训练。
他一心一意地看着。人在专心看某种单调、不断重复的运动时,突如其来的想法往往会一闪而过。就在这时,杉本隆治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那个女读者以我的小说有趣而中途订阅了报纸。这以前,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呢?”《甲信日报》是在y县发行,东京没有。当然不会是在东京知道的。那么,这个自称潮田芳子的东京人曾在y县的什么地方住过?要么就是从东京去y县时看到这家报纸的。
奇怪!她似乎不是为看小说而订的报纸。那不过是随便想出的借口,实际上是想看其他东西。也就是说,想在报纸上寻找什么。找到以后,就没有看报的必要了。
杉本隆治从草丛中站起来,放快脚步向家里走击。各种各样的想法像蓬乱的水藻一样在脑海中浮动。
他回到家里,从信插中抽出以前由报社转来的潮田芳子的明信片。
对于女人来说,这是一段相当通顺的文字。可为什么特意要求从登记之日的前两天十九日送起呢?新闻报道最快也就是登载前一天的事情。甲信报没有晚刊,因此,想从十九日看起,就意味着要知道十八日以后发生的事情。他想出道理了。
他把这件事限定在y县的某处与东京有关系的范围内。他一天天看下去,从每天的新闻中,挑选这类记事。直到二月底,似乎没有这类新闻。进入三月份。到五日不见这类报道,到十日仍没有。十三日、十四日。终于到了十六日的报纸,他看到记载着如下内容的报道。
——三月十五日下午二时许,造林局工作人员于临云峡山林中发现一对男女以身殉情的尸体。尸体已腐烂,呈半白骨状。死后约经一月。男方身穿灰色外套、藏青色西服。年龄约三十七、八岁。女方身穿咖啡色宽格花纹的外套,同色的女式西装,年龄约二十二,三岁。遗物只有一个内装化妆品的女用手提包。其中有从新宿到K站的往返车票,由此可见是东京人。
第二天的报纸凳载了他们的身份。
——已查明临云峡情死者的男方庄田咲次系东京某商店的警备科员,(三十五岁)女方为同店店员福田梅子,(二十二岁)。男方有家室。看来是一场悲剧性恋爱的终结……
杉本隆治忽然对潮田芳子这个女人发生了兴趣。
第四章
那以后过了三周,杉本隆治委托的一家私立侦探社,就给他回了信。
——现将您委托的关于潮田芳子情况的调查报告如下:
潮田芳子原籍是H县×郡×村。现住世田谷区乌山町一××号深红庄公寓。根据原籍地的户籍副本记载,是潮田早雄之妻。据公寓管理人反映,她于三年前独自一人租下房间,是个安份的人。听说最近披扣留在苏联的丈夫即将归国。她在涉谷的卢毕肯酒巴间当招待。
第五章
潮田芳子和四、五个同伴一起接客人。听到有人喊:“芳子!客人点名叫你呢。”
她站起来,走到那个房间。一个四十二、三岁、留长发的微胖男人坐在那里。芳子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是第一次来卢毕肯的客人。
“你就是芳子?潮田芳子吧?”那人微笑着问。
芳子在这个店里没有改名,仍用芳子这一名字。当她被问到姓名时,又一次看了一下客人的脸,桌上那罩着桃红色灯伞的台灯在微暗的间接照明下发光。对这张被红色光线照射着的脸,芳子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是的。您是哪位?”芳子在客人旁边坐下来。
“啊,我是……”那人从兜里掏出一张边角有点脏的名片递给芳子。芳子拿到台灯前一看,上面印着“杉本隆治”几个铅字。她不由得“啊”了一声。
“是的,我是你爱读的小说《野盗传奇》的作者。”杉本隆治看到对方的表情,满脸堆笑地说。“谢谢你。这事是甲信报社告诉我的。我还给你寄去了致谢信。昨天,我到你住处的附近办事,就冒昧地顺便去公寓拜访,可是你不在家。打听到你在这里工作,今天晚上就突然来了。我想和你见见面,道个谢。”
芳子想:这算怎么回事呢?难道就这么感兴趣,以至特意来一趟吗?自己根本就没认真读过什么《野盗传奇》。竟然有这样沾沾自喜的小说家。
“啊!是先生吗。这,太感谢了。您特意到这里来,实在不敢当。我看了您的小说,很有意思。”芳子靠近杉本,亲切地笑着说。
“谢谢。”杉本隆治一边愉快地笑着,一边似乎有点害羞地环视着周围,称赞道:“好地方呀。”
然后,畏畏缩缩地望着芳子的脸,自言自语道;“真是个美人啊。”
“哎呀,快别这么说,先生。我见到你,也很高兴,今晚就好好叙一叙。”芳子一边倒啤酒,一边微笑着向杉本送秋波。这个人以为自己还在读他的小说吧。对于一个读者竟然这样感激,以至跑来会面,可见他不是什么流行作家。芳子想到,或者是对女读者感兴趣才来的吧。
看来杉本隆治不太会喝酒,一瓶啤酒下去,就满睑通红。可芳子能喝,再加上两、三个女招待,桌上摆着七、八个酒瓶和菜碟子,琳琅满目。
杉本隆治被女招待们“先生,先生”地叫着,似乎心里非常舒畅,呆了一个小时左右才离去。
他刚一走,芳子就“啊”地叫了一声,在他坐过的垫子下面拾到一个咖啡色信封。
“是刚才那位客人的。”
她急忙跑到门口,已经不见踪影。
“没关系,以后一定还会来的,先替他收着吧。”
芳子告诉了旁边的女招待,将信封揣到和服里。以后,就把这桩事忘掉了。
她再记起这件事时,已是下班后回到公寓了。当她更衣解带时,咖啡色的信封飘落在地上。
啊,原来是这个。她想起来了。把它拾起来。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没有写字,也没封口,可以看见里面象是报纸。于是她放心了,想抽出来看看。
里面是一张叠着的剪报,有半张报纸的四分之一大小。芳子打开剪报一看,吃了一惊。正是从甲信日报剪下来的×x大臣在K站前演说的照片。
漆黑的人群上方飘着几面白旗。大臣的身影在人群之上。正是芳子亲眼看到过的情景,照片和事实一模一样。
芳子眼望空中,拿着报纸的手有点发抖。只系着一根腰带的胸部,就那样松松地敞开着。
这是偶然吗?或许,杉本隆治为给自己看,故意扔在那里走掉的?她迷惑起来。脚也感到疲劳,连垫子都没心铺就在地板上坐下来。杉本隆治也许知道什么吧。芳子开始想到,他是带有什么目的而丢下这个信封走掉的。这是一种直感。不是偶然,决不是偶然的。
曾被芳子认为是一个老实的通俗小说家的杉本隆冶,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过了两天,杉本隆治又来到店里,点名叫芳子。
“先生,您好。”
芳子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一种应付买卖的笑容,显得很不自然。
杉本隆治也笑着回答,这是那种出自内心的微笑。
“先生,上次您把这个忘掉了。”
芳子站起来,从自己的手提包中拿出咖啡色信封,递给杉本。微笑虽未从嘴角消失:但眼睛却仔细地注视着对方的表情。
“噢,原来忘在这儿了。我还想,不知丢在什么地方呢。啊,谢谢。”
他接过信封装到口袋里,仍然是笑容可掬,但细细的眼睛看着芳子。突然间眼睛一亮,接着,马上把视线移开,停留在冒着泡的玻璃杯上。
芳子感到焦躁不安。她想进行一种尝试。这个实验虽然危险,但是不搞清楚又不甘心。
“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哪里,是报纸上登的照片。大臣在K市演说的照片。”杉本隆治解释道,露出了他的白牙。“这些听众里,我留心到一个人,是个熟人,就是临云峡情死的那个男子。”
“啊!”和芳子一起的两个女招待叫出声来。
“这家伙是看清楚了。在他身旁有两个女人,象是他的同伴,稍稍离开人群站着。这就可以证明那天是他情死的日子。不过,既然是情死,和一个女人去死就够了,这样,还多余一个女人。我总觉得奇怪,想仔细看看这两个女人的脸,无奈太小看不清楚。因此想把这张剪报送到报社,请他们由底片放大后再给我寄来。似乎是多此一举。不过,我想调查一下试试看。”
“嗬,象个侦探呀。”
旁边的两个女招待一起笑起来。芳子却窒息了。
第六章
芳子从这时开始,才知道杉本隆治的真意。杉本隆治在撒谎。那张照片里根本没有如他所说的那几个人。因为自己曾经非常仔细地看过这张照片。庄田咲次也好、福田梅子也好,自己也好,照片上根本没有。
杉本隆治把照片上没有的说成有。这才使她作出了明确的判断:他在试探自己!他自称是庄田咲次的朋友,肯定也是假的。
自己被人试探了一下,这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胁。可怕的是,他似乎嗅到一点那件事。这嗅觉的发展是令人生畏的。
当杉本隆治若无其事地做了一次如下实验后,那恐怖的影子在她心灵中留下了更深的烙印。
一周后,他又来到店里,还是指名叫芳子。
“上次的照片没搞成。”他说。脸上浮现出天真的笑容。
“听说报社把底片扔掉了。真遗憾。从那张照片就要抓住有趣的线索了,可是……。”
“是啊,太可惜了。”芳子说着,把杯子里的啤酒喝了。他的做戏使人讨厌。
杉本隆治就此改变话题。
“是啊。说到照像,我现在也会照一般的像了。今天刚刚让人印出来,看看吗?”
“给我瞧瞧。”
给他凑趣的是和芳子一起的女招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三张照片放在桌上的碟子旁边。“就是这个。”
“呀,我不喜欢。尽是照的这一对。”女招待手拿照片说。
“是啊,衬上背景,是不错的照片吧。”杉本隆治独自笑着说。
“专门给一对情人拍照,这可真是独特的爱好。芳子,你也看看。”
一个女招待递过照片。
自杉本隆治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时起,她就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神经高度紧张,微微有些颤抖。从她拿到照片,视线落在上面的瞬间开始,她感到预想变成了现实。
照片是一对男女漫步在乡间小路的背影。象是武藏野一带,早春的杂木林由远到近,重叠着深深浅浅的颜色。一张平常、普通的照片。芳子突然瞪大了眼睛,吸引她的是人物的服装。男的穿着淡色外衣,深色裤子。那女人外衣的宽格子花纹照得特别清楚。虽是黑白照片,但是芳子眼睛所看到的明明是带彩色的庄田咲次的灰色上衣、藏兰色西服,福田梅子咖啡色格子花纹的外衣以及相同颜色的女式西服。
到底来了。当芳子明白这一点时,心跳得并不太厉害。她低头凝视着照片。可以说,实际上她在注视着杉本隆治。芳子意识到他细眼中的瞳孔在发光,并把火花散在空间。
“拍得好哇。”芳子象抵抗着压力似的,好不容易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将照片还给了它的主人。
“是件好作品吧。”杉本隆治说道。他盯着芳子的脸,虽然这仅仅是短短的一、两秒钟。这发亮的目光与她看照片时意识到的一模一样。
杉本隆治还是嗅到了那件事。他不久也许会知道的。芳子心里刮进一阵狂风。这天夜里,她一直到早上四点都没睡着觉。
无论谁看了。都认为这是特别受照顾的客人与相好的女招待的关系。
与杉本隆治来卢毕肯酒巴问来玩的次数相比,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以至芳子居然开始和他约会了。
“先生,这几天你能带我去什么地方玩玩吗?我准备休息一天。”
杉本隆治愉快地笑着,鼻子上堆起皱纹。
“行啊,能和芳子一起,我一定去。去哪儿好呢?”
“是啊。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奥伊豆怎么样?清早就出门。”
“奥伊豆吗?行啊。”
“随便逛逛嘛,先生。”
“什么?”
“看你,马上就这个样子。这次去随便玩玩。为了不产生误会,是不是能约一位和先生关系好的女朋友一起去呢?你看……。”
杉本隆治听了这话,眯起眼睛,望着远方。
“倒不是没有女朋友。”
“这就好。我也想认识一下。怎么样?行吗?”
“嗯_。”
“你怎么好象不太愿意似的。”
“因为有第三者参加,就没有意义了。”
“你真是。先生,我们两个以后再去一次嘛。”
“真的?”
“我不能一下子就陷到那种事里去。啊,明白吗?”
芳子将衫本隆治的手拉过来,用手指挠着他的手掌。
“好,你等一下。”
第七章
杉本隆治特意约好与之关系密切的杂志女编辑同行。没有特别说明理由。大概女编辑田坂藤子与这位先生同行感到放心,就轻易答应下来。
杉本隆治、潮田芳子、田坂藤子三人一行上午到达伊豆的伊东。计划由此翻山去修善寺,游游三岛就回去。
这就要开始某种行动了。杉本隆治的神经极度紧张,等待着危险的到来。他极力不让紧张的心情显露出来。
芳子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只手抱着个尼龙巾包袱,里面大概是盒饭。的确象是来郊游似的,满面春风。两个女人在融洽地交谈。
汽车开出伊东镇,沿着山路不断向上爬。越往上,伊东镇显得越小越低,眼前展现出带有相模湾紫色的春天的大海。它的尽头和天色融成一体。
“呀,太好了。”女编辑天真地赞叹道。
看不见大海了。汽车喘息着越过天城连山的山峰。车里乘客不多,大多都对寂寞的群山和风景感到厌倦了,沐浴着从窗户射进的温暖阳光,闭目养神。
“哎,在这儿下车吧。”芳子说。
汽车停在崇山峻岭中。三个人下车后,它又摇着白色的车身,渐渐消失在群山中。车站附近只有四、五户农家,两面耸立着起伏的山峦。
芳子提议:先在这附近的山上玩,然后坐下班或再下班的汽车去修善寺。
“走这条路试试看。”芳子指着一条深入林中的弯曲小路,漫不经心地说,额上满是汗。
小路由于泉水的滋润、到处都湿漉漉的。离樱花时节还早,但梅花已经凋零。使人窒息的静寂压迫着耳膜。不知什么地方猎枪响了。
有一丛繁茂的灌木。只有这个地方宛若把森林打开一个洞,阳光撒满草地,光辉四射。
“就在这儿休息吧。”芳子说道。田坂藤子表示赞成。
杉本隆治环视了一下周围,他想,现在已经进入山林深处了。人们很少到这里来吧。他想象着临云峡山林中的景象。
“先生,坐下吧。”芳子说。她解开包袱,热心地把尼龙巾铺在地上。
两个女人垫着手绢,一齐把脚伸到草地上。
“肚了饿了。”女编辑说。
“吃饭吗?”芳子问道。
两个人都拿出自己带的饭。田坂藤子拿出三明治,芳子拿出寿司(注:日本一种特有的点心。把米饭先用醋和盐调味,然后再拌上或卷上鱼肉、青菜或海苔等而制成的食品。)同时,把三瓶桔汁放在草地上。
田坂藤子把一个三明治放入口中,对芳子和杉本隆治说:“请吃吧。”
“谢谢。”
芳子不客气地拿了一个三明治。
“我带的是寿司,平常总吃这个,都吃腻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吧。”
她把小饭盒递给田坂藤子和杉本隆治。
“好,我们交换吧。”
田坂藤子毫不迟疑,按过饭盒,用两个指头夹住寿司,就往嘴里送。说时迟,那时快,寿司从手指上掉下来,落到草地上。
“危险!田坂!”杉本隆治打了一下她的手指,站起来。脸上的颜色都变了。“这里面放了毒!”
田坂藤子吓呆了,看着他。
杉本隆治盯着潮田芳子那渐渐变白的脸。芳子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而是用一种可怕的眼神,正视着他的目光。她的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芳子,是你亲手在临云峡杀害了两个人。把它伪装成殉情而死的,是你吧。”
芳子没有回答,只是皎紧发抖的嘴唇。立起的眉毛使面孔变得吓人。
杉本隆治由于激动,变得口吃起来,他对芳子说:“你于二月十八日约庄田咲次和福田梅子去临云峡。用刚才的方法毒死他们两人,自己逃掉了。留下一对看来是殉情而死的尸体,因此谁也不会注意有凶手,那地方又恰恰是有名的情死场所。人们会说,啊,又是情死,这种事不足为奇。你的目的就是打算这样了结此事。”
杉夺隆治的喉咙蠕动着,咽了一口唾味。
第八章
潮田芳子没有开口。女编辑瞪大了眼睛。真有一触即发之势。
远处响着枪声。
“你达到了目的,但是只有一件事还挂在心上。”杉本隆治继续说。“那就是死去的两个人怎么样了。因为你是眼看着那两人倒下后才跑回来的,所以想知道其结果。否则,你是不放心的。怎么样?是吧?凶手大多有一种心理,想事后看看犯罪现场的情况。你就用看报纸代替了去现场。你大概也想知道警察方面的判断,是他杀,或是情死。但是东京发行的报纸也许不会刊登这类地方的琐碎事情,于是你就订阅了临云峡所在县的地方报纸。这一着很聪明。但是,你犯了两个错误。登记订阅时,你想到必须向报社申诉理由,于是就写上因为想看我的著作《野盗传奇》。由于你害怕引起怀疑,所以多余写了这些话。从这开始,就引起我的怀疑,另一个错误是你让从十九日起送报。我就根据这个推出事件发生在前一天的十八日。一调查,果然那天你休息。我还想详细讲一讲,不过对你来说,大概是没有必要的。通过各种想象,我认为你一定是从新宿乘十二时二十五分的火车。火车到K站是三点十分,然后准备去临云峡,这时正遇上××大臣在K站前演说。这情景被拍成照片登在报上。我想,你一定看到过,于是就决心用这张照片试探你。”
杉本隆治又咽了一口唾味。
“我委托某处,对你与庄田咲次的关系进行了调查。知道你和庄田之间早就有联系。而且庄田和福田梅子也有关系。把他们说成是殉情而死,人们是不会怀疑的。我对自己推理的自信心越来越强。我故意丢下××大臣的新闻照片,让你看。还小小地撒了一个谎。我相信这样就能使你产生怀疑。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在试探你,这样还不够,因从新闻报道上得知死者的服装,就请一位年青朋友穿上类似的衣服,照了像,拿给你看。你大概确实知道我在试探你了吧。你一定害怕我,感到恐惧。以后,就该等着你来约会了。果然不出所料,你很快对我亲近起来。今天,不是把我骗到这儿来了吗?你让我带一个女朋友来,是因为我一个人的尸体不能成为情死的缘故。如果我和坂田吃下这寿司,这放有氰化钾或其他什么毒物的寿司,当场就会咽气。你就会悄然离开这里,来三个,回一个,把两个殉情尸体留在这奥伊豆山中。人们会感到震惊:咳,别人的事情搞不清,真不知道那两个人都到了殉情而死的关系。我老婆说不定会把我的骨灰用脚踢到壁橱里去。”
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潮田芳子张开大口,笑得前仰后合。
“先生。”笑声嘎然而止,芳子刻薄地说;“真不愧是小说家,编得太象了。你是说这寿司里放了毒药?”
“是的。”小说家回答。
“是吗?如果这样,我把这饭盒的寿司都吃掉,你倒是看看是死,是活。如果是氰化钾,三、四分钟就能致死。吃了其他毒药,会感到痛苦的。即使我觉得难受你也不必担心。”
潮田芳子呆呆地从田坂藤子手中取过饭盒,拿起寿司往嘴里送。
杉本隆治屏住呼吸,注视着这情景,没有作声,只用眼睛看着。
一共有七,八个切成园形的寿司。芳子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咀嚼后吞下去。她以惊人的速度,把这些全部吃光。当然,这是在故意赌气。
“怎么样?都吃了吧?多亏了你,我才吃得这么饱。请在那儿等着,看我是死,还是难受。”
说完,她直挺挺地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潮田芳子象是睡着了,身子一动也不动。但是,从她的眼角,流出一行泪。杉本隆治正要喊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她啪地一下跳起来,就象弹起来似的。
“啊,已经过了十分钟吧。”她斜视着杉本隆治说,“如果是氰化钾,早就咽气了。其他的毒药,也应该有点反应吧。可我,还是这样活蹦乱跳的。好了,这下你可该知道自己胡思乱想的荒谬吧。你不要再说太没道理的话了。”
她说完,很快地把空饭盒和瓶子用尼龙巾包起来,从草地上站起来。
“我回了,再见。”
潮田芳子说完,就顺着这条路大步朝来的方向走去。没有任何变化的坚定的步伐,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枝叶互相交错的树林中。
第九章
潮田芳子寄给杉本隆治的遗书。
先生:
我犯的罪,正如您所说的,没有什么需要更正的地方。的确是我,在临云峡杀死了那两个人。为什么要杀他们呢,这一点,在您的推理中似乎还没有涉及到,所以最后让我来说明。
我的丈夫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被抓到满州当兵。那时,结婚还不到半年。我爱自己的丈夫,听过战争结束时,满州大部分官兵被带到西伯利亚,非常悲痛。但是,我相信,只要他还健在,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
丈夫总是不回来。我不止一、两次到舞鹤去迎接过他,但都是独自一个人回来。丈夫的身体向来是健康的,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回来,我就这样一个人在等着他,渡过了漫长的岁月。我换过各种工作。一个女人很难过上舒适的生活。我最后的职业是当招待员,在西银座后面的安琪儿酒吧间。
女招待这种职业,是靠衣服撑起来的。我是个没有外援的人,为作这些衣服费尽苦心。一天,我拿出仅有的一点储蓄,去商店买衣服。买的只是外观还看得过去的,最便宜的服装。如果买好这个马上回家就好了。可是一下子又想买双带花边的手套,就去了廉价品售货处。我看了很多手套,只买了一双放在购物袋里。然后下到一搂,正要出门时,被一个男人有礼貌地叫住了。他是这个商店的警备科员。他说要看一下我的购物袋。他把我带到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从袋中拿出两双手套。一双是用包装纸包好的,一双却没有商店的购物证明。我吃了一惊。这个轻巧的东西一定是从售货台上掉进我的购物袋里的。
我辩解了,但这个警备科员根本不听,把我的地址姓名记到本子上。我吓坏了,我被人当作扒手了。这个人独自暗笑着。总之,那天放我回家了。
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更可怕的事情跟着来了。有一天,那个男人到我公寓里来了。正好是上班前。他说,这次的事依他的意见是不声张出去。我非常高兴,尽管这并不是自己故意的,能从这种误解的耻辱中解脱出来,我就放心了。因为我每天都担心。如果让酒吧间或是公寓的人知道了怎么办。想到这些,我简直没有勇气活下去。
您可以想象那个男人一旦抓住我这种女人的弱点,他的行动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太懦弱,缺乏勇气。我对他的强行要求失去了抵抗。那个野人,也就是庄田咲次,从那以后就把我缠住了。他不但需要我的身体,有时连零用钱也席卷而去。来到店里,由我付钱,他只是喝完酒就走。于是我有了情夫。
我恨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如果回来了,我也不会遇到这种倒霉的事。也许正好相反,对不起丈夫的,恰恰是我。我真是这样想的。
庄田这个人非常卑劣,简直不能和丈夫相比。而且,还有不少情妇。福田梅子就是其中之一。他还不知羞耻地把福田梅子带来和我见面,多半是想煽起我的嫉妒心而引出爱情来。我居然多少也上了这个圈套,那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呢?
杀人的方法,正如您的推理。当我建议约福田梅于一起去临云峡时,庄田对这种奇特的郊游感到高兴。大概是带着两个情妇去郊游能够满足他那变态的自豪感吧。
在临云峡山林中,我把放入氰化钾的自制糕饼给庄田和梅子吃。两个人一眨眼就倒下了。后来,我收拾好剩下的糕饼,就回家了。这样,留下了殉情尸体。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我松了一口气。这就可以安下心来等待丈夫的归来。唯一挂念的,就是想知道誓察方面的判断,最后是把这两个人的尸体看成是殉情呢,还是他杀。所以就订了在饮食店所看到的甲信日报。以您的小说作为订阅的理由。结果引起了您的疑心。
我无论如何还是需要丈夫。因此,这次我打算除掉您,用杀庄田的方法。
但是,又被识破了。您怀疑盒里的寿司有什么名堂。其实,我把毒药放在桔汁里了。我想,等吃完寿司,感到口渴时,让你们一口气把桔汁喝下去。
那桔汁,我又带回来了。我不会白费的,这就要把它喝下去……
松本清张(まつもとせいちょう、SeichoMatsumoto,1909——1992),日本推理小说作家。
1909年12月21日,松本清张出生于北九州小仓市的一个商贩家庭。1950年开始创作生涯,其代表作有《点与线》、《隔墙有眼》、《零的焦点》、《日本的黑雾》、《女人的代价》、《恶棍》、《砂器》、《谋杀情人的画家》等,曾经获得芥川龙之介奖等多个奖项。1992年8月4日,松本清张因肝癌逝世,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