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的场地是末世前留下来的婚礼宴会厅,大厅已经被损坏的差不多,小厅修了修还能用,有贵客来就在这。
严浩翔晃悠到接风宴的场地,在门口碰到了宋亚轩,那人站得笔挺,两脚岔开双手交叉跟保安似的。
“哟,小弟弟恢复的这么快。”
严浩翔拍拍宋亚轩的肩膀,捏了捏印象中上午受伤的地方,宋亚轩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到宋亚轩这副模样,严浩翔哪里还不明白,他心想:马嘉祺是情种吧…这是又供养了一次?
被他在心里蛐蛐的当事人从走廊尽头走来,带着一名勤务兵吩咐事务,走进来了挥手让勤务兵下去。
马嘉祺一走进就闻到严浩翔...
马嘉祺一走进就闻到严浩翔身上浓重石楠花的味道,原本要和他谈事的心都淡了,当即皱眉后退三步远离。
“你是怕别人都不知道你刚刚做完吗?宋亚轩去我房间拿一瓶香水过来。”
宋亚轩得了指令离开,总算不用再在宴会厅门口当门神。
“凑近点说话吧,等会儿我俩说的全被别人听见了。”严浩翔勾勾手指,马嘉祺回应以嫌恶的表情。
他也不恼,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烟丝散开马嘉祺果不其然又后退两步。
“不是哥,你洁癖是不是又严重了?您平常做爱吗?那事儿在您眼里是不是也挺脏的?”
严浩翔刻意掐着嗓子模仿京腔,马嘉祺的表情更难看,话也难听,“再吊着嗓子说话把你脖子割下来。”
“错了错了。”
严浩翔叼着烟半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行了,说正经的,丁程鑫送来的那个人怎么样。”
马嘉祺勉强走近一步听严浩翔讲话。
“试了,没异能,脑子还不好,不过是个双性,而且…”
听着话头要向不能过审的方向走,马嘉祺啧一声打断,沉声道:“西部送他来肯定是不怀好意,但是你沉迷美色的形象又没法拒绝他们塞人,自己注意点吧,别折儿在里面了。”
“哎还说我呢!你自己也吊着嗓子说话。”严浩翔抓住马嘉祺刚说的儿化音,幼稚的叫嚷。
懒得理这个人,马嘉祺打开门把严浩翔踹进宴会厅,自己继续站在门口等待西部的人来。
过去跟那个人待久了,有些说话习惯怎么也改不过来,严浩翔偏来拿这件事来刺激自己。
马嘉祺脱下手套轻揉眉心。
怎么又想起他了。
宋亚轩端着香水回来,马嘉祺摆摆手吩咐他进去往严浩翔身上喷,最好给人腌入味。
接近八点的时候,丁程鑫先来了。刘耀文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摸索着墙壁走过来,马嘉祺注意到他,故意站在原地没动,特地伸出脚等着他。
长发青年慢慢走到马长官面前,停住脚步,离蓄意准备绊倒他的马嘉祺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真瞎还是假瞎。
反正在军校的时候丁程鑫的眼睛没问题。
“麻烦马长官让让。”丁程鑫开口。
马嘉祺让了,脚还是没收回来,杵那没动。
“麻烦让让。”丁程鑫重复。
“你能看见吧?”马嘉祺掐腰下弯凑近,盯着黑色布条看,神情似笑非笑。
“看不看的见重要吗,是我非我,看不见可以避免很多痛苦。”
丁程鑫准确无误绕开马嘉祺,却在开门的时候摸了半天门把手,还是里面人听见动静打开门。
“丁长官刘长官,请进。”马嘉祺作出欢迎的手势。
刘耀文在他和丁程鑫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压迫感极强的视线让人想忽视都做不到,原本准备割开布条的匕首也被马嘉祺重新放回内侧口袋。
宴会厅里充满了茉莉花香,尤其是坐在主位的严浩翔,不知道喷了多少,靠近都熏的难受。
马嘉祺原本要坐在严浩翔下手座,被浓郁的花香攻击后装作好心把宋亚轩按在自己的位置上,顺后坐了一位。
人到齐,勤务兵上菜。
先寒暄,没什么好聊的几个人硬聊。
晚上安排的菜式是西餐,中部基地的西式厨子很少有机会做菜,今晚难得有机会简直在这顿饭上下了十八班功夫。
开胃菜,汤,副菜和主菜一波又一波上完,刘耀文总是先帮丁程鑫准备好才开始吃自己那份,严浩翔眼瞧着,漫不经心地说:“要不让后厨给丁长官上个三明治吧。”
如果有一天严浩翔因为嘴贱被人打死了自己绝对不会管他的。
马嘉祺放下刀叉,抬手示意勤务兵靠过来,低声吩咐把甜品换成马卡龙。
“好了,让我们来谈正事吧。”
马长官平静淡漠开口,修长的双腿交叠,皮鞋尖部微微顶起白色的桌布。
“由于高速公路被损毁严重,如果要在后天前抵达北城,我们要在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出发,两位没问题吧。”
“没有。”丁程鑫说。
身边的刘耀文在下面轻拍丁程鑫的侧腰,这是两个人之间的暗号,求爱的暗号,被顶起的布料已经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
不应该啊,丁程鑫想,从西部开车过来三天刘耀文都忍住了,没道理差这一会儿。
茉莉香越发浓郁,丁程鑫警觉,抬手捂住刘耀文的口鼻,脸色阴沉,“这就没意思了吧?给我们下药?”
马嘉祺也察觉到不对劲,缓慢的眨了一下眼,屏住呼吸,看向宋亚轩。
不是茉莉,是依兰。
不管宋亚轩是不是故意的,他都得给对面两位一个交代。马嘉祺起身擒住宋亚轩的后脖子,狠狠往下压去,冲击力撞的下面的盘子四分五裂。
血飞溅到马嘉祺的下巴上,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抱歉,我的副官不懂事,拿错了香水。”马嘉祺微微歪着脑袋,血迹更加明显,“不过不用担心,我说过,中心房间的隔音很好。”
接风宴不欢而散。
*观音庙后续,有大量求学三人组捏造,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的魏(与大家
再一次见到魏无羡,他看起来比半年前的时候还要憔悴些,身形单薄,面上棱骨分明。聂怀桑对此并不惊讶。
只是对方却也好像并不在意,怀里还揣端着一兜合意饼自顾啃食,眼眸含笑的同人批判清河这儿地界将合意饼口味捏得甜咸混杂,实在可恨。反而是旁边的含光君满目凄凄愁容,倒像是忧心久病的模样。
聂怀桑握着白玉盅子刚灌了口酒,一开口不晓得是什么心情来笑话他:“你还有闲心吃喝啊,怕做饿死鬼?”
果然那旁边凌凌一身白衣仙的蓝湛更是不虞,似乎很不满这样的言语,提醒一句“聂宗主慎言”,一本正经发脾气又不得不强忍而下的样子...
果然那旁边凌凌一身白衣仙的蓝湛更是不虞,似乎很不满这样的言语,提醒一句“聂宗主慎言”,一本正经发脾气又不得不强忍而下的样子让聂怀桑捂着肚子笑起。魏无羡也毫不客气,自顾自从携了只酒盅斟满,咽下一嘴的酥皮碎屑,斜眤了他一眼:“你还说?也不知道拜谁所赐。”
“那真是冤枉,”聂怀桑道,“你自己的手笔,你还不知道吗。如果你不愿意回来,谁又能拿你怎么办?”
这话像哑谜似的,听着花非花,雾非雾,但两个人打眼相望,彼此心里都有明镜,在场唯一不通晓其中道理的亦不察蹊跷,但聂怀桑仍然好人做到底,转而打个圆场,目光由他而向蓝湛,调侃道:“我是说,魏兄要得谢谢老天爷才是道理,不然,你哪里还有机会再重活一道,来觅得良人。”
魏无羡笑了,没有应答这句,饮下又一口酒水,才说出:“别打趣了,说正事和你。我要在不净世待一阵子。不要同别人说我在这里。”
别人。这个词还是挺微妙的。聂怀桑思来想去,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有几个是值得特别提醒自己,千万别去禀报一声大名鼎鼎的夷陵老祖来此的人。即便……也许是有,又关自己什么事,蹭吃蹭喝还要自己替他忙前忙后,魏兄未免脸皮太厚。
医师给魏无羡把脉,是宗主的贵客,于是说话也小心谨慎,试探讲:“公子脉象好似散乱无规律,虽是解锁之脉象,但未必就因此忧心过甚。凝神平气,安心静养……”语罢才堪堪望向聂怀桑,生怕说错半句。
不过话说得好听,便稍作个安慰听听吧,虽然当事人并未听得进去,但含光君听来倒是模样倒是宽松不少。魏无羡说不净世有神医,他便信不净世有神医,爱欲之人常被迷眼,哪怕心中清明也不敢睁眼去看,于是聂怀桑也说上两句“吉人自会有天相”“魏兄定也逢凶化吉”云云,算是附和一番作罢。
“他倒是真信你,这样蹩脚的谎他都愿意来试。我哪里去寻什么神医来治你。”
聂怀桑望向去送医师的蓝湛身影,目光飘飘转向身侧人来,对方又在逗弄自己笼中八哥,答非所问:“我的东西呢?”
聂怀桑挑眉:“你自己的手稿自己还记不住的?”
魏无羡摊摊手:“多少年前的事了,况且,”他语气顿了顿,接着道:“当年写下的也是残稿破阵,我要,再看一看……”
此话不虚,聂怀桑亦早早心知肚明。流水滔滔西去,时光难以逆转,这世上哪里有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过得新生的机会。因而用残破的阵法,献祭的是莫玄羽这样残破的身体,得到一段短暂的,苟延残喘又恩赐的生命。这并无什么好可惜的。聂怀桑无意做操刀手,只是独自一人踽踽而行,流泪抬眼看时,仿佛三世之佛在空中垂眉凝视,指引要他前行。可能魏无羡也曾与神佛生死注目,或许是天意如此。
聂怀桑因此叹息:“你活不够了?可这回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碰上个莫玄羽这样心甘情愿的蠢人。即是是有,运气不好仍然活个一年半载……生死之事又怎么定要如此执拗,魏兄。”
魏无羡道:“你也说了我刚觅得良人……”他眯起眼睛,门外蓝湛送罢医师折回的衣袖飘飘,他的视线却投到更远的地方,声音也缥缈:
“况且,我也不强求……”
有点好笑。聂怀桑想,魏无羡此人最爱说话当放屁,实在信不得。
不净世地如其名,倒是清净。魏无羡同蓝湛说,这里地处天医位,天医拱照,可作良医,是风水吉位,最适合养病驱灾,又有聂氏的神医在这里,再好不过。
聂怀桑真真想白他一眼,若论地界清净安养,珍草奇药之多,哪里能比得过云深不知处。看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要佩服自己这位同窗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胡诹乱扯的能力,能把假说成真,黑变成白。可偏偏总有人吃他这一通,从前有,现在也有。
林下山参,兑上雄黄,冰片,每日都要熬上三回。魏无羡不受其烦,枉是那样成天乐呵呵的脾气,看见人端来也忍不住撂脸。他往后大大咧咧一躺,满桌子鬼画符似的符纸咒语叫他拨弄的飞散四起,冲聂怀桑道:“我还没到神昏谵语那步呢,现在就喝这吊命的东西。”
聂怀桑摘下一张黄纸细细打量:“等到的时候就晚了,不是说惜命?”
魏无羡因此翻身嗤笑:“有没有的用我会不知道?”
“那也得喝,”聂怀桑抬抬下巴,示意外面仍有每日都要在药司处待上大半日的蓝湛,意味深长道:“别枉费含光君花大把的精力和银子给你。”
魏无羡幽幽看他一眼,却躺在那处一动不动,继而缓缓地转动眼球,盯着虚无缥缈一处,神思又不知飞向哪里。这场景还是诡异的,他现在这副半死不活像,就这样躺在一堆稀奇古怪的咒符里,神情滞涩,眼中入定,还真像死了一般。以至于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聂怀桑总算率先忍不住打破此番沉寂,同他说:“快些收拾收拾吧,一会儿含光君回来了,别叫他看到。”
即将踏出门的一步,魏无羡忽然叫他的名字:“聂怀桑,”他语气平平,问得却是莫名其妙的东西,道是:“你的书,写完了吗?”
这使得聂怀桑陡然停下脚步,好似被提线扯住,良久回头看他,他却仍保持那个姿态,好像刚刚那句其实是聂怀桑生了谵妄一般。
沉默半晌,聂怀桑方道:“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
什么样的年纪,就应当做什么样的事,不要白日里凭空做梦。从前时候,聂怀桑总听聂明玦这样教导自己。十三四岁,他要做的和大哥想让他做的差别有些太大。不净世很大,但也很空,哥哥很忙,却也很严厉。提不起的刀的自己总是让人失望的,安静的时候只有笼子里的八哥同自己说话。
人与人之间是不能相互理解的,如若聂怀桑说,自己是羡慕江澄和魏婴的,也许会得到他们二人的嗤笑。有的人没有父母陪伴,有的人没有公平对待,有的人没有知心朋友。亲身经历过的痛苦也是自己才能体味,于是在彼此心中,只有自己缺失的那块才是最重最苦,别人的苦难便总像无病呻吟。
姑苏求学时候,有一回他们三个人喝酒,喝到一半,聊到以后。以后,听起来很遥远又很固定,不是好词语,至少不完全是,但谁也没有说出属于自己那个被按部就班写好的答案,反而是,江澄说他要做树,魏婴说他要做云。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他们说完一块笑起来,笑罢就看着聂怀桑,等待他的回答。聂小公子双眼迷离,晕头转向地想了好一会儿,方一拍桌子站起来,振臂昂扬说:“以后,我想做个话本先生,写上本脍炙人口的书来!”
江魏二人即为他鼓掌起哄,说,好,有志气。届时定去捧你的场。醉眼看人,他因此咧着嘴笑了。
他清楚,无论怎么写,如何构造,一本好书,注定要有夺人眼球的主人翁,和无人在意的小人物。看起来确实如此。但观音庙下湿雨淋淋,一把凌厉的剑劈斩开十几年的灰土扬尘,贯穿了一个人的胸口,金花牡丹带血森森,从高处落下,落到和残肢败身的哥哥一道的地方。小人物战战兢兢,出气连连,结局山海之势铺面而来时,所有人都乱做一遭了,他却忍不住胆怯又痛快地缓缓笑起,抬头望见主人翁在其间注目自己的身影。
魏无羡是自私又肆意的人,这点聂怀桑早就知道,因而即使醉意朦胧时,他说出过那样使自己感动的话,后来也不过随手翻了翻聂怀桑写的话本,并不在意的评断:“一般一般,还要进步啊聂兄,看到一半我都能猜到结局了。”
十五岁的聂怀桑安静被溺死了,他把话本从魏无羡手里接过来,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抱在怀里,面上仍然微笑着,告诉对方说:“我还没有写完。等着吧,不到最后,你一定猜不到谁是主人翁。”
莲花坞,云深处,不净世,对于魏无羡来说好像都只是换个地方招猫逗鸟。清晨雾重,聂宗主打了好几个喷嚏,听门人同他抱怨似的数落魏婴——客人今早又捉了三只不净世的五彩仙羽凤,踩坏了刚修缮的后园新地,还把药司费了好大劲熬得药喂给了陆伯伯的小孙子。
聂怀桑忍不住笑说:“陆翁确实太宠惯那孩子了,成日里行事作风实在无有礼数,吃点儿苦也好。”
摆摆手,门人应声下去。他慢条斯理喝下热茶,看罢公文,才堪堪起身,绕了好大圈子才在花圃下找到那个“恶贯满盈”的人。始作俑者毫无悔过姿态,偎在圃边喝酒,聂怀桑见他面上阴鸷色彩便额处穴位乱跳,忍不住伸手按上一按道:“你下回,能不能先念个清心咒,再出门乱晃悠,巴不得别人知晓我收留邪魔外道吗。含光君又被你支到哪里去了?”
对方居然也一副见鬼模样,皱眉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聂怀桑眨眨眼:“不然你做不净世的宗主?”
他费力坐起来,支起半个身子看人:“我是说,你今天,不是该去金麟台?”
聂宗主沉默看他两眼,猝而无声笑了,但也没追根究底,询问他是怎么知晓,这也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应该说意料之中才是,于是聂宗主也坦然告知他:“金小宗主说,江兄身体抱恙而闭门,因而此月在金麟台的会宜推迟到了下月。”
魏无羡缓缓抬起眼睛,深秋时日,花圃无花,他躺了小半日,沾了一身落叶。起身走了两步,酒喝多了便稍稍踉跄,聂怀桑扶了他一把,他像发了什么癔病似的,心情陡然急转直下,不知哪里来得火气,迅速抽甩开。聂怀桑悻悻收手,也并不生气。
有时打趣,魏无羡会说,自己已活了两辈子,多活一日便是赚上一日,若真要再死一通,那便死呗,并无甚可怕。言语时沾了满手满手的墨汁,浸透满纸满纸的符画。聂怀桑亦觉得这话耳熟,思来想去记得是聂家上一任的老管家已到蹒跚时似也如此讲过这话,然而真到油尽灯枯那刻,却死死握住妻子的手指,大口进气,满目不甘,唇边蠕动时方艰难对泪眼婆娑的白发阿姆道:
“我舍不下你……好不容易才,才有些安稳日子……天冷了,你的腿脚……你怎么办……”
活不够,舍不下。若人向往生,憎畏死,无非为此二缘由,执念难消。
乱葬岗是可怖的,阴冷的,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时二十岁的聂怀桑一直在念阿弥陀佛,吓得两腿颤颤,但他还是来了,来找夷陵老祖。
曾经一同听学的朋友们都变了,有的变成没有生气的尸体,有的变成沉默寡言的大人,小树变成江家宗主,云朵变成夷陵老祖。只有他,只有他还幸运着,至少在那时尚还是是幸运的,可以瑟缩在自己的屋中桌下,只做自己书中的大侠。
魏无羡确实变了,聂怀桑几乎认不出他,他不再眼眸飞扬,肆意而笑,反而是披头散发,行为刁乖,垢面肮脏。伏魔洞里都是尸体,符箓,法阵,血腥,和眼神呆滞的走尸。
他蹲依在许多的尸体前,尸体大多都被开膛破肚,他就那样像把玩一件玩具似的把玩从对方腹中取出的金丹。也有的尸体死状诡异,躺在稀奇古怪的法阵里,没有半分气息。魏无羡缓缓动了,山一般沉默塌陷,又像一坨腐烂发臭的肉,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糜烂的气息。他凝望聂怀桑,眼球浑浊,声音沙哑,这让聂怀桑产生一种错觉,即便无人来杀他,他也是要死的了。
他说:“怀桑,你来了……谁让你来的,是他吗?”
聂怀桑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事实上,聂怀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此一遭,眼前这个人,他的死已是既定,外面人人对他得而诛之,亦已众叛亲离,若让自己的大哥知晓自己于风口浪尖来此,自己定是要吃尽苦头,狠狠受上一顿责罚。
来前自己的确去寻过一次江澄,对方身形削瘦,面如白纸,丧服未褪,看起来也像是一座随时会轰塌的皑皑雪峰,他咬着牙,红着眼,一字一句说:“一切都是……魏无羡的报应不爽。他必然要以死来洗清罪孽……”这句话好像耗费了他一辈子的力气,撑住桌角,江澄虚弱又坚定,和这位承载了大半少年时光的见证者说:“聂怀桑,谢谢你来看我,你走吧……”
而魏无羡,他也开始说同样的话了,颤颤巍巍地在伏魔洞里徘徊,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手稿塞到聂怀桑的手里,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你看,我做了这么多啊,天意居然仍然让我死,那就死吧!他癫狂起来,放声大笑,洞内走尸受至主人感召而蠢蠢欲动,嘶叫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我每一天,每一天都,我还没有——
外面一时电闪雷鸣,乍明即暗,风雨瑟瑟犹如索命冤魂咆哮,拿命来,拿命来,魏无羡!!他戛然而止住,陡然脱力,手中陈情红穗如献血流淌。他仰着头,脖颈苍白纤细,冥冥感受死神对他的召唤,闭眼时他说:
聂怀桑,谢谢你。你走吧。
招呼没打,魏无羡便同含光君去了趟天山,五日后便折回,带回来一只化了形的天山草。从缚灵袋里一抖出来,是绿衣可人的小小姑娘,哎呦哎呦在地上滚了一通,一张小脸上都是泥巴伤口,当真是吃了不少苦头。抬眼望人,小姑娘面目痛恨,眼中也屈红起来,直骂抱肩轻松立在一旁的魏无羡道:
“臭修士,索命鬼一般,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偏偏一定不放过我。”
魏无羡从前最见不得女子受苦,英雄救美戏码从一块熟肉便是传颂佳话。但现下却置若罔闻,状似无辜,摊了摊手:“您也言重,我并非想要您的命,只想同您借点儿东西。只是您看起来不太想给,所以才——”
“少惺惺作态!”小姑娘陡然一击而来,直冲魏无羡面门而去:“境兽都让你们杀了,还说什么借与不借!”
尽管此番狠意决绝,杀意果断,但显然已力不从心,饶是魏无羡如今这身骨也轻易躲过一掌后迅速回转,二人交手三招,只最后一遭将将总算要手刃面前这可恶嘴脸时,便忽然被直入二人之间的避尘劈将拦路开来。一道剑意凌凌闪过。
蓝湛衣摆漂浮,招式稳厉,姑娘肩上吃上一记,痛呼一声倒地,又自乾坤袖中飞出捆仙锁,兜头将人罩住。聂怀桑连连咋舌,以扇覆住半面,直念罪过罪过。
小小姑娘绿衣灰皱,面上惨白,肩处也渗出血色,于网中看二人,早早认得那把剑,更是恨道:“含光君,你空有景行含光之名,居然纵容行凶,殃害无辜,同人杀了山中境兽,还要……取我性命……”
蓝湛面色稍动,确有不忍,他轻轻皱了眉头,犹疑一番,才却有歉意来道:“实在对不住,只是,确有救命急事,想借您蕊上花心一用,不得已才……”
魏无羡两步而去,他变成了冷面的菩萨,假笑的恶人,这是有些恐怖的,但他本人却无查无觉,连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蹲下打断:
“同她说什么,这小精怪她修了几百年,大半心血才凝出那朵花心,怎么舍得给我们,”他歪头看人,仍旧笑得眉目生光,丝毫不察自己言语之中无理可怖,道:“小仙草,你要真舍得给,我们自然也不必大动干戈了,现在就放你走,你看怎么样?”
姑娘冷笑更甚,目光在魏无羡面上徘徊一遭:“就算是把我一锅炖下吃了,你以为你就有命活了吗?”
魏无羡噙笑不答,听得面前人继续言语:“姑苏蓝氏奇葩异草已是天下少有了,你自己已经灌了多少想必心中有数。那样多的灵气都补不住你的根基底子,还妄想吃上两口有了修行的草妖便有的救了吗?”
蓝湛面上表情涌动,却又很快垂眉,聂怀桑挑眉打量三人,她却很痛快似的,臂肘撑住地面嗤笑:“你已吃了境兽一袭。看看你命不久矣的样子,目光混沌,天中有陷……在天山,我设境困你之时,在心明境里看到有趣的东西。你想活下去,只可惜看样子此生心愿难成,必是要死的了。”
魏无羡的目光方隐隐约约的暗淡了,他慢慢收起笑容,没了那抹嘴角弧度的扮演衬托,聂怀桑才察觉同五日前相比,他更是面色灰败,愈是虚弱,半晌他直起身,拍拍手掸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先对蓝湛说:“不要听她胡说,”又转而笑应道:
“是吗,那也得,”他语气轻松:“那也得要等吃过才知道。”
语毕,按下符纸一张,姑娘痛呼连连,咒语飞舞,烟雾消散后便已是显出原形模样,是一株奇灵仙草,花与叶溢彩流光,其中蕊上更是滚着珍珠一颗模样的心子,其半生心血都在此处流淌。
真是叫人费解。滚圆红日也微凉,愁客叶舟里,夕阳花水时,万事皆有迟暮那刻,怎么可以强求呢。聂怀桑看向魏无羡,他盯着远处阳光,安安静静,目光柔和贪婪,头也没回的递过缚灵袋,自顾道:“你把这个给他。”又说:“不要说是我。”
聂怀桑道:“我可不敢,含光君那里怎么交待,他听你信你的,还当是这小东西能救你的命。”
他果然不耐烦起来,方才的温和都化做假象,回头望向聂怀桑道:“随便煮个什么草药炖给我不就行了,”又恶狠狠盯住面前池水,看起来毫无愧疚之意一般,如此理所当然:“蓝湛他,什么也不会知道……”
聂怀桑伸手,缓缓探过,没有接过缚灵袋,却握住他越来越纤细的腕子,非常不好,冷冰冰的,像是摸到尸体。魏无羡抽回手,并不为此领情,聂怀桑却仍有感知,脉如小豆,坚急无律,心气将尽,命门之火已要衰绝。
他确实也不是头一遭这般对待姑娘家。亦或者,聂怀桑一早就知晓,于魏无羡来说,男女皆并非区分泾渭的分界线,他心中自有一套待事待人,观望世界的理论,无需任何人评断对错,他自也不悔改,见怪不怪。
从前姑苏的三月晴好,他眯着眼睛看着魏无羡缓缓由江澄身侧靠近而来,悄无声息。
“这是什么?”魏无羡冷不丁凑过来半个脑袋,一探手,便握住了那只紫色的穗子。
江澄肩膀耸起,宛若家中小师弟们饲养的那些个警惕毛绒鼠,转过头看清是他,就立刻把东西从他手里抽扯回,心有余悸般在手心儿里攥了攥,方不满瞪了他一眼:“你干嘛!吓死人啊!”
魏无羡的手掌停在半空,那根穗子摸起来滑滑的,软软的,触感还没有体味完全,却如水蛇一样迅速从他手中溜走了。
几个世家公子都哈哈笑起来,他捻了捻手指,也噙着笑,浑不在意般,转而慢悠悠把手折回,抱胸靠向聂怀桑,从他手里的油纸中捞出半块合意饼咬下,一口下去,酥皮四溅,簌簌下落。他一边咀嚼,一边嘻嘻道:
“看你江兄,跟被我咬了一口似的,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聂怀桑即捣了他一下,吃得也是口齿不清,故作夸张:“真是的,太没有眼力见儿了魏兄,那可是姑娘家赠给江澄的东西,你要给摸坏了,他一定拿三毒,将你捅个对穿才罢休。”
江澄猛得回头道:“别胡说八道!”
可惜脸却红了,大家便因而哄闹得更甚,他只得将自己那混不溜丢的杏子圆眼又瞪起来,转身就要去同笑得最大声的聂怀桑掐架,对方手脚麻利躲开,正靠在魏无羡身后作挡,魏无羡被夹在中间东倒西歪,哎哎大叫,先是趁乱掳走了聂怀桑那花了五文钱买来的饼酥,又泥鳅一样从两人之间溜出来,同诸位玩伴一边分食,一边跟着鼓掌大笑。
暖风热乎乎的,魏无羡的眼睛弯得像月牙,唇边勾勒一派风流甜蜜,恰如手中糕点滋味。阳光刺眼得厉害,注目过去,江澄的薄薄的耳朵在光下也洋溢着一抹颜色,红白相衬。
实在太甜了,魏无羡慢慢咀嚼,笑意绵绵,直至吞咽最后一口下肚,吃得想吐。
三月里头天是最好的,他蹦蹦跳跳,哼着不知哪儿的旧调朴曲,手里握一支柳树鞭条抽打,迎着光眯起眼睛,一眼就望见了人。魏无羡笑起来,热切地走跑过去,影子一晃一晃的,叫着江澄的名字,力气带得过甚,从后头撞住了那个粉面黄衫的小姑娘。姑娘往后两步,脚下不稳,魏无羡衣衫翻飞,先江澄一步,抬手一把搀住对方。
“哎呦!”他道:“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儿吧。”
小姑娘紧紧攀住他的腕子,吓得心口扑通,不住缓气,待反应过来,抬头望见魏无羡那张明媚意气的脸,方慌忙撒了手,一句话也不说了。
江澄才松了口气,责怪道:“你不会小心点儿,冒冒失失的,差点撞倒人家。”
魏无羡露出伶白的牙齿:“我这不是看见你激动吗。嗳,你没事儿吧,我真不是有意的。”
姑娘听见了,却不看他,垂着眼睛,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魏无羡便歪头端详她,脸圆圆的,嘴巴也红,挽着个两侧垂髫发髻,别了朵绒花,十分的可爱。一开口,声音也是小小的,跟小猫一样,只说“没事,没事”。
于是他说话也像唱歌,张口就来:“你就是三山方氏家的渃渃吧,我听江澄说过你。怎么总给江澄送花送草的?有我的吗?”
江澄不可思议:“我什么时候跟你提过渃渃——况且你也太不要脸了。”
魏无羡道:“你第一天知道?”
江澄白他一眼,懒得理他,转而也同眼前的姑娘继续说:“你不要理他。他脑子有病。渃渃,谢谢你……”
魏无羡不满地叫起来:“停停停,什么叫我脑子有病。我真想要啊。那花多漂亮,穗子也做得巧,我的剑穗刚好走前被小五劈了呢,我还说回头找师姐给我再做上一个来着。”
江澄很无力一般,斜眼看道:“你能别添乱吗?”
魏无羡摊手:“我添什么乱了。实话实说。你要是那穗子不要,就给我呗。”
江澄不再讲话了,渃渃却忍不住笑起,她看起来忽然心情愉快不少,这才慢慢抬起眼睛去看魏无羡,魏无羡正冲江澄撇嘴,摇头晃脑一番又慢慢挪移目光,再次落到渃渃身上,看见姑娘正抬着眼睛望着他,便冲她眨眨眼,俶尔一笑,顾盼神飞。
渃渃轻轻说:“魏婴是吗。我也听江澄提起过你。下次吧,你喜欢什么花,或是什么颜色的穗子,我下次……一定给你……”
红色的穗子也是美丽的,看起来比江澄那个还要精致。魏无羡闭起一只眼睛,把它举在阳光下拎着观摩,映出微微暗色的光,一边挪动,一边投置光影,那红色的斑点跳跃,一下,两下,跳落到江澄的抄写上,左边摇摇,右边晃晃。
魏无羡很快听到他“啧”了一声,却装聋作哑似的扮起模样,仍然我行我素,聂怀桑摇头叹气,心中默数一二三,果然不出半晌,某人总算被后面一纸袭来的书砸中脑袋。
魏无羡哎呦一声,抱着头俯身,而后猛然回头叫道:“你干什么啊?”
江澄瞥他一眼:“你有多烦人你自己不知道。要玩去别的地方,别打扰我们抄写。”
魏无羡两手一撑坐上他的书台,两条长腿晃啊晃的,说话同他作态一半欠打:“我不。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嫉妒渃渃也送我穗子了。”
江澄皱起眉头,拿臂肘击他的大腿,让他下去,对方却变本加厉,偏偏与他作对,江澄大怒,把墨笔一把拍下,上去就同他扭打一遭:“你找死啊!”
两个人立刻滚在一起,扭打起来,书台上的东西也顷刻乱成一片,衣料摩挲的声响纠缠,好半晌才从下面探出一只手来,费劲攀住台面。江澄骑在他身上,一手按住书台稳固身形,一手抵住他的脖颈,两个人打闹了一通,衣衫不整,呼吸起伏。
聂怀桑捂住半张脸狂笑不止,笑罢方夸张道:“你们两个干嘛啊!我还在这呢!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有病治病,”江澄无空再搭理,只对着身下魏无羡皱眉头:“干嘛不好好说话。”
魏无羡一直在平复呼吸,良久咧开嘴巴笑起来,慢悠悠把两手垫在脑后,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怎么?吃醋啦?真是小气。”
“还胡说!”江澄握起拳头毫不客气凿了他一下,看见魏无羡抱着肚子似真似假乱叫,他才松了手上力气。两个人都累得不轻,聂怀桑于是慢悠悠走过去,伸着手一个一个都帮着拽起,一边掸了掸江澄揉皱的肩上衣角,一边意味深长来道:“你也太迟钝了,看不出来吃醋的是谁吗,魏兄啊,他喜欢——
魏无羡在某一刻的心跳被不动声色放大了,胸口跳动的东西猛然沉了下去,有点不可置信,他抬起头看向聂怀桑,一把伸手拽住他的腕子,冷冰冰的,然而在对视一瞬,他听闻聂怀桑的话里几乎带一些讥笑,随即拉长一般说:“——你看不出来魏兄他喜欢渃渃吗。”
江澄晃动臂膀的动作停了,他皱着眉,毫不掩饰惊讶,瞪大了眼睛,缓缓望向魏婴,似乎是一种询问。但是魏无羡的表情也恍然着,这个模样的他是有些陌生的,等到发觉自己在看他时,他甚至有点慌张,又立刻笑了起来,同聂怀桑打闹道:“你又知道了?”像是一种确定。
因而江澄好久才道:“你,要是喜欢渃渃,就去和她说,不用来吃我的醋。”
他俯下身,把地上那些散落的到处都是笔纸一样一样捡起,摆正,很奇异的,听到这件事情,江澄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胃腹胀胀的,是自己今天也吃了合意饼的原因吗。然而魏无羡愣了愣,依旧从他身后探出脑袋,问他:“你不喜欢她啊?”
“这么高兴?”江澄推开他:“我那天是去还她穗子的,你没看到她都要哭了吗。还好你来了——我说你怎么怪怪的,原来你……”
魏无羡像是满足了,在江澄看不到的地方,他露出一种得意的神采,狡猾又自私,是不可言说的诡异心理作祟,这使聂怀桑觉得他也好,江澄也好,似乎都是是有些可怜的。被保护又剥夺着,魏无羡会擅自规划区分自己的所有物,并将其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中,禁止任何人对他浇水,施肥,如果他想踏出去,触摸外面的东西,魏无羡便会选择抢夺——江澄正是因此,才在路上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更让人费解的是,无论是他还是魏婴,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践行,且默认彼此这种行为。
矮下身,魏无羡拾起脚边的一张纸,抬手递给整理书桌的江澄。那根刚刚被他视若瑰宝的红穗因打闹一番,现在正安静躺在他的脚下,没有任何人在意,是可怜又无声的配角。直到他们离开,也只有聂怀桑对它行以注目,把它捡了起来,放到自己要撰写的书中。
他把那株仙草从袋中放出。
灵光盈盈闪烁,小姑娘落了地就吓得跑到屏风后,猫在那里跟个狐狸似的,总算晓得害怕。聂怀桑被她逗得哈哈笑:“出来吧,不吃你。”
她警惕地左右打量,仍然狐疑,聂怀桑便道:“魏无羡也不在,放心吧。”他说话毫无情面,懒懒散散:“你修行了那么多年月了,他都一个快死的人了,你居然还要怕他。”
小妖怪这才有些不服气,慢慢从后面挪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都是些抱怨仙门百家虚与委蛇的话,夷陵老祖该死,姑苏蓝氏纵他行凶也不是好东西,清河聂氏包庇邪魔外道更是该杀。聂怀桑叫起来:“喂,你有点儿良心,我真要杀你,现在就起锅烧水,把你和八角陈皮一块儿炖了了事。”
小姑娘眼圈当即红了,实在委委屈屈,十分可怜,山里头长了千百年了,只要没沾到人间的泥土气就还是无知无觉的孩子。一低头,眼泪簌簌而下,当真不能理解为何自己要得此灾祸,脑中热意而致使的憎恨无畏此刻开始往后退却,对于万物万事的流连亦使她畏惧死亡,只能还有些天真幼稚般说:
“别吃我……他吃了我也不会有用的……如果真的要,我可以把我的花心给他,能不能放我回去……”如此絮絮叨叨,忽然再忍不住一般开始嚎啕呼唤:“阿九,阿九,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
聂怀桑又开始头痛了,他起身,摸遍了浑身摸出来一条手帕,挨到她的身边递去,同她说:“你都知道是没有用的,他会不知道吗……”
姑娘哭声缓缓滞住,不解看向他,见他仍保持递来帕子的动作,才轻轻接过,擦拭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
聂怀桑起身:“他可不是给自己,是要把你做礼物相赠的。只不过,那个人现在不需要了。”
小妖怪眨眨眼,脑海中与明镜相连,思绪间同那时魏无羡的声音一齐出声,疑惑道:“江澄?”
聂怀桑微微惊讶:“你知道?”
姑娘说:“在天山,心明镜里,看到很多东西。他一直在喊这个名字……”
烛火在此间摇曳,窗盏没有关严,是冬月冷风袭来。聂怀桑听见外面笛声似月光流淌倾泻,隐隐约约与风送来。
从前习乐,师傅同他说,乐声即心声,奏响时答案便在心里。少时他听过魏婴同江澄在山间流水处赤脚吹笛,那时年少恰如春花,笛声太悠扬婉转,连流水之声都凝注其间。现下悲风作客,笛声却如呜呜然一般,星夜月明幽漫漫,曲调也变成清清冷冷的,连刚哭过的小妖怪都瞪着眼睛说:“呀,是谁在哭吗?听着好伤心,像是在想念……”
聂怀桑笑了,回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同她说:“你走吧,一路小心。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会,把你们每个人都记着的。”
小妖怪摸不着头脑,鼻子还是红红的,无法理解眼前这人说此话是何意,但是提到名字,她却温和下来,肩膀也慢慢松垮,想到什么一样,她用得是一种无比怀念的语气,在夜色笛声里轻轻诉说:
“名字,我有名字的。是阿九……是我的……朋友为我取的——我叫,冯妙君。”
月末时从金麟台回来,雪恰巧渐息,聂怀桑收下淋白的伞,抖落满身的寒意。含光君在廊下望雪,看着也不甚憔悴。医师同自己禀报,说自己走这几日,客人已非常不好,药也不吃了,聂怀桑点点头,转而询问并无太多动作表情的蓝湛:你怎么不去陪陪他?
含光君却摇头:“他现在应该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聂怀桑看他,这个心知肚明,又擅长等待的人,无论是生死还是劫数,他都像七岁那年许愿母亲不要离开一样,许愿魏无羡可以来到自己身边。
金凌和他说,听说魏无羡要去昆弥。然而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要去昆弥的应该是含光君。曾经,魏无羡对蓝湛说,那里是你母亲的故土,你应该把她送回自己的家乡。他仿佛是听懂了,但在天山受困心明境时,看见母亲的那一刻,他还是想要问,妈妈,你流下的眼泪有没有一瞬间是幸福呢,哪怕只有一瞬间。母亲一眨眼,又落下一滴眼泪,却说,云深不知处好冷啊,我想要回到师傅身边。
第一个愿望破碎了,母亲被名为“爱”的枷锁收紧,缠绕,眼神冷冰冰看向丈夫,儿子,就像在看三根一模一样的白绫,最终被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套在脖颈上,拉起来,吊得高高的,缢死了在了云深不知处最高的云朵里。于是他拼劲了所有的力气想去抓住第二个愿望,哪怕浮云遮眼,哪怕夜中噩梦缠绕,母亲流泪不语,上天冷冷对他说,一切都会是梦幻泡影,无情亦无爱,不过执念托生,待得到也是失去,愿你渡过业障,早日拨云见月。
魏无羡缓缓睁开眼,排山倒海的滞压感便顷刻涌遍全身,鼻腔口舌皆是腥味,这种感觉很熟悉了,他甚至有点想笑。坐起身,屋中乱糟糟的,他应该是砸了许多东西,符纸贴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未绘成的法阵。
聂怀桑就俯身在那里,很认真很认真的观摩他的手稿,听见他醒来的动静,才把那些手稿叠齐,收起,放到袖中。缓缓直起腰身道:“你要做白娘娘吗,一辈子不够,折腾两辈子。两辈子你还是不够,三辈子才甘心。”
见魏无羡不应答,他又自问自答的点头:“也是,即便是白娘娘,好歹两辈子活了一千年呢,还同许官人结了亲。倒也没得什么遗憾了。不像魏兄。”
他总算真心实意,长长出了口气,第一次对魏无羡此番行经做回绝道:“为了……报仇,把你带回来,又要你再次死去,确实残忍。是我对不住你。但若亡人不愿,那莫玄羽就是死上千次万次,也是无能为力。是你自己非要回来的,魏婴。”
魏无羡默然道:“别说了……”
聂怀桑接着说:“我把那朵草妖给放了。他早早吃了虞乐雎送的药,并不是什么大碍,没必要再害条性命。林家的小姐年纪是小些,但是心性率意单纯。家中又是顶好的商宦家世,若是能和他结亲,对江家也有好处……”
魏无羡道:“我说闭嘴你听不见吗?”
聂怀桑仍然道:“这世上没有谁离开谁是不行的,是你,你夙愿未了,心愿不尽。可是……此为止吧,魏婴。你安心的走,别再,折腾了。”
魏无羡叫喊起来:“闭嘴!闭嘴!闭嘴!!”他抓起手边的东西,恶狠狠砸向对方,又回到了当年在伏魔洞里畏惧生死审判的时刻:“你知道什么!!我早就知道,那时,那时你就和他,和他们一样,劝我放手,让我放弃,你们巴不得我死去!!我……”他颤抖着:“我死过一次了……怎样!!都还清了!都还清了!还不行吗!!”
聂怀桑一动不动,看着他,就像在看自己,流泪的自己,决绝的自己。午夜梦回抬手,满手鲜血淋漓,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哭着说大哥,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滚动喉咙,他哑着声音开口:“罪孽是洗不清的,魏兄。杀人的惩罚也不一定是偿命。世上其实并未有一报还一报的好事。只有不死不休的诅咒。”
魏无羡想说话,但五脏六腑又开始生生扯痛,他剧烈呼吸着,一股气息在体内翻涌徘徊,猛然间,他低头,发出绞在一起的声音,兀自呕吐出一口腥甜,他用手接住,捧起,红淋淋的血沾满十根手指,不住滴落,粘连。他死死盯着那些血,面目扭曲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摧枯拉朽的惩罚,因此骤然蜷缩在床上,呻吟时又大叫:“蓝湛!!蓝湛!”
有人推门而入,带来白雪淋淋寒意,他闭着眼,眼眶温温热热,咬紧牙关疯癫,一字一句哽咽:“我要死了……我又要死了!”
“蓝湛……我要……我要见江澄!!!去叫他来见我!!!!”他这样说,如同一种泄愤的诉说,一旦张口就再也无法停歇:“我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让他来看看我!!我要死了!江澄!!”
恐怖又刺耳,他这样叫喊着,忽然翻身,又扒在床侧再吐出一口血,剧烈咳嗽起来,泪水充斥鼻腔,眼眶,脸颊。聂怀桑连忙蹲下,不住叫他的名字,要他屏气凝神,把袖中丹药摸出,按入他口中,他却一把推开,直将东西呕吐出来,张口费力呼吸,没有听到蓝湛回应他的声音,他脑中便开始嗡嗡作响,一时慌张,陡然反悔。
“蓝湛呢,走了吗,别去,别去……”他撑起来,真的后悔了,要从床上滚下,口不择言:“别和他说,不要告诉……”
他探出手,努力往前方伸去,指骨突出脆弱,鲜血淋漓,被人一把攥握住。冰凉的,柔软的,魏无羡僵硬了,他凝视着那只手,顺着那抹被自己沾上鲜红的白皙纤细往上,束得整齐的袖口,刺眼的颜色,眼前太模糊了,好像看不清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心脏跳得愈来愈厉害了,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说话,却如同被石头堵压住喉咙,他真的像快死了,只能发出类似死前长长的,呜咽的声音。
江澄也凝视着他,他俯身,在血迹淋淋里摸索,从粘稠的,温热的鲜血里,拾起那颗被他吐出的补灵的药丹,指尖有点粗鲁地抵过去,擒住对方的面颊,挨到魏无羡的唇边。他好像生气了,语气也冷冰冰的,说,张嘴。
魏无羡便楞楞地张开嘴巴,血与口水,眼泪,就着对方的指尖温度,囫囵猩涩的吞下。他满面满身的血,看起来像吃人的怪物,眼睛却愈来愈雾气升腾一样可怜,这让江澄忍不住替他拨弄面颊边凌乱的头发,再次开口时,语气就如同小妖怪嘴巴里说的笛声一样,怎么那么伤心,像是在想念,如此无力说:
“魏无羡,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再也没有后半句,魏无羡猛然跪坐起来,膝盖撑着,一把抱住他,把他按在怀里,用力的,死死的。江澄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他拥抱,越发僵硬,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或者露出什么表情,他闻见血的味道,泪的气息,魏无羡的面颊抵在他的颈肩,一直拼命的呼吸。慢慢的,江澄整个身体滑下来,靠近床的边缘,使这个姿态变得正常起来,然后抬起手,掌心贴近他的脊背间。这是他们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后,第一个拥抱的瞬间。
聂怀桑不由得想,人为什么都那样不诚恳呢。不是说别去,别说,别告诉,其实心中一直都在呐喊着,能不能别走,留在我的身边。
他也有点搞不懂自己了。魏无羡说不要同他人讲,他人是谁如此清晰。于是他在心中冷笑,口不对心的家伙,越是说走,越是在呼唤停留,我自然不想要多管闲事,要遂你的意来,去招惹江澄。
怎么还是说了呢,太不像自己了。难道是因为那天到金麟台,金小宗主又长高了许多,脾性也开始收敛,一板脸认真起来,聂怀桑都要恍惚,血缘亲脉如此神奇,好像在他身上被劈断开来,能隐约同时窥见许许多多的身影。
这个浑身上下凝聚充满了无数个影子的人成长了,但是得到成长的同时也伴随失去。小大人开始思考了,长大后,就会发觉,有很多事情是只需要稍稍动脑筋就可以显而易见的。但是他什么也不会问,什么也不会说,这是好事情。唯一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在聂宗主敬酒时随意抵向他的杯子,算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江澄亦不说什么,三个这样身份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两个便不是舅舅与外甥,而是宗主与宗主。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时纠正金凌的过错,只能视而不见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他们的谈话。从不日前泸州的夜猎都是谁去了,到过段时日南平的商会要不要再做商榷,最后讲到近来奇怪——鬼修又开始肆虐,云梦居然捉了几个鬼迷心窍要追随夷陵老祖的鬼修,使江宗主大动肝火。到这里聂怀桑才笑起来。
“生那么大气干嘛,”聂怀桑调侃:“魏兄一直就是这样,活着还是死了,总拦不住有人喜欢他,做人做鬼都精彩。”
江澄没有应答,反而是金凌听见了良久未现的名字,有些犹豫,到底来问:“我好像有一段时候没有见过……他了。上一回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他说他要去昆弥……”
江澄默默喝下酒水,而聂怀桑只是回答:“或许吧。我也未曾见过……”
开始下雪了,梨花一般随风飘散,热腾腾的酒水菜肴落肚,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冰冰冷冷的。江澄说:“你看着我做什么,有什么话要说吗?”
聂怀桑却摇摇头,说:“没有。”
江澄嗯了一声,伸手把他面前那道菜端离,对他说:“你不能吃这个,”他语气轻轻:“别复发了风疹,里面放了蒲芹。”
聂怀桑缓缓停滞手上的动作,笑容也一点一点的僵硬,消失,他眨了下眼睛,回头,用一种被拉扯的目光审视江澄,思绪随风飘散的一瞬间,把话语也吹得清晰,好像又回到十五岁的三月,他满身的红疹哭泣,江澄与魏婴照顾了他两天两夜,排查了他们吃得所有食物,最终丢掉了所有的蒲芹。往前追溯,又往后延伸,但从那天开始,蝉鸣刺耳袭来,云深不知处的光芒才缓缓变得温热起来。
原来是这样。
医师总算说,客人开始吃药了,不过,也不能够长久。
聂怀桑哼着歌逗弄笼中八哥,说,挺好的,活一天他赚一天,你每日把药给江宗主便可。
药的确是好好吃了,一连两三日,送出来的都是干干净净的碗。雪停了又下,没完没了,不知道会不会一直落到“雪淋八九头,寒到三月半”时候。
江澄在拨弄炭火,屋里头早在那天就被收拾干净了,还施了咒语,烘得异常暖和。回头的时候,魏无羡就安安静静偎坐在那里看着他,瘦削苍白的脸上是一双湿漉漉的眼,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这副样子是挺罕见的,看着又乖又听话,如果没有那么憔悴就好了,记忆里魏无羡极少有这样的时候,一点不像他。脸上的模样已经不一样了,不过江澄倒是还能想象出他原本的面貌做出这个表情的景象。
江澄有点想笑,可说出来还是硬邦邦的,问:“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魏无羡声音哑哑的,但是活泼不少,又成了正常的,大家乐于看见的那个魏婴,轻轻松松讲:“看你好看呗。又不掉块肉……”
江澄顿了顿,说:“我懒得搭理你。”
他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若有若无触碰了一下魏无羡的眼睑,对方因此阖住眼睛,又缓缓张开,江澄已经垂手滑下,把被子给他提掖好,握住他的手掌叠进被中,他做得很熟练,这样照顾人的事,他好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头也没有抬,他好像知道魏无羡想问什么,于是说:“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金凌不省心,总是踢被子。好的学不会,坏的不用教,后来家里的孩子们没一个不有模有样的睡成东倒西歪。”
魏无羡笑得肩膀也抖,他握住了江澄想要抽回的手,对方稍微挣了一下,感受到他的固执,便不再有动作,手与手交叠在被子里,听见他说:“你说他们,你小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我有多少次做着被山压得噩梦醒过来,发现你的腿都要翘到我的胸口上去。”
“彼此彼此吧,”江澄讲:“你的头能压到我的小腿上也是挺厉害的。”
看不到的地方,魏无羡惩罚意味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以表不满,可是力气很轻很轻,只有骨头是硬邦邦的,卡在江澄的手指中,反而像一种刑具,让江澄感受到一点点可以忽略的疼痛。在被子里捂了好一会儿了,房间里也热乎乎的,但是对方的手却冰凉凉的好像在外面掬了雪。这不应该的。毕竟以前……以前,莲花坞下好大的雪,他们每一个人滚在雪地里,哪怕笑着打上一天的雪仗,魏无羡浑身上下也都是暖洋洋的,甚至会扯着自己红肿的手在他棉衣取暖,摩挲,温度慢慢传递到江澄的指尖。
江澄莫名的心中有些焦躁,于是他问:“要睡觉吗?”
魏无羡却摇头:“我想和你多说说话。”
残缺的舍阵,低灵的身体,献祭的反噬就像蚕吞吃本就破烂的桑叶,他正一点点被啃食,从骨头开始,到五脏六腑,肉血皮肤。一定要疼的,而且是不停止的,无处不在的疼痛。
延胡索,七厘散,这些药止疼,但活血,所以他都不能吃。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睡着就不会再痛。如果醒着,就必须忍耐。他倒是挺擅长这个的,从小到大磕磕碰碰很多,伤也受过,血也流过,甚至于,被开膛破肚,万鬼分食,现在想起来,居然都没有什么实质的感觉了。
江澄如今看起来对他有着无限宽容,他现在要做得似乎只有一件事,陪伴魏无羡,难道是一种对待将死的关怀吗?以此弥补掉在乱葬岗死得毫无体面可言的夷陵老祖。听起来不是好事,还是挺叫人郁闷的,不过也不是坏事——或许。
他又看着魏无羡灌了半碗药,盯着他喝完,要他躺下,然后拢着碗坐在他身前。
“前些日子去三山,我见到渃渃了。你还记得渃渃吗?她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孟家那回家变,就留下孟小姐一个人苦苦捱着,后来就是渃渃带着剑去帮她撑场,和那群老家伙们对峙,三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被她说得头都抬不起来。上回见她,我都不敢认,她看见我还和我骂你来着。要我见了你和你说,既然又活着回来了,让你快把她送的穗子还她。不然太不像话。”
“什么啊,”魏无羡努力回想了一下,但是只有模糊的身影,无奈一样:“我哪里还找得到。都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记着。”
“那你最好亲自给她道歉了。我的话已经送到。”
“你替转达一下吧,我倒是有点怕了……”
“还有你怕的东西啊。”
“你哪里知道,”魏无羡叹气:“女孩的眼泪可比最可怕的刀剑还要锋利。掉到地上都有声音的。要是论杀人伤心,天下独一无二利器即是如此了。”
江澄瞪他一眼:“你是不是讽刺我从前惹过她难过?我可有好好的道歉,不像你。况且,少胡扯了,你惹哭的女孩可也不见得少,可恶至极。而且你哪里知道,渃渃现在也不会哭了,她已成长,做得很多事都很出色。那回她和我说,等她二哥身子好些,她就出门去,往远的地方走一走——你干什么,别坐起来。”
魏无羡仍然费力抱着汤婆子坐正了,但是只能是肩抵着肩,依靠江澄来撑住,他很快说:“不想躺着,”又不开心一般讲:“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江澄皱着眉,不得已坐到床边,不断调整姿势,尽量让他以更轻松的姿态靠着自己。这个家伙仍然擅长伪装,虽然看出来了,江澄依旧不戳破,还能抽空回应他:
“你又吃醋啊,真搞不懂你。早知道就和渃渃说,你从前因为她给我做了穗子,还同我打架…”
魏无羡立刻说:“没有,”他停顿了一下,离江澄的头发很近很近,呼吸之间发梢也随着摆动,慢慢道:“我……是吃醋了,不过,不是因为渃渃送了你东西,反而是,因为你收了她的礼物。”
看起来真的要“其言也善”了。居然能说出这种让人误会又明了的话。江澄因此沉默。过去很多年了,他其实已经习惯了不少事,有想不通的东西,在拔出随便的那一刻似乎也陡然明晰,虽然还是不能彻底理解,但是,人是复杂的,爱与恨也是。他与魏无羡之间,已经不能,也做不到仅仅用单纯的某个字眼语句来做定义,反而好像用“生”或者“死”,这种残忍又对立的东西更简单一些,只有他们两个读出来的时候,嘴唇上下相碰,明明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读出来的时候心中都在默念,是“为其生”,亦有“为其死”。
魏无羡忽然问:“你有为我哭过吗,江澄?”
有吗。江澄愣住了,亦有些茫然。他好像确实也哭过许多许多次,父母死的时候他哭了,金子轩死的时候他哭了,姐姐死的时候他也哭了。后来还有金凌生病的时候,寻到同门尸骨的时候,堂妹与丈夫和离后来探望自己,张口一句委屈的“阿哥”的时候,每一个瞬间,顷刻便泪如雨下。
魏无羡,他为魏无羡哭过吗?淋漓雨夜里,他站在天与地都融成一团的黑色中,哗啦啦的雨把他从头浇到尾,紧紧握住陈情,踏进江家大门,一步一步恍然又坚定。门人慌慌张张叫着“宗主”,跑过来给他打伞,但已经被淋透了,他的脸上都是水,眼睛好痛好痛,那时有眼泪吗?
可是不等江澄回答,他又自顾自的说起来:
江澄的呼吸开始急促,魏无羡靠在他身上,他们只要稍稍挨近就能吻到,如此微妙意味,可暧昧之下却怦然生出凌凌杀意,魏无羡冰凉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攀附到了江澄的脖颈上,不是有汤婆子吗,为什么无论怎样都像一条冰冷的蛇。
魏无羡笑了:“是不是很形象,你有没有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
他说:“想起来这种痛。”
“我为什么会痛,”江澄的脊背也错觉一样开始凉意森森,却忍不住冷笑:“托您的福,温情的医术好到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对此有疑。你愿意做恩人,英雄,愿意开膛破肚,是你自找的。我不……并不因此感恩戴德……”
魏无羡的手指开始发力,慢慢擒住他:“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我都看到了。”
江澄仍然说:“看到什么?”
眼前人安静注目他,而后一瞬间好像拥有了无尽力气,整个人探出来,一只手揽住江澄的腰,把他带到床里,一把翻身压下,狠狠地钳住江澄的脖子,用力,再用力,他脸上的表情亢奋,又满目戾气,凑近对方,鼻尖完全抵住鼻尖,满足一般,很快地说:
“谢谢你,江澄,尽管,我憎恨你,自作主张。但是得知的那一刻,居然还是幸福的。我……好开心,所以——”
江澄开始感到窒息,他抬起手掌,抵在魏无羡胸口前,想要用力推开,却又缓缓放下,听见这个人越来越疯魔一般说:
“所以,所以别再让我一个人走了,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这样就不会,不会再……”
江澄张张嘴巴,他的脸因为呼吸困难开始泛出异样的颜色,喉咙也难以发声,他忍耐着下意识出手的冲动,就像是从最深处挤出来那句:“不行,”他一字一句,又补充道:“现在不可以。至少……”
又尽量放轻:“你别当真,我…我开个玩笑……”
江澄却不回答,只是抚摸着自己的喉咙,仍然在平复,一动不动盯着他,他便按住江澄的肩膀晃动:“怎么不说话?说话!!!”
江澄一把推开他,他发出吃痛声响,像个七零八落的娃娃一般歪下。对方已经起身,难以忍耐地,快速地逃离一般,魏无羡因此手脚并用地爬起,立刻想去追逐,力气在刚刚已经用尽,脚下一软,膝盖硬生生磕到地面,发出咔哒的清晰声响,但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他咬着牙扯住帐帏,试图站起,屋里好像一下子变成冰窖,难以消除的寒意顺着他的骨头往里钻。
“江澄!!”他对着那个背影叫:“你去哪儿!!回来!!”
起身,膝盖再一次发出警告一般的扭曲音调,他又顷然倒下,再起身,感知上是麻木的,身体却为他叫嚣,疼痛从四面八方侵袭他,他蜷缩在地上,气急败坏,好一会儿,方大声呻今起来。好疼,好疼啊。救命!!江澄!我……我还不想……不想……能不能让我,让我回到——”
就像是被折断的声音,外面的大树因承受不了积雪而被生生压垮亦是这样。那些断落的树枝就安静躺在那里,等到雪花,等到春来,等到自己腐烂,消散,爬进地底,土壤,树根,然后又从新的枝丫上绽放开——像人的指骨似的舒展,擒住那些白色红色的花,仰望天上聚起消散的云。
江澄停在那里,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他折回,每一次,再一次,一次又一次,走回魏无羡的身边。
他矮下身,低下头,手掌盖住对方的眼睛,宣告一般,告诉他:“魏无羡,我恨死你了,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
“我希望,你也不要原谅我。”
江澄如此说着,覆盖的手掌感受对方的睫毛扑烁,就像生命的律动。他也因此颤抖了,眼前浮现出红云翻滚的乱葬岗那天,聂怀桑讲:他让我告诉你,他不会死的,他一定要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要变成云,变成雨,要死在莲花坞最深的池间。
因而江澄相信,江澄笃定,怀揣这份言语,明白这个,一直都努力混成正常人的疯子。并不信人的死亡怎么可以在顷刻灰飞烟灭之间,他一定要,等到这个人回来,像父母,像阿姐,像金子轩,死成慢慢吞吞冰凉的样子,灵魂也散在故土的花间。
所以他死死盯住百鬼之中那个根本看不清的身影,在欢呼与呐喊中对此吐出一个字做回应说:
“好。”
他俯身,嘴唇贴在魏无羡的额头,作为一种旁白一般,宣判主人翁的结局:“现在,我之所以我在这里。就是因为你的愿望。我来完成它。所以,这一次,等到你死去——你的魂灵就会跟着我。
魏无羡问:“跟着你…去哪?”
江澄一字一句:“回,家。”
就此落定。
出太阳了,化得到处雪水纷纷,甚至从房檐高处哗啦啦下落,碎冰崩塌,流光四溅,拥有着虚假的温暖,带来真实的错觉。
江澄在廊下看到他们,走近时,聂怀桑正一手端着本书,一手执温酒倾出,面前的酒炉雾气升腾,望见人来,他兴奋放下杯子摆手:“江兄,快来快来,我正给魏兄读我新作,方到最精彩处。”
“你们做什么,”江澄皱着眉挨着他们坐下:“你又让他喝酒?
魏无羡闻声回头,脸色却被酒气浸得病意退却三分,笑得眉目生光:“大手笔,江澄,从未听过如此之烂的书文。”
语毕裹着大氅躲滚至江澄身侧,仍然吃了聂怀桑两记白眼。他闭眼仍笑,道一句“让我枕枕”,便脑袋晃晃,睡至江澄膝上,被江澄骂了一句“滚”后方满意。聂怀桑搁下手中书册,从旁边的大大小小瓶罐中又舀起几片肉桂放至酒中,对江澄道:“何必,让他喝呗,再不及时行乐那便是从头苦到尾了。”
江澄动动腿,低头看向毛茸茸的脑袋,问人:“药呢?”
魏无羡果然摇摇头:“不喝了今天。我现在晕得很,不然连药带酒都能吐得出。”
江澄伸手摸到魏无羡的手心,温热热的,还出了汗,看起来比从前的每一天都要好,他便不再强求,从腕上解下一根缠绕臂间的发带,兀自替魏婴挽起实在乱到难以叫人忍受的头发。雾气与酒香流连,垂眉时要看不清彼此的脸,他们三个又在一起喝酒了,谁也未曾聊想过,这不在任何人的计划之中。冥冥里是有许多书中称为“线索”的事物串联,还是要把这些人与事扯到一起才是罢休。
“这还是二哥教我的煮酒法子,”聂怀桑说,仍然把那朵自己“亲手”杀掉的金星雪浪叫做“二哥”,眨眨眼,他笑:“他对这些倒都挺擅长的,大哥说教我的时候,他却愿意听我说说话。”
魏无羡在江澄腿上翻身,痒得对方啧出声音,不客气地攘了他一下,他嘿嘿笑出来,闭着眼睛说:“你这语气好不中听,感觉你也要死了似的。”
“是吧。我却真觉得活了太久了,明明还没到四十岁。我是不是要赶紧结亲啊——养几个孩子就老实了,就跟江澄似的。不过江澄倒是连结亲都省了,手底下的孩子一个赛一个赶趟,我一直觉着你那么多年骂起人还中气十足全仰仗他们,看见小的就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闭上眼都不甘心。”
江澄把酒水吞咽,差点呛到,他看怪物一样看人:“怎么听着你好像很羡慕?不然明年三月听学,这次都送来你这里,别怪我没有提醒。”
聂怀桑连连举手示降:“我说着玩。可饶了我。我现在手上一大堆事情,头痛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看看孩子——您要真想体谅我,不如在萍城的事上多松松口,三十只船,大差不差得了,我一定感恩戴德。”
“空手套白狼啊,我不同意,”魏无羡叫起来:“聂宗主就这点儿底气,还雄心壮志的要做仙督。”
“你就是不当家不知晓柴米,”聂怀桑瞪他一眼:“坐得越高才更该省着才是。若都拿挥霍为雄心做开道,死都不明白怎么死的。”
江澄做认可,在此事上,家主们有了认同感。身体上的劳累远及不上心中,睁眼是豺狼,闭眼是虎豹,于是连安睡也不能。还不如死去,以作长眠休憩。可是确实执念太深,死又无法甘心,还没有做完,还没有走下去,所有人都在等待你,等待你发号施令,你怎么能说出不可以,或者是不行。于是行尸走肉,心脏却还不住跳动,仍旧前行。他点点头:“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可不会让你。好听的话我已经听过够多了。况且——你们家那几个老家伙也够你遭受。”
“哎唷,吓死我了。”聂怀桑仰头喝下一杯,而后恶狠狠道:“他妈的老不死,等我忙完了手上的事再收拾他们,一定把他们几个的脑袋拧下来作安慰。”
魏无羡幽幽睁开一只眼看人,又缓缓闭上,觉得好笑,困了一样,慢吞吞从鼻子里挤出声音:“你怎么这样?真没礼貌。”
江澄道:“你还惊讶?我以为你早就该看清楚了。”
聂怀桑呵呵半句,懒得同此狼狈为奸二人饶舌,他好像喝大了,驴头不照马嘴,只说:“可喜可贺,你们就是什么好东西吗?”
魏无羡把脸埋到江澄的袖口,笑得没有声音。冷风袭袭而来,江澄为他整理衣氅裹紧,他却揽抱住江澄腰间制止,嘟嘟囔囔说“热”。江澄摸他的后背,潮津津的,一直在发汗,他皱起眉毛说“那也裹着”,要继续动作,但对方又攥住江澄的手,把掌心也揣进怀中,声音越发黏糊沉闷:“别说话,困得很,我要睡一会儿。”
酒水快要煮干了,从底部慢慢涌现出一些浮沫,发出滋滋的声响,火势也渐熄。江澄冷得不经意颤抖一下,同人说:“不行,药不喝就不喝,汤你要吃吧。已经炖了好一会儿了。”
“也是腥的……”
“你哪儿就那么娇气。”
“睡醒了吃可以吗?”
江澄仍然说:“不行。”
魏无羡却没有接话,他枕在江澄腿上,只留给江澄半张侧脸,那抹被酒蒸腾的红早就散掉了,露出来的是骇人一样的苍白,就像一尊塑像。他蜷缩着,安宁得很,这个姿态入睡,像是跨越了生死界定,回到了母亲的腹腔。
聂怀桑也叫他:“魏无羡?”
安安静静的,唯有风声摇曳。江澄感觉空气是被挤压进鼻子中,他的脑子忽然放空了,钻进来许许多多东西。他记不太清自己来了不净世多久了,好像也没有一个月。和聂怀桑争萍城的船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其实不太想同他撕破脸的。魏无羡……啊,金凌还没有再见魏无羡一面。要不要告诉他。那个孩子其实很敏感又珍惜,珍重地对待每一份感情。即便是承认了一切罪与恶孽的金光瑶,他也会为叔叔流下眼泪。俯身,他抱住魏无羡的头颅,整个人没有力气一般依靠,对方是一个本就悄无声息的魂魄吗,只是再回来游乐一遭。然而他听见笑声,魏无羡的。江澄毛骨悚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去看,看见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怀里的人张开眼睛,明明亮亮的,猝然笑起来,带着得逞的狡黠,“真吓到你了?”
江澄呆滞起来,好半晌,他才猛然别过脸去,抬手轻击了他一下,好似哭腔一样骂他:“混蛋,你有病啊,觉得很好玩儿吗!”
“你要哭了?别哭啊,”魏无羡努力动了动身子,抬手想要转过他的脸:“我错了,真错了,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毕竟真的合上眼,我哪里还能知道……”
江澄推开他的手指,他却轻轻皱眉说:“别动,有点疼了。还是喝醉了最好。还有酒吗,再喂我一点。”
江澄的牙齿扣在一起,好半天,直到听见魏无羡再次重复“好痛”,他才道:“只有我的了,但是很冷……”
对方一呼一吸:“没有关系。让我喝吧。我要痛死了。”
江澄从手边摸到那只已经搁置的酒盅,白壁微凉,慢慢托起魏无羡的脖颈,给他灌进去,冷冰冰的酒水就滚到肠胃里,变成有温度的血液。但是魏无羡还是发出轻轻吃痛的声音。
江澄看着他的脸,有些迷惘喃喃:“早知道这样,倒不如不回来……吃这样的苦,”他停顿一刻,声音催折:“你,太过分了。活着死去。同样的事情,你居然让……他,让含光君,遭受两次……”
魏无羡笑起来,一如既往:“你的真心话吗?”
江澄不再回答。炉火终于全部熄灭了,魏无羡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就像刚刚一样,若有若无盘旋,随着最后一抹烟尘飞起。他说:“就睡一小会儿,江澄。”
聂怀桑却轻轻又叫他:“魏无羡?”
“嗯?”
“你还听得见吗?”
“我没有聋……”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好久好久,久到大家都以为,他这次真的睡着了,或者又再乔装,他却忽然开口回答:
“在莲花坞。在江澄的身边。”
再也没有声音,衣服上的绒毛被风刮得摆动,他的一只手仰放在空气中,被江澄捉住,握紧。愈来愈用力。房檐上的全部积雪在一刹那崩塌流泻,以此昭示春天的降临。啊啊,春天又要到了。他伸手,触摸魏无羡的眼睫,如同一种确认,挨过去的时候,想起春花下魏无羡坐在高高的晃着腿,就像鸟儿一样要张开翅膀飞离。可是低头看见自己,却停止了正在吹得笛音,留给自己的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粲然眯起眼睛,笑起来的一瞬间下,无声做着口型叫着江澄的名字,而后变成哗啦啦的碎片扬冰。
“又想吓我,这次我可不会再上当。”
江澄说着,如此覆盖住他的双眼。
end
惊蛰时分,阳气上升,春雷乍动,但阴寒未尽,雨水将来时,万物冒地而出,虫蛇跃跃欲试,鬼神蠢蠢欲动,需谨记三忌三宜。不可轻举妄动,嫁娶亦或者动土丧仪。
顾方士动了,一步一步,面上表情神往疯癫,双臂之上已皆是划痕,鲜血淋漓。但眼前人俯身看他,眼神温和,几乎是一种循循善诱的询问:“可还有什么愿望?”
顾方士张口,牙齿之间亦是红血森然,他显得很兴奋,满地是被冲散的献血,隐约可见像一个命符之阵,周遭灵符咒文翻飞狂乱,他在其间而笑,冲人只道:
“愿得……夷陵老祖上身,献祭神魂肉体,替我完满罪孽,借此躯壳以窥见天地奥秘……”
聂怀桑满意笑了,他抬手,奖励一般摸摸他的头,说:“好孩子……定为你转达……我会,替所有人记得你。”
是今年惊蛰时的第一响春雷。
他打打哈欠,喝了一口阴天春风气,揉按额侧,道:
“你知道找个自愿甘心的人有多不容易。其实本来有更好的选择,姓邓的那位公子修为不浅,更不用说样貌也是出众,我看着比你最开始的那具原身还要多情些,又格外的追崇你——结果是个假把式,临到头居然怕了。”
但转而调笑:“不过顾小生也修为尚可,可惜不走正道,贵在年轻嘛。上个月刚满二十四来着,便宜你。就是运气不大好,冬月里居然被江兄逮到了,好在人是有点骨气的,不枉费了些力,在萍城受刑前能捞他出来。”
面前人仍然在适应,左右活动臂膀,身体,看着自己胳膊上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他也并不显得在意,只应付道:“凑合着用吧,反正也没下回了。”
聂怀桑忍不住骂他:“说点儿好听的你还顺杆爬啊。劝你留个后路还能往生投胎,求个下辈子。可不能再三了,除非你真的想魂飞魄散——”他晃晃扇子:“已经够好了,这次的阵是你自己圆满的,没有问题,他的身子也是好骨头。”
他像想起什么,又道:“你的骨灰,被含光君带走了。他说,你的灵魂已经回归故土,但是肉骨身体是莫玄羽的,莫玄羽借你之手尽愿,代价是不复往生,现愿尽身死,已经失去了命转轮回,此生为这人最后一世,他想要把他送回他的故乡——他的母亲身边去。”
语毕时眼前浮现蓝湛那时的动作言语,如此小心翼翼接过莫玄羽的骨灰,闭眼默念:
“……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汝既毕是往愿,累劫重誓,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难道要随了祖先,去修成佛了吗?
聂怀桑叹气,听闻那人道了句“嗯”,十分随意,并不好奇他日后会再作何打算,会不会又寻什么人。反而是,聂怀桑因此沉默半晌,忽而在夜幕四合的腐败气息下询问:“魏婴?”
乌鸦山雀被吓得振翅而起,这个吐出来就显得可怖的名字。面前人回头了,陌生的面孔,但是如此年轻肆意的脸,健康的颜色,风流的眉目,得意的神采。主人翁将身死,配角将做局,这一部书,他已经写了快四十年了,居然要写不出结局。
所以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会是现下这种状况……”
魏无羡却闭了下眼睛,那种手掌覆盖下来时的温和还残有余温。这使得聂怀桑莫名其妙笑了,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电闪雷鸣间,他听闻对方词不达意说声“谢谢”,声音里夹杂的感情很熟悉,要拨弄他的脑中一弦,就像烧掉莫玄羽的尸骨后,江澄一袭白衣临行前,在雨下对自己叮嘱时一般的语气说:
“聂兄,开春后便是惊蛰,时日阴险,黄历不吉,无论做什么事,应是来年行事时第一遭小心。”
这个从不信什么黄道吉日,命数运噩的人骑在马上,忽然莫名其妙道:“我要在那日前,将地牢下的鬼修带去萍城雾林中度化。但求化渡苦难,一切顺利。”
*‘离婚是为了离婚’if线。
Summary:林七夜和他的妻子结婚时没有感情基础,但这和他不想离婚没有关系。
“七夜你在看什么?”
黎明到来时,那一层虚妄的光辉撒在这片荒蛮的大地上,林七夜站在尸堆的中央,无比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跳动的心脏、流动的血液。
无一不在证明他还活着,林七夜张口:我在看这群死在黎明的倒霉蛋,我在看虚伪的阳光,我在看这片可笑的土地。
我在看,站在顶端的自己。
林七夜转头冲神情担忧的工作人员露出温和的微笑,“没看什么。”
只需要一个虚假的微笑,一个简单的话术,这件事就能被一笔带过,就好像他从没有...
只需要一个虚假的微笑,一个简单的话术,这件事就能被一笔带过,就好像他从没有站在夜幕与黎明的中间点送别和迎接。
只需要一个渺小的理由,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术,林七夜这个人就能永远留在夜幕。
他想起儿时自己坐在楼顶看星星,他家远处正对一家工厂,每次都会向陪着自己的父母抱怨那个工厂碍眼,后来因为双目失明无法看到远处工厂时林七夜的绝望像是冬季噪音的回响。最后看到的那位‘天使’似乎闪过像素碎片,就好像电脑上那些小游戏时不时会掉帧。
后来林七夜用了十年思考到底是自己看错了,还是……
当他看到难陀蛇妖的那一刻,曾经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可笑。他几乎是泄愤般将所有不甘与委屈发泄在那只蛇妖身上,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一个中年人一眼看出他的憎恨和绝望,知道他在怪罪所有人。
认为他们害死了那个喜欢在晚上和家人一起看星星的‘林七夜’。
无法承受超出年龄认知的情绪时,保护机制就会自圆其说减少那些情绪带来的负面效果。
经过心理医生的治疗才开始接受现实。
那年他十六岁,失去了自己的家。
如果有人在他16岁的时候告诉他说你以后会喜欢上一个男人,为了让他也喜欢上你总是去冒险,林七夜会觉得这人脑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后来他就和安卿鱼订婚了。
倪克斯疼爱他是真的,想要锻炼他也是真的。和安卿鱼订婚那会他全身家当就是卡里的十几万以及沧南姨妈留下的房子,自从姨妈和表弟出意外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住过了。
初期他们两个少年挤在同一个出租房里同吃同住,后来林七夜去了守夜人的集训,离开前把大半身家留给安卿鱼。
倒也不是慷慨,只是想起码不能让这个大学生饿死在学校里。
到了集训营后林七夜唯一一次想起安卿鱼是在自己吃生肉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嚼着馒头,心想相比之下安卿鱼做的饭不知道强了多少。
后来从前辈口中得知集训满一年后家属可以来送饭。于是那个假期回去时林七夜在餐桌上顺便提了一嘴,只记得安卿鱼若有所思的点头,然后去拿出几份文件给他看。
看到上面的内容时林七夜眼皮一跳,僵直着身体的抬起头看他,二人对视安卿鱼耸了耸肩:“要换房子吗?你下次回来账上的钱差不多就够换一套好一些的房子了。”
这小子是天才。
这是林七夜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
16岁的林七夜开始思考既然妻子经营的生意收益比他的工资还多,那他为什么还要留在守夜人。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次误入安卿鱼的房间,他发现这家伙的办公桌上居然有一只泡在罐子里的眼球。在他报警之前安卿鱼解释说这是难陀蛇妖的眼球,是母亲和他交易中的一部分好处。
林七夜有些崩溃,在集训营他们每天都得被迫面对那些面目可憎的神秘,只要想起来几乎都吃不下饭。而这家伙居然在房间里摆了一只神秘眼球,原谅他实在不懂。
安卿鱼有些无奈,“我对这些挺感兴趣的,义务教育不教神秘学,我们这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你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嗯…因为我没见过?”
林七夜接受了这个说法,在之后发现这家伙对解刨学也过分痴迷时没多少意外了,心想以后说不定能找机会给他带点神秘的尸体回来研究。
安卿鱼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他会做好饭等他一起吃,会安静倾听他的烦恼,会为他准备好所需一切。
在假期里他的嘴都被养刁了,再次面对那些生肉差点直接吐出来。
然后从第二年开始安卿鱼会把饭直接送到集训营,林七夜训练结束就能来吃。
被调侃这么小就有一个这么贤惠的‘妻子’啦,林七夜看着他们挤眉弄眼的样子莫名感觉恶心。这种带有性*暗示的话语冲刷着他的理智,哪怕他们只是表面夫妻,看到有人这样说安卿鱼林七夜还是会不可控制的愤怒。
但他不会直接发作,只会在教练要求对练时主动找上门然后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16岁的林七夜只会觉得这是为朋友出气,殊不知在其他人眼里他已经和宠妻狂魔挂上了标签,并且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都没有摘掉过。
百里胖胖说的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完全没搞懂,单纯不爽有人意淫他朋友而已,话说他们算得上是朋友吧?
打那之后他就乖乖吃食堂,没有再让安卿鱼来过集训营。
他不是同性恋,搞不懂他们口中‘安卿鱼看着就很好欺负,肯定很爽是吧’是什么意思。
看着确实好欺负。
可是为什么要用爽这个字形容?
林七夜不觉得男的有什么好的,用力在对方肚子上来了一拳,低声说再有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后转身离开。
男的不感兴趣,女的也没什么兴趣。
他想,自己大概是和尚吧。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错得离谱。
因为安卿鱼建立公司是以他的名义,所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进入商圈。平时虽然不需要他做些什么,毕竟“在守夜人集训营里集训”这个理由可以在大部分时候起作用。
但到了长一点的假期就麻烦了,林七夜不得不出席一些商务宴会,好堵住某些人的嘴。
他只是个孩子,面对那些老奸巨猾的老不死只有被欺负的份。他又不能直接上去干对方两拳,而且不确定直接离开会不会给安卿鱼的工作带来麻烦,所以只能憋屈的受着了。
被灌了好几杯酒后林七夜再也受不了,捂着嘴匆匆离开,在洗手间呆了很久才离开。
这次宴会安卿鱼没有陪他一起来,因为临时有工作要完成,但他安排了一个助理来帮忙。问题是直到宴会结束他都没有见到过所谓的助理。
这大概是姨妈走后他过得最委屈的一天了,被一群人灌酒,宴会上没有一个他认识的,而且还被信任的人给骗了。
在他脚拌脚摔了一跤后就又多了一条,地板也和我过不去!
那一刻林七夜的情绪到达顶峰,酒精作用下他手痒的想破坏点公物以此泄愤,在无人的小公园挑挑选选半天最后看中一个空的垃圾桶。
正当他挑选出了一个几乎完美的角度准备一脚把它踹翻的时候,一声七夜拦住了他的动作。
转头看去就见安卿鱼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见他没有反应主动走了过来,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摘下自己的围巾就给他围了上来。半张脸被红色围巾包裹时,林七夜眨了眨眼睛喊了一声,“安卿鱼?”
“嗯,是我。”
好啊,你小子骗了我还敢出现!
林七夜想对他发火,把今天遇到的所有的糟心事怪在他身上。或许是酒喝得太多了,让他反应慢半拍,吞吞道:“你骗我。”
安卿鱼看着他一愣,“额,我…”
看啊!他结巴了!他心虚了!!
林七夜觉得是自己赢了,内心高兴于是又接着往下说:“他们让喝酒我酒”觉得还不够又加上一句,“所有人。”
这次安卿鱼皱眉了,“你就任他们欺负?”
好啊,他还怪我了!
林七夜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可惜情绪没跟上脑子,半天下来除了窝在围巾里瞪着他没有说出别的话。围巾隔绝了寒风与绒雪,在飘落的雪花下林七夜清楚看到安卿鱼眼中带着难以忽视的笑意,这股笑意在他看来不是他的原因。
但没人能拒绝一个在夜晚时眼睛好似会发光的人,他忸怩一下,还是决定原谅他。
“我原谅你了。”
安卿鱼再次愣住,他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饶有兴致的问:“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林七夜努力思考,可惜被酒精蒙蔽的大脑一片空白,最后憋出一句:“你的眼睛很好看。”
“噗……”
安卿鱼笑了,林七夜忍不住跟着笑,虽然他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他突然觉得安卿鱼这个人长得也很好看,在小公园的劣质路灯灯光下好像在发光。在这种灯光下都这么好看,不敢相信要是换作宴会厅里那个绚丽的鎏金吊灯他得好看到什么地步。
这时安卿鱼郑重的喊了他一声,“林七夜。”
他要干嘛?
“你听着,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因为你是林七夜。”
“他们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林七夜愣愣看着安卿鱼活灵活现的表情,突然意识到那是在宴会上看不到真实。
“那不是你要思考的问题,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敢欺负你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他们阴阳你一句,你就打他们一拳!”
“他们劝酒,就狠狠骂他们!”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林七夜,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此时此刻脑子已经加载不上来了,林七夜愣愣看着这位‘真实’。宴会上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表情像是早就设定好的不会改变,在虚假的微笑下是轻蔑与恶意。
该死,这家伙怎么变得更好看了?
林七夜这么想着,上前一步放心的瘫在他身上,下意识在他颈窝处蹭了蹭,低声喊他:“卿鱼。”
他听到安卿鱼环抱住他,轻轻嗯了一声。
现实向,娱乐圈,本章虐轩4k+
人物性格为剧情服务,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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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走出楼梯间,一阵凉风吹来,他觉得自己的醉意都被吹散。Jason已经在长廊外迎接他。
这人和几年前长相上没什么区别,只是变胖了一些,眼神有些欣喜地打量着宋亚轩,似乎对现在这个“成熟”的他很满意。
“今天怎么愿意来?”他走上前和宋亚轩寒暄,仿佛两人很熟悉。
这种自来熟让宋亚轩反胃,踏出舒适圈的新鲜感被冲淡,风骏把艺人保护的很好,一切资源...
可他克制住生理的不适,摆出习惯于应酬的样子,道,“心情不好啊。”
“那今天一定让你玩的开心。”Jason笑。
走了几步,宋亚轩提醒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为了治疗自己,或者说为了找替代品。于是他直切主题,“哥,你们包厢还有谁啊?”
Jason道,“都是业内的好友,有时尚编辑,也有投资人,听说你来,他们都很期待见你。”
“是吗?那有适合我的吗?”宋亚轩露出他招牌的,松弛感十足的笑容。
Jason愣了愣,可是他瞬间接受了这样的宋亚轩,娱乐圈本就是个大染缸,如果愿意,随时都可以坠入深渊。宋亚轩不再是那个青涩少年,对他而言是更省心的。
“你想认识人,找我就对了,”Jason搂紧他的肩膀,仿佛觉得更加亲近,试探道,“可惜当年给你的房卡,你没有收。”
宋亚轩烦恼他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微微躲开,“那时候不懂事吗。”
Jason听了很满意,放松道,“没人会不喜欢你,倒是你,现在这么红了,有没有转换一下想法,喜欢什么样的?”
宋亚轩望着远处的眼神突然有些涣散,他迟迟才笑道,“很瘦的,有没有?”
Jason回过神,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中升起一丝调侃,“你和马嘉祺分手了吧?”
宋亚轩的笑容渐渐僵硬在嘴角,为了省力气,他只能用另一个谎言去圆之前的谎言,“他出国前就把我给甩咯。”
“没事,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呢。”Jason想起被马嘉祺踹坏的门锁,也想起他宁愿付海牒违约金也要中止的单曲项目,“那你恨他吗?”
“有点吧。”宋亚轩顿了顿,说了句实话。
“星投也参与投资了《偏不》,正好第一投资人也在这里。”Jason意味深长道,“你想不想演啊,有机会啊。”
宋亚轩挑了挑眉,“演什么?马嘉祺的角色?”
“对啊,他这么对你,你不让他吃点苦头?”Jason笑,“这电影班底很好的,预估前景也不错,你可以试试。”
“我不要别人剩下的。”宋亚轩内心有些反感。
前方沉重的铜门突然打开,里面走出几个打扮时尚的年轻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位眼熟的男孩一脸怨气的看着宋亚轩,好像是参加过选秀的一个小艺人。
宋亚轩有些委屈。
Jason在宋亚轩耳边笑着说,“为了迎接你,把男伴都打发走了,他生你的气呢。”
“不用的其实。”宋亚轩说,然而越靠近那扇门,他的抗拒感就越强烈。
不论是性格使然,还是生理反感,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突如其来的出格,是不是在折磨自己。终于在进门之前,他借口要先去卫生间。
宋亚轩回拨过去,嘈杂的人声中,张真源在那边喊,“亚轩,你回去了吧?”
宋亚轩打开水龙头洗了洗闷热发红的脸,说,“嗯,你们怎么样。”
“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离开会所,在吃烧烤。”张真源在那边说,“诶亚轩,耀文怎么也提前走了?你们不会是约会去了吧?”
“没有,你吃吧。”宋亚轩说着,脑海又浮现刘耀文离开时失望的表情,心里的巨石重新压下来。
“好啦好啦,不说了。”张真源说,“你回家了就好。”
聊天框空空的,马嘉祺并没有再联系他,
宋亚轩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看着镜子里自己潮湿的刘海和皱起的眉头,整个大脑也昏昏沉沉,很想哭,也想发怒。
他想自己这么情绪化,一定是因为喝太多了。
“喂,喂…”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语声活泼,陌生。
宋亚轩想要挂断的手指也随之停下,他的喉头颤了颤,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你是…丁程鑫?”
“嗯!你是轩轩,马嘉祺弟弟吧,我经常听他说起你呢,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丁程鑫等了等,对面没有回答,便继续道,“嘉祺在洗澡,一会让他联系你啊。”
“没事。”宋亚轩突兀地把手机扔在洗脸池上,金属和大理石的重撞声,让他突然变得极度清醒,那根隐埋在皮层之下的尖刺又破土而出。
他望着镜子里,眼神阴沉又灰暗的那个人,像只抛弃后,无能狂怒的动物。自己是真的不能再期待什么,不能再自取其辱了。
“喂喂!在听吗?我一会让他联系你哈。”那边的声音提高,透过听筒,隐约地传到宋亚轩耳朵里。
丁程鑫有些不解,他递过手机,对刚出浴室的马嘉祺喊,“你弟弟找你。”
马嘉祺头发刚擦了一半,便扔下毛巾跑过来接听,屏幕却显示已经被挂断。他一边急忙回拨,一边问丁程鑫他俩说了什么。
“他问我你和谁在一起过节。”丁程鑫作为心理医师,给出他的初步判断,“想你了吧,你不是说你弟弟很黏人的?不会吃我的醋吧?”
马嘉祺没有接这个话题,发丝上的水渍流进眼睛也没在意,他喃喃道,“不接语音,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这么大人,能出什么事。”丁程鑫觉得不至于,安慰道,“况且你不是说他和朋友在一起。”
“关机了。”马嘉祺听到那边关机提示,眉头锁的更紧了,转而打给了张真源。
马嘉祺等不及,焦躁的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名正言顺问张真源要了地址,准备去他们的家找人。
“几点了,你要出门?”丁程鑫吃惊的问,他对宋亚轩的印象,一直是和马嘉祺一起长大的弟弟,但是即使是亲弟弟,也不至于如此。
“是啊。”马嘉祺对丁程鑫有些抱歉,“对不起啊,你还在这做客,但我得走了,我得去找轩轩。”
“没事。”丁程鑫从沙发上起身,“我和你一起走吧。”
“行。”马嘉祺点头,一边给丁程鑫打车,一边对他说,“抱歉我不能送你,下次请你吃饭。”
“行啊,没啥大事。”
丁程鑫跟着他下楼,看着他被搅乱的心情,揶揄道,“你弟弟对你占有欲有点强。”
“没有。”马嘉祺攥着车钥匙的骨节有些发白,他看着电梯里逐渐下降的数字,眼神有些失落,“他只是不喜欢别人骗他。”
————
宋亚轩走出了卫生间,不再犹豫地往包厢走去。
这层包厢和楼上不同,更加华贵低调,也没有蹦迪的华丽舞台,巨幕上播放着上世纪的欧美电影,音响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一切都在等待宋亚轩的到来。
黑色皮质沙发上,坐着一些保养得当的中年男人,宋亚轩认出了其中一个是V字开头顶级杂志主编。
少数留下的几个年轻的男伴,看见宋亚轩进来,有人眼睛里透出了惊诧,有人眼里略带了敌意。
宋亚轩对别人的目光很敏感,所有眼神,欣赏的,好奇的,垂涎的,又或者是厌恶的,他都能很好的分辨。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是掉入陷阱的猎物,随时会被生吞活剥。
可是他不那么紧张了,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留恋。
“宋亚轩,不用多介绍了吧。”Jason作为东道主,把在座宾客逐一介绍给他,而他扫了一圈,有些恍神地望着角落里的一个男人。
距离近了,宋亚轩终于看到这个坐在角落的男人,他身形极瘦,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气质体态竟然有三分熟悉。
Jason看到他的眼神,立刻介绍到,“怎么样?我们集团公司的总经理,算是我的上司,乔恩。”
宋亚轩并不清楚星投的集团公司是什么,他本以为这男人是哪位高层的男伴,便脱口道,“好年轻。”
“你好,我是乔恩。”男人微笑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他的骨节纤细,眼神也友善,笑着道,“亚轩,我不年轻了,都35了。”
宋亚轩对他颇有好感,就坐在这里,和他聊了起来。
乔恩环抱双手,一身黑色衬衫熨烫妥帖,说,“你还记得吗?两年前D牌的大秀,我也在现场,你穿的一身水绿色衬衫,蓝色西裤,艳压全场。”
宋亚轩回想了一下,的确有这件事,他两年前初出茅庐,还没有现在这么红,乔恩居然还记得他穿了什么衣服。
这种和谐的氛围让宋亚轩也不再戒备,他想原来应酬是不难的。可酒色场合中总是有一些不尊重存在,有几个人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过来,和宋亚轩推杯换盏。
宋亚轩不喜欢把场面闹得太难堪,虽讨厌,也一杯接一杯的喝,他想这感觉比接受失恋要好,他本就需要忘掉一些事,多一些勇气。
乔恩看不下去,替他挡了一些酒,几个人也看出他们之前的气氛特殊,便知趣离开。
宋亚轩感受到,对他露出感恩的眼神,主动举起酒杯,微醺的眼眸泛着光泽,“谢谢乔恩哥。”
乔恩笑着和他碰杯,看他情绪愈低落,便贴在他耳边,劝他少喝一些。
宋亚轩看着他有些上扬的凤眼,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他靠过去,吐露道,“乔恩哥,你做过选择吗?”
“嗯?当然。”男人放下酒杯,等着他继续说。
“有没有人永远把你放在第一选择?”宋亚轩摩挲着手中精致的水晶酒杯,眼角绯红,娇艳欲滴。
“我想很多人都会经历飞蛾扑火的爱,别人对你也有的。”乔恩笑吟吟的,右手抚上宋亚轩的眼尾,那儿有朦胧的水气。
有吗?宋亚轩回想了一下,的确是,从小到大,为了自己发疯的人何止一个,可在他的记忆中,那些人只有模糊的影子。
不是他在乎的,他都不要。
“可每个人只关心你在乎的人。”乔恩叹,“而我这个年纪,觉得多回头看看爱自己的人,会快乐很多。”
“是,那你喜欢我吗?”宋亚轩看着那空空的酒杯。
“喜欢啊。”乔恩笑吟吟道。
宋亚轩晕晕的靠在乔恩腿上,他靠近这个同样温暖的身体,或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温柔的哥哥,只是他把自己困死在原地,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其他人。
温柔,其实他易碎的心只是需要温柔,只是需要被爱,需要沉甸甸的爱,谁给的并不重要。
泪重新浸湿了乔恩的裤子布料,乔恩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他的喉结翻滚,问,“你要睡吗。”
“行啊。”宋亚轩搂住他的脖颈,扬起睫毛,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此人并不会出现在三角恋,工具人,放心哈,下一章二人世界,也会开始嘉祺线。
*伪父子|ooc致歉
*女装/酸涩/背德/狗血豪门恩怨
马嘉祺回到家的时候屋里的灯都是黑的,他在宋亚轩门外站了会儿,确认里面很安静才开了门进去。
屋里很黑,连夜灯也没开。
马嘉祺有点意外,因为宋亚轩很怕黑,从前和他睡的时候都是缩在他怀里的,半夜上厕所恨不得把能开的灯都打开。
所以马嘉祺在有了让宋亚轩独自睡觉的想法时还提前叫人敲了一个小书房和他房间打通改了厕所。
马嘉祺怕吵醒他,没有走近,只是在门口看了看床上微微隆起的一小团。
手机振了下,他打开看见是助理发的行程安排,抬眼看见置顶的宋亚轩,消息还停留在下午他发的那句。
马嘉祺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最后摁...
马嘉祺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最后摁灭手机退出了房间,在门即将关上前,屋里传来宋亚轩的声音。
“爸爸?”
马嘉祺应下,只叫他早点睡。
宋亚轩赶忙又说了句:“爸爸,我今天……算听话吗?”
马嘉祺转动门把手的动作停住,越攥越紧,零下的温度他手心却沁出汗来。
“算。”
宋亚轩静了片刻,随后声音欢快的有些刻意,“那么晚安,爸爸。”
“晚安。”
宋亚轩在家待了近三个月,中间过了个马嘉祺几乎全部都在出差的新年,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句“新年快乐”,还不如刘耀文群发的看着喜庆。
他就换上那些女装,却仍觉得奇怪,便不免对开学有些畏惧,他不想不伦不类的进到校园里,不想受到打量。
临近开学马嘉祺总算忙完了他的新项目,在注意到宋亚轩的头发后给他买了个日常宽比较自然的假发,但并没能减少宋亚轩的担忧。
但他已经习惯在马嘉祺面前穿女装,也不再永远目光追随着他的去向。
宋亚轩最近喜欢上某个音乐风格,常戴着耳机,这会儿马嘉祺喊他三遍都没听见。
马嘉祺并不恼,只是慢慢走过去摘下他的耳机,然后俯身,“亚亚。”
宋亚轩本来因为音乐而躁动的心在听见马嘉祺冷冽的嗓音后直接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也有些被吓到,肩膀轻微抖了下。
“怎么了爸爸?”
马嘉祺坐回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我有事和你说。”
马嘉祺的神色并不柔和,宋亚轩有些怕,将两只耳机装回耳机盒里后紧张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马嘉祺看出他脸上的怯,久违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了下,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他的头顶无限放大,好像有魔力,宋亚轩只顾着心跳加速,倒是真的忘了害怕。
宋亚轩已经从方才头顶的余温中清醒,对于马嘉祺的话回复的简短,再乖巧不过的模样。
马嘉祺一瞬心软,晚上无事想陪他好好吃顿饭,让小孩自己挑个爱吃的餐厅。
“亚亚,晚上我们……”
宋亚轩走到阳台,通话内容马嘉祺听了六七分,也知道他大概是有约了。
马嘉祺不动声色的收回残余的一点笑容,从茶几上拿了没喝完的冷咖啡,说:
“当然。”
宋亚轩低头看了眼自己,还穿着家居服,于是迈出一步想去换衣服,然后突然想起马嘉祺没说完的话,又收回了脚。
“对了爸爸,你刚才要说什么啊?”
马嘉祺没抬头,轻描淡写的,“没什么,玩得开心。”
“哦,好。”
宋亚轩换完衣服后笑着和马嘉祺再见,一直到出了门才把笑容面具摘下。他背靠着门,深呼吸了几下,好像走出了极压抑的地方。
马嘉祺平淡的神色和语气太伤人了。
但他的失落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整理好表情去了球场,说不定能暂时忘记呢。
宋亚轩看天色已经黑了,拉着他去奶茶店坐了会儿。宋亚轩今天穿的男装,刘耀文和他相处起来也自然很多,话也变多了些。
“开学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坐吧,我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宋亚轩也不认识别人,能坐在他旁边当然最好。
“好啊。”
“对了,你生日什么时候啊?”
宋亚轩吸珍珠的动作停住,一松口珍珠又从吸管中间掉了回去。
生日……
宋亚轩的生日在三月四日,算起来没几天了。
刘耀文见宋亚轩发呆,戳了戳他的奶茶杯子,“亚轩?”
宋亚轩闻声回神,露出带着歉意的笑,“三月四号。”
“那很快了啊。”
“嗯。”
宋亚轩回答完后低下头去,牙齿把吸管横着咬扁又竖着咬扁,思绪一下子又乱起来。
生日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特别的日子,但是生日那天马嘉祺会对他格外纵容一些,所以他每年对生日也有些期待。
但这次的生日他很在意,因为马嘉祺最近很忙,又总是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想知道马嘉祺会怎么给他过这个生日。
“很晚了。”
晚上八点,哪里晚了……
“亚轩,是马哥叫你回家吗?”
刘耀文在努力吸珍珠的间隙问了句,虽然宋亚轩的表情并不明显,但他潜意识里觉得马嘉祺应该管宋亚轩管的很严。
但他又觉得说严不太准确,马嘉祺对于宋亚轩总是存在一种掌控感,明明他总是一副很善解人意的模样,也不会禁止宋亚轩出门,但就是感受不到自由。
宋亚轩点点头,起身扔了奶茶杯,“嗯,我得回家了。”
两人说了再见后就各自打车回家了。
二月初的天已经称得上冻骨,宋亚轩出门的时候没拿围巾,冷风一个劲儿往衣领里钻,他的脸和脖子都被吹僵了。
他摁下密码打开门的一瞬暖气就扑了过来,身体一下子就回温了大半。
客厅的灯还亮着,宋亚轩从玄关走出去,看见马嘉祺的位置和他走前几乎一样。
“爸爸,我回来了。”
马嘉祺听见了,但并没有回头,只是让他快洗澡去。
宋亚轩上楼后,马嘉祺打开刚才宋亚轩开门前他匆忙合上的电脑,将编辑好的文字发了出去。
“周日下午两点,就在你说的地方见,带好我要的。”
*原著向A/B/O
*天乾x地坤
这章含其他角色剧情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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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咎?
这是他的名字吗
江澄感觉自己忘了太多,缓了好一阵,记忆才如同月落潮生般冲刷而上,心神不禁有些酥麻,鼻子突然一酸,蓦然有些想流泪的感觉。
他叫无咎,一个无父无母的地坤,十岁那年被宿云祁捡回家中。
宿云祁见他怔愣着,以为自家小弟忧悒过头,语调都更柔缓了些:
“小无咎,不要因为这些郁郁不乐啦,尝试着直视你自己的内心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想要可以说拒绝,即使那个人不是梦泽,你依然能这么做,因为你自己最重要,梦泽肯定也不......
“小无咎,不要因为这些郁郁不乐啦,尝试着直视你自己的内心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想要可以说拒绝,即使那个人不是梦泽,你依然能这么做,因为你自己最重要,梦泽肯定也不会怪你。”
梦泽是云祁给他捡回来的哥哥,比他大一岁。
江澄记忆里,自己同这位哥哥交情甚好,二人年龄相近,虽说刚被捡回来时尚有些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和敏感,但好在云祁待他们如同亲人,梦泽本性活泼,最能调节气氛,一家三人过得很是和睦。
但其实,捡到他们的时候,云祁也不过才十二。
他们都是被至亲抛弃的孩子。
梦泽此人极为随性,想到一出是一出,如今十六,更是愈发张扬起来。
因此他向无咎告白的那天,性格软懦、从不生气的无咎一反常态地爆发了。
少年时期的心动,太过纯粹而青涩,无咎会将夏夜晚风里,无数默契相知的瞬间护在心尖,似乎害怕微风一吹,暗藏的情愫就会响彻心扉、叫人听去。
无咎很珍视,所以才气梦泽的随性恣意,这才躲到了假山中
飘忽不定的眼神终于回到面前的宿云祁上,看着少女忧心忡忡的神情,江澄——此刻也是无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闷声道:“我会同哥哥说清楚的,阿姐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云祁听罢,面上一乐,哟呵一声:“你姐才不会伤心,左右你俩都是我弟弟,再怎么闹也都还是亲人。去吧,阿泽那小子皮惯了,他要是敢纠缠你,就喊你姐来收拾他。”
看自己乖巧的弟弟点了头,她满意地拍拍无咎的发顶,这才起身离开。
往外走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满面急容的梦泽。
梦泽显然很了解无咎,抬步就要往假山走去。
......这俩小子!
云祁看乐了,一把拉住从自己身侧跑过的梦泽,用手肘撞了撞他,用玩笑的口吻警告他:
“阿泽,现在才知道急呢?连看到你姐都当没看见了。你可别逼你弟弟啊,他不愿意就不愿意,听见了没?”
梦泽虽然很急,但也不想让阿姐因为他俩的事情难过,一概应下,而后转身跑开。
无咎早就听到屋外二人的交谈声,但还是窝在假山中不动。
......这座宅子,是云祁十六那年买下的。他沉默地开始回忆。
云祁其实出身不差,宿家在南浔做水路生意,家境也算殷实。
云祁虽是嫡女,但好骑术、射箭,南浔乡里没少说她离经叛道,没人会娶这样一个姑娘。
待云祁的母亲病逝后,宿父续弦,宿家便名正言顺地将年仅十岁的她逐出家门,月钱虽未有亏待,但始终不肯认她回家。
年方十岁的孩童,即便有钱,又能怎么存活下去?
所幸云祁很争气,因为一些机缘,当时造船大家,赵家的一个师父对她赏识有加,自此便一直跟着他学些手艺,赚了不少。
师娘对她也很好,不仅教会她太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原则,还教她傍身的功夫、带着她精练射箭。
云祁在同两个弟弟讲她的故事时,就经常提到她师娘说过让她最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那时候云祁每一箭都正中靶心,课业也优异突出,师娘摸着她的头发,语重心长:“人生是你自己去体验的,没有任何人规定你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宿家不行,我和你师父也不行。”
从那以后,云祁对她的弟弟们说,想要造一艘画舫,带着她最爱的人们,去看那不被定义的天下江河。
...
脸颊被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无咎缓缓回神,视线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少年。
幻境中的梦泽和魏婴长着同一张脸,但在无咎的认知里,只有梦泽。
梦泽穿着一身短打,半长的头发高高扎起,发尾尖尖长度仅到脖颈,比起魏婴,是要更加有野性的气质。
少年满目忧愁:“别哭了好不好?无咎不喜欢,那哥哥以后都不说这种话了......”
或许是怔愣太久,无咎真的没意识到,从云祁找到他的那一刻,自己就一直在掉眼泪。
怎么能以后都不说这种话呢...那他怎么办啊
除去流浪的那十年,无咎美好甜蜜的记忆全都只有云祁和梦泽,因为太过珍视、尽心尽力地维系着这段梦一样美好的亲情,无咎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少年爱意,也不知道这样的情愫,是否为亲情所致?
无咎最终都没有开口,他或许就是这么一个怯懦的人。
但姐弟三人的日子还是照常要过,梦泽在他面前表现得就仿若无事发生一样,依然对他好。
变化的唯有宿家的态度。
今年云祁已经十七了,平日里仅是到赵师父家中帮忙、接一些打猎的单子,就足够自立门户,甚至养两个小弟了。
眼看着云祁在南浔名声愈发好起来,且云祁能力突出,宿家开始试着游说,想把人认回去,但云祁从不松口。
某日宿家派人来宅子里劝说,多日的观察里他们也知道无咎是家中最宝贵的小弟,此次便专门来讨好他,试图让他到云祁耳边说几句。
最终都被梦泽和云祁打了出去。
自此也彻底撕破脸皮。
不知何时,南浔乡里突然出现了有关于云祁的流言。
无咎和梦泽出门购置东西的时候,梦泽去同摊子老板交涉,无咎则留在一旁等待,却没想有个中年男人突然朝他贴近。
无咎警觉,板着脸看他:“有事?”
中年男笑得不怀好意,圆圆发福的脸上嵌着一双小眼,笑容猥琐不堪。
“你是宿云祁家里养的地坤吧?要不要跟叔叔回去?叔叔就一个人,会对你很好,不像宿云祁,还得和你哥哥...”
话音未落,谈完事情的梦泽远远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纠缠着自家小弟,怒喝一声,抄起街边墙上倚着的竹棍要来赶人。
中年男哪敌得过身强力壮的他,倍感晦气地给无咎留下些污.言.秽.语,随后便狼狈地快步离开了。
梦泽赶来,抓着他的肩膀,仔细端倪后发现无异,才开口问道:“没事吧?那人谁啊。”
无咎还停留在被中年男那番话的震惊中,但没多想,只当遇上疯子了,温声道:“我没事,不知道他是谁,别管了走吧。”
本以为这只是个巧合,却不曾想,在那狭隘的口舌中吐出的言语,能以围剿之势,渗透他们一家平淡但美好的生活。
宿家只是起着牵头的角色,给所有人递了把杀人无形的刀。
——不知何时,云祁和他们,在南浔内,居然是这样的形象了。
他们眼中的云祁,贪图钱财,铜臭气十足,没教养,出来一个人过活的钱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就连捡来的那俩小子都是用作娈.童的,一家子生.性.淫.乱得紧。
他们会笑谈:“我听说宿家都把她赶出来了,这么一个和坤姑娘,能自己买宅子、养娈童,跟她赵家的师父是不是...”
每论起这些,发起话题的人会很机灵地噤声,为听众留足了白,而人们对性或许总有偏见,更因为被议论的对象,是普通的女性和坤,哪怕只有一丁点引导、近似乎无,都会强加其以最肮.脏的思想。
听众只会笑得面容露龌.龊。
流言蜚语如洪水猛兽,云祁得知时,已是覆水难收。
在这幻境中,心脏的跳动是多么鲜活、真实。
无咎,或者说江澄,将要被忧虑吞没,心脏突地一跳,几乎感受到了真切的刺痛。
梦泽也同样难过焦急,云祁最初得知时,平日炯炯有神的眸里,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一时说不出什么。
但她不能让两个弟弟太过担心自己。
她是这个家的大人,即使今年只有十七岁。
很快就将那些无措掩饰,云祁安慰他们,说自己不会太在意这些的。
“他们不听,那我没必要浪费力气去自证清白。爱钱怎么了?不是所有人生来都要做不在乎身外之物的圣人。即便是众人认可的圣人都有可能骗你,但是真金白银不会骗你。”
“我们姐弟清者自清,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留在我们身边的人最清楚,不信的人让他们滚一边去。”
无咎看着她强扯出来的笑脸,心头闷闷的。
云祁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描好了眉,在自家门前,立了两块木板,题字:女不教,父之过!
横批,徒增笑耳!
南浔境内霎时一阵哗然。
这等消息传到宿家人耳中时,宿家弃女指责宿家不教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认为事不关己的人们笑他们,自作自受。
宿家家主又派人上门去,无一例外全被云祁拿着竹棍,每个人屁.股上都来一棍,统统赶了出去。
云祁装作凶神恶煞,龇牙咧嘴,厉声道:“再来烦我和我弟弟,下次就别怪我捅你们屁.股了!”
宿家人没她豁得出去,丢不起这个人,狂傲地来,又夹着尾巴地跑了。
无咎和梦泽就在大门后给她拍掌,欢呼喝彩。
云祁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人,她喜欢有仇必报。
她也不认为这是鸡肠鼠腹。
在她心里,其实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睚眦必报和知恩图报都是同一类人。
眼看着到了年底,南浔镇内要为来年的古祭祈福造势,便举办了所谓的集会活动,其中便有射猎项目,彼时会有几大家的祭司坐在主席,观赏镇民们捕猎时的英勇姿态。
一听说头筹有奖赏银票,云祁就报了名,势在必得。
云祁一身骑.射服,跃上马背,穿梭在林间,箭术极佳,百发百中,马上驮着的布袋中很快装满各式猎物。
此刻,她正在追围那只肥硕的野猪,拿下它,头筹是她的无疑。
追围到了最后关头的时候,她私心将野猪赶到外围,接近主席台背后处,只因宿家家主,她的亲、生、父、亲,就在位上。
野猪嗬哧嗬哧的声响,将那威严的中年男人吓得跌落坐席,而后四肢并用地,急忙与野猪拉开距离。
就在野猪要向他素净的外袍上拱时——
利箭穿心!
宿父瞳孔微缩,呼吸都仿若停了。
新鲜、还带有热度的猪血,点染了那身白衣,更是溅到了宿父的右眼正下方的皮肤上。
云祁踏马而来,利落的红色骑装,使得她眉宇间的英气更甚。
她语气惭愧,却挑起嘴角:“对不住,宿老爷,但是....我的钱就是这样来的,现在看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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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未来几章,包括这章我都不太满意,不知道在写啥啊啊啊,之后等有空了会修文
云祁——壮志凌云,祈愿平安
架空,角色扮演,ooc
一点点车尾气
林七夜站在阴冷潮湿的牢房外,沉默半晌,推门而入,望向眼前被铁链吊住的青年,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青年修长的双臂被迫分开,用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吊在天花板上,身上的黑袍早已在鞭打下变得破破烂烂,遮不住裸露出来浑身是伤的身体。由于陷入昏迷,他无力的低垂着脑袋,身体虚软,全靠两根铁链吊着才不至于跌落在地。
林七夜为了抓住眼前这个狡猾的...
林七夜为了抓住眼前这个狡猾的家伙,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他伸手抚上这人腰侧红肿的伤口,指尖微微用力,满意的感受到掌下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抬眸看向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青年长长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瞧见身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有点熟悉。
“咳咳”
冰冷的空气挤进肺里,安卿鱼艰难的咳嗽两声,才发现自己依旧被铁链吊着,双臂发麻,变得酸胀无比。
“安丞相,醒了?”林七夜拍了拍他的脸,故意将手上的血污沾在他的唇上,像抹了胭脂一样。
林七夜看着他那副惨样满意的点了点头,后退几步,抱着双臂,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地牢里阴冷的气息让安卿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过来,他无神的眸子渐渐聚焦,定格在林七夜那张俊美的脸上。
剧情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现在不是应该已经死掉了吗?
心里泛起淡淡的疑惑,但当对上林七夜审视的视线时,安卿鱼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暗暗叹气,忍着嗓子的疼痛开口道“殿下,好久不见”
听着他沙哑无比的声音,林七夜眼底闪过一抹不悦,但是面上还是一派的悠然“是好久不见了,我等这一天可是很久了,你是不知道我和胖胖、拽哥为了抓你可是费尽心思。”
听到熟悉的名字,安卿鱼垂下眼眸,面上渐渐浮现出些许落寞,失血过多的脸更显憔悴。
“拽哥他们还好吗?”
“总比你这阶下囚好,与其关心拽哥他们不如想想你今后怎么办吧,是投降还是宁死不屈?”林七夜冷哼一声,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向安卿鱼伸去,后者下意识地想闪躲,然而却被铁链牢牢的shu..缚在原地。
只听“撕拉”一声,安卿鱼那一身破烂的黑袍毁在了林七夜的手下,裤子也被拽了下来,满是鞭痕的身体瞬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是气的。
“小鱼儿的身体真美啊。”林七夜由衷的赞美道,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形如羞辱。
心知他的有意折辱,安卿鱼咬着嘴唇不说话,看向林七夜的目光中带着点怒意,你会后悔的,他想。
似是读懂了他内心所想,林七夜嘲弄的笑了笑,宽厚的手掌不断抚摸着他的身体。
“安丞相,我做质子的时候你要是来色..诱我,说不定我还真会乐不思蜀呢。”
他做质子的时候没少受到那些个王公大臣的刁难,每每这个时候安卿鱼都会站出来帮他解围,那时候他还不是丞相,只是太子身边的一个书童,却愿意为他得罪权贵。
质子期满的时候林七夜也想过带他走,但安卿鱼拒绝了,他说太子登基后会承诺他做丞相。林七夜当时就觉得这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坍塌了,如此光风霁月的人,也终究抵不过对权利的渴望吗?
“唔”
一声闷哼打断了林七夜的回忆,他看着这人满是伤痕的身体,尘封在心底的那点骚动又被勾了出来。
安卿鱼的身体被他的手抚摸着,这人每次故意触碰他红肿的伤口,让他的疼得直打哆嗦。
看着他隐忍的表情,林七夜心中一动,手指不经意间频频划过他的胸口,指腹摩擦着那敏感的一点,满意的听到一声急促的喘息。
“舒服吗?”林七夜笑道,两只手故意的使劲揉捏着那里,引得人阵阵颤栗,连呼吸都粗重了不少。
安卿鱼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一边扭动着竭力躲避那双四处点火的手,一边低喊道,“殿下,您要杀就杀,何必做....啊”
他扭动的太厉害,扰的林七夜心烦,面色一沉,手上一使劲,只听“啪啪”的两声,安卿鱼白..皙的臀上立刻浮现出两个交叠的掌印,火辣辣的疼。
安卿鱼的沙哑的声音瞬间消失的喉咙里,这蕴含着羞辱意味的动作让他气愤的瞪着眼前的人。
见裙久五六二零叁叁伶九
“卿鱼,投向我们不好吗”林七夜义愤填膺的想,那个昏君甚至娶了自己的小妈,整日不理朝政,耽于美色,逼得自己的丞相亲自上战场,安卿鱼一被抓敌军算是彻底完了。
他听说昏君本来和鲁家小姐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奈何昏君有个禽兽爹,抢儿子的心上人当妃子。但大婚当日禽兽爹不知为何驾崩了,昏君作为当时的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了,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执意迎娶鲁小姐。
林七夜记得当时安卿鱼也上书去阻止了,但被恼羞成怒的昏君关了禁闭,而与此同时的边关,没了安卿鱼的指挥敌方军队更是节节败退。
安卿鱼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急促的喘息着,难耐的仰起头,疼痛和快感交织着,在达到顶峰的那一刻,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你说什么,安丞相被反叛军抓走了?”
曹渊惊怒的喊声在大殿里回荡,下面跪着的人不住的颤抖,不停的求饶“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算了算了,抓走就抓走吧”曹渊挥挥手,眼见下面的人还想说什么,他冷斥一声,“滚吧”
跪着的人连忙磕头告退。
大殿又重回寂静,曹渊神色冰冷的扫过地上散乱的奏折。
鲁梦蕾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面无表情的曹渊,冷峻的样子十分帅气,她急忙走过去,问“我听说卿鱼被抓走了?”
听到熟悉声音,曹渊脸上迅速扬起一抹微笑,他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将人搂进怀里,无所谓的说“放心,七夜不会伤害他的”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委屈的说“也就咱俩倒霉抽到两个破角色,什么昏君和他的祸国妖妃”
鲁梦蕾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安慰道,“要不然我们出宫去玩吧,反正早晚都是死,还不如去玩个尽兴。”
曹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当然后面因找不到曹鲁两人而导致游戏副本迟迟未结束就是后话了。
认识安卿鱼那年我十七岁,还没长到一米八,双刀使得不熟练,只有一个不完全的凡尘神域,天真又自负,缺点多得数不过来;反观他的十七岁,成绩全市第一,勤奋,聪明,前途坦荡又光明,比后来那个本体藏在下水道里面不改色割掉自己身体一部分的疯子好到不知道哪里去。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的相遇是否也是一场陨石撞地球,我是那颗陨石,把一位世俗意义上的乖乖牌好学生炸进另一个血与泪的世界,亲手开启一场宇宙级别的灾难。
那时候我还和163小队一起出任务,车载音响里放着老歌,十七岁的情歌总唱不厌,红缨姐胳膊搭在我肩膀,说我们七夜长得这么帅不知道以后便宜哪个小姑娘,我只好微笑,辩解说我还是高中生,不早恋,她把......
那时候我还和163小队一起出任务,车载音响里放着老歌,十七岁的情歌总唱不厌,红缨姐胳膊搭在我肩膀,说我们七夜长得这么帅不知道以后便宜哪个小姑娘,我只好微笑,辩解说我还是高中生,不早恋,她把我大臂拍得啪啪响,让人疑心有徇私报复的成分,笑我还是小鬼,十七岁这样珍贵的年纪就要拿来邂逅初恋,纯洁的初恋,歌里都这样唱。
这让我想起二中难陀蛇妖任务时遇到的安卿鱼同学,白衬衫,戴眼镜,浑身书卷气,和纯洁的校园初恋最能联系起来的一张脸,手指干净细长,只会在执笔的右手中指留薄薄一层茧,而我的手已经从虎口到指腹都生出刀茧,是力量的证明,也教我时时警醒。
按照经典的校园恋爱小说套路,安卿鱼会是一个很好的男主角模版,女主角则应该是一个平凡又坚韧的女孩,留着黑色长发,上课时扎起来,眼睛又大又有神像只小鹿,两个人在学校的转角相撞,一起迟到,一起罚打扫卫生,男生给女生讲题,最终双双考进上京大学。
我把这些讲给精神病院的李毅飞听,他摸摸我的额头,劝我训练不要太拼命,劳逸结合,还有就是不要看太多垃圾小说,想知道真实的大夏高中生活可以问他。
在下水道见到兜帽人时我就有种奇妙的预感,揭开这位盗秘者的身份也许是我人生中某个重要的节点,像游戏里决定未来走向的主线任务。仗着精神力感知我本可以直接叫出他的名字,但我没有那样做,取而代之的用双刀一次又一次斩开冰霜和藤蔓,像拆开礼物的包装纸,层层包裹下的奖品是一个足够影响我未来的真相。
真相,后来在枫叶小院中反刍回忆时我才意识到这个绝妙又荒谬的双关,我烂得令人发指的射击技术让一颗子弹迟了九年回到我的眉心,唉,往事不堪回首。
事实证明,不能太相信一个疯子,因为疯子没有善恶观,也没有底线。
答应带他去查看尸体之后安卿鱼又笑了。在我的刻板印象中疯狂科学家应该阴冷如蛇,安卿鱼不同,他笑起来还有抹不掉的学生气,腼腆温和,让人生不起太多戒心,他就这样笑眯眯地扯住我的披风一角,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请求。
我说你不要为难我了,带你去看这具尸体已经是破例了。
安卿鱼说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然后他把我推到墙上,开始解我的皮带。
见到川境神秘的时候我的大脑在思考,见到炎脉地龙的时候我的大脑在思考,见到古神教会海境强者的时候我还在思考,但如此超现实的发展还是让我大脑中代表理智的那根弦啪一下断掉。
我紧紧捏住他手腕阻止事情滑向更糟糕方向时安卿鱼已经隔着内裤握住了我下面,他的手很冷,冷得我汗毛直竖,下半身在这种毛骨悚然的刺激下隐隐有抬头的趋势,我脸颊发烫,不经加工的思考慌不择路从嘴里吐出,你小子第一次见面问我要的到底是枪还是这个啊!
安卿鱼听后扑哧笑出声,眼镜从鼻梁滑下去,失去遮挡的眼睛闪着灰色的光。
他说那次真的是枪,不过这次也算枪吧。
我被他噎住,干巴巴地反驳你一个优等生从哪学的黄腔啊,不该学的不要学,知道吗?
说实话,一个年轻的男人对性抱有这样那样见不得人的幻想也很正常,在军营待了一年,我算是印象深刻,曹渊喜欢人妻,胖胖喜欢女仆姐姐,这群战友的特殊癖好我能讲上十分钟不停,但林七夜的喜好这一栏我的答案是没什么特别的,虽然没有明确倾向,但也不该是男人啊,更不该和一个男的在下水道干这事儿。
经过一番角力,一些这样那样的意志力对抗和话术比拼,安卿鱼终于放弃对我的贞操出手,很遗憾地退开,连眼睛里的光都黯淡下去,好像那个险些被轻薄的人是他一样。
他说我只是想要一些你的体液……你的身体真的很特别,我看不透。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然后大脑捕捉到关键词,我问他是体液还是精液?血不行吗?
安卿鱼说其实血液更好,但我不是担心你不同意么,想着换一个更好接受的方式……
我问你是变态吗?他说还好吧,担心你拒绝我还看了一些影片来学习。
这是我一生中最能理解安卿鱼的时刻,人类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时,的确会想要解剖开来看一看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就这样,我想象中穿着白衬衫的校园初恋男神像冰墙一样碎掉又融化,连渣也不剩。
天知道每次问安卿鱼他是不是变态的时候我都是认真的,真没想到后来发展到和他同流合污的关系。说同流合污可能有一点过,但是在斋戒所的厕所把那玩意儿塞进他身体里还紧紧抱着他哭出来的那天,我意识到自己和安卿鱼是一样的。
精神病人打人杀人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精神病人会和朋友接吻然后做吗?差点忘了,我没有精神病。
厕所隔间里好暗,可我的眼睛偏偏在暗处看得更清楚,他的脸和我记忆中丝毫未变,抱住他时好像还回到曾经那个沧南。故事里远行的旅者归乡要靠碑石古树做参照,于是安卿鱼来了,成了维系我和旧沧南的那根绳子,我从空虚的宇宙降落,幸福的经历不是美梦,绝望的失去不是噩梦,在和他接吻的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和现实的一切和解。
安卿鱼用冰凉的手摸我的脸,问七夜,你哭什么呀。
其实我想说自己没哭,太丢人了,把脸埋进他颈窝时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鸵鸟,但我注意到他的心跳也很快,比平时更快,布拉基写的酸诗不合时宜地蹦出来,两颗寂寞的心紧贴在一起,像这样。
暖意和尴尬同时涌上来,我问他在这个时候提我的前辈是不是不太好啊。
他说抱歉,还以为你不做了。
后来有了第五支特殊小队预备队,夜幕小队成立。
作为夜幕的队长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特殊的节点。我有很多身份,守夜人,大夏子民,炽天使代理人,黑夜女神的孩子,不一而足,我想过很多年后如果给自己曲折跌宕的前半生写一本自传,那么第一页一定是我是夜幕小队队长林七夜,安卿鱼是我的副队长,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座隐秘的海上监狱。其实还要更早,但比起林七夜个人的起点,我更希望有一天所有人都能知道夜幕的起点,我一生中再也没有见过比那天更耀眼的黎明,也再也没有嗅到过比那天更自由的海风。
慢慢地我和安卿鱼在友情与战友情之上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战场上无需多言的默契顺理成章地延展进生活中,无眠的夜晚我坐在屋顶上,回头时他就在,像一道深红色的影子,没人会怀疑自己某天丢了影子,安副队于我就是那道永远可以信任交付后背的影子。
直到下地狱之前。
看到他额角的伤口我就应该明白的,但我装不明白,那时候我想天丛云剑并非世上唯一永恒的武器,可我也该知道和安卿鱼的关系也不是世上唯一永恒的。
我问安卿鱼怎么办,无所不能的安副队说回去买个新的就好,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次做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咬他,可安卿鱼不怕疼,超速再生的身体上也留不下一丝痕迹,我尝到咸腥的血的味道,松开又变回光滑完整的皮肤,像转瞬即逝的幻觉,我们都没穿衣服,紧贴在一起,连心跳也合拍,一种未知的惶恐裹挟我,卿鱼,卿鱼,我念他的名字,名字是最短的魔咒,我多希望这魔咒是让他永远留在我身边不分开的。
卿鱼,会不会未来有一天,你也不在我身边了?
安卿鱼摸摸我的头,很腼腆地微笑,笑起来像十七岁的高中生。
他说,那你要等我。
七夜,你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又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李铿锵等人比我更早知道安卿鱼的身份,海岛上关于心关的二三句不得不说是一种谶言,极致的痛苦与绝望能破心关,海岛上平淡幸福的日子则是准备和铺垫。我很久之后震惊于自己的迟钝,小说里都那么写,先给人以爱和希望,然后全部夺走,这才是最深的绝望,所以炸金花也好游泳比赛也好,统统是裹在残酷真相之上的糖壳。
海岛上的安卿鱼还一无所知,以圣教的典籍来比喻他只是一只生活在索多玛城的羊羔,羊羔生来背着原罪,可他明明是无辜的。
李铿锵的训练千奇百怪,于是安卿鱼有段日子都不戴眼镜,眼睛比平时大一圈,睫毛柔软,天气好时会在眼下投一片阴影。
晚上我在草丛加训,他潜伏而来,草丛窸窣作响,我大喊别躲了,七点钟方向,他远远地问,怎么不唱了。
那时候我已经能和人类天花板一战,可仍然升起羞愤逃跑的欲望,闪现去捂他的嘴,手心被潮湿冰冷的呼吸浸润,安卿鱼掰开我的手,我们双双倒进草丛里,他在我耳边哼出不成调的音符,又被自己的笑声打断,害我愈发无地自容,升起杀人灭口的心思。
我搂着他的腰封死挣扎的可能,很严肃地警告安卿鱼,像你这样不怀好意的超能力者,我们守夜人是有权直接逮捕的。
他亲我的嘴角,毫无悔改之意,说林七夜队长,我不是早就被你抓到了么。
我们那天半宿没睡,我最终用精神病院里几十个神秘护工的血这种丧权辱国的条约换得他为我每晚保守秘密打掩护,他看起来满意极了,把头靠在我肩上,像某种软体动物。
他指着很远处,海的尽头和夜幕连在一起,是让人安心的深蓝色。安卿鱼说我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海边,他们拖着我潜到水面下,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鱼,很奇怪,和以前餐桌上鱼缸里的截然不同,长得很奇怪,很特别,那时候我就想,将来……
要成为生物学家吗,我问他。
他摇头,说那时候我就好想把它们解剖开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结构了。
我好无语,说可你也是小鱼啊。
安卿鱼突然转头看着我,说那你想看看我身体里面是什么样子吗?
我第二百三十九次问他你是变态吗。
再后来的很久以后,我的安副队没有回来找我,灰色眼睛的门之钥站在我对面,身后是真理之门,属于外神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我拔刀欲斩,心里想的还是十七岁那年的安卿鱼,白衬衫,圆眼镜,像个书呆子。
天乾地坤古风
追妻火葬场,先婚后爱
注:
含部分忘羡片段
没有史实,查了一些资料,但错误难免,至于称呼,还是打算用现代人常用的,不然解释也麻烦
没有地域歧视的意思
江澄无措的绞紧手指,他的新婚丈夫刚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婚房,帐篷外的人们还在欢喜地唱着他听不懂的蒙语祝歌。想到对方由喜转惊再转怒的神色,他终于是忍不住鼻尖的酸意,红盖头下的小脸落满了泪水。
他是云梦江家的地坤,父亲江枫眠本是征西将军,屡有战功,后来伤病复发,卸甲归田,皇帝礼重,把将军的故乡云梦画出来,叫父亲做了闲散郡王。母亲虞紫鸢不是大户小姐,而是江湖人士,...
他是云梦江家的地坤,父亲江枫眠本是征西将军,屡有战功,后来伤病复发,卸甲归田,皇帝礼重,把将军的故乡云梦画出来,叫父亲做了闲散郡王。母亲虞紫鸢不是大户小姐,而是江湖人士,生了他和阿姐两个地坤。皇帝见江家没有天乾承袭王位,又降天恩,说将来江澄成年,虽是地坤,亦可袭爵,入朝贺礼。虽然父亲早已远离朝堂,并无实权,可有了这道圣旨,父母对他的亲事更是愁白了头发,不肯轻易把他交给别人。
谁知这拖得越久,竟拖出了一道“天赐良缘”。今年初春皇帝生辰,江澄替父入宫庆生,谁知竟被前来朝贺的蒙古小王爷瞧上了,那小王爷上书求皇帝赐婚,匈奴与朝廷好不容易短暂和平,皇帝自是答应了这桩婚事。
一纸诏书降到云梦,惊得湖上的鸥鹭都飞了几只。
在江澄再三保证自己并未结识什么蒙古王爷后,虞紫鸢急道:“真是奇了怪了,你确定那家伙要的是阿澄?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他的姐夫金子轩是皇商,这些天一直在找人脉打探消息,闻言道:“那小王爷也不知道他看上的人的名字,他只说要娶生辰宴上那个来自水乡、植物味信香的地坤,可是能在万寿节上出面的地坤,也就只有江澄一个人,还所有条件都对上了。”
“那真要江澄嫁到蒙古去?”虞紫鸢心头火起,自己这个丈夫面对皇帝的试探一味的退让,兵权也丢了,京城也出了,如今连儿子都要送出去。
果然,江枫眠只是叹息一声:“你知道的,三娘子,这是圣旨,我们没有办法……”
“阿娘,别这么悲观,”江厌离安抚道,“我觉得这小王爷是真心的,他在给陛下的信里言辞恳切,还拒绝了陛下叫他尚公主的提议,聘礼更是备置齐全,连婚礼都愿意用汉家仪仗,这对于蒙族可不是小数目。他只要待阿澄好,在蒙古还是在云梦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澄抱着怀里的金凌,红霞飞上了他白净的面庞。他是待字闺中的地坤,不可能对爱情没有过幻想,一个人为了娶他大张旗鼓、举国皆知,若是郎君愿意对他礼遇至此,他也愿意试上一试。比起父母时常长吁短叹地替他选择良婿,蒙古虽然环境不太好,他也不是不能克服。
这一路虽然路途遥远,可小王爷派来的使者风趣幽默、体贴备至,路过的游民听说轿子里的是将来的王妃,也是欣喜友善,说尽了王爷的好,更加深了他对这场婚姻的向往。
后来到了婚礼现场,小王爷温柔地把他扶下轿子,操着不太标准的汉语,对他嘘寒问暖,江澄隔着盖头看他,可以看到俊朗的轮廓,淡淡的酒香萦绕,他的爽朗笑声敲得江澄的心脏砰砰直跳。他们跨火盆、拜天地、在使团和族人的祝福下入洞房,一切都美好得和江澄想象的一样。
直到小王爷扶他坐到床榻上,拿起玉如意掀起他的盖头,江澄抬眸看他,却见那野性隽美的脸上残红褪尽,含笑的桃花眼上也显出惊疑和冷色:“你是谁?”
江澄下意识的觉得不对,可羞怯还是占了上风,吞吞吐吐道:“妾身,云梦江氏江澄,家父取字晚吟……”
“晚吟?”小王爷松开玉如意,那红纱又垂落下来,挡住了江澄的视线,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归程,“不对,我要娶的人不是你,他的字,是忘机才对。”
说罢,就转身离去了。
草原的夜很冷,江澄枯坐在床上,手心冰凉。他很饿,婚礼时没有进食,那时魏无羡还哄他,说洞房前,会给他偷拿热乎的羊腿。他没有掀开盖头,因为阿姐嘱咐,说自己掀开,是不吉利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连着做了几个月的梦,醒来时,总会手足无措。
次日鸡鸣,聂怀桑和金光瑶进来了,他们一个是镇守边关的骠骑将军的弟弟,一个是家里送来照顾自己的侍从。他们见他衣衫完整的坐在床前,很是惊讶。金光瑶要掀他的盖头,被他止住了,无法,那素来温柔的人叹了一口气,叫聂怀桑去请小王爷来。
魏无羡来了,他还是一身酒气,大咧咧的席地而坐:“娶错了,娶错了,你们放心,我没碰这位呃,晚吟。”
“不是,怎么会出这种事?”聂怀桑急道,他是使团的代表,要是出事了,是要担责的,“小王爷,这娶亲哪有娶错了的道理,这不是你亲自求来的吗?”
“不对不对,我要找的地坤字忘机。”魏无羡见这和仪慌慌张张的样子有趣,也没有架子,像逗鸟般逗他。
“蓝忘机?”久居边关的聂怀桑投来疑问的目光,金光瑶抿紧唇,迟疑道,“可是,他是天乾啊?”
魏无羡问了他细致的描述,鼓掌惊喜道:“不错,就是他,我闻过,他是地坤。”
这无疑是既冒犯又诡异的事,金光瑶和聂怀桑对视一眼。
“小王爷,蓝氏这一代两榜状元,俱是天乾,如今蓝曦臣任户部尚书,蓝忘机任翰林学士……”金光瑶耐心解释道。
“对,没错,就是翰林学士,我想起这个名号了……”魏无羡笑得开怀。
“可是我朝三品以上官职,非天乾不得任,小王爷是蔑视我朝国法吗?”看着魏无羡吊儿郎当的样子,金光瑶的脸上已有怒容。
“呵,”魏无羡嗤笑一声,站了起来,天乾身形高大,一下就压了金光瑶一头,“小王久居塞外,不识什么国法律令,不过将来铁蹄入京,定将好好学一番。”
聂怀桑变了脸色,自江枫眠致仕,聂明玦代替了他的位置,这边关,已经十五年不太平了,其中近十年,国家都吃了败仗。若非夷陵王女温情阴差阳错救了可汗一命,两边也不会有进京、通婚这一后话了。
这魏无羡虽是可汗义子,却胜似亲子,勇猛非凡,屡立战功,因此个性狂傲,最是受宠,恐怕金光瑶拿国法压他,只会适得其反。
他忙打哈哈道:“金公子不是这个意思,小王爷,这不是怕您记错了吗,这万寿节上,真的只有江公子一个地坤。”
“我说了,蓝忘机就是地……”魏无羡不耐烦地皱起了剑眉。
“他不是。”声音有些颤抖,是从角落发出来的。
魏无羡这才打量起这个一直默默无言的人,他还穿着那身惹眼的嫁衣,规规矩矩的坐在妆镜前,仿佛在指责和逼迫自己这个不知礼节的蛮族。魏无羡心下烦闷,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那血红的盖头。
昨夜在红烛中看得不真切,只看到那含羞带怯的杏眼同记忆中的丹凤眼不同,如今天色大明,魏无羡也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地坤。泪痕干涸在敷白粉的银盘脸上,把红妆惹得有些脏,但还是可以看出是个底子漂亮的地坤。
那双含秋水的眸子坚毅的瞪视着自己,无血色的嘴唇一字一句:“蓝、忘、机、是、天、乾。”
魏无羡一噎:“是天乾便是天乾,无论如何,我喜欢的也不是你。”
“那也没有办法了呀,小王爷,江公子如今已是出嫁的地坤,你若是悔婚,他,他这活不下去的。你是天乾,你不知道这世道地坤的苦楚。”聂怀桑忙劝道。
“你大张旗鼓娶我,如今马上又休我,天子和可汗都会丢了面子,便是立刻去找蓝公子,他也只会当你心思不正、人品不行,”江澄攥紧了衣袖,“我们、我们做名义夫妻,待时机成熟,我愿意同你和离。”
“阿澄……”金光瑶正要阻拦。
“得,成交,反正你们三个人,我也说不过。不过我劝你别打什么歪主意。”魏无羡撂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江澄身子一软,只听到金光瑶喊自己的名字,就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草原寒冷,江澄昨夜受了风,现在正在发烧。金光瑶蹲在一角替他熬药:“魏无羡把这个营帐让给我们了,以后我们就住这里。聂怀桑已经带着使团走了……还好少夫人(江厌离)细心,备了好些药物,这魏无羡手下的巫医也太不靠谱了,叽里呱啦的,也听不懂……魏无羡也真是够无情的,知道你不是他心上人了,干脆连翻译都不给我们了……”意识到自己情绪上头失了言,他又闭上了嘴。
“对不起,阿瑶,害你跟我受苦了。”江澄靠在床边,牲畜的粪便味和着泥土的味道飘进来,这是莲花坞所没有的。
金光瑶是金光善的私生子,在家里一直不受宠,他本想带金光瑶离开金家这虎狼窝,却不想草原的生活比金家还苦,他有情绪也是应该的。
“我又没有怪你,”金光瑶把药端了起来,“你不也是苦命人?来,喝药吧,这次可没有饴糖咯,苦命人。”
江澄被他搞怪的语气逗笑,和他闹作一团,发了汗,才作罢:“阿瑶,我们两个苦命人也要挣扎向前啊。”
“当然,”金光瑶拿帕子替他擦了汗,“我最不信命了。”
他和金光瑶安顿了下来,努力尝试融入草原的生活。这并不容易,他们只在备婚的时候学习了一点儿简单的蒙语,这个部落里也并没有几个人会汉语,基本的交流都得靠手势。魏无羡的部落离边关也比较远,所以聂怀桑派来的译者也是两个月以后才到的。
这里的生活习性也同云梦很不相同,别的都可以克服,最麻烦的就是洗澡,江澄是云梦娇养的地坤,因为这儿的水质,断断续续生过好几次病,吹弹可破的皮肤几次泛起了红肿。
魏无羡并没有派人照顾他们,他这儿的规矩都是各凭本事,除了失孤的孩童、老病的军士、居孀的寡妇——魏无羡并没有把江澄和金光瑶划到这一类,都得自己负责生活起居所需的一切事宜。
金光瑶是只有嘴皮子溜的和仪,江澄是深居简出的地坤,无法出去打猎,又暂时学不会当地需要的手艺,只能以物易物。偏偏皇帝并不想把中原的好东西带到草原去,出嫁时严格检查了他的嫁妆,这让本想同他做生意的魏无羡很失望,更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了,毕竟带来的薄如蝉翼的锦缎在寒冷的草原用不上,也让他们换取食物多了几分困难。
牧民们一开始对他们还算客气,后来发现小王爷并不喜欢江澄,从不临幸,态度也变得疏离了起来,更是有人在得知江澄居然是当年马踏祁连山的江枫眠的儿子后,时不时来营帐找他们的麻烦。
早晨的草原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雨露的清香,江澄和金光瑶坐在帐篷口的马扎上,昨日他们用蓝田玉佩同一个姑娘换了几块狐狸皮,正在做御寒的披肩。
远处马蹄阵阵,伴随着呼号声,卷着烟尘,从坡上冲下来。
江澄放下针线,站起身来眺望。
为首的少年身形精壮挺拔,披着狼皮大氅,银鞍金羁,纵马驰骋,长发编成的辫子随风飘扬,风流的桃花眼里盈满了春风得意。他直起身来,弯弓而射,那大雁就哀鸣一声,坠落苍穹。他肩上蓬勃的苍鹰飞腾而起,抓着猎物扔给了侍从,落回了他的肩上,马身上挤满了猎物的侍从抱怨一声,那少年便开怀朗笑,端的是桀骜疏狂。
金光瑶轻哼一声:“别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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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将军羡×皇子澄
*不止一个穿书,羡失忆
14
魏无羡早早地吩咐了属下备一份登门礼,今天要和江澄还有大皇子去丞相府做客。
他刚出门,就碰见下朝回来的魏长泽。
“臭小子,你这又打算去哪鬼混?”
男人脱了战袍,穿上朝服,也不失将门的威风。一下马车就看见儿子要出门,赶紧询问。
魏无羡虽然很怕他爹,但依旧还是回嘴道:“我难道只会鬼混吗!这不…要去丞相府呢!”
“你去丞相府做什么?你跟祝家那小子比得来吗?”魏长泽鄙夷地说。
“爹!你什么意思啊。”
眼看魏无羡要恼怒,魏长泽摆摆手...
眼看魏无羡要恼怒,魏长泽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去吧,你要是打输了别说是我魏长泽的儿子。”
“爹……我不是去打架的。”魏无羡无奈解释。
江昱和江澄直接从宫中出来,魏无羡在他们之前到就了丞相府门口。
祝言礼此时也站在门口等待着,许是也才刚下朝,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同样穿着红色朝服,在他身上便体现出来矜贵优雅。
魏无羡暗自啧了一声,果然他爹就是粗鲁。
“魏小将军光临,言礼特来相迎。”祝言礼上前问了声好。
虽然魏无羡被称做魏小将军,也是因为他爹的名号,但是本身魏无羡是没有官职的,他爹不让他去当官,也形成了看起来游手好闲的样子。
不同于魏无羡,祝言礼是通过科举公平公正地入朝为官,需要上朝。
“祝大少爷,叨扰叨扰。我唤魏无羡,字魏婴。”魏无羡下了马车,小厮跟在身后递上礼品。
在祝言礼身后的李管家上前接过礼品,“多谢魏小将军,请进,我家少爷在屋里沏了茶。”
祝言礼温柔道:“吾虽年长于婴,若是不嫌,唤吾言礼。魏婴,随吾来吧。”
“好,难得一睹丞相府的风光!”魏无羡大步踏进了这雅园。
“昨日阿昱已派人来递了拜帖。今晨吾吩咐了厨房做了早点,魏婴,可先吃点?”祝言礼开口询问。
“真是有心了啊,我不着急,先等等江澄他们到了再吃吧。”魏无羡摆摆手。他今日没有穿那身黑便服,换了件浅色的衣袍,也没有绑起高马尾,倒是束了冠。本意也是来探望病人的,到了丞相府里,不能这么随意。
江昱和江澄不久也来了,祝言礼同样出门相迎。
“言礼,我们来了!”江昱高兴的拉着祝言礼来到江澄身边,“来,你们两个应该很久没有见面了吧,阿澄,你喊言礼表哥就行了。”
江澄轻轻地点了点头,喊:“表哥。”江澄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反正他是江昱的表弟,那也算自己表哥了。
祝言礼微笑回礼道:“阿澄,你我之间既以兄弟相称,莫要生疏,随吾进来吧。”
“江澄,你终于来啦!我刚和言礼在里面等你们呢!”魏无羡从后面窜出来。
“嗯。”江澄看见魏无羡穿这身,还真有点不习惯,终于有点少爷模样了。
江昱哈哈笑:“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进去聊吧。”
15
“这丞相府的点心是真好吃啊!你们家厨子做的吗?怎么没见外面酒楼有这种味道的。”魏无羡吃了一块桃花糕,觉得香甜软糯。
祝言礼点头,“自家厨娘的手艺,若是你们喜欢,可常来吃。”
江澄也拿起一块啃了一口,说:“好吃。”
“听闻阿澄喜茶,吾唤人备了乌龙茶。”祝言礼捧起面前的茶壶,给江澄倒了一杯。“阿澄,请用。”
“多谢表哥,我来敬你。”江澄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祝言礼依旧微笑,“阿澄莫要再谢了,即便是照礼节,吾给皇子殿下敬茶是也应该的,阿澄若还是这么生疏,那便是言礼的逾矩了。”
“不是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江澄真诚的说。
“嗯,吾知了。”祝言礼回道。
这下江澄又皱起了眉头,“表哥你刚还说不要和我生疏,怎还称‘吾’?”
祝言礼一愣,随后笑道:“抱歉,习惯了。我这便改。”
江昱今晨未进食,猛吃了一顿早点,灌了几杯茶水。
“大哥…你很饿?”江澄第一次见到江昱这么快干完几个人的量。
“江昱,你也不怕噎着啊哈哈。”魏无羡看他这架势,怕该多上几盘才是。
“害!别说了,昨日回宫,母后非要我抄五十遍佛经,说是给皇祖母祈福,我自是不信这些什么神仙佛祖的说法,可也招架不住我母后那威严啊!抄完都半夜三更了,再去御膳房找吃的,也只剩两个馒头了。”江昱含泪诉说。
“……所以这就是你半夜来我寝宫偷我门口那颗桃树的原因?”江澄无语至极,本来昨晚睡得好好的,他家大哥敲他的窗户,吐槽那桃子怎么这么酸。
“哈哈哈哈哈江昱你还是这种人!”魏无羡嘲笑。
别说江昱是怎么进去的,江澄平时都是敞开大门的,方便宫里那些娘娘养的狗狗进出,江澄十分期待它们来找自己玩,哪怕有宫人看着,他也很想上前摸摸抱抱,干脆也不关门了,就怕狗狗们不知道“给你开门了快进来。”
“呸,阿澄你昨晚都没关门,我以为你没睡呢!”江昱想起昨晚那酸到面目狰狞的桃子,就一阵寒颤,再也不会摘那玩意儿吃了!
“我那是给狗进的,谁知道你会进。”江澄面无表情的品了一口茶。
等等,江昱怎么觉得他弟在间接骂他?
阿澄怎么可能是这种人,没错,阿澄喜欢狗,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16
丫鬟进来告知少夫人醒了,祝言礼连忙起身,“失陪了各位。”
江昱喊住祝言礼,他没忘了此行来是为了看望病人,“言礼,不知长明是否方便,我等前去看望一番。”
祝言礼沉思,温柔道:“待我先问一下我夫人,可好?”
“当然没问题。”江昱答应。
要是不方便,他倒也不勉强,只是该尽的情谊也送到了。
江澄太想从苏语溪口中知道点真相了,但也不能强迫病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晚点问也罢。
江澄这轻微的举动全都落在魏无羡眼里,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不说话。
不久,祝言礼和苏语溪一同出来了。
“两位殿下和小将军都来了,长明未曾相迎,罪过。”苏语溪穿着一身浅紫衣裳,还尚在病中,未曾上妆,也依旧如花似玉。
江澄觉得她好像有点变了,但没看出来哪里不一样,可能是生病的人都会给人虚弱的感觉。
江昱说:“无妨,长明,你注意身体就好。”
“长明郡主多福,魏某就在此祝郡主早日康复。”魏无羡拱手对苏语溪说。
“谢谢,长明记在心里了。”说完,苏语溪看向江澄,“多谢四殿下前些日子请来的太医,有了安太医的救治,长明身体已无大恙。”
江澄微微点头,说:“不必谢,郡主随军出征立了大功,请太医来照料是应该的。”
苏语溪深深看了江澄一眼,神色哀伤,似语却未语。
这一举动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苏语溪好像真的不一样了,江澄觉得。
不过,江澄心底在思考怎么问出口苏语溪那些话,万一她否定了呢?自己就算能证明可以听到她心声,那也是窥探了人家的隐私。
这样不对。
面前的美人猛地咳嗽起来,“咳咳、言礼。”
“溪儿,可有不适?”祝言礼担忧的看着自家夫人。
“这里透风,郡主怕是着凉了,要不要先去休息?”魏无羡道。
祝言礼正要扶她回房,苏语溪摇摇头,沙哑地说:“我想跟四皇子单独聊聊,可以吗?”
江澄惊讶,看向祝言礼。
江昱和魏无羡更是震惊,所以这感情到底断没断干净?
祝言礼点头示意:“溪儿,先坐下来,我去拿件外衣给你。”
除了苏语溪和江澄,其他人都识趣的离开了,腾出空间给两人单独说话。
美人眼底里眼波流转,直直地盯着江澄,看得江澄避开目光,道:“郡主这是?”
“我就是想多看看他的模样,抱歉。”苏语溪眼角含泪说。
这话让江澄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你知道我不是他了?”说完一顿,不敢置信:“你、你是真的苏语溪?”
苏语溪不语,也算是默认了。
江澄第一次看见还魂,真的苏语溪其实早就死了,在那寒冬的冰湖里淹死了。
结果这个明显就是原本身体里的灵魂,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下的,真正的苏语溪正透过江澄的身体,想要看清那原本的灵魂,那位“江澄”。
也见怪不怪了,他都能从自己的世界来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比这更奇怪的,虽然心中有很多疑问,可他也没有办法。
“回都途中。”苏语溪平静的回答。
她都看见了,那年很冷很冷,自己的灵魂飘走在空中,她看见了她的阿澄,阿澄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哭,她好想告诉他:“我在呢,你别哭。”
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看得到她,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飘荡的灵魂。
不久,她看见自己的身体醒来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告诉别人,那不是我啊,那不是我啊…
阿澄,你不要伤心。
阿澄,我没有不要你。
阿澄,我可能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
阿澄,你找个心仪的女子成婚,忘记我吧。
“他……也很想念你的吧。是我占了他的身体,我会想办法离开的。”江澄道。
苏语溪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不,不是的。”她用手帕擦拭了泪珠,“我知道…我的阿澄他已经死了,你不必觉得愧疚,这不是你造成的,这都怪我…呜呜。”
江澄叹了口气,说:“不怪你。我至今未弄清楚我和另一位女子的灵魂是如何进入你们的身体,可以确定,都是在你们原主身死后进来的,等于说替换了你们的人生。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苏语溪沉思了一会儿,道:“我听阿语说过,也就是进入我身体的那位,她是来自几千年以后的世界,而我们,并非真实的,乃书中之人,我当时觉得荒谬,便不把这话当真过。”
“我们既都有血有肉,何来捏造之说?”江澄紧皱着眉,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短篇,一发完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我跟你说啊,当年我横扫千军,一力降十会,纵横沙场,未尝败绩。人若见我,必拜而敬称尊者,不敢在我面前逾矩。”水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满意地看着面前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小孩儿。
“哇,你……好厉害呀!”小孩儿的眼睛都变成了星星眼,一脸崇拜地看着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的水冠。
水冠满意至极,伸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小屁孩,你可得加把劲儿,你呀还是太弱了,跟在坐的诸位一样弱。”
说到一半,水冠不由得奸笑起来,笑了会儿,觉得背后有点凉,猛地回头。
茶棚里里外外,一张张带着黑气的脸正凝视着他。
“不好意思啊,我……我说着哄小孩儿的,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啊,我……我说着哄小孩儿的,不好意思啊——”水冠悄咪咪把腿放下去,唯唯诺诺道。
“什么嘛,原来你是骗人的!”小孩儿失望极了。
水冠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才没有骗你呢!我说的都是真的——”
“水冠,走了。”
一个长相帅气的青年站在茶棚外,背上背着包袱,冲里面喊。
“来了来了,”水冠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对小孩儿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水冠尊者是也,我绝对没有骗你!”
“咧咧咧,大骗子,略略略、略略略……”
“哼!”水冠抓了抓小孩儿乱糟糟的头发,“你小子到时候遇到危险别哭着喊我!”
“才不会呢!我有爹爹保护我!”
“你爹是谁?”
“我不告诉你!”小孩儿一手一个把水冠桌子上的糕点拿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嘿!”这小破孩儿,连吃带拿,蹭上瘾了!
等水冠气鼓鼓从简陋的茶棚里出来,闻人翊悬都等不耐烦了。
“磨磨蹭蹭的,不知道是谁说要跟我一起走的。”
瞪了他一眼,水冠一声都不吭。抱着手臂就向前走。
“走那么快做什么?”闻人翊悬把人拽住,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跟小孩儿置什么气?”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野果,塞到水冠手里:“吃吧,路上摘的。”
水冠接下野果,气愤愤地咬了一口,开始告状:“现在的小孩儿真坏,都不信我!我明明都说的是真的!”
“对对对——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嘛,妖怪已经很少了。”闻人翊悬笑呵呵道。
“还有啊,”水冠脸上神色未变:“你尝尝这个果子,还挺好吃。”
闻人翊悬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脸酸成了一朵风干的老菊。
“嘶,酸得像镜悬训练完一天之后我给他洗的褂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水冠乐不可支,“你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嗯?”闻人翊悬威胁一哼。
“啊不不不不,你最棒,我们悬哥最帅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逞一时口舌之快。
顺手拍了水冠屁股一下,闻人翊悬暗自咋舌水冠屁股翘,嘴上只说:“走了,不然天黑之前下不了山。”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嗅了嗅空气的味道,水冠补充到:“今夜有雨。”
闻人翊悬不疑有他,自然无比地牵起水冠的手,十指交握:“快走吧。”
“嗯。”水冠看着走在前面的人,从他兜里摸了个野果,啃了口,“这个是甜的,你吃。”
“我不要,有你的口水。”
“……行,你嫌弃是吧?”
“对,我嫌弃。”
水冠无语,“你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一样。”闻人翊悬才不让他看见自己扯着嘴皮子傻乐。
“行行行,不一样。”狠狠咬了一口,水冠跳到闻人翊悬背上,凑在他耳边贱兮兮道:“悬哥——人家走不动啦,要背背。”
“第一次见有人已经跳上来了才说的。”闻人翊悬搂住他的屁股,怕他滑下来。
“哎呀,人家只是累啦!悬哥最好啦。”对着闻人翊悬脖子吧唧一口,水冠知道这家伙肯定心里乐开了花。
闻人翊悬向前走着,很久没有回他。
水冠有些纳闷,还没想明白,就听见闻人翊悬问他:“水冠,你后悔过吗?”
这是悬哥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了“后悔”这个词。水冠惊异地盯着悬哥的后脑勺,揪了揪他的短发,“你说什么呢?你是谁,胆敢冒充我悬哥,该当何罪!”
“我是认真的。”
水冠挣扎着要下来:“先放我下来。”
“跟我在一起以及抛弃你的一切。”
“我要后悔什么?”水冠对着闻人翊悬的嘴又吧唧了一口,“没有跟你走才会后悔。你今天好奇怪。”
闻人翊悬抿嘴。
他们都没有说,但闻人翊悬知道的,是因为他,水冠的前程被毁掉了,被丢出了五行家族。他不能阻止局外人的议论,连水冠曾经的拥有的一切都在被质疑。他是个擅长闯祸的人,即便他平时骄傲又放纵,肆意洒脱,恍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快意恩仇。
“我不留恋那些东西,我只在乎你。”
哪怕大难临头,闻人翊悬也能临危不惧。他现在想要无拘无束,只有水冠愿意陪他一起。
“你是不是后悔了。”他们其实不该一走了之。
“嗯,我想回去,重新面对我的错误。”
“那就回去呗!”水冠牵住闻人翊悬的手,“快点跑,不然天黑了要下雨了,我可不想淋雨。”
“好。”他的心里还在回荡着水冠说的话,像每一个寻常的傍晚,他们走在回山的路上,蝉鸣在林间飘散,说热闹也不热闹,算得上嘈杂,可闻人翊悬心里少有地安静了下来。
“水冠……”
“干什么?”回头看了眼没事叫他名字的家伙。
“你头发上一股豆沙味儿……你吃头发上了?”
“嗯?”水冠一愣,随后反应过来:“那该死的小屁孩儿!快走!追回去,我要揍他!”
闻人翊悬已经注意到,夕阳的余晖被月色的朦胧代替,今天好像不会下雨了。
“今天没雨。”
“放屁,半夜要下!我闻到了!”
“你拿什么赌?”
“我输了让你随便一次!”水冠说:“你不是想那个很久了嘛?”
“那我输了给你重新做一个鸭窝。”
“成交!”
那夜下了雨,但闻人翊悬还是实现了水冠的许诺。
水冠瘫在床上控诉他的时候,闻人翊悬正在床边编着竹篾,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你只是说半夜下,那个时候是丑时了,是第二天早上了。”
说是羡澄但这是一个魏哥一步步从忘羡变成羡澄的故事。
回到过去梗
仙鬼双修羡x鬼道澄中/长篇
前期忘羡有
ooc有
私设有
主要人物死亡有
原创人物有
羡澄有互动但糖少刀多估计糖都在番外了
久违的更新∠(」∠)_万字预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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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关?什么叫无关?
众人义愤填膺的脸上出现刹那的空白。
这桩桩件件哪样看起来不是板上钉钉,各家的血海深仇怎么就与兰陵金氏无关了?
“聂怀桑!”...
“聂怀桑!”仙首们已经不屑于以宗主相称了,“你休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黄口小儿懂什么是非对错,何时轮得到他来置喙?”
“真真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败类!”
“谁知他包庇金家是何居心,依我看早被收买了!!”
“没错!否则如何能说出这等讹言谎语!”
……
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猜忌和诋毁如呼吸一样简单,似乎人人都忘了金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要拿什么收买聂家。
金子轩嘴唇哆嗦了两下就要开口,魏婴摇头,投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这些人骂归骂绝不会动手,原因是……
聂怀桑果然没被这横飞的唾沫星子淹死,面色不改施施然站着。他出身世家大族天赋却差得可以,草包多年人尽皆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瞧不上他,这点人身攻击皮毛都算不上。
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众人更是怒不可遏,一家主愤慨扬声道:“赤锋尊真是死得早了,聂家竟落到你这废物手里!”
此言一出,氛围诡异地静了。
其余骂了一半的家主像被掐了嗓子一样,张着口声音却偃旗息鼓。
聂怀桑啪地合扇,压下眉弓冷冷一笑。
“可不是嘛,李家主。若非我大哥死得早,你怕是早折在了金鳞台,哪还有命在这叫骂?”
李家主本指着他鼻子的手指抖了抖,倏地缩了回去。
原因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何况是救命之恩。
人群稀稀疏疏地静了,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担这不仁不义的骂名。
正因如此,为金子轩说话唯有聂怀桑合适。
——能打败道德绑架的唯有另一种道德绑架。
李家主顶着众多灼人的视线,饶是长得五大三粗也不禁手足僵硬,躬身作揖道:“是鄙人失言了,请聂宗主见谅,能否请教聂宗主究竟是怎么个无关法?”
“与其说无关……”聂怀桑目光逡巡过金光瑶苍白的面孔,“倒不如说,他怎么证明有关?”
李家主面上呆了一呆,聂怀桑这话听得他忽然转不过弯来,不该是聂怀桑怎么证明无关吗,这反客为主为何如此突然?
一双双眼睛盯着,李家主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将金光瑶所说的句句道来。
“兰陵金氏玩忽职守,对常府灭门全然不知。”
聂怀桑点头,“确实如此,宴上修士颇多,显然外派巡逻者甚少。”
“兰陵金氏并未核查,让装着尸毒粉的花炮进了金鳞台。”
聂怀桑复又点头,“没错,当日金夫人十分欣喜,不及细查便着人运入府中。”
“兰陵金氏好大喜功,引来对仙门积怨已久的夷陵老祖报复。”
聂怀桑还是点头,“是这样,这场婚事办得委实奢靡,轰动天下无人不晓。”
这下李家主是真不明白了,聂怀桑同他这一唱一和的哪里像是要唱反调,“那聂宗主何以见得各家遇难与兰陵金氏无关呢?”
聂怀桑不紧不慢道:“因为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夷陵老祖真的存在。”
“李家主,”聂怀桑慢慢绽开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您亲眼见过夷陵老祖附身吗?”
……这叫什么话?
李家主瞪着眼,这草包怕是来找茬。
不止是他这么想,人群或摇头或蹙眉均是对聂怀桑的不认同,只是看在赤锋尊的面子没放到明面上。
迄今为止所有猜想都建立在“夷陵老祖夺舍归来”的基础上,这是先决条件,是一切推论的基石,如果夷陵老祖不存在那所有的一切都得推倒重来,他这话和问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有什么区别?
但李家主刚出言不逊得罪了聂家,此时骑虎难下不好发作,只得实话实说:“我没有,但孟瑶见过。”
聂怀桑哦了一声,“那李家主,您亲眼见过夷陵老祖对常家出手吗?”
“……孟瑶见过。”
“李家主,您亲眼见过夷陵老祖扬言要报仇雪恨、对仙门大开杀戒吗?”
不等李家主开口聂怀桑便戏谑地替他答了,“我懂,孟瑶见过。”
“……”李家主脸色发青,偏生一个字也不能骂出来。
“也就是说,除了孟瑶没人见过夷陵老祖,除了孟瑶没人听过夷陵老祖说了什么,除了孟瑶没人知道夷陵老祖夺舍是否属实——那在下就不明白了,李家主。”
聂怀桑以扇骨敲额,似乎很是困惑,“你说这夷陵老祖好不容易重回人间,应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恨不得立刻将仇人碎尸万段才好,他最恨的仇人应当是谁?”
“自然是我。”
众人闻声纷纷颔首,确实没有比这位更深的仇怨了。
魏婴青白着脸坐在座上,任蓝氏的医修为他包扎,“杀身之仇,不共戴天。”
“是啊,魏家主。”
聂怀桑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
“那为何夷陵老祖血洗了整个兰陵城,杀得天崩地裂血流浮杵……”
“却偏偏——挑了个你不在的时候呢?”
一言挑起轩然大波。
魏婴不在只是个巧合。
提问的聂怀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答案。
薛洋巴不得那时魏婴和金子轩已经迎亲回来,好让他斩草除根,可惜老天不站在他那边。金夫人不过一时兴起,便轻松扰乱他整张算盘。
但在情报受限的众仙门眼中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曾亲眼看着成不归被魏无羡带走,不出一月便传出惨死的消息。在他们看来,夷陵老祖和云梦魏家主是不世之仇,哪怕夷陵老祖于这世上只能杀一人,也该毫不犹豫对魏无羡下手。
当日百家死伤惨重,大半个仙门被卷入兰陵之灾,魏无羡和他身后的云梦江氏却安然无恙,这是金光瑶所杜撰的真相里巨大的“漏洞”。
狐疑的目光纷纷向金光瑶投来,人群交头接耳,隐约听闻“骗局”、“撒谎”的字眼,金光瑶刚刚建起的信任已然岌岌可危,聂怀桑坐视这股风浪越涌越高。
——但聂怀桑也清楚,一击即中必不可能,这个坎绊不倒金光瑶。
果不其然,面沉如水的金光瑶嘴唇蠕动了两下。
“在下……可以解释。”
聂怀桑耐心十足,做了个请的手势。
“是金夫人提前放了一支花炮的缘故。”
金光瑶一针见血道出关键所在。
“夷陵老祖自不愿放过魏家主,但幽魂一缕并非全知全能,那十只花炮本应在吉时燃放,因金夫人提前暴露,这才错过了加害魏家主的机会。”
李家主仔细想了想,豁然开朗,“我记得,那日十只花炮确实被先点了一支。”
李家主开了个头,不多时又站出几位血洗兰陵城的幸存家主。
“我也记得,当时薛洋啊不,夷陵老祖,很是犹豫的样子。”
“没错,点完就跑,显然是做贼心虚!”
但当时谁也不知薛洋的异样便是日后浩劫的序幕。
金光瑶的危机即刻解除,反倒让众人对他的信服又深了几分。金光瑶心里底气十足,面上却眉间微蹙嘴角下撇,俨然一副平白被刁难的冤屈模样,他口吻诚恳道:
“聂宗主,在下所说句句属实。”
聂怀桑点头,“我那日亦在席间,确实有一支花炮提前燃放。”
金光瑶终于露出笑容,“那聂宗主可是相信在下了?”
聂怀桑微笑,“不信。”
金光瑶的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我实在是想不通啊。”聂怀桑不紧不慢地布下一个坑,“我是亲眼所见,几位家主是有目共睹,可孟修士,那十支花炮是如何燃放,你当日根本不曾到场是怎么知道的?”
——从薛洋的传信符上得知。
若非情况紧急,薛洋恨不得在纸上把金夫人骂齐祖宗十八代,但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因为他是被“夷陵老祖”胁迫的受害者,“夷陵老祖”怎可能向他汇报情况。
金光瑶身形微晃,反应极快恭声解释:“血洗兰陵城兹事体大轰动天下,个中细节广为人知,在下亦有所耳闻。”
聂怀桑笑眯眯地追问:“有所耳闻?那孟修士是听谁所说?”
金光瑶一个不字刚要出口,聂怀桑紧接着又道:“早听闻孟修士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想必这种问题于孟修士而言易如反掌。”
金光瑶脸上肌肉勾勒出僵硬的线条。
李家主在一旁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
——这跟夷陵老祖有什么关系?有必要问这么细吗?
李家主心中有惑不吐不快,“一个人名而已,聂宗主您追究这个做什么?”
聂怀桑笑着摊手,“是啊,一个人名而已,所以孟修士只需速速回答我,我便好相信他了嘛。”
原来如此。
李家主恍然大悟。
聂宗主先前被孟瑶照顾过一场,定是念着他的好想助他一把,这才故意唱红脸问了这许多——替他排除隐患。
瞧瞧,连给他挑的问题都如此贴心,谁不知道秣陵苏氏的孟瑶记性好得不得了,只远远瞧过一眼的人都叫得出名字,着实让一众名不经传的小宗门修士受宠若惊,问个名字罢了根本难不倒他。
李家主看聂怀桑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敬佩,旁人脸上也出现了相似的神情,众人微微点头都看明白了,聂宗主这是在帮孟瑶呢。
说啊,孟瑶——
他们无声催促,快把握机会啊。
可孟瑶汗湿额角,脸色发青,仿佛聂怀桑不是给他递台阶而是在他脖子上架了把刀。
“是苏宗主。”金光瑶终是道。
这是他今日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也是一切崩塌的开始。
聂怀桑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能配合他演戏的人选只那一个,他委实别无选择,而苏涉亦如他所愿,对谎话张口就来:
“对,正是我告知孟瑶那日金鳞台的情形,我亲眼看见金夫人……”
“等等。”
不及似笑非笑的聂怀桑开口,反倒是一直站在孟瑶这边的李家主面色难看地打断。
“苏宗主,你那日……也不曾到场,如何亲眼看见?”
苏涉那天当然不在。
金鳞台会发生什么他心知肚明,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傻子才去。
编织一个庞大的谎言要耗费大量心力,需要瞒天过海的勇气,更需要逐字斟酌的细心。
在性命攸关的高压环境下,金光瑶已近两个时辰精神高度紧绷,迄今为止他的说辞、他的态度、他的反应速度和精湛演技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但他能做到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做到。
金光瑶本意是让苏涉回答自己也是从旁处得知,转而告诉孟瑶。聂怀桑若再追究,便推脱说记不清,如此这条线索便断在了这里。
可这两个时辰附和了他太多谎话的苏涉早已模糊了“能撒的谎”和“不能撒的谎”之间的界限。依靠谎言站得太久,便忘了真实的模样。
苏涉脸色瞬间刷白,不敢直视李家主的眼睛,“我……我记错了,我真的记错了……”
李家主冷笑,“苏宗主可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金光瑶不得不下场解围,“宗主当日抱恙在身不得到访,心中颇为遗憾,兰陵出事后还热病了小半日,想必是病糊涂了,错将门生的传话当成了亲身经历。”
苏涉如蒙大赦,抬手抹了把冷汗,“是,我病了,我是听门中弟子所说,不是我亲眼看见的……”
聂怀桑大惊失色,“竟病得这样重吗?苏宗主为何不早说,都一头虚汗了怎的还站着?还不快搬个凳子过来!”
不明所以的蓝氏弟子当真寻了个完好的凳子搬过来。
苏涉被一左一右两个弟子扶上凳子,汗反倒流得更多了,仿佛坐的不是雕花木凳而是逼供的老虎凳。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曦臣哥哥。”聂怀桑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苏宗主都这样了,既来了你云深不知处,你且得让医修给他看看啊。”
蓝曦臣立马反应过来,唤回方才给魏婴包扎的医修,“速速给苏宗主诊治,务必诊出病情如何。”
苏涉连忙摆手从凳子上跳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夺门而逃,“不必不必!我、我这是旧疾,治不好的!”
蓝曦臣做了个手势,两个弟子又把他按回了凳子上。
聂怀桑和善道:“旧疾更该好生医治才对。”
苏涉在凳子上挣扎,大声叫道:“当真不必劳烦了!聂宗主!”
“苏宗主如此坚持的话……”聂怀桑状若为难道,最后一字拖长了音,直至苏涉汗流浃背才说完下文,“那便算了吧。”
医修依言退下,苏涉终于松了口气,躲闪的手缓缓放下,然而聂怀桑下一句又把他推进了深坑。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未明,苏宗主,你人是没去——”
聂怀桑对苏宗主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那么,礼呢?”
这下连金光瑶都呆住了。
苏涉脑子一片空白,“……什么礼?”
聂怀桑理所当然道:“赠予金家的贺礼啊。此等大事便是苏宗主无法亲自前来,也该按礼数命人送上贺礼才对,我还未有幸得知苏宗主当日究竟送了什么。”
薛洋便是以常家父子重病、派小厮前来奉礼的借口进的金鳞台。既然收到了请柬,便是人未至,礼也应至,四大家族其二结亲,按理说这面子没有人不会给。
——除非他知道收礼的会是个死人,才没有多此一举。
何等刁钻的角度。
何等剑走偏锋的招数。
饶是金光瑶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聂怀桑会从这儿发难。
苏涉无法胡编乱造,因为此刻有李家主这样的幸存者在场,他也无法解释清楚,因为没有的东西他要怎么无中生有。
总不能说他送了一件在场所有人都没见过,也不曾听账房和收礼小厮报过物名,从头到尾只有金光善一人看见的贺礼。
“我……”苏涉瞠目结舌,像是恨不得就此人间蒸发。
若苏涉早早便知仙门百家会死伤惨重,那么他从一开始就是夷陵老祖的同党。
若他从一开始便是夷陵老祖的同党,那所谓的胁迫就是谎言。
若金光瑶所说的胁迫就是谎言,那金光瑶迄今为止的所有证词恐怕都没有半分真实可言,包括对金家的指控。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份不曾被人留意的不存在的小小贺礼成为聂怀桑指向金光瑶的利刃。
“回答啊,苏宗主。”聂怀桑俯视凳子上手足发颤的苏涉,笑容可掬,“你到底送了什么?”
“双彩琉璃盏。”金光瑶骤然开口。
若不是在人前,苏涉简直想跟他义结金兰。
柿子要挑软的捏,金光瑶不好拿捏聂怀桑便拿捏苏涉,总归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金光瑶不得不再次下场圆谎,“当日因宗主之命前往兰陵奉贺的正是我,所赠之礼为双彩琉璃盏。”
“哦?”聂怀桑转头,“李家主,你那日在宴上见过他吗?”
方才对金光瑶所说深信不疑的李家主此刻满脸厌恶,掷地有声道:“没有。”
聂怀桑又点了一个名字,“钱宗主那天见过他吗?”
“没有。”
“洪家主呢?”
“周家主?”
聂怀桑几乎把血洗兰陵城的幸存者点了个遍,答案均是没有。
“巧了,我也没有。”聂怀桑皮笑肉不笑,“口说无凭呀孟修士,今日仙家齐聚于此,究竟有谁见过你那双彩琉璃盏、谁能证明你那时来过兰陵?”
金光瑶青白的面上流露一丝诡异的笑意,一字一顿道:
“蓝、曦、臣。”
咔嚓。
蓝湛捏碎了杯盏,半出鞘的剑上灵力翻涌夺目。
蓝曦臣死死摁住蓝湛的手,“他说谎,我没有见过他!”
“怎么能说没有呢,蓝宗主。”金光瑶看起来既震惊又伤心,“您可是亲手将聂宗主托付与我,要我务必好生照看,这么快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蓝曦臣面色冷峻,“那并非金鳞台婚宴之上,你休想挟恩图报让我为你作伪证。”
“岂敢岂敢。”金光瑶摇头,“在下一介寒微哪里敢要挟蓝宗主,不过是提醒一下您贵人多忘事,莫记混了是何时何地见过在下。”
蓝曦臣气得脑仁疼,“你勿要胡搅蛮缠,我根本不曾在宴上见过你,我见你时婚宴已然被毁,援军未至仙门四散奔逃,你那时正在……”
聂怀桑猛然开口:“曦臣哥哥——”
然为时已晚,蓝曦臣已经吐出了金光瑶想要的内容:
“兰陵城中。”
“这就对了,蓝宗主,这就对了……”金光瑶喃喃自语,声音因兴奋而颤抖,目露精光向蓝曦臣走去。
他分明戴着镣铐,步伐缓慢,却让蓝曦臣不禁后退一步。
“孟瑶!”蓝湛怒喝,“你还要攀扯我兄长到何时?!”
金光瑶充耳不闻,环视四周扬声道:“诸位有耳共闻,蓝宗主亲口承认——我那日就在兰陵城中,只是因不慎弄丢了宗主交代的贺礼,徘徊再三不敢登门罢了!”
空气霎时安静。
静默半晌方有人开口,“……你是说,你那日去了兰陵城,却不曾到金鳞台?”
“正是。”金光瑶一脸惭色,“说来惭愧,宗主抱恙在身,将奉礼重任交付于我,我却办砸了差事,实在没脸空手入宴,又不敢回府,只好滞留城中。”
又是一阵沉默。
形势本不该如此僵硬,聂怀桑在拆台的道路上高歌猛进,孟瑶被环环相扣的陷阱打击得节节败退,众人已渐渐被聂怀桑说服,一边倒地怀疑孟瑶。
此时该站在聂怀桑这边大肆抨击孟瑶才对,可人人眉头紧锁迟疑观望,对应当相信谁犹疑不定。
因为双方舌战半晌,疑点最后集中在孟瑶当日的行踪上,而孟瑶此刻的说辞——居然并无问题。
按若金光瑶所说属实,那他已澄清了聂怀桑提出的所有质疑。
苏宗主送礼了吗?
送了。
为什么没人见过?
丢了。
为什么没有赴宴?
怕了。
谁能证明孟瑶去了?
蓝曦臣。
逻辑完美自洽,细节严丝合缝。
聂怀桑恨声道:“就算曦臣哥哥当日见到你又如何,谁知你是何时去的,若你仅是刚到不久呢?”
“您这话委实奇怪,聂宗主。若我不准备去赴宴,我去兰陵城干什么?难不成……”
金光瑶笑了,“我是去看看仙门有没有死绝吗?”
——你就是。
聂怀桑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就这么巧?偏偏是你去送,偏偏礼丢了,偏偏礼丢了却没走还被曦臣哥哥撞上,天底下的巧合怎么都叫你一人撞上了?”
“聂宗主也贵人多忘事吗?”金光瑶无辜地眨眨眼,“夷陵老祖尚且因意外所致报仇不成,在下不过常人,遇上些许巧合再正常不过。若早知他会对兰陵下手,借在下十个胆子也不敢入城啊。”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这话在聂怀桑听来不能再讽刺,简直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用,可在众仙家听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是啊,夷陵老祖何等可怕,倘若孟瑶早便知晓,哪里敢进城。
孟瑶敢赴兰陵便说明他对夷陵老祖的行踪一无所知,既然一无所知,他就不是夷陵老祖的同伙,既然不是同伙,那聂宗主的怀疑均是无根浮萍空穴来风,通通做不得数。
他无需拿出他随口编造的那个琉璃盏,因为它已经“丢了”;也无需证明自己赴宴,因为他的“差事”办砸了;他甚至无需找个城中百姓证明他早就在城中,因为如今的兰陵已是空城一座——死无对证。
人群低声私议,既觉得唐突,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两厢为难,最后竟只有相信一途。
如若不然,要上哪找个更合理的解释?
李家主犹疑道:“当真如此?”
金光瑶重重点头,“事实如此。”
聂怀桑疲惫地闭了闭眼,他不得不得承认,论绝地翻盘,挽之大厦将倾,恐难有人胜金光瑶半子。
但他先前既然敢放任金光瑶放言高论把金子轩逼至悬崖,就必然有兜底的后手。
只是这后手一用,怕是有人要记恨上他了……
聂怀桑余光扫过座上的魏婴,深深吐出一口气,向着孟瑶躬身拜下。
“原是如此,那我无话可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还孟修士清白,我想请蓝老先生出手。”
蓝启仁一片茫然应道:“何事?”
聂怀桑笃定道:“开坛招魂。”
蓝启仁认为兰陵事态已明,招魂并无必要,但聂怀桑十分坚持,蓝曦臣也劝叔父助一臂之力,蓝启仁只好应下。
焚香祭神,蓝启仁拜敬天地,率族中弟子开坛布阵。
虽说蓝家佛法出身本就擅长此道,云深不知处自有一处净坛,蓝启仁又是族中长老同辈翘楚,但此时此地,对招魂最熟悉的其实是魏无羡。
若让魏无羡评价这项仪式有什么用,他会回答四个字——屁用没有。
前世他死后仙门百家视他为洪水猛兽,怕他夺舍重生年年大肆招魂,招了十三年连根毛也没招出来,招魂若有用太阳该打西边出来了。
那十三年无果,比起设防,更像是求个心安。
但在当下这个情形,招魂还真有点用——虽难以将亡魄招至面前,但无论魂魄身在何处,仪式均能诚实反应它的状态。
若所招之魂仅是暂时出窍,则属休门;若所招之魂尚在头七之内,则属死门;若所招之魂于阳世徘徊,则属杜门;若所招之魂已往生,则属生门。
不属于以上四种的亡魂则无反应,要么魂魄有损不易辨识,要么魂飞魄散不复存在。前世魏婴的招魂便如此安分了十三年,人人盼着他已经魂飞魄散,然而他仅是被百鬼反噬魂魄有损罢了。
饱含灵力的经声高昂悠扬,仿佛能径直钻进人的灵魂深处。坛下众人却兴致缺缺,连头都懒得抬。
一场堂审审了两个多时辰,松乏下来方觉疲累。正如蓝启仁所说,招魂并无必要,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夷陵老祖已死,无论是否附身活人均属杜门。
早听说这位新上位的废柴聂宗主性情大变,在他大哥的灵堂上都敢当众撒泼,不知现在唱的又是哪出。权当给赤锋尊一个面子,任他闹一回罢了。
蓝启仁默念经诀,灵力运转其中,直至炉中长香完全熄灭化作三缕青烟。四方明烛,三方蜡痕,唯东北方位尚有烛光闪烁。
生门属土,居东北艮宫。
金光瑶瞬间面如土色,苏涉瞪大眼睛,正在打哈欠的李家主忘了收下巴,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四大家族的宗主们倒是淡定,唯有金子轩起身离座,伸长了脖子张望。
阵主蓝启仁亦难掩讶异之色,半晌才开口宣布:“夷陵老祖,已往生了。”
“绝不可能!”
蓝启仁话音刚落,金光瑶便红着眼将矛头对准蓝启仁,彻底撕下平和的伪装,“是你!你在弄虚作假!”
他绷直的手指一一指过聂怀桑、蓝曦臣、蓝忘机、魏无羡,“你们合伙篡改了结果!一定是这样!”
被质疑招牌的蓝启仁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服尽管上来考证,如有舞弊老夫名字倒着写!”
蓝老先生身正不怕影子斜,众家主检查一番果然未查出一点纰漏,有不信邪者布阵重来,生门依旧烛火不灭。
——夷陵老祖竟真的往生了。
可亡魂若执念深重、为怨气浸染,根本无法入轮回。
巨大的阴云顷刻间笼罩在人丛之上。
假若夷陵老祖已投胎转世,那当日在金鳞台大开杀戒的……到底是谁?
“苏宗主。”聂怀桑蓦地开口,直视面色惨白的苏涉,“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苏涉招得很快。
此番情形金光瑶已是必死无疑,他并非主谋,坦白从宽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他将所知的一五一十通通说了出来。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夷陵老祖,只有薛洋和孟瑶。薛洋是个无师自通的鬼修,而孟瑶从夷陵老祖身上偷到了一件鬼器,二人一拍即合,借鬼器酿造了常府的惨剧。
但二人的野心并未止步于此,为此他们需要一个来自仙门百家的内鬼——苏涉。
苏涉提供资金和掩护,他们便可放开手脚大胆去做,他们承诺待改天换日,仙门百家十室九空,秣陵苏氏便是唯一的大世家,就如同从前的歧山温氏。
但是这个计划因意外失败。
或许并非失败,只是成功了一半。
薛洋重创仙门后失踪,再无音讯,如今是死是活苏涉和金光瑶也不知晓。
听完事情始末,金子轩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困扰他甚多的问题,“选择自金鳞台入手,是为了……报复我父亲和金家吗?”
——所以撞上只是个巧合。
同样是聪明人,连招数都雷同。聂怀桑用魏婴不在的巧合向金光瑶发难,金光瑶亦用金鳞台的巧合逼迫金子轩。
人们总是下意识忘记,编故事才需要逻辑,现实不需要,不需要逻辑的地方出现巧合并不稀奇。
金子轩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双手合十两鬓汗湿。
即便是巧合,金家玩忽职守也是不争的事实,无形之中让金光瑶的计划顺畅了许多,亦是他今后要背负的枷锁。
但无论如何,金子轩可以活下来了。
对金光瑶的判决很快商讨出来,毫无回转余地——废除修为,即刻问斩。
化丹手的坟头都该长草了,他那绝技断不是人人都会,如今用的是最原始的法子——极快的刀刺入丹田,剜出流光溢彩的金丹。
人群爆发一阵喝彩,魏婴却沉默不语,这是他第二次遇上这样的场景,看着那熟悉的金光碎成血沫,他只觉胃肠一阵痉挛。
『魏婴,谢谢你,你以后不必再护着我了……』
“你怎么了?”金子轩惊道。
魏婴低垂着头,霎时白了半张脸。
金子轩有些歉疚道:“是不是你的手……”
“我没事。”魏婴摇头打断,“我想再去看看招魂阵。”
“阵法并无问题。”金子轩不明白。
魏无羡踌躇了一下,“我知道,我只是想……再看一眼。”
再确认一次那支孤烛还在徐徐燃烧。
打着哆嗦的金光瑶侧躺在地,双手捂住腹部,血从指缝里溢出。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他算中了所有却唯独不曾料想,夷陵老祖死得凄惨竟会了无执念地往生。
夷陵老祖已投胎转世?难以想象。
成不归竟离开得这样干脆,难道他不恨江家负他、魏无羡杀他、这世道人人口诛笔伐逼着他去死吗?
除非他是个万中无一的傻子。
哦,忘了。
回想起不夜天,金光瑶发出一声嗤笑,笑得伤口更痛了。
那个情种本就是一傻子。
原来生剖金丹是这样痛,痛得他花了眼,只觉漫天漫地都是敌人,人人怀揣愤恨皆要他死。
他望见了苏涉,那个叛徒。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抽搐着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狞笑,字字句句烙在人心上,如同一个阴暗的诅咒。
“他们会永永远远记得兰陵覆灭那一天,你背叛了他们,你要他们死!”
苏涉发白的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哈哈。”金光瑶惨笑,“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可我始终有一事不明,你指使我针对金家,就只是单纯拖魏无羡下水吗?”
“哦?”聂怀桑挑眉,“我何时指使过你,你攀扯完曦臣哥哥改为攀扯我了吗?你觉得现在还有谁会信你?”
金光瑶似是毫不意外,喘着气道:“你现在赢家通吃自然不会承认……”
聂怀桑说得对,即使他现在说的是十成十的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此前聂怀桑避过所有人,于冥室同金光瑶见过一面,给出了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我可以保你一命,但金子轩必须死。”
这场景何其熟悉,当初在聂家的地牢,成不归也是这样言之凿凿。
『孟瑶,可还想名垂千古?』
成不归确实是让他“名垂千古”了,以臭名远扬的方式。自血洗不夜天起人人提起孟瑶下一句便是夷陵老祖的走狗,他苦心经营一朝化为乌有,吃尽了苦头。
成不归是个孬种,聂怀桑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金光瑶警惕道:“血洗兰陵城是夷陵老祖所为,我是清白的,仙门未必会对我赶尽杀绝。”
聂怀桑像是听见一个笑话,“孟瑶,或许我该称你为金公子,夷陵老祖根本不曾夺舍,他要如何犯下此等罪行?”
金光瑶陡然色变。
一句话揭露了两个金光瑶最深的秘密,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交易,低声试探:“你如何知晓?”
“若你是问前者,早在射日之时我便觉得奇怪,金光善是老狐狸断不会轻易相信他人,却信了你是卧底,遂私下查了查。可惜你后来四处碰壁眼看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搁置了这条线索——不得不说,我小瞧你了。若你是问后者……”
聂怀桑摇着扇子冁然一笑,“我同成不归熟不熟,你是知道的啊。”
倘若不是相熟甚深,当初聂怀桑便不会领成不归进聂家的地牢,也就不会见到金光瑶,有了后来之事。
金光瑶思忖了一下,“仙门可不是只有你聂家,我凭什么信你能保下我?”
聂怀桑慢条斯理道:“如今仙门四大家族,兰陵金氏一落千丈,金江两家是联姻关系,只要你把金家拉下马,江家必然受其所累,而后便只剩蓝家和我聂家。曦臣哥哥是否听我的劝想必你心里有数,剩下的还用我说吗?”
金光瑶盯着他,“我怎知你不会出尔反尔?”
聂怀桑反问:“你现在命悬一线,信与不信,有的选吗?”
金光瑶咬牙。
聂怀桑幽幽道:“金子轩生来便有你求之不得的一切,有名有分才是正统,即便金家没落也不是你一介私生子能够得着的身份——你敢说除了金光善,你对他没有半分恨意?”
当然有。
金光瑶眸色渐深。
明明连生辰都是同一天,凭什么一个在宴上高朋满座众星捧月,一个被人从门前踹下从第一阶滚到最后一阶。
金光瑶终究还是照做了。
他对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有自信,相信就算聂怀桑食言而肥也救不了金子轩,然而聂怀桑一招招魂打得他措手不及,保住了金子轩亦置他于死地。
聂怀桑恐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兑现承诺,招魂便是预留的后手。
他半伏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有谁的手将他拖离原处,大抵是要带他去刑场,许多人正俯视他,等着看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刻。
他透过无数双腿脚的缝隙,遥遥望见那个断绝他生路的招魂阵,阵上竟有一人,没有围着他以期大仇得报,反倒孤独地蹲坐在阵中,怕烛火熄灭一般,在微风中双手护住生门那支蜡烛。
那守护的神情,宛如凝视爱人。
一个可怕的猜想陡然流入他脑海。
金光瑶猛地直起身。
聂怀桑为何能肯定招魂一定会是生门?
他竟了解成不归到如此地步吗?
横死之人当真会如此豁达吗?
若是……
夷陵老祖根本没死呢?
刹那间如神光灌顶,金光瑶茅塞顿开,先前不曾联系起来的线索在此刻贯通成一条线。
活人魂魄是生魂,生魂自然属生门,无论验上多少遍也是生门。
招魂并无问题,问题出在人人都假定所招之魂是个亡灵。
“他竟然还活着……”金光瑶呓语般道。
聂怀桑霎时睁大眼睛,“快制住孟瑶!”
行刑之人不料金光瑶会突然反抗,经聂怀桑提醒迅速将人反剪双手压在地上,被制住的金光瑶却像被扔进了油锅声嘶力竭地吼道:“他怎么能还活着!魏无羡!你才是最狡诈的骗徒,你骗了所有人!!!”
“住口!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聂怀桑大声呵斥。
金光瑶仇恨地瞪着聂怀桑,“除了你,你知道夷陵老祖根本没死!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胸有成竹,断定局势定会如你所料,怪不得你敢出尔反尔,利用我又抛之脑后!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
——禁言术。
“此人疯了。”蓝湛放下捏诀的手,看了聂怀桑一眼。
聂怀桑立马接道:“死到临头还妄图恶语中伤,果然死不足惜。”
说着,朝额上青筋暴起的金光瑶踹了一脚,“不封了你这张嘴,还不知你要疯言疯语诬陷多少人!”
其余人点头称是。
“先前诬陷金家,然后又拉上蓝宗主,方才还对聂宗主和魏家主出言不逊,此人真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
“谎话张口就来,这是把我们当傻子了!”
“就是就是。”
魏婴僵硬走下净坛,已是面如金纸。
众人心道,魏家主这是被气得路都走不稳了。
“魏家主……”蓝曦臣关切道,欲伸手扶他。
“无妨。”魏婴谢绝了,“我明白,疯子的话是信不得的。”
既像是回答蓝曦臣,又像是回答自己。
他眸光投向聂怀桑,聂怀桑被灼了似的匆忙移开视线。
生门未熄,生魂尚在。
江澄在一日,他便得撑着一日才行。
魏婴拱手道:“蓝宗主,请速速行刑,此人断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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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瑶和聂怀桑的巅峰对决
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旗鼓相当的队友
蓝大一开口,差点连聂怀桑都救不回场子,同样的,苏涉一开口,金光瑶就得绞尽脑汁地圆谎
“李家主”这个角色象征着普通人,普通人就是这么被动,一会被这边影响,一会被那边说服,立场左右摇摆谁有嘴听谁的,无论是金光瑶还是聂怀桑都没打算跟他说实话(。
金光瑶没说薛洋不是夷陵老祖,聂怀桑也没说夷陵老祖其实没死,双方看似一直在争取“李家主”的信任,实际都只是为了让普通人视角的真相更有利于自己,至于是不是真的真相,那不重要。
直观点说,这就是两个大忽悠比谁更能忽悠。
聂怀桑有两个优势,一是赤锋尊的死,道德优势,所以前期他看起来就是在胡搅蛮缠也没人拦他,换个人早就被喷到闭嘴了。
二是情报优势,他知道江澄没死。但是这个优势最好不要用,用了很容易被金光瑶反推理出来,但是没办法,眼看要输了也只能用了。
金光瑶把江澄没死这件事曝光,就算现在没人信也终究是埋了个雷,对江澄的安全不利。
所以——魏婴怒了。
一想到江澄可能会出事他路都走不稳了。
魏婴可以原谅聂怀桑为了救赤锋尊耍阴招,让金光瑶针对金子轩逼他下场求人,但是不能动江澄。
如果你没本事兜这个底,就别整出这个烂摊子。金光瑶上一章一通瞎编的时候你不拦着,现在下场晚了,兜不住了,拿江澄的安危冒险。
魏婴:玩脱了吧,姓聂的
ps.为啥原著聂怀桑没想过查金光瑶的身世,这次查了,一是因为他这次被江澄影响觉醒得早,二是……
聂导:曦臣哥哥出了名的好人,被孟瑶利用不是太正常了吗?金光善那个老狐狸居然也被利用了,不对劲,得查查
蓝曦臣:……
红与白续
2
绕了远路,还是到街市,买了辆马车。
颠簸的窗外,是连绵数里的雪。
水冠早就记不得因为谁,又是怎么受的伤,只记得自己躺在雪地里,伤口被雪冻住,风霜冷得彻骨。那时他很想喝一口酒暖暖身子,明明连爬起来都做不到的人,却还会做梦。
温暖再一次悄悄传递过来,吞噬了寒冷。少年在他身畔正色道:“不是浪费。”
忽然间,车身剧烈抖动起来,车夫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老板们,有人劫道……”
须知近日往来行人极多,身负武艺者不少,现在拦路遇到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软柿子。想来不是什么简单的山贼。
“冲你来的。”水冠拍拍少年的手,说:“出去吧。”
“...
“信物在你手上,冲你来的。”闻人翊悬捉住他的手,丝毫不见慌乱。
“哈?”水冠觉得好笑:“他们又不认识我,我出去打个招呼就走?”
话至如此,水冠也确实这么做了。回答他的是一支夺命的箭。
一只手将他扯到怀里,随即松开,“你故意的是不是?”
水冠挠头,他只是想保住现在这辆车,被抢了可怎么好。
雪刺得人眼睛发疼,闻人翊悬的脚踏在上面,身形变化的同时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水冠与那落到地上的匪首对视,只见他冻得通红的脸上眼睛向外凸出,狰狞无比。瘦马打着响鼻,被主人的挣扎吓到,不安地踱步。
是些不成气候的散匪,今天惹了他们着实运气不好。不过车夫跑了,水冠开始惆怅他们两个人谁来赶车。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悬哥快回来。”水冠觉得自己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人。
忽略此刻水冠蹲在土匪头子旁边摸他身上银钱的举动,闻人翊悬肯定会很赞同。
闻人翊悬蹲在水冠旁边看了半晌:“你在干嘛?”
“钱财都是俗物,我在帮他们摆脱烦恼。”
“嘁……”
“你不信?”水冠手上动作丝毫不见慢。
闻人翊悬一把抢过去,恨恨开口道:“一个子儿都别想拿,我动的手,都是我的!”
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水冠皱眉。这算是教会小的,饿死老的?下回不教了。
“我们俩谁赶车?”
“他赶。”闻人翊悬心里有一团火,薅起地上的人。
“不愧是你!”水冠这会真的服气了。
此后一路,称得上相安无事。抵达渺音山时,他们的马已经开始吐白沫。
一进会场,闻人翊悬就觉得水冠周身的气息有了变化,他似乎在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略微紧绷着,连玩笑也不怎么开了。
二人方才坐定,闻人翊悬就附耳道:“这会场进得也太容易了。”
“不然呢?一群人堵在门口?跟你打一架?”水冠微笑,这小子反应挺快。
“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我哪有那本事,只不过嘿嘿……给后面的人一份儿大礼。至少今天之内没有人能来。”
水冠少见地坦率。他之前摸后厨下了蒙汗药,估计这会儿他们还睡着。
“果真不同凡响。”闻人翊悬十分捧场,“姜果然是老的辣。”
“彼此彼此……”跟这小鬼头抢人的手法有的一拼而已。
会场之内,早已座无虚席。宝典只有一本,普通人得不到宝典,却也可以在高手论道和过招之间获益良多,倒也不虚此行。
闻人翊悬眼尖,瞧见尊位上面少了一个人,似无意道:“你看那里,空了个位置。”
水冠点头:“应该是哪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不凡的高手不想来。”
“……你认识?”
“不不不,苍天在上,我完全不认识。”水冠一只手比了个三,一脸正经。
巨钟响起,一道醇厚之声借着内力扩散开来。
“渺音山司礼堂恭喜各路英豪抵达此处,奉渺音仙人后人信函一封,向各路英雄问好……”
精纯的内力使这话清清楚楚,一字不落传入众人耳中。
一个魁梧的汉子跳上高台,大笑道:“不过是花架子罢了,老子来这里就是为了宝典,谁来和我一战!”
那汉子有几分气力,前来挑战的人纷纷被他乱拳打了下去。
战况激烈,闻人翊悬的斗志被激起,水冠好不容易才把他喊下来坐着。
“留着把力气,后面有得你打的。”
“他好狂。比我还狂。”
这诡异的好胜心把水冠弄得哑口无言,拽着他胳膊不轻不重打了两下,一脸恨铁不成钢。
“别打了,你看。”闻人翊悬指向那方擂台,一位老者赫然站在其中。
“是枯荣老人,想不到他还活着。”水冠不禁感慨道。
“不止,我看福陵洞,崆峒派那边也有人来。这宝典,你要还是不要?”闻人翊悬虽说觉得要不要宝典都无所谓,但既然说过宝典给水冠,自然要尽力助他的。
“要。”
水冠说话间,擂台上的汉子就被打了下去,气息弱了一节,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
“枯荣老人以荣枯手闻名,绝人生机,药石罔顾。你还是不要上去得好。”水冠瞥了一眼,摇头道。
“你怕?”闻人翊悬闲得发慌,抓了个果子啃。
“又不是怕不怕的事儿,你仔细瞧着,后面更精彩。”
若论武艺,闻人翊悬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只是手段上面还嫩了不少,水冠压着他是为着给他开开眼,不然才上去就被弄下来了,成名以后怕是要被笑话的。
“我倒是想会上一会。”
“真想?”
“嗯。”闻人翊悬又怎么会怕。
水冠道:“那就战吧!”
青柴投进窑内燃烧时,另一头会吱吱作响,冒出褐色的泡泡,水化作雾气随着白烟飘散。闻人翊悬觉得树枝燃烧的变化像伤口流出的血。
每年都有一批青柴等待被燃烧得吱吱作响,就像他总会听到幻指结界处处哭声。越往里走,哭声越大,看不见嚎哭的妖,愈深入哭声愈撕心裂肺。
说是哭,但并不准确。闻人翊悬记事起它们每天都在凄厉地嚎叫,只是嚎叫,他们不会哭,也没有眼泪。
年幼时,他仰头问霖,它们不会累吗?
霖微笑着回答他:傻孩子,它们在引诱你。只要你可怜它们走进去,它们就会扑上来吃掉你。不过春天就没关系,因为春天我们会休战。
春天吗?
那我喜欢春天!
霖不再说话,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幻指结界内的...
幻指结界内的春天是隐藏起来的,那些嚎叫会隐匿无踪。火红的天空终日流淌,河道的熔岩静静行走,零星的小草从结界外生长到里面,闻人翊悬手一伸就能折到一枝栎树的枝丫。
植物是被许可的,春天会在雾山外围编织一场迷梦,引诱妖怪走出雾山。
春天过后,五行家族会肃清妄图逃出结界的小妖,这也是族内总角年纪的小孩儿最爱的消遣。
犹如捕捉一只蜻蜓,长久凝视后扯断它的翅膀,看着它晕头转向地扑腾,最后奄奄一息乃至死亡。妖兽临死前的惨叫,是帮助一位年轻族人成长最好的助力。
第一次参加围捕的时候,闻人翊悬站在大人身后,兴奋无比。
作为年轻人里的族内翘楚,他早就迫不及待想展示实力。
当妖怪倒在他面前,断臂滴答滴答流下一滩血液,看到这样的场面,闻人翊悬动摇了。
“杀呀?悬哥儿,你眼前的这只妖兽曾经杀死过十一个人。杀掉它,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
火焰燃起,烧焦的肉体吱吱作响。
闻人翊悬选择了他作为正义的火族之人那崇高且光荣的责任。
死亡可以洗去稚气,稚子得以飞速成长,闻人翊悬几乎已经忘记他的面对妖兽曾经有过的迟疑。他已成为最年轻最优秀的火行候选人。
家族可以培养最忠心的护卫,一个眼睛永远离不开庞大家族的守卫者,即便远离仍旧不会有不忠的行为。
水冠明白这个道理时,闻人翊悬已经名誉扫地了三年。在这之前,闻人翊悬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天才。荣誉变为耻辱,五行家族的怒火,同时烧到了他和闻人翊悬身上。
天才惜天才,两人(妖)一拍即合,狼狈为奸(bushi),用隐世来掩盖他们所要寻找的真正的目标。
闻人翊悬显然是个倒霉透顶的家伙,每次跟着他一起找东西,水冠都要倒大霉。
他们常走在看不见路的树林里,拨开一丛又一丛灌木,弱小的动物会在里面做窝。弯弯曲曲的山路没有规律地排布,他们一天也只能找遍一座山,在傍晚空手而归。
运气不好的时候,水冠会被闻人翊悬弄丢。山民捡到他这只膘肥体壮的鸭子,带回家去。那些人磨刀霍霍,连水都煮开了,闻人翊悬才姗姗来迟把他夺回来。
这种情况出现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不过受不了水冠的数落,闻人翊悬出门总会把他抱着,水冠觉得自己不亏也就不说了。
作为一只柔弱的鸭鸭,水冠会在春天格外警觉。从他化形起,就听说春天是一场机遇。所以他有预感,他们要找的东西肯定会在春天找到。
春日总那么几天,闻人翊悬会到雾山外围去,不远不近,刚好能隐隐听到雾山传来的鸟鸣。
水冠以为那是他的想家了,提醒道:“再往里走,可就是雾山了。你忘了你的誓言吗?”
顺了顺鸭头,闻人翊悬驻足道:“没忘,我来看看有没有人提前围捕。”
“你手痒了?”水冠记得,闻人翊悬不得踏足雾山。
“想什么呢你,我这么爱打架吗?”
“你觉得以前我们对练少吗?”水冠伸着翅膀戳他下巴。
掩饰性咳嗽,闻人翊悬道:“以前……以前是以前嘛……”
“不要拿你那咳得满是唾沫星子的手抱我,快把我放下来!”
“下去了就别上来——”闻人翊悬狠狠薅了一把鸭毛。
“你还拿我擦手!”
“去你的……”
闹了几次,水冠明显感觉到闻人翊悬不对劲。
烧窑时,闻人翊悬总会发愣,盯着几根刚塞进去的柴出神。
“没事。发呆而已。”
有事,绝对有事。
水冠支愣的脑袋又不是摆设,他可两只眼睛都看到这人心不在焉的。
如果没有那场提前的围捕,水冠不会窥见任何端倪。
黎明的山风带着飘渺的雾气,氤氲整条山脉。湿润的树叶被逃窜的妖兽扒开,头顶稠密的树冠像在嘲讽它们躲不开人类编制的天罗地网。
闻人翊悬被树叶的沙沙声惊动,一只小妖在拼命奔逃。
水冠注意到它身上早已遍体鳞伤,发黑的血液凝在伤口,求生的欲望使它冲破了围捕。树枝在它身上留下不少血珠。
闻人翊悬把它藏在了草丛里,水冠跳下去挡在前面。
他们面前是浩浩荡荡的围捕队伍。
为首的人投鼠忌器般望向闻人翊悬,恨恨地走了。
真是晦气!被驱逐了还要来碍事!
水冠听见那个人如是说。
草丛里,那只小妖蜷缩着身子,它的身体已经被撕碎,等他们走了,它才爆发第一声哀鸣。
“你要杀掉它?”
没有什么不应该,妖是会害人的,必须杀掉。
“不准。”水冠用羽毛挡在灌木前,家族灌输的思想在此刻令水冠才得以窥见。
水冠很少如此严肃。
闻人翊悬蹲下来拨开草丛,一滴水恰巧落在他手上。
是妖兽的血,从伤口流出蹭到了树枝上,颜色乌黑,触感冰冷。
“哦,现在是春天。”闻人翊悬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折断一枝树桠。
他看着树枝的断面,低笑道:“如果世界一直是春天就好了。”
“你说什么呢?走走走,给这个小家伙找草药去,血再流下去你不动手它也得死。”水冠拍拍闻人翊悬的大腿。
闻人翊悬撒手丢下树枝,站起来道:“走吧。”
“干什么?”
今天悬哥有点奇怪。
“去找药草。”闻人翊悬熟练抱起鸭子。
“还不快走!”
几乎看不见路的森林,一丛灌木就是一个藏身之所。
水冠给小妖兽敷上捣碎的草药,留下一些野果离开了此处。
回去的路上,一股熟悉的气息若隐若现。
“悬哥,我好像嗅到了。”水冠跳下来,贴着地面仔细辨认道。
“什么?”闻人翊悬询问。
“麒麟,是麒麟的味道!”
10
他到那里时,劳教所的接待人在走廊上等他。
“久仰大名,闻人将军。我是劳教所副所长张雪松,所长公务繁忙,故而派我来。听说您对这次代号叫‘截天’的行动十分感兴趣,张秘书已经同我说了,您将拥有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权。”
“闲话少说,开始吧。”
闻人翊悬沉思道:“有证人吗?”
“我们安抚了受害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喝醉酒的三等公民可以证实。”
“还有其他发现吗?”...
“还有其他发现吗?”
张雪松回头笑道:“在案发现场取证时,发现有过打斗的痕迹,提取样本对比后,我们将嫌疑锁定在了四等民8349身上,除此之外暂时还没有在现场获取更多信息。”
闻人翊悬沉吟道:“有8349的资料吗?”
“有的。将军先用餐,用餐完毕再同我们为您安排的副手王若淼详谈吧。”张雪松笑道。
“我全权?”
“当然是。小王只是安排来为您处理杂务的。另外由于‘截天’保密性极高,请将军不要向外人透露您的身份了。”张雪松停在一扇花纹繁复华丽的门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个没问题。”闻人翊悬走了进去,这是个会客厅,此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佳肴,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
“这是所长为您准备的接风宴,还请闻人将军慢慢享用,就当是所长给您赔罪了。”
闻人翊悬没有拒绝,在他眼里吃什么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只关心这次‘截天’行动会不会有什么棘手的问题,能确定水冠和异兽没有任何联系就是最好的结果,另外要是能见见水冠……
闻人翊悬神色一暗,迅速打消了刚刚冒头的想法。
“闻人将军请入座。”张雪松对眼前这个年轻有为的将军礼数十分周全。
入座后,张雪松笑道:“对外,我们称呼您为聂专员。您的身份特殊,就只能委屈您了。”
“无妨,你帮我去三等民住宅区,请一个叫水冠的人来,这次调查我需要他的协助。”
“闻人将军亲自开口,我们肯定办到。”张雪松仍旧笑盈盈地一口答应了。
饭毕,闻人翊悬从怀里取出一副面具扣在脸上。
摆摆手让张雪松别跟上来,在门口就看见了门外集结了队伍等候多时的王若淼。
“先从8349的住所查起吧。”没有兴趣了解这个硬塞来的下属,闻人翊悬自顾自先走了。
四等民的住宅区构造十分简单。食堂在住所前面,去住宅区就要穿过大食堂。
食堂里面热得像蒸笼。他环顾食堂,每一张脸都面黄肌瘦,他们都低着头吃着眼前褐色的浆糊。黑压压的人头一颗挨着一颗,没有活人生气。能听到的,只有钢勺触碰盘底的咚咚声。
沉闷、压抑、燥热,是闻人翊悬熟悉的关于绝望的气味。
“我从来没想过,四等民的生活条件这么恶劣。”闻人翊悬微盍双眼。
王若淼耸肩。
“这也是没有办法,”他说,“这事儿应该由生民部里采取措施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再说,‘截天’行动不是来体察民情的,聂专员还是好好调查‘截天’吧。”
闻人翊悬是没有权限管这些事情的,王若淼也不认为这个聂专员有资格对他呼来喝去,他可是张雪松的嫡系,多的是人巴结自己。
“王若淼!”闻人翊悬低喝道。
他为市民们浴血奋战,杀死的异兽不计其数,在异兽尸堆中和着尸臭大口咀嚼干粮时,他们这些城内的平民连饭也吃不上。他从来没有想过,划分等级之后,各部门如此腐败。那些贫民就只能吃潲水!贫民也是公民,他们也是人!
闻人翊悬感觉头隐隐作痛,即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暴脾气。如果是这样,那他在外面拼命就是个笑话。
王若淼被他那实打实从尸山血海拼出来的气势吓得说不出话,头皮发麻,一阵心悸后哆哆嗦嗦的说:“我可没办法,你自己找生民部去谈……”
这个听都没听过的聂专员,想必也是寂寂无名之辈,拿着市长特批就鸡毛当令箭,竟敢这样忘乎所以,妄图改变高层决议。不过是个特派的,就这样为所欲为,这种人多了绝对会给整个城市带来致命的打击,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闻人翊悬不想多谈,他取出张雪松塞给他的资料,扫了一眼档案里8349平凡地像一滴水落入溪流般的脸,是一张根本记不住的平平无奇的脸。
目光落在地址一栏上,闻人翊悬道:“去疑犯8349的住所。”
闻人翊悬知道他们已经烂透了。为今之计,还是将‘截天’的罪人早日缉拿归案。
心中痛骂闻人翊悬的王若淼还是乖乖给他带起了路,张所长叮嘱自己不要惹事,只要在“截天”行动里挂个名,过些日子他就能被提拔为劳教所直属的分队队长了,自己前途无量,跟这个什么狗屁专员计较什么。
疑犯8349家的门开着。在他们到达那里时,一股臭味让除了早就习惯了异兽腐坏臭味的闻人翊悬外的所有人翻江倒海。
闻人翊悬很熟悉这个味道,心里也更加确定四等民8349跟异兽肯定有关系。
他只消一眼就能看完这个间巴掌大的房间,四等民生活条件确实极差。
“每一个等级之间的待遇差别很大,聂专员应该没有见过吧。”王若淼不敢再惹他,尽职尽责给这位含着金钥匙长大而气场却不同寻常的专员讲解,“四等民有容身之处就很不错了,他们都是罪犯和无业游民的集合,您如果想从根本上改变是不可能的,他们人数太多,像蟑螂一样繁殖,又好吃懒做……”
“你……你们是谁?”旁边的门突然被打开,格力高满怀戒备道。
武侠pa
(一)
深冬,雨夹雪。
吱吱呀呀的马车声由远及近,停在莲花坞气势恢宏的大门前。
门口恭候的下人阿肆撑起伞,银钩撩起门帘,楠木车厢中出来一个俊美青年。白皙精致的脸笼在紫色大氅中,显得贵不可言。
“宗主远赴清谈盛会,一路舟车劳顿,快些休息。”阿肆见宗主沉着脸,想必长途劳累,心情不虞。岐山自云梦遥遥两千里,单程少则十日光景,宗主本就不想去凑那热闹,颠簸下来没有阴阳怪气骂两句已是极为克制。
果不其然,只听江宗主冷笑两声:“哪门子清谈盛会。我看那岐山温氏的崛起就是朝廷想插手武林中事暗中捣鬼,专程...
果不其然,只听江宗主冷笑两声:“哪门子清谈盛会。我看那岐山温氏的崛起就是朝廷想插手武林中事暗中捣鬼,专程来恶心人的。明年开春的武林盟主推选定是暗潮汹涌。”
阿肆恍然。
曾经岐山温氏妄图一手遮天,独霸武林,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十三年前已被武林百家联手灭族。然而近月来,江湖忽然又兴起岐山温氏死灰复燃的传言,没过多久,那死城一样的不夜天果真灯火通明起来。还没等武林百家做出反应,不知哪里窜出的温家家主雪花片一样纷纷投放请帖,诚邀各派共赴岐山清谈盛会。
难怪这么光明正大、有恃无恐的样子,敢情是有朝廷在背后撑腰。
听闻“武林盟主”四个字,阿肆不由嘀咕:“咱们云梦江氏论资历论实力怎么也排得上号,金光瑶能连任四任盟主还不是其他人无心相争。”
江宗主侧目,听出他语中半是奉承之意,微微一哂。他一向不爱管闲事,何况武林那么多破事。“那盟主金光瑶爱当就让他当。以目前形势来看,还保不定明年有没有变数。”
阿肆被宗主不冷不热这么一瞥,赶紧收声,牵起马车往莲花坞侧院安置。
进门还没多远,那汗血宝驹便打了个响鼻,哼哼哧哧起来。阿肆顺目望去,才发现一只驴子被拴在一颗大树下大摇大摆地啃草,旁边还有一筐啃剩的苹果核。
“哪来的驴子……”
阿肆正问旁边一名梳双髻的姑娘,便听到莲花坞厅堂内传来惊声哀嚎,阵阵回荡:
“我不走!就不走!我要见你们宗主!”
惊起飞鸟一片。
见宗主回归,侍女小玖赶紧解释。
原来莲花坞这几天来了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第一天说自己是隐士高人身怀绝技,结果连最简单的剑招都接不住;第二天又来莲花坞大门前碰瓷,说自己被宗主的马车撞了,撒泼打滚要说法,哪知道这几天宗主根本不在莲花坞,被轰出去了,今天一张脸涂得花里胡哨,骑着头破驴子来门口喊宗主在秦楼楚馆喝了花酒泡了小倌没给钱,惹得路人议论纷纷:原来江宗主玩这么花,平时看不出来啊……
“呃,为了宗主和莲花坞的声誉着想,我们只好把他请了进来……”小玖偷偷瞄了一眼宗主,只见他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黑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湖上谁不知道这江宗主是出了名的脾气差出手狠辣,得罪谁也不要得罪江家。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怕是那疯子今日危矣。
江宗主一拂衣袖,身上紫色大氅掷落在地。他抚着手指上的紫晶戒指,剑袖轻袍,气势凌然去往厅堂。
咚!
一进门一盏银杯就贴脸飞过,砸在地板上滚了两圈。接着是一个瓷瓶,江澄抬手接住。
厅堂内,另一名和小玖同样打扮的双髻女子正和人气急败坏拉拉扯扯,回头见到江澄,赶紧停下拦人,作揖行礼。那边正抱着柱子死活不撒手的少年见着江澄也怔愣一瞬,下一秒背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江宗主除了剑法超群以外,更使得一手好鞭。武器名曰紫电,细细长长平时圈在腰间,出手却是比闪电更疾更猛。
“救命啊,江宗主打人啦!!”那一身破破烂烂黑衣的少年扯着嗓子就哭嚎起来。小捌小玖同时捂住耳朵。
江澄:“再鬼叫把你舌头割了。”
少年立即噤声。
江澄拎着后领将人从柱子上扒下来,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说吧,找我什么事。”
少年紧闭嘴巴拨浪鼓似的摇头。
江澄冷道:“我耐心有限。”
少年缓缓开口,羞怯地说:“其实我对江宗主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如故,定是你我前世姻缘……”
江澄松开人后领,“打断腿,丢出去喂狗。”
小捌小玖两个侍女看似柔弱,实则武艺高强,能入莲花坞哪里能是泛泛之辈,架起少年往外拖。少年像条八爪鱼似的张牙舞爪胡乱挣扎,继续嚎叫着“莲花坞残害无辜百姓啦”“杀人灭口啦”之类的,但没人搭理。
眼见这群人不像开玩笑,真能下手把自己打断腿喂狗,情急之下大喊:“我知道夷陵老祖还活着!”
手臂力道登时一松,“哎哟”一声脸朝下砸在地。
只见那江宗主面容扭曲,形如地狱恶鬼:
“你说什么?”
少年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清了清嗓子,做作地开始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莫玄羽……”
话音未落,那江宗主便死死掐住少年脖子将人拽起,后者喉咙发出“嗬嗬”声,眼珠子充血得快掉出来。
“魏无羡还活着?你要是还敢说半句假话,我会直接拧断你脖子。听懂了吗?”
少年忙不迭小幅点头。这回又是后脑勺着地摔了个瓷实,他心想这江宗主还真是睚眦必报,撒泼摔碎一堆杯盘瓷器自己也得同样被摔上那么几回。
他猛咳一阵,直到肺部重新涌入空气,才开口解释。这回终于肯带上几分像样的严肃。“就是,十天前,家弟恶作剧把我丢进乱葬岗。江宗主您也知道,那魔头虽然伏诛了十几年,山上都是这样阵那样法的镇压,但还是死山一座,无人敢靠近啊。我在里边就害怕啊,到处乱跑,跑啊跑……”
“少废话,说重点!”小捌听不下去了,大喝道。
“哎呀姐姐你别着急嘛,我正要说重点。晚上天又黑看不清路,我跑啊跑,不知怎的就跑到了山上。你们猜怎么着?嘿!我竟然跑到了传说中的伏魔洞。”
“……”众人听得一阵无语。这小子搁这说书来的?
“这十几年来夷陵老祖复活的谣言也不少了,大家都生怕他没死透,乱葬岗上的辟邪剑阵是一层又一层啊。……江宗主你别这样瞪我,虽然江湖上无人不知当初是您亲手将夷陵老祖一剑穿心钉死在乱葬岗山壁上,但人毕竟是第一魔头,要是修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法真的复活了……咳。我当时在伏魔洞外就感到阴风阵阵,本能告诉我不能进去,我就站在门口打量。谁知道!我真的借着月色看到洞中一个人影!那个人影还说话了,对我说:‘滚!’”莫玄羽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
“然后呢?”小玖急道。
“然后我就乖乖滚了。这不赶紧来通风报信了么。”
“……”
江澄浑身的煞气都快成形了,衣袂无风自动。他一直转动右手食指上的紫晶戒指,听完对方胡言乱语的最后一个字,正要重新抽出腰间长鞭——
少年赶紧抱头蹲下快速道:“我以我全家性命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绝无半句虚言啊!!”
小玖看他那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忍不住帮忙说话:“宗主,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他没必要上门来编造一通一眼就看穿的谎话故意找死啊。”
江澄盯着黑衣少年,目光如利剑仿佛要将人片片剖开抖落出其中的心肝脾肺,看看究竟是红是黑。半晌,他冷声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若是没有条件,如此重大又隐秘的消息,不说武林百家任何一派,便是四大家族都还有其他三家可以通风报信,凭何独独先透露给他江晚吟?他可不信是因为云梦离夷陵距离最近。
莫玄羽松了一口气,旋即没心没肺似的,喜逐颜开:“我想加入莲花坞。”
“我娘死得早,姨母姨夫不待见我,表弟也成天欺负我,家里早就待不下去了。听闻江宗主威名远扬,人人都怕您,我要是能在莲花坞谋个差事,那还不得衣锦还乡横着走。”
“……”小捌厉色道,“莲花坞哪里是尔等小卒想加入就能加入的……”
“……啊?”小捌目瞪口呆。
“你传书到夷陵分舵,遣人上乱葬岗探探虚实。如若真如这人所言,夷陵老祖还活着,”江澄道,“——就地斩杀。”
“是!”侍女立即领命,拱手退下。
“你派人查查这个莫……”
“莫玄羽。”少年主动提醒。
江澄没搭理他,当着事主面毫不避讳道:“你派人查查这个人的背景底细,今日内给我答复。”
“是!”小玖正要去办,便听到一声“慢着”。
她眨眨眼。江澄道:“你先把他带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验个根骨试试武功。”那莫玄羽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裳活像从垃圾堆里滚了一圈,也不知道刚才是如何下得了手直接碰他的。
“是,宗主。”
小玖正要去拉他,那莫玄羽惊吓地一避,大声道:“姐姐你别拽我了,我自己会走的!”
“……那你自己走。把你那破驴带上,草地都要被它啃秃噜皮了。”
“小苹果它饿嘛,我也没办法。它其实不爱吃草的,你们要不叫厨房再准备一筐苹果……”
吵嚷退潮般远去。
江澄独自在厅堂主座坐下,从狼藉的桌上拾起一个歪倒的小银杯,平素冷硬的面部线条此刻柔和下来,嘴角似乎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顷刻间,风云骤变,他眼睛亮得出奇,神情却变得异常疯狂,是不加掩饰的刻骨恨意。
无声中,手上银杯化作齑粉。
9
望着一成不变的天,来自沉甸甸的云层的铅色伴随着气压的变化流淌。
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关于兽潮的惨痛记忆被安静祥和的氛围卷走。活着,是一种享受。
闻人翊悬摊开放在桌子上的急报,上面写着几个熟悉无比的字,熟悉到一眼望去也能认出。
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平静,现在的他已经抛却了最不愿回想的记忆,却在抚上那轻薄的纸张时弄破了纸面。
闻人翊悬吸了口气,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门外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将军,”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市长下达指令,清扫市郊仍旧蹲守的异兽。还有——”
闻人翊悬听着接下来的话,分外刺耳。
“兽王现身了。”
苏小安的消息是准确的。
“通知泽漆暂代我的职......
“通知泽漆暂代我的职务,我亲自去处理兽王的事。”想了想,闻人翊悬补充道:“如果处理不了,我马上到。”
那头道:“不多休息几天吗?身体要紧,我已经先让劳教所的人查了。”
闻人翊悬明白,市长是在委婉地告诉他,他不得过问劳教所插手的事情。
“不过,兽王的动态确实对兽潮移动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我让张秘书带你去找劳教所所长,就说是我同意的。如果有可能,翊悬啊,尽量活捉兽王。”
不多不少的距离和足够的尊重,市长永远知道分寸在哪里。
他扶着眼睛笑眯眯地对着端来咖啡的张秘书道:“实在是年轻气盛。”
张秘书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根据猜想,斟酌道:“但是这对我们有好处。”
“粮仓里不该有老鼠,有时候放一只猫也不是什么坏事。要辛苦张秘书要走一趟了。”
“市长才是日理万机,您谬赞了。”
市长挥手示意他去办:“去吧。”
闻人翊悬立刻着手准备查案一事,在穿好衣服出门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闻人将军,别来无恙。”说话者长着一张憨厚老实的脸,诚挚无比。
闻人翊悬头皮发麻,“张秘书,你怎么来了。”
闻人翊悬生平可以用一个“勇”字概括,一夫当关之勇,百折不挠之勇,不畏死亡之勇,却在心计上稍有不足,在玩转权谋的人面前,没有胜算,亦不能用以暴制暴来解决。
“市长关心你的身体,特意叫我来送您。”
张秘书做出请上车的手势。
“我死了还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个将军,不必费心。”闻人翊悬靠在椅子上,不禁心烦意乱起来。
“当然,将军可以是任何人,只有市长只能是市长。”张秘书扶了扶眼镜,笑道:“您是最优秀的将军,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应该不是专门来夸我的吧?”
“我是给您带情报的。”张秘书从公文包取出一份少得可怜的资料,递给了闻人翊悬。
“其实本来没有兽王这个说法,只是我们发现您的情人……”
闻人翊悬面上流露出几分不悦。
张秘书如善从流改口道:“——爱人,第一批兽潮是从他身边涌出的。”
“也许只是巧合。”闻人翊悬拽过资料,一目十行扫视着。
“兽群的形成源于a国实验室,根据现有数据,在异兽尸体上都能找到非致命的旧伤,研究院的结论是异兽身上应该有什么令人趋之若鹜的秘密。只是实验样本不多,尚不明确。”
“你的意思是……”
“我们想请你试一试你的爱人。他身上有和常人完全不同的地方,我们应当怀疑他和兽王真正的关系。在此期间政府不会派发通缉令。”
“你们故意把我派出去,再将他放到三等民里面监控,已经可以确定他不是兽王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们愿意接纳他让他活下去。尽管对您来说,他最好是个普通人。闻人——将军,您和他不一样。”张秘书微笑道:“您是我们的英雄,为了城市的安全,这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闻人翊悬怒极反笑:“我想我没有拒绝的可能。”
“城内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市长采取的措施只算权宜之计,希望都在您的身上。还请保重身体为是。”
“张秘书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张秘书作为市长的秘书头子,确实是个不可小觑的人。
张秘书微笑着走下车,打开车门道:“闻人将军,我们到了。”
庞大宏伟的建筑前,市长代步的汽车像一粒芝麻停在门口,是那样微不足道。
在谈话间,天气有一点好转,东南信风拨开厚重的云,银色的云层透露些许天光,但依旧无法改变城市的阴暗和压抑。
闻人翊悬凝望着他愿意用生命守护的净土,只陌生又熟悉。
城市像一座耸立在大海深处无论如何都望不到大陆的孤岛。在高大的水泥墙之内,两旁窗棂积满灰尘的街道之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外,天地无声铺开了禁锢,令人喘不过气。
闻人翊悬比谁都明白,这座孤岛的安全,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中显得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