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位于阿斯图里亚大区CangasdeOnís的罗马石桥。科瓦东加距此不远。佩拉约建都于此。
自公元711年穆斯林灭西哥特王国起,至公元1492年“天主教双王”(ReyesCatólicos)收复格拉纳达止,一度陷入亡国灭种危机的西班牙基督教政权从啸聚山林的游击队武装,慢慢发展为可与科尔多瓦哈里发一争高下的地方政权,再到可以对穆斯林诸侯颐指气使的北方霸主,直至扬眉吐气一举收复故土的正统君主,这段波澜壮阔的咸鱼大翻身、穷逼立志传,就是所谓的西班牙“光复运动”(Reconquista)。传统上中文世界也翻译为“收复失地运动”。
一、西班牙的“平型关大捷”
在这个大背景下,西班牙北部阿斯图里亚斯山区(Asturias)悄悄的兴起了一支基督教小国,后世统称阿斯图里亚斯王国。这个国家的首任统治者佩拉约(Pelayo)是一个神秘的人物,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版本,内容多有矛盾。我们可以确认的只有一点就是他是前代西哥特王国的一名贵族。722年(还有718和719年两个说法)他在山区拉起了一支队伍造反。据基督教方史料称,他的游击队在“科瓦东加战役”(BattlefoCovadonga)中决定性的击败了前来镇压的穆斯林军队,在新月照耀的伊比利亚首次重新升起了十字大旗。而穆斯林方史料对此人和此战完全没有记载。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至多是一场西班牙版本的“平型关大捷”,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意义。
实际上基督教方的原始史料除了此战以外,对于本阶段历史的记载也是少得可怜,很多阿斯图里亚斯国王的记录都不超过三五句话。开国之主佩拉约除了科瓦东加之战外,也就没什么事迹了。他的儿子,二世主法费拉(Fafila,737-739年在位)留给我们唯一的事迹就是他在外出狩猎时被一只狗熊拍死了......西班牙王国的先祖们筚路蓝缕开创基业之不易,可见一斑。幸好在此时穆斯林政权的眼里,这个山沟沟里的游击队政权说实在的和一伙山贼没什么区别。埃米尔们的野心已经完全落在了比利牛斯山另一边的法国。当铁锤查理在图尔最终阻止了新月的攻势时(732年),阿斯图里亚斯的山大王们还可以悠哉游哉的在山中闲逛。
二、阿方索的奋进
法费拉之后,佩拉约一系男丁断绝。佩拉约的女婿,“坎塔布里亚公爵”(DuxdeCantabria)彼得之子阿方索继位,成为西班牙历史上十多个叫“阿方索”的君主中的第一位(AlfonsoI,elCatólico,739-757),开创了中世西班牙的第一个有名头的王朝“阿方索王朝”(又称“阿斯图尔王朝”)。这个“坎塔布里亚公爵”彼得又是糊里糊涂就从史料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位君主,之前的来历根本无迹可寻。我们只能接受他和佩拉约联姻联合了阿斯图里亚斯和坎塔布里亚两片山区的既成事实。今天的西班牙,这两片土地和卡斯蒂尔,加泰罗尼亚,巴斯克相比,是十七个一级行政单位“自治大区”中相当默默无闻的兄弟俩。但在当年,这里就是基督教政权复兴的火种,光复运动的井冈山和延安。
阿方索一世的时代,正是穆斯林安达卢斯政权从行省变成独立的后倭马亚王朝的过渡期。其间还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柏柏尔人起义(740-743年)。以南方安达卢西亚地区为中心的穆斯林政权暂时失去了对北方边区的控制力。趁着这个机会,阿方索一世展开了基督教方对伊斯兰方的第一次反攻。754年,游击队的战士们从山上杀下来占领了重镇莱昂(León)。这对于半个世纪以来忍气吞声的基督教方来说无疑是一个士气上的巨大提升。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阿方索一世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根本配不上这场靠运气得来的胜利,强要守住山下的新占领土只能束缚自己的手脚,招来穆斯林政权的强势反扑。到时候说不定老本都收不回来。因此他断然作出决定,将包括莱昂城在内的山下基督教居民全部迁到山上的革命根据地去。留下来的城市和土地能破坏的就尽量破坏。这样以杜罗河(Duoro)河谷为中心的一片土地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中就成为了一片无人荒漠,一个缓冲带,有效的减弱了穆斯林政权的反击。同时又把大量人力带回山区,为慢慢积攒实力,将来缓缓下山创造了条件。
另一方面,阿方索一世又向西对距离穆斯林统治中心最远的加利西亚地区(Galicia)展开攻伐。到757年他撒手西归之时,西班牙的整个北部海岸,除了巴斯克地区以外基本都成为了阿斯图里亚斯王国的地盘。显然,西班牙后代的统治者们有充分的理由不厌其烦的把自己的继承人命名为“阿方索”,因为光复运动的第一位真正旗手可以说正是阿方索一世。
三、百年的“韬光养晦”
阿方索一世之子弗鲁埃拉一世(FruelaI,757-768)延续老爸的政策,不去碰南方的杜罗河谷无人区,而主要向西继续进攻加利西亚。在东边,他和巴斯克人也开始了接触。据记载弗鲁埃拉迎娶了一位巴斯克新娘穆尼娅(Munia)。可以认为这场政治联姻开启了王国对巴斯克地区西部(当时称为“阿拉瓦”,álava)的控制。然而弗鲁埃拉一世死于一场宫廷政变,接下来的四代君主上位的手段虽然因为缺乏记载无法一窥究竟,但无疑都是很不正常的。有线索显示,新加入国家的加利西亚贵族和巴斯克贵族以及旧阿斯图里亚斯贵族各自结派,推举自己心仪的王子试图控制政权。其间弗鲁埃拉一世的嫡子阿方索逃亡巴斯克娘家的阿拉瓦避难,苦等了二十三年才回到阿斯图里亚斯继承了王位(阿方索二世,791-842,theChaste),可以称为西班牙的公子重耳。
在内部,阿方索的反对势力似乎是相当猖獗。801/802年左右,虽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人造得什么反,但是阿方索被暂时赶下王位进了修道院。尽管不久以后就复位了,但这位君主似乎还真的对修道颇有热情,因为据信他严守基督教修道准则终生未娶,就此赢得了“处男”(theChaste)的称号。另外根据不太靠谱的传说,正是在这个时期的加利西亚西北角地方发现了传说中基督十二使徒之一圣雅各(SaintJames,西语称“圣地亚哥”,Santiago)的遗骨。此地后来就因此被命名为“圣地亚哥·孔波斯特拉”(SantiagodeCompostela)。一座宏伟的教堂拔地而起,各种“神迹”层出不穷,渐渐成为了整个西欧基督徒所向往的朝圣之地。后来它为西班牙带来的巨大经济和政治收益日后我们会讲到。
老婆都没娶,子嗣当然就别提了。这也注定了阿方索二世死后的新一轮王位争夺。经过各种势力的武斗和妥协后,得到加利西亚派支持的一位王子拉米罗最终获胜登基成为拉米罗一世(RamiroI,842-850)。拉米罗一世的爷爷是王朝开创者阿方索一世的弟弟,也就是说本朝和宋朝类似,帝系从长房转移到了次房。他以及他的儿子奥多尼奥一世(OrdooI,850-866)在位期间,贵族叛乱和内部斗争缓慢而痛苦的平息下来。尤其是在后者治下,国家终于开始有余力去看看山下的花花世界了。据记载,正是在这个时期,“杜罗河谷无人区”被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各主要城镇(自西向东,图伊Tuy,阿斯托加Astorga,莱昂,阿马亚Amaya)终于迎来了北方山区的基督教移民。在山上游击了一个世纪的山大王们终于下山了!
地盘扩张不可避免的后果当然就是和穆斯林政权更加频繁的“亲密接触”。这个时期基督教方和伊斯兰方的史料都对本方的胜利大书特书,而对失败则选择性遗忘,给后世史家在判断真假时带来了很多困难。我们可以确认的是在公元859年爆发的阿尔贝尔达战役(BattleofAlbelda)中,奥多尼奥一世重创了倭马亚朝“上镇”(UpperMarch,治所萨拉戈萨)和“中镇”(MiddleMarch,治所古都托雷多)两镇节度使穆萨·伊本·穆萨(MusaibnMusa)以及他的巴斯克盟友。此战被后世的西班牙人吹得神乎其神。战役的名字被改叫做“克拉维霍之战”(BattleofClavijo),正方主角不知为何被替换成了奥多尼奥的老爸拉米罗,反方主角则变成了倭马亚朝的埃米尔,期间还有圣雅各显灵将穆斯林轰杀至渣的狗血桥段。
在完成了对“杜罗河谷无人区”的重新移民和占领之后,阿斯图里亚斯王国的统治重心慢慢从崎岖的坎塔布里亚山区向南迁移到中央梅塞塔高原(LamesetaCentral)的北部。阿方索朝的君主渐渐摆脱了山大王的身份,在下一节将以“莱昂国王”的头衔登场。现在该轮到我们看看同时的西班牙东北部地区发生了些什么。
四、查理曼和路易的南征
到目前为止西北部的阿斯图里亚斯基督教政权还是脉络比较清晰的单线故事。然而东北部的故事情节就变得纷繁复杂,头绪散乱了。要理清脉络,我们必须牢牢抓住其背后的推手力量:法兰克王国。
如前所述,早期穆斯林征服者们对于阿斯图里亚斯的山大王们缺乏兴趣,对比利牛斯山对面富庶的法兰西却是垂涎三尺。西哥特王国本来就在今天法国东南部沿海拥有一片以纳尔榜城(Narbonne)为中心的领土。王国覆灭时也被穆斯林一口气打了下来。从此穆斯林开始了和法兰克人的接触。732年著名的图尔大战,墨洛温朝的宫相“铁锤”查理挫败摩尔人,从此攻守之势逆转。759年,经过长达七年的围困,查理之子“矮子”丕平攻陷了摩尔人盘踞的纳尔榜城,将伊斯兰势力赶回了伊比利亚半岛。768年当丕平的儿子一代雄主查理曼登上法兰克王位的时候,被异教徒盘踞的南方邻居自然也落入了未来的“罗马人皇帝”的视野中。
接下来要想一一道明每片袖珍领土的来龙去脉,既不现实也很无聊。我们还是将眼光固定在其中最重要的两片土地上吧:
五、“亲法”的巴塞罗那
应该说,在这一段时期,和受到杜罗河谷缓冲带保护的阿斯图里亚斯王国相比,尽管理论上有身后法兰克王国的支援,巴塞罗那抗击穆斯林政权的命运其实是相当悲催的。可以认为这是加泰罗尼亚地区地势相对平坦导致敌人来去自如的缘故。后来的巴塞罗那伯爵为了防备外敌,不得不大量修筑城堡要塞。这个情况和那片“遍布城堡的土地”——卡斯蒂亚其实是很相像的。实际上,现代语言学家认为“加泰罗尼亚”(Catalunya)一词的词源和“卡斯蒂亚”一样都是“城堡”。所以说这两个现在闹得不可开交的对头从名字上讲其实竟可以算是双胞胎了。
可以看出巴塞罗那的“亲法”倾向并没有为其带来和平和稳定。逐鹿法兰克对于还要随时面对穆斯林攻伐的“西班牙边镇”来说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游戏。寻找西哥特出身的本土领袖带领自身慢慢摆脱法兰克的羁靡将是下一个历史时期巴塞罗那伯国必然的选择。
六、“反法”的潘普洛纳
回头再来看看号称向法兰克投诚的巴斯克人的发展情况吧。其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了,千百年来从来没服过人的巴斯克人,打出了第一次隆塞乌战役狂摸老虎屁股的巴斯克人怎么可能真正服从于法兰克呢?
前面提到778年查理曼在回程途中攻下了巴斯克地区的中心城市潘普洛纳。隆塞乌战败后,虽然没有详细记载,但这里应该是重新归顺了科尔多瓦。799年巴斯克人发动起义,“回归”法兰克。据记载被起义军民杀死的穆斯林城主名叫穆塔里夫·伊本·穆萨(MutarrifibnMusa)。后世史家认为这个拥有阿拉伯名字的领主实际上也是一个巴斯克人。他的家族的先人一个叫做“卡修斯”(Cassius)的贵族在穆斯林征服以后皈依伊斯兰教,成为了所谓的“穆拉迪”人(Muladi/Muwallad),在伊斯兰世界专门指各个被征服地区的当地居民中的新入教者(和比较著名的“马瓦里”(Mawla)类似但不完全一样。后者一般还必须同时是一个阿拉伯贵族的门下走狗)。这个家族后来就以其祖先命名为“卡西家族”(BanuQasi),在之后一百多年间的的新月对十字的斗争史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反正”之后的潘普洛纳在法兰克的羁靡下,面对科尔多瓦方面的骚扰生存了十多年。816年,第三代埃米尔哈卡穆一世兴大军发动征讨。时任潘普洛纳伯爵贝拉斯科(VelascotheGascon)向阿斯图里亚斯国王阿方索二世求援。联军在阿拉瓦地区的潘考波之战(BattleofPancorbo)中遭到惨痛失败(见第三小节)。战后虽然潘普洛纳并没有被穆斯林重新占领,但是巴斯克人对于伯爵贝拉斯科以及见死不救的法兰克王国丧失了信心。
建国初期的纳瓦尔王国是诸基督教政权中发展最困难的一个。她的中心地区和阿斯图里亚斯一样都是贫瘠的山地,其君主也是游击队领袖性质的山大王。她倔强的无视法兰克王国的权威,所以比利牛斯山以北也是可能迎来外敌的方向。在南方,王国缺乏一个类似杜罗河谷地区的缓冲带,直接面对的就是穆斯林重兵驻扎的富饶的埃布罗河谷平原。在西边的阿斯图里亚斯王国虽然是同病相怜的山头兄弟,但其扩张的触角,如前所述,也已深入了巴斯克人居住的阿拉瓦地区。只有在东边是位于比利牛斯山脉中段的几个小伯爵领(见图8)。这几个小诸侯和巴塞罗那一样开始也是臣服于法兰克的,但是因为地处深山峡谷对外交通困难之故,很难得到宗主的支援。纳瓦尔的君主二话不说就开始打起了其中最重要的诸侯阿拉贡的算盘。早在第二次隆塞乌之战前的820年,伊涅霍·阿里斯塔就暗中策划了一场政变,支持时任阿拉贡伯爵的女婿推翻了其老丈人的统治,并向自己称臣。从此阿拉贡便在法兰克和纳瓦尔之间摇摆,直至后来完全归顺纳瓦尔,成为其东部边镇。这个情况和卡斯蒂亚之成为阿斯图里亚斯-莱昂的边镇非常类似。这两个边镇自强不息反噬其主的故事就是后话了。
东线的软柿子可以捏捏,其它方向的大魔王们该怎么应付呢?幸好此时来自南方的大魔王后倭马亚其实并非铁板一块。前面我们有所提及,统治中心靠南的后倭马亚朝在北境有三个“边镇”,而位于埃布罗河谷紧邻纳瓦尔的“上镇”此时正慢慢的落入了巴斯克籍穆斯林“卡西家族”的控制中。信仰虽然不同,血缘上的亲密关系以及地缘上的互相须要促成了纳瓦尔和卡西家族的同盟。阿里斯塔和卡西家的一代雄主穆萨·伊本·穆萨本来就碰巧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后来后者还娶了前者的女儿(...)亲上加亲。据信穆萨在阿里斯塔对抗法兰克时提供了援助,而阿里斯塔在穆萨拒绝服从科尔多瓦埃米尔时也没有吝惜支持,共同成就了一段奇妙的新月十字合作关系。这段关系帮助早期的纳瓦尔王国存活下来,而卡西家族更是从中大获收益。在和科尔多瓦方面打打和和的过程中,穆萨一步步的扩展势力。851年他正式获任“上镇”节度使,入主萨拉戈萨,859年,以托雷多为中心的“中镇”节度使一职也落入了他儿子手中。穆萨因此骄傲的自称为“西班牙的第三个国王”(前两位自然是科尔多瓦埃米尔以及阿斯图里亚斯国王)。
然而穆萨的好运在859年的阿尔贝尔达战役中走到了尽头。如第三小节所述,阿斯图里亚斯的奥多尼奥一世于是役给予了卡西家族一击迎头重击。有史家认为纳瓦尔的第二任君主加西亚一世(GarciaIíiguez,851/2-870)也加入到卡西家一方并遭受损失。
接下来纳瓦尔君主的命运就比较悲惨了。首先同在859年,加西亚一世被当时在欧洲到处肆虐的维京海盗给抓住了。在交纳了一大笔赎金后方才获释。第二年,科尔多瓦方面趁你病要你命,对卡西家族和纳瓦尔发动大规模远征。穆萨缴械投降并被褫夺了其两镇节度的职位。加西亚一世也被击败,其嫡子后来的第三代纳瓦尔君主佛彤·加塞斯(FortúnGarcés)被俘虏,随后作为人质在科尔多瓦生活了二十年。
这样,在本阶段行将结束之时西班牙北部的诸基督教政权熬过了最困难的头一百五十年。其中阿斯图里亚斯的形势无疑是最好的,这得益于他相对孤立的地理位置以及其君主在关键时刻的明智决断。巴塞罗那和潘普洛纳的形势相对比较悲惨。但总体来说,他们能够存活下来的最关键因素其实不取决于他们自己,而是取决于他们的死敌南方穆斯林政权。正是这一阶段安达卢斯从行省过渡到独立的后倭马亚朝,以及后倭马亚朝初期的动荡不安令科尔多瓦的君主时常无暇顾及异教敌人,从而给了十字政权以喘息之机——他们甚至闲到内斗了。在下一个历史阶段里,后倭马亚朝的动荡终将结束。刚刚站稳脚跟的山大王们将要迎来更加严峻的挑战。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